将军的身子笑得直摇。曾经戴过大肩章的两肩抖动着,如今好象仍然戴着大肩章。乞乞科夫允许自己也使用了表示笑声的感叹词,不过出于对将军的敬重,他用的感叹词是以元音ei结尾的,即嘿,嘿,嘿,嘿!他的身子也笑得摇起来,不过两肩可一点儿没有抖动,因为他从来没戴过大肩章嘛。“我能想象得出,没刮脸的法官们,那样子一定好看得很!”将军边说,边继续笑着。“是的,大人,别管怎么说……不眠不休……奋战三昼夜,那也跟戒斋一样:都有些面黄饥瘦喽,面黄饥瘦喽!”乞乞科夫边说,边继续笑着。乌琳卡坐到了椅子上,一只手捂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好象为没人来分担她的义愤而感到恼怒,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可气。”
交谈的三个人心中所产生的情感差别之大,的确是特别罕见的。一个人觉得那个德国人迂腐不懂事可笑。第二个人觉得那些坏蛋的手法可笑。第三个人由于这种非正义的行径没有受到惩处而感觉不快。可惜没有第四个人来想想这个使一些人感到可笑而使另一些人感到不快的笑话。一个堕落得不可救药的龌龊的人仍然要求人家爱自己,这又说明什么呢?
这是动物的本能?还是被卑贱的欲望窒息得奄奄一息的心灵透过肮脏行为这一麻木不仁的外壳发出来的微弱的呼声:“兄弟,快来救救我!”没有第四个人来为兄弟心灵的毁灭而感到无比痛苦。“我不知道,”乌琳卡把手从脸上移下来说,“我只感到可气。”
“不过,可别生我们的气哟,”将军说。“我们没有什么过错。吻我一下然后就回自己屋去吧。我立刻要换衣裳去吃午饭了。你,”将军突然转过身对着乞乞科夫说,“你留在我这里吃午饭吧?”
“只需大人……”
“不要客气。有菜汤给你喝!”
乞乞科夫优雅地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乌琳卡已不在了。在她的位置上站着一个大胡子、高身材的侍仆,一手托银盆另一手拿盥洗壶。“你允许我在眼前换衣服吗?”将军说完,就把便袍脱掉,把衬衫袖子挽到粗壮的胳膊上。“大人在我跟前不但可以换衣服,而且可以随便做任何事情。”
将军开始洗起脸来,呼噜呼噜地喷着水,象只鸭子。带香皂的水星子向四周飞溅着。“怎么说来着?”他一边从各个方向擦着粗壮的脖子,一边问。“要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大人。”
“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好,很好!”
乞乞科夫非常高兴。他猛然福至心灵起来。“大人!”乞乞科夫叫了一声。“怎么了?”
“还有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也是个可笑的故事,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甚至,如果大人……”
“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大人!……”说到这里,乞乞科夫扫了四周一下,看到侍仆端着脸盆出去以后,就开始说:“大人,我有一个年迈的伯父。他有三百个农奴,除我以外,没有别的继承人。他因为年迈已不能亲自管理庄园了,可是就是不肯交给我管。他有怪异的理由,他说:‘我不了解我的侄儿,他可能是个败家子呢。让他先向我表明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吧,让他自己先搞到三百个农奴吧,然后我就把自己的三百个农奴交给他。’”
“真糊涂啊!”
“大人,您说的对。可是现在想想我的处境吧……”乞乞科夫压低了声音,好似讲一个秘密似地说:“大人,老头子家里有个管家婆,那管家婆有孩子。弄不好财产就会全送给他们。”
“那家伙子不过是老糊涂了,”将军说。“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现在还没有进行新的农奴注册,大庄园主除了活农奴,都有不少死农奴……比方说,要是您肯把庄上的死农奴作为活农奴全都给我而且签订契约,我就可以把文契给老头子看,那就不管他怎么转圈子,总得把遗产交给我啦。”
听到这里,将军便放声大笑起来,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笑过:他笑着倒在圈椅上,头向后仰着,差一点儿要喘不过气儿来了。全家都惊动起来。仆人赶来了。女儿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地。“爸爸,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的朋友。哈,哈,哈,哈!
回自己屋去吧,我们立刻就去吃午餐。哈,哈,哈!”
将军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中断了几次,但每次都以新的力量爆发出来,从穿堂儿一直传到最后一个房间,响遍高大拢音的将军府邸。乞乞科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场不平常的大笑结束。“喂,老弟,请原谅:亏你想得出这种把戏,哈,哈,哈!
老家伙可要受到款待罗,要把死农奴端给他罗;哈,哈,哈,哈!
伯父啊伯父!
这老家伙要受到怎样的捉弄啊!
哈,哈!”
乞乞科夫感到十分尴尬:侍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大人,这笑是泪逼迫出来的呀,”他说。“请谅解,老弟!哎,笑死我啦。我答应给你五十万看看你把死农奴的买契交给老头子的情形。喂,他怎样,很老了吗?他多大年纪啦?”
“八十岁啦,大人。可是此事是不能传出去的,我希望……
以便……“乞乞科夫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将军的脸,又看了侍仆一眼。”你先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再来,“将军对侍仆说。大胡子仆人出去了。”大人……这种事情……大人,我想保密……”
“你不必多说,我很理解。这个老家伙!
八十岁还会有这种糊涂想法!他外表怎样?精力旺盛吗?还可以走动吗?”
“可以走动,但很费力。”
“真是糊涂!有没有牙呢?”
“总共还有两个,大人。”
“真是蠢驴!老弟,你别生气……他真是头蠢驴呀!”
“是一头蠢驴,大人。尽管是我的亲人,并且意识到这一点很难受,可是真是一头蠢驴。”
不过读者自己也能明白,乞乞科夫意识到这一点并不难受,何况他生来也没有过什么伯父。“那么,大人,如果您真的肯那么仁慈……”
“给你死农奴吗?
为了你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我把他们连同他们住的地方都给你!
把全部墓地也都拿去好了!
哈,哈,哈,哈!老头子啊老头子!哈,哈,哈!要受到什么样的捉弄啊!哈,哈,哈,哈!”
将军的笑声又在他家的各个房间里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