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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命运之夜

发布时间:2023-03-17 10: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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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运之夜

夜色渐渐深了,然而黑暗却无处藏身。幽蓝的夜空深邃而辽远,万里无云,唯有一轮满月,高高地漂浮着。隐隐的月光宛如妖冶的帷幕,团团包围了夫余宫。那天夜里,文武大臣齐聚便殿,等候来自新罗的消息。京城里的孩子们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朦胧地望着瀑布般倾泻在庭院里的皎洁月光,射出了热乎乎的尿液。

一个女人手提裙裾,奔跑在黑暗之中。裙裾划过地面,散发出阴冷的光芒,仿佛妖艳的明月。女人来到精华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女人名叫燕嘉谋,将要在明天的祭祀大典上跳独舞。燕嘉谋涨得满脸通红,并非只因为她一口气从自己的处所跑到了内殿精华亭。

燕嘉谋一边调匀呼吸,一边抚摸着潮湿的嘴唇。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还保存着初吻的回忆。当自己的手摸到了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感到无比的心痛。那是甜蜜的痛楚。再过两个月,燕嘉谋就要变成某个男人的女人了。

燕嘉谋跑进精华亭,暂时抛却了刚才对木罗须的殷殷思念,伸开双臂,头向后仰,深深地吸气,感觉到夜晚凉爽的空气和幽蓝的月光,还有静静地凝视黑夜的小草,以及树木淡淡的呼吸。吐纳之间,燕嘉谋已经腾空了自己的身体,吸收世间万物的灵气,充盈于自身。

“舞蹈并不是单纯地活动身体,而是把身体和心灵清理干净,盛进世间万物的灵气,让灵气借助你的身体自由自在地活动,这才是真正的舞蹈。你能感觉到精灵们的悲伤吗?你能感觉到那些居无定所的魂魄们的悲伤吗?”

她想起了师傅常说的那番话。刹那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压抑的莫名其妙的悲伤,轻轻萦绕着她的肌肤。燕嘉谋缓缓地摸了摸身体的周遭,好象在安慰那些漂游在身边的悲伤的精灵。那种悲伤冰冷而僵硬,仿佛盈握于她温暖而柔软的小手。她抚摩着握在手里的悲伤,突然间双手相合,伸向月光。为了难以言传的悲伤,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翩翩起舞。

此时,有个男人仿佛被月光吸引,走向精华亭。男人正是负责明天祭祀大典的威德王,他的身体和心灵必须比任何时候更清净。可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混乱。为了平静混乱不堪的心绪,他来到殿外散步。猛地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内殿门前。他沉浸在月光里,不知不觉间走出了这么远。他要去的地方是文武大臣恭敬仰望的龙椅。尽管那个地方比地狱更恐怖、更可恶,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道路。

“我得回去了,我得回去了。”

为了让狂乱的心镇静下来,威德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自己。可是,他的脚步好象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径直走向内殿。朦朦胧胧的月光犹如瀑布般洒在精华亭前。他停下了脚步。一个女人正在月光的帷幕里跳舞。那个跳舞的女人身穿紫色小褂,优雅地挥舞着漫长的衣袖,仿佛漂浮在云端。女人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在安慰大王的忧愁和困惑,他那如同堆积千年的孤独就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从来没有如此的平静和温暖。

女人以她不可抗拒的力量征服了威德王。他的身体并非站立于地面,而是漂浮在包围精华亭的皎洁月光之上。他的灵魂随着女人的衣袖在轻轻摇曳。

女人仿佛着了魔,如痴如醉,在月光里忘情舞蹈。威德王走到女人跟前。此时此刻,一个影子躲藏在围墙旁边的荆棘丛中,正用异样的眼神张望着精华亭。

燕嘉谋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舞蹈,往四周看了看。尽管她的舞姿轻盈而美妙,宛若仙子,然而她那端庄的面孔却让人感觉十分固执。尚显稚气的脸上丝毫没有沾染世俗的欲望。仿佛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接受第一缕阳光的花瓣,女人无比清纯,浑身上下散发着难以驾驭的生机和活力。此生此世,威德王最向往的就是纤尘不染的自由。

威德王慢慢地靠近过来,抚摩着女人的脸颊,仿佛握住了未能实现的梦。燕嘉谋满脸紧张,悄悄地后退几步。威德王又向前靠近一步,燕嘉谋则再次后退两步。她舞动袖子往后退却,犹如难以捕捉的蝴蝶。威德王就是捕捉蝴蝶的孩子,紧紧跟在燕嘉谋的身后。

燕嘉谋逃跑似的躲开威德王,她又想起了师傅曾经说过的话。

“跳舞的时候要屏弃一切杂念。杂念会引发更多的杂念。”

尽管心灵深处渴望男人的身体,呼唤男人的呵护,然而从来都是严厉压制,难道自己的舞蹈泄露了这些强烈的热情?今天真的不该跳舞,燕嘉谋后悔了,但是她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威德王凭借本能已经读懂了她的动作,于是跟在身后拼命追赶。

燕嘉谋终于被逼到了墙角。威德王拦在她的面前。女人的心跳声隐约传到威德王的耳畔。威德王的心也随着女人心脏的搏动而搏动。两个人似乎融为一体了,威德王把手伸向燕嘉谋的脸,燕嘉谋紧紧地闭上眼睛,猛地转过头去。威德王感觉自己浑身滚烫如火,对女人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燕嘉谋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那你还想拒绝吗?如果你拒绝,结果怎么样,你知道吗?”

燕嘉谋猛地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地盯着威德王。她冷漠的表情渐渐变成了绝望,女人把双手放在胸前,低下头来,恳切地说道。

“小女已经订婚,恳求您……”

“难道连你这么个小丫头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吗!这座王宫里的一切都属于我!”

刚才陶醉于女人的舞蹈而暂时忘却的朝政重新浮现在脑海,女人的反抗使得威德王本已熊熊燃烧的欲火更加旺盛,他不由分说,抓住女人的衣角狠命撕扯。燕嘉谋那诱人的丰乳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威德王面前,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因为恐惧,从未沾过男人之手的粉红色的乳头僵硬地挺起。月光抚摸着女人的胸脯,威德王心生嫉妒,连忙把手伸向女人的乳房。光滑而富有弹性的乳房正好握在威德王的手里。燕嘉谋目瞪口呆,魂不守舍,发出“啊”的一声惊叫,不知是撒娇,还是叹息。与此同时,燕嘉谋的身体无力地滑落在地。

燕嘉谋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反抗大王了。这并非仅仅因为他是大王。燕嘉谋突然想到,今天促使自己跳舞的悲伤正是来自大王。刚才,大王那句愤怒的话,“难道连你这么个小丫头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吗”,饱含着任何人都无法治愈的冰冷而固执的悲伤。

舞姬燕嘉谋格外敏感于世间万物的悲伤和痛苦,眼前的悲伤她不可能置之不理。不过,她只想以舞蹈来安慰大王的悲伤,但是,大王需要的却不是她的舞蹈,而是她的肉体。

威德王像婴儿似的扑进燕嘉谋的怀抱。从前积聚多日的莫名的空虚,仿佛在突然间填满了,燕嘉谋仍然紧闭嘴唇,扬起眉头,惊讶地凝视着威德王。大王的手缓缓滑向她的下身,她扭动身体,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充满了温暖,让她想起跳舞时与世间万物相互交融的恍惚感。

燕嘉谋的身体沉浸在月光里,转眼间就被大王的唾液弄得湿漉漉的。绝望已极的燕嘉谋犹如尸体,一动不动地接纳了威德王。为了自己的未婚夫,不,应该说是曾经的未婚夫,燕嘉谋所能做的努力只有这些了。大王的身体热烈如火。燕嘉谋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正在渐渐升温,可是她束手无策。她仍然咬紧牙关。尽管如此,燕嘉谋觉得这一切不该属于自己,于是拼命压抑着从心底升腾而起的炽热的火焰。

突然,她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被白光笼罩,仿佛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圆圆的满月充盈了她的心,她的身体在异常的膨胀中瑟瑟发抖。她感觉心中的月亮将自己充满了。威德王的呻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不一会儿,威德王整理自己的衣冠,问燕嘉谋。

“你叫什么名字?”

威德王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截然不同于刚才,既像凄厉的秋风,又像落叶燃烧时的呛人气味。

“小女名叫燕嘉谋。”

燕嘉谋抬起头来,望着威德王,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欲望的波涛汹涌过后,威德王的心情平静下来,凝视着燕嘉谋的眼泪。如果刚才朝廷没有发生那件事,不,如果夫余宣不去寻找圣王的首级,不,如果圣王没有鲁莽地跑去庆祝管山城战斗的胜利,那么,也许这个女人就不会拥有现在的悲伤了。

知了发出刺耳的鸣声。大山的影子落在夫余宫的院落。朝廷大臣整齐排列,静静地等待消息。他们中间不时发出低沉的叹息。已经等了好几天,看来今天依然没有消息。

“实在太鲁莽了。”

阿佐太子的心腹陈吕话音刚落,解岛周马上用他尖锐的嗓音回敬道。

“什么叫鲁莽?圣王含恨离世已经二十六年了,早就应该去寻找他的首级,却总是因为种种借口而无限期地拖延,难道这不是莫大的不忠不孝吗?”

坐在龙椅上的威德王假装没看见解岛周冰冷的目光,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远处扶苏山上火红的晚霞。二十六年前,威德王的父亲圣王丧命于新罗马夫顾度之手。当时,新罗真兴王单方面撕毁了新罗和百济之间的同盟合约,为了从新罗夺回失去的土地,百济与新罗展开了如火如荼的战争。当时的威德王还是太子,他率领部下取得了管山城战斗的胜利。圣王听到这个喜人的消息,赶去激励将士,结果在路上中了新罗军的埋伏。

新罗不但让个名不见经传的马夫夺去了圣王的性命,而且带走了圣王的首级,埋在人来人往的新罗官厅北青之前。二十六年来,圣王的首级埋在地底,遭到无数新罗人的践踏。

父王的首级埋在北青之前,遭受着新罗人的践踏,二十六年的岁月始终威胁着威德王的王位。以解氏势力为中心的朝廷大臣们指责威德王是不忠不孝之王,随时准备推翻威德王。而且,威德王的弟弟夫余桂和夫余桂之子夫余宣也与贵族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对威德王的王位虎视眈眈。至于这一点,威德王比谁都清楚。直到现在,大家仍然摆出二十六年前的尘封往事争论不休,不过是争夺王位的人和保卫王位的人在明争暗斗罢了。

事到如今,威德王甚至感觉不到愤怒了。晚霞染红了扶苏山的山顶,然后散落在云层之间,变成了黑色。人的生命尽管漫长,但是在不远的将来,终于还是要像晚霞那样消失迨尽。

高喊名分论的解岛周乃是夫余桂的同党。对于夫余桂和解岛周而言,还有一样东西比大王的不孝不忠更重要,那就是威德王所坐的龙椅。威德王对这把龙椅没有任何留恋,无论将来谁会成为龙椅的主人,他只渴望悄然离去,就像晚霞,就像风。

“难道你们不懂这个道理吗?自从管山城战斗以后,新罗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战争方面。如果我们让新罗抓住把柄,将会上演另一次大战。你们认为百济还有战胜新罗的力量吗?这个名分的确很好,可是,难道名分也可以挽救人的性命吗?这些道理你们都懂,为什么还要苦苦坚持呢?”

二十六年来,威德王从未忘记父王之死,但是他去没有找回父王的首级,并不是不知道利用这个名分,也不是因为胆小怕事,只是因为百济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战胜新罗。

“问题正在于此!如果我们继续保持防御态势,永远都不可能恢复百济的势力!”

解岛周提高了嗓门,夫余桂也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

“不错。现在该是通过战争恢复百济势力的时候了。”

“现在时机未到,如果对方的实力达到最强,守成也是胜利。”

陈吕话音刚落,夫余桂冷笑着说道。

“啊哈,中佐平总是主张防守,所以阿佐太子也跟着你变得软弱了。”

陈吕轻轻下垂的眉梢凶恨地扬了起来。

“谁说太子软弱了?”

“太子无所事事,整天呆在后宫的房间里。”

“太子并没有呆在后宫的房间。他正在检阅士兵,查验武器,以备战争之需,所以才没来这里。”

二十六年来,威德王忙于和解氏家族之间的斗争,连施展抱负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软弱地保卫王位。然而阿佐太子却不同于他的父亲,他认为百济复兴的关键在于科学,于是请来泰鹤寺的技术人员精心研制各种武器。威德王从阿佐太子的身上看到了百济的未来,所以身为大王,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赋予太子以力量,借以保住自己的王位。但是近来,威德王越来越担心了,不知道自己能否实现心愿。

如果夫余桂的儿子夫余宣找到了圣王的首级,他们的势力自然会进一步扩大。本来王室就已经威风扫地,夫余桂势力的扩张势必给太子带来更大的负担和压力。他们之所以翘首期盼夫余宣的消息,绝对不会是为了消解二十六年的遗憾,也不仅仅是因为对圣王的忠诚。解氏家族和夫余桂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联手了,一旦找到圣王的首级,就会向王位发起挑战。

夜幕降临在远处的扶苏山上。黑暗拥抱了天地万物,正向更低的地方蔓延开来。如果王位和权力也能埋没在黑暗之中,永无见光之日,那该有多好啊。威德王已经厌倦了一切。

夫余桂又参与了陈吕和解岛周之间的争论。

“陛下在管山城战役中身受重伤,所以体弱多病,也就不说了。可是,阿佐太子正值热血沸腾的青春年华,为什么也对战争如此恐惧呢……最后,还是宣看不过眼,自己站出来了,难道不是吗?”

“你们不是看不过,而是一心想做陛下和太子强烈反对的事情。”

这些话他已经听了二十多年。他从这把束缚他一辈子的龙椅上站了起来。

“陛下!您怎么能回避呢?现在大家都在等待圣王的首级。”

威德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夫余桂的挽留。

“我身体不舒服,如果有消息,就来告诉我。”

威德王走向笼罩着夫余宫庭院的深沉的黑暗,漫无目的,最后停在了精华亭前面。

“燕嘉谋!”

木罗须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他拿着竹册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已经睡着了。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栏,渗透进房间。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木罗须睡意全无,但是脑海里仍然混乱不堪。他想集中注意力,再去看那本竹册,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刚才在梦中见到的燕嘉谋仍然在眼前忽隐忽现。那个梦太奇怪了。任凭自己喊破了喉咙,可是燕嘉谋却头也不回,只顾低头走路。他从未见过燕嘉谋那么冷若冰霜的样子。木罗须被燕嘉谋身上的寒气惊呆了,眼看着自己的恋人渐渐远去,却只能遗憾地跺脚,不能跑过去将她抓住。尽管那只是个梦,可是梦中那怪异而凄凉的感觉悲惨之极,难以形容。他使劲摇了摇头,好象要把那个梦从记忆里抖落。

“是的,梦都和现实相反。”

木罗须想起白天的事情,嘴角荡漾起淡淡的微笑。几个时辰以前,他们两个人刚刚享受了初吻。

申时左右,正午的炎热稍稍退却,舞姬们聚集在泰鹤寺门前的院子里。她们要为明天的祭祀大典做最后的练习。舞姬们围成圆圈跳舞,所有的人都向后倒退,只有燕嘉谋站在圆圈的中央。在明天的祭祀大典中,燕嘉谋将初次尝试表演独舞。对她来说,这将是无尚的光荣。燕嘉谋挥舞着宽大的衣袖,轻盈地旋转。木罗须望着优雅的燕嘉谋,情不自禁地跑进了舞场。他劈头盖脸地夺下了燕嘉谋头顶的饰物,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燕嘉谋大惊失色,连忙追赶木罗须。

“燕嘉谋跑步的声音怎么这么轻?”

木罗须感觉低沉的脚步声仿佛在轻轻按压着自己的心脏,他生怕自己的心会爆炸,快步跑到了泰鹤寺外面的染布场。那里有五颜六色的彩布迎风飘扬,木罗须躲藏在彩布后面。

“你在哪儿?排练还没结束呢,快点儿给我。我必须快点儿回去,否则要挨批评。”

木罗须强忍着想笑的冲动,继续隐藏着自己。

“哎呀,真是的。”

燕嘉谋也跑向那些随风飘扬的彩布中间。两个人在五彩斑斓的布匹下你追我赶,就像捉迷藏。燕嘉谋刚要抓住木罗须的瞬间,一块红布被她踩在脚下,从晾布杆上掉了下来。燕嘉谋惊慌失措,正想弯腰把布捡起来,这时,挂在旁边的彩布也都接二连三地滑落下来。仿佛一道道祝福的彩虹从天而降。

他们两个挣扎着收起落在地上的布。当绿布收起的时候,两个人目光相遇了。那么多的彩布围在身上,呼吸困难的燕嘉谋涨红了脸,不由得气喘吁吁了。木罗须被她粗重的喘息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嘴唇。稀里糊涂之中便被夺去了初吻的燕嘉谋瞪大了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儿,脸上泛起了红晕,然后慌里慌张地跑开了。

木罗须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摸索着自己的嘴唇,上面好象还留存着燕嘉谋的气息。

“如果每天都可以和燕嘉谋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他们已经约好,两个月后,木罗须参加完泰鹤寺的考试,马上举行婚礼。想到“婚礼”这两个字,木罗须又忍不住笑了。百济最高教育机构泰鹤寺每五年举行一次泰鹤寺考试,非常重要,所有考入泰鹤寺的人都有机会得到最高的荣誉和权力。如果通过这次考试,获得了博士资格,不仅可以担任泰鹤寺各个学部的首将,还可以兼任内外馆二十二个部门的官职,自然也就可以担负起教育王族的重任。

木罗须是泰鹤寺技术部的年轻官员,早年就在冶金方面崭露头角,是个优秀的技术人才。但是,不管他技术多么超群,若想成为博士,必须在经学、泰鹤寺中心学部——力学和科学,以及礼学等方面拥有相当的造诣。正因为博士资格的来之不易,所以泰鹤寺考试才会成为所有人实现梦想的途径。

木罗须五岁入学,历经百般挫折和艰难,专心钻研技术。他满心想成为冶金方面的大师,为此连婚期都拖延下来,每天把自己锁在工房,度过了宝贵的青春年华,但是他从来不为那段岁月而后悔。要想实现梦想,必须为梦想付出时间和热情。那段岁月说长也长,但是他每天都在向着自己的梦想迈进。

专心致志埋头学习的木罗须,到了戌时便悄悄离开泰鹤寺。他像往常那样在精华亭等待燕嘉谋。燕嘉谋一定会在月光笼罩的精华亭里为明天的祭祀做准备,练跳舞。但是,冷风阵阵袭来,精华亭里悄无声息,只有月光映射在亭中。直到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燕嘉谋仍然没有出现。

远处传来报晓的鸡鸣。木罗须踏着被晨露打湿的草丛回去,脑海里总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梦中见到的燕嘉谋冷冰冰的背影。他努力让自己不再回想那个梦,可是他做不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但是木罗须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感觉自己正独自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行走在无声无息的寂寞空间里。

马群唤醒了沉睡中的黎明,向着夫余城飞奔而去。宫门敞开的瞬间,夫余宣猛地跃下马背。夫余宣的身后出现了跟他前往新罗的决死队。夫余宣昂首挺胸穿过列队士兵,往便殿走去。

今天要举行重要的祭祀大典,但是从一大早开始,朝廷里就忙着召开政事岩紧急会议,京城里的名门贵族悉数到场,因为朝廷接到了父余宣的决死队成功找回圣王首级的烽火信号。不过,政事岩紧急会议还有更重要的议题,只是威德王不知道罢了。所谓政事岩紧急会议,就是所有名门贵族聚集起来,讨论国家大事和重要问题的贵族联合会议。只要名门贵族强烈要求召开政事岩紧急会议,就连大王也不能以任何理由回绝。

夫余宣走到王座前面,双膝跪地,把一个四方形的绸缎盒子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臣夫余宣,找回了圣王的首级!”

夫余宣把那个绸缎盒放在威德王面前的桌子上。威德王昨夜通宵未眠,翻来覆去地思索,但是面对时隔二十六年之久才能见到的父王遗骨,真是百感交集。他缓缓站起身来,久久地抚摸着放在桌子上的绸缎盒,良久无言。

“你做了一件大事!今天,我们终于洗刷了二十六年的不忠不孝,沉寂二十六年的百济也要重枕雄风了!你辛苦了!”

低头回礼的夫余宣抬起头来,正好与夫余桂视线相对。夫余桂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所有人都要全力以赴,为今天的祭祀大典做好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威德王刚要起身,解岛周低下了头。

“陛下!今天的祭祀大典比以往所有的祭祀大典都更加神圣,更加振奋人心!”

贵族们似乎早就知道了什么,他们并不像威德王那样满头雾水,脸上明显露出不快之色。明明找回了圣王首级,然而面对喜讯,却仍然板着脸孔,这里肯定有问题。威德王又坐回王座,偷偷地叹了口气。解氏家族的人站在最前面,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所以,陛下始终亲自掌管此事。这几天陛下也极力控制自己的欲火,总是往来于天坛和社稷坛之间。”

“你想说什么?”

威德王不耐烦地问道。这时,解岛周露出了锋利的目光,盯住大王的龙椅,继续说道。

“陛下!昨天晚上,您去内殿精华亭做什么?”

威德王的眼角悄悄地动了动。现在,他们竟敢跟踪大王,简直是放肆之极。原来自己还以为享受到了难得的自由,看来那并不是真正的自由。但是,威德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走上祭坛之前,寡人只是散散步而已,并没有到过精华亭。”

威德王话音刚落,解岛周便回头看了看,做了个手势,司军部属下的达率*(百济十六级官职中的第二级,仅次于佐平——译者注)木吕胆战心惊地走到前面。

“木吕,把你看到的场面如实向大王禀告,还犹豫什么?”

解岛周命令道。看他的气势,好象已经下定了决心。

“怎么说呢,其实小人也不敢相信……”

木吕的话音渐渐模糊,他看了看周围人们的眼色,见大臣们都在催促自己,这才继续开口说道。

“小人看见陛下昨天晚上去了内殿的精华亭,和一个正在练习舞蹈的舞姬发生了关系。”

不等木吕话音落地,会场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沸腾起来。大臣们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威德王。然后,解岛周继续追问。

“陛下,这是真的吗?昨天晚上您真的和舞姬发生关系了吗?请陛下回答。”

如果这样闭口不语,那就等于承认了众人的怀疑是事实。威德王脸色苍白,半天没有开口。这时,陈吕厉声质问木吕。

“尽管昨天是月圆之夜,但毕竟是夜里,你怎么就能断定那个人是陛下呢?你看清楚陛下的龙颜了吗?只有在近处才可能看清楚,而且,那种时候,你怎么会在内殿,你到内殿干什么?你说清楚!”

“不是,不是这样的。小人并不是亲眼所见,有侍卫在外面站岗望风,所以……”

面对陈吕的质问,木吕只想溜之大吉。

“喂,你这家伙!你并没有亲眼看见,为什么要胡说八道?你这分明就是不忠,是图谋不轨!”

木吕脸色铁青,不知所措地望着解岛周。见自己处于被动,解岛周又主动出击了。

“那么,昨天晚上陛下很长时间不在龙椅,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内官和随从都没带在身边,独自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呢?这个问题绝对不能马马虎虎蒙混过关。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为圣王扫墓的祭祀之日吗?在祭祀前夜,陛下应该禁欲修身才对,怎能控制不住儿女私情,做出那种不忠之事呢?”

“你说话要当心!陛下不是说过了吗?他根本没有去过精华亭!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随随便便下结论!”

“有好几个人都看见了。”

解岛周丝毫不肯让步。他好象要趁此机会彻底扼杀威德王的威风,开始了更猛烈的声讨。

“如果威德王昨天夜里真的做出这种事情,那么今天的祭祀大典就应该交由夫余桂大人主持。”

兵官佐平解岛周话音刚落,会场上立刻出现了死一般的宁静。这句话是对只剩空壳的王权的挑战。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对名门贵族解氏的势力提出任何异议。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到冷冰冰沉默无言的夫余桂身上。

温暖的晨光照耀大地,可是威德王的心里却吹起了凛冽的寒风。如果夫余宣找回圣王的首级,夫余桂和解氏家族的势力就会联合起来,向王权发起冲击。这些威德王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也许在夫余宣出发去新罗之前,他们就已经谋划好了。坐着这张象征着权力却把兄弟情化为齑粉的龙椅,威德王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凄凉,那么虚无。

突然,有人打破了沉默,引起众人的注意。此人正是侍从武官王仇。

“昨天夜里,陛下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刚刚说完,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到侍从武官的身上。他面无惧色,坦坦荡荡地承受着贵族们火辣辣的目光。

“昨天夜里,陛下亲自赶到负责祭祀大典警卫工作的士兵训练场,跟我谈了几句,然后就回去了。陛下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陪伴在身边。”

“这是真的吗?”

“谁那么大胆,敢在这种场合说假话?”

贵族们的目光仍然充满了疑惑,然而威德王总算过关了。

“侍从武官的话是真是假,只要稍经调查,就可以水落石出。反正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么过去。我们一定要查明真相,采取果断措施,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只要找出那个舞姬是谁,事情就会真相大白了,难道不是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夫余宣注视着威德王的脸色,意味深长地对朝廷众臣说道。

“好,今天就到这里,各位都回去准备祭祀吧。”

各位大臣纷纷散去,威德王的身边只剩下陈吕和王仇,还有左右侍从。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这天早晨,威德王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

“陛下,该用早膳了。”

威德王陷入了沉思,直到侍从催促,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从他的眼神中,感觉不到任何欲望,也感觉不到愤怒,只有深深的忧伤。

后宫部内室里从一大早就忙乱不堪。尚宫和内人们正在忙着为祭祀大典做准备,舞姬们也都有各自的角色,纷纷忙于最后的练习,就连后宫部的大尚宫也亲自来到内室,逐项检查准备状况。大尚宫在舞姬们的出所看了看,突然惊讶地问道。

“燕嘉谋在哪儿?”

“小人也没见到她。”

“这怎么可能?她不是要在今天的祭祀大典上跳独舞吗?没有人看见她吗?”

“从昨天晚上开始,好象就没有人见过她。”

“这个死丫头,祭祀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呀?”

大尚宫的脸色苍白如纸。为了这次祭祀大典,她亲自选拔燕嘉谋跳独舞。平日里,大尚宫就对才华过人、容貌清丽脱俗而且为人诚实的燕嘉谋格外怜爱。那么踏实而冷静的孩子,怎么会在这种大事前突然消失了呢?万一祭祀大典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没人担待得起啊。自己小命难保这就不用说了,给国家大事带来巨大的障碍和瑕疵,让王室和朝廷蒙上不可洗刷的耻辱和罪名,她无法容忍自己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你们干什么呢,还不赶快去找燕嘉谋?”

大尚宫话音未落,舞姬们便惊慌不已,正要离开内室,突然,一个内人慌忙从外面跑了进来。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一定是有重要的消息。内人看见大尚宫,赶紧走上前去,趴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大尚宫的表情明显僵住了。不一会儿,那个内人退了出去,大尚宫极力恢复了泰然自若的表情,严厉地对舞姬们说道。

“你们都要注意,任何人都不得有丝毫马虎。刚才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都给我守口如瓶,谁也不准声张。”

大尚宫走出内室,跟着内人慌忙朝某个地方走去。她们生怕被别人发现,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路。

“那孩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大尚宫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刚才,那个内人告诉她燕嘉谋被囚禁在幽宫里,那是王宫最隐秘最偏僻的地方。即使在京城里也是最僻静,最不易找到的地方,所以时常被人称作“不是监狱胜似监狱”。燕嘉谋这个孩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会关在这种地方?大尚宫跟在内人身后,一路上都无法摆脱这种错综复杂的心情。知了的叫声越来越刺耳,似乎在为即将消逝的炎热鸣不平。但是大尚宫此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快到幽宫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因为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鸟儿似乎也知道这是属于它们的世界。

尽管燕嘉谋接到了让她一动不动呆在房间里的命令,但她还是因为郁闷而来到门外的回廊里。她靠在回廊栏杆的柱子上,惆怅地望着王宫里的树木。

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感觉那么遥远。天刚刚亮的时候,她还充满了不安和恐惧,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尽管这样,她还是忍不住流泪。

“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昨天夜里在精华亭和大王发生了关系之后,她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回到舞姬们的住所,那时已过丑时。为了不打扰别人睡觉,燕嘉谋回到了内室门口的一个小房间里。她一夜未合眼,直到凌晨时分,她才睡了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窗户纸照进房间里。

燕嘉谋赶紧推开房门出去,正好看见一名陌生的武官拦住负责内室日常生活的内人,询问着什么。这一瞬间,那个内人和燕嘉谋目光相遇,于是伸出手,指了指燕嘉谋。于是,她就被武官带到了这里。当她询问原因的时候,年轻武官冷冰冰地回答。

“侍从武官有令,在他来之前,你不准离开这里半步。”

“可是我要在一会儿就开始的祭祀大典上跳舞呢。”

“这个我不管。”

武官离开之后,燕嘉谋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可是,武官走了之后,她连只老鼠的影子都没见过,也没有人给她送早饭。看来只有等到那个侍从武官来了之后,她才能弄清楚事情的经过了。燕嘉谋伸长脖子,呆呆地往门口那边看去。正在这时,她看见大尚宫和一名内人正经过幽宫门前的小溪,往这边走过来。

“大尚宫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不管怎么样,燕嘉谋一看到平时像母亲一样疼爱自己照顾自己的大尚宫,高兴得直想流泪,赶紧跑了上去。

“大尚宫嬷嬷!”

“先进去再说吧。”

尽管大尚宫脸色苍白,但是她的态度却非常老练,丝毫不被感情牵拌。

“侍从武官派人通知我,说你在这里,所以我才知道的。等一会儿,侍从武官来了以后,我们就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了,不过,在这之前,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大尚宫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燕嘉谋半天没说话,最后,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尽管说出来。”

大尚宫的语气很严厉。燕嘉谋艰难地控制住自己心头的不安,这才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和盘托出。大尚宫听完燕嘉谋的解释,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她想不明白。

“这么说,昨天夜里你蒙受了圣恩,不是吗?这是所有宫女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你怎么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呢?”

这时,守在门口的内人传话,说侍从武官来了。侍从武官王仇走进来,看了看燕嘉谋,接着转过头去看大尚宫。他的表情很严肃。

“这个孩子昨天好象蒙受了大王的圣恩,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呢?”

大尚宫先开口问道。这时,侍从武官王仇把今天早晨召开政事岩会议的事情告诉了她。

“因为这件事,陛下陷入了困境。如果没有祭祀大典的话,那么这件事情对谁来说都是好事,可是,偏偏不凑巧,弄成了这个样子。贵族们说不定会以这件事情为借口,加害于大王。要是让那些人发现这个孩子,那事情就闹大了。你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大尚宫静静地听着侍从武官的话,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但是,您就这样把她隔离开来,反而是惹火烧身。如果这个孩子突然消失,那不就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吗?还不如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仍旧把她送回后宫部的处所。至于后宫部的人,我会让她们守口如瓶。”

“大尚宫的话好象很有道理,那我就先把这个孩子交给大尚宫了。请大尚宫多多费心。我再回去商量商量这件事情。”

然后,侍从武官冷冰冰地命令燕嘉谋。

“你听好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果你违背我的命令,泄露了风声,等到那时,恐怕你就难逃一死了。陛下的安危就取决于你的嘴巴,你记住了!听懂了没有?”

燕嘉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她感觉这些好象与自己无关。她也不想这样,只是在皎洁的月光里跳舞,命运却将她牵引到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

燕嘉谋熟练地跳舞,就像多年的习惯。尽管如此,她的脑海里仍然充满了错综复杂的思绪,宛如废弃多年的空房子里结满了蜘蛛网。舞女长静静地看着燕嘉谋的独舞,突然,她拍了拍手,示意燕嘉谋停下来。

“你怎么把舞跳成这个样子?夹杂了你个人的恩怨,让人感觉很沉闷。早在祭祀大典开始之前好几天,我就让你们净身静心,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门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侍从武人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燕嘉谋是谁?”

舞女们的视线都集中在燕嘉谋身上。

“你跟我来。”

燕嘉谋刚要离开,舞女长挡在燕嘉谋的面前。

“祭祀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这名舞女还要跳独舞,您想把她带到哪里去?”

“现在的问题不是独舞。今天已经召开了两次政事岩会议。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这个孩子非带走不可,你退下吧。”

听说要召开政事岩会议,舞女长赶紧板起脸孔让开了。区区舞女竟然参加政事岩会议,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但是,燕嘉谋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的惊恐或不安。事实上,她从刚才就已经失魂落魄了。

燕嘉谋跟在侍从武人身后,走进了便殿。排列在两旁的大臣个个脸色苍白,神情凝重。燕嘉谋只觉得恍然若梦。她刚进来,上佐平解岛周立刻追问达率木吕。

“你说昨天夜里在精华亭看见陛下和这名舞女,是吗?”

“是的。”

木吕刚说完,威德王立刻抬高了嗓门。

“你胡说什么?寡人明明是从天坛去了社稷坛,你怎么可能在方向相反的精华亭里看见寡人呢?”

刹那间,燕嘉谋猛地抬起头来。昨天夜里那个不顾强烈反抗,最终占有了她,还将炽热的呼吸吹进她体内的大王,此刻正端坐于龙椅之上。她的身体里依然留存着大王的气息,但是,他却向全天下宣称根本没有发生这种事。燕嘉谋默默地注视着威德王。

“你刚才不是说天色太黑,没有亲眼看见陛下的龙颜吗?现在怎么又说看见陛下了!”

陈吕追问道。这时,木吕用哀求的目光看了看解岛周,回答道。

“小人的确没看清楚,但是从衣着打扮和外表轮廓来看,那个和陛下非常相似。”

“什么叫非常相似?你又没看清楚,竟敢大胆冒渎大王?”

“呵呵,没有必要这样大发雷霆吧,问问这个孩子,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解岛周阻止了激动的陈吕,问燕嘉谋。

“你是谁?”

“小女是舞女燕嘉谋。”

“昨天你在哪儿了?”

“小女在内殿精华亭里练习独舞。”

此时此刻,燕嘉谋和威德王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了。威德王并没有回避燕嘉谋憎恶的目光。

“难道只是练习跳舞,你就没做别的事情吗?”

威德王和百济的未来就决定于燕嘉谋的这句话了。陈吕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情绪,赶紧补充说道。

“你记住了,你的回答可能让你犯下谋逆之罪,或者是永远洗刷不掉的不忠之罪!”

燕嘉谋保持着沉默。她只是个舞女,朝政重大却与自己无关,但是她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大王和自己发生关系的事情,可能对大王产生致命的伤害。想到大王把自己的生活变得如此混乱,她真想把事情如实坦白,让大王也同自己一样深陷地狱。但是,燕嘉谋迎视着威德王的目光,迟迟没有开口。

正在这时,刚才那个把燕嘉谋带到便殿的侍从武人突然跪倒在地。

“请治臣死罪!”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其实,这个女人是小人的未婚妻。”

解岛周和夫余桂立刻皱起了眉头,精心谋划的大计可能变成肥皂泡了。

“那又怎么样?”

陈吕终于松了口气,从容自若地问道。

“听说她在精华亭练习舞蹈,小人就趁着陛下从天坛去往社稷坛的间隙,赶到了精华亭。后来,小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就……”

解岛周有些惊慌失措了,但是他看出燕嘉谋的视线依然盯着威德王。机敏睿智的解岛周从燕嘉谋的视线里读出了怨恨和悲伤,他立刻就恢复了平静,转身看了看燕嘉谋。

“如果你实话实说,我保证对你没有任何伤害。这家伙真是你的未婚夫吗?昨天晚上和你在精华亭的家伙就是他吗?”

燕嘉谋的视线仍然注视着威德王,其他所有的人都望着燕嘉谋。人们各持己见,各自怀着不同的期待,等待着燕嘉谋的回答,只有威德王的目光是那么平静。他的眼神中没有期待,也没有叮嘱。他漫不经心的目光就像浮云,不管怎么样,他好象都已经无所谓了。正是他镇静自若的目光第一次动摇了燕嘉谋的心,燕嘉谋终于开口了。

燕嘉谋话音未落,侍从武官王仇立刻拔出剑来。

“这个不忠的家伙!”

就在利剑快要劈落的瞬间,旁边缄口不语的阿佐太子第一次开口说道。

“快把剑收起来!今天,所有人都要清心寡欲,克己修行,拔剑杀人分明要犯大罪。但是,最大的罪人要数那个没有看清就敢胡乱禀告的家伙,还有那些不辨事实真伪,张口闭口说什么谋逆的混帐!不过,今天是祭祀圣王陛下的良辰吉日!只许对告状者和这对男女施以轻度笞杖之刑,不得见血!上佐平不要参加今天的祭祀,好好修身养性吧!”

解岛周和夫余桂紧咬嘴唇,默默地退下了,燕嘉谋和侍从武人被拉到笞刑场。燕嘉谋和这个平生素未谋面的男人成了私通的关系,并排趴在地上受刑。落在屁股上的笞杖并不是很疼,她反而感觉很痛快,仿佛积聚在心底的郁闷彻底消解了。一边受刑,一边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比任何时候都更蔚蓝,更清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从祭祀大典结束之后,再也没有人提及那天晚上发生在精华里生的事情。燕嘉谋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就像从前一样,和别的舞女一起生活在后宫部的内室里,练习舞蹈,也帮助后宫们锻炼体型。她蒙受圣恩,本来应该成为后宫,但是只有大尚宫和侍从武官知道这个事实。她仍然和从前一样,只是一名舞女。表面看来,燕嘉谋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她每天都焦灼不安,如坐针毡。她的脸上泛起红潮,再也没有了以往生机勃勃的活力。

十几天里,她没有见过木罗须。那天晚上,说不定他也到精华亭来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彻底遗忘那个夜晚,回到从前,回到焦急等待婚礼在两个月之后举行的日子。尽管燕嘉谋知道这一切都已不可能了,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往泰鹤寺走去。

燕嘉谋在泰鹤寺的庭院中央猛然停下了脚步。木罗须正在朝着自己走来。正是十余天来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孔。眼泪就像泉水汹涌而出,然而燕嘉谋却没有任何感觉。为了避开别人的视线,木罗须赶紧拉起燕嘉谋的手,把她带到山角,这才停住了脚步。木罗须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紧紧地抱住了燕嘉谋。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也不到精华亭去……”

燕嘉谋扑进木罗须的怀抱,哭了好久。哭过之后,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还能有什么事?周围人太多了,我只是难以脱身。”

“那你哭什么?”

燕嘉谋真想告诉木罗须所有的真相,然后恳请他的宽恕,但是她不能把木罗须也推向不可预知的命运。于是,她下定决心,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因为我实在太想你了……”

十几天来一直没有燕嘉谋的消息,木罗须每天都在忧愁和不安中煎熬。此刻听燕嘉谋这么一说,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想我想哭了?真的吗?”

木罗须用双手擦干燕嘉谋脸上的泪水,用力把她抱在怀里。

“看来我注定无法成就大事。这十天我看不到你,连书都看不下去,真的快要发疯了。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跑到这里来看我。”

木罗须把燕嘉谋高高举过头顶,旋转了好几圈。仿佛天和地都在疯狂舞蹈,飞快地在他们的视野里移动。燕嘉谋真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停止。突然,木罗须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嘉谋的眼睛。

“我们逃跑吧?”

燕嘉谋的眼睛里再次凝结了晶莹的泪珠。也许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她才来找木罗须。如果能和木罗须逃到没有任何人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那该有多好?她想去没有什么国王的地方。

“泰鹤寺里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又是纪律,又是原则,又是义务,又是学习,根本就没有休息和玩乐的时间。我只想从早到晚与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我们去远点儿的地方,暹罗(泰国的旧称)或者天竺(印度的旧称),或者大食国(阿拉伯的旧称),怎么样?”

这时候,燕嘉谋猛然缓过神来。自己的生命已经卷入了台风的漩涡,然而木罗须还有可能成为泰鹤寺的博士,拥有辉煌灿烂的人生。自己不能成为坏女人,不能毁了恋人的前途。燕嘉谋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气咻咻地瞪了木罗须一眼。

“你这么轻浮,还算什么男子汉?”

“我?你说我轻浮?”

“你当然轻浮了。要是换成别的男人,肯定会眼睛冒火,说还要做博士什么的。要想成为博士,必须抛弃各种杂念,专心致志地投入其中。一个大男人家,怎能每天只想着和女人一起玩儿呢?这样怎么还能做成大事?”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可能不适合做大事?”

“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我要走了。”

“你这就要走了?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讨厌,我要走。”

“那你来干什么?”

木罗须似乎不想这么快就和燕嘉谋分别,于是气愤地问道。

“我问你来干什么?既然这么快就走,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我想看看你……”

燕嘉谋强忍住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慌忙转过身去。木罗须抓住她的胳膊,央求她再多呆片刻,但是燕嘉谋不敢转身去看他的脸,泪水已经潸潸流了下来。燕嘉谋流着眼泪,加快了脚步。木罗须以为她在闹着玩儿,跟在她身后,一会儿戳戳她的腰,一会儿碰碰她的胳膊肘。燕嘉谋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不跟你结婚了。我不喜欢这么轻浮,没有韧性的男人!”

燕嘉谋恶狠狠地甩下这句话,泪流满面地跑开了。温热的风拂过脸颊,燕嘉谋跑得大汗淋漓,浑身上下直冒热气。突然,天空下起雨来,一只小鸟儿匆忙躲进了屋檐。明明蒙受了圣恩,却还是要被抛弃,而且事已至此,她再也不可能回到前程锦绣的昔日恋人身边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迷路的小鸟儿,不知道寄身何处。粗砺的雨点击打着她滚热的身体。

燕嘉谋如风而来,却又如风而逝,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木罗须几次到她平时喜欢去的精华亭张望,然而精华亭里也只有凄凉的风。他拦住每个路过的宫女,到处打听燕嘉谋的消息,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其实只是过了半个月,木罗须却感觉已经等了几千年,他是那么深切地思念燕嘉谋。几个月前,木罗须向燕嘉谋求婚,曾经这样说道。

“没有了你,尽管我可以活下去,却永远不会有快乐,也不可能有悲伤,不可能生气,也不可能感到幸福。”

直到今时今日,木罗须才知道自己说错了。没有了燕嘉谋,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尽管活着,却没有生命的感觉。也许燕嘉谋就是滋润木罗须的生命之水。

“你又去哪儿鬼混了,为什么不好好看书?”

木罗须无精打采,正要回到自己的住处。突然,有个人将他拦住了。那人正是他的老师,冶金博士协成。

“我正要找你呢,你跟我来。”

协成把木罗须带到了泰鹤寺的执务室。

“有件事要交给你做。”

协成放低声音,悄悄地对木罗须说道。看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木罗须满脑子都是燕嘉谋的身影。

“你来做鼎(三足铁锅,国家的象征),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木罗须终于忘却了对燕嘉谋的担忧,双眼迸射出光芒和生气。

“太子殿下命令我制作象征百济的鼎?”

“你小点儿声。事实上,圣王在位之时就一直在暗中促成这件事,结果未能达成心愿。圣王陛下之所以想促成此事,一方面是想提高百济的格物(科学)技术,另一方面也想把制造武器的炼铁技术提升到更高的层次。”

“那么,您的意思是让我制造新铁吗?”

不知不觉间,木罗须已经摆脱了燕嘉谋的阴影,恢复了平时充满好奇的神情。

“这件事情至关重要,当务之急就是解决铁的问题。”

太子下令让自己解决铁的问题,这表明自己的实力已经得到了太子的认可。木罗须神情悲壮地点了点头。

“所以,明天早晨,天一亮你就立刻动身。”

“动身?”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想在这里完成吗?”

“那我要去哪里呢?”

“陛下祭天的洞穴周围,其实是个非常重要的铁矿。你到那里,先以自己的纯净之心在洞穴里祭拜上天。很快我就会派人去找你。事情完成之前,绝对不许回来,这点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听师傅这样说,木罗须立刻就垂头丧气,没有了刚刚接到命令时的兴奋和喜悦。赢得太子和师傅的认可,这当然是令人开心的事情,可以用自己的实力开发新技术,也让他心里振奋不已,然而明天一旦离开这里,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离开泰鹤寺,那就意味着离开燕嘉谋。那么漫长的时间里见不到燕嘉谋,他能坚持得住吗?

太阳刚刚落山,外面却已经漆黑了。天空布满了乌云,好象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木罗须径直走向书库,他要去找师傅协成从陈国带回来的冶金方面的书籍。他忘记了吃晚饭,专心致志地看书,等到离开书库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夜了。

无意之中,木罗须往扶苏山上扫了一眼,突然,他惊讶得浑身发抖,猛地停住了脚步。扶苏山顶的正下方闪烁着绿色的曙光。尽管只是一道光线,却渐渐弥漫至整个山顶,变成一个发光体,散发出神秘的光芒。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奇异的光。

木罗须朝着那道绿色的曙光走去。越往上走,他越是冷汗淋漓,然而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到阵阵怪异的寒气。周围朦朦胧胧,弥漫着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绿雾,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走出王宫已经两个时辰了。仿佛马上就能捉到那道绿色的曙光了,却怎么也碰不到。当他靠近过去的时候,那道光又后退到更远的地方,就像永远触摸不到的海市蜃楼。他感觉自己一直徘徊在同一个地方。木罗须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向前迈出一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不能回头,仿佛有奇异的预感在催促着他的脚步。也许是那道曙光在呼唤木罗须。

木罗须又用力向前迈出一步,踩着陡峭山坡上的一块石头,突然,腿上没有了半点力气,脚腕也疼得厉害,他倒在地上,沿着山坡滚落下去。

木罗须失去了意识,很快就睁开了眼睛。但是,就在睁开眼睛的同时,他不得不再次闭上了双眼。尽管撞上石头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然后更锐利的疼痛袭击了他的眼睛,那是一片绿光的海洋,就像利刺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即使闭上眼睛,那道绿色曙光的残骸也迟迟不肯消失。绿光在他紧闭的眼前闪现,越来越频繁,最后他睁开了眼睛。不远处的草丛里,那道绿光仿佛在故意向他发出信号,闪闪烁烁。

木罗须忘记了痛苦,往前跑去。他疯狂地穿过草丛,跑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那道绿色曙光的实体。光线来自黑色巨石前面的土地。木罗须双膝跪地,拼命挖土。不知道挖了多久,终于挖出一个石头做成的大箱子。箱子散发出更强烈的光芒。显然,刚才看见的那道绿光就是从这个箱子里发出来的。

木罗须慌忙打开石箱子。箱子很容易就被打开了,仿佛期待已久。就在箱盖打开的瞬间,绿色光线消失得无影无踪。箱子里面装有一个陈旧的青铜大香炉。也许青铜里含有某种特别的成分,所以才散发出奇异的光芒?他充满了好奇,留心观察那只香炉,然而这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青铜香炉,并无异处。说不定这是一种新物质,只有在黑暗里才会散发光芒。于是木罗须又把香炉重新放回石箱,然而,消失的绿色光线并没有回来。他失望地站起身来,突然发现箱盖上面刻着几行字。刹那间,乌云骤然消失,照射在扶苏山上空的月光分外明亮,他看清了盖子上面的字。木罗须读出了洋洋洒洒的草书字句。

必有荣光之王!

王躁而生怒,

怒则生耻辱之王,

耻辱之王生悲,

悲而生过。

然!

过而生者!独自焚香,

独焚香者!必为王者!

是为王者!复兴百济,是为荣光之王!

尽管读出了盖子上面的语句,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木罗须犹豫片刻,抱起青铜大香炉,迎着王宫的灯火向前走去。

门外传来秋风扫落叶的声音。王宫里所有的树木早已枝叶落尽,像她一样毫无生机地挨着日子。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燕嘉谋站起身来。侍从武官王仇走进她的房间,衣角藏着晚秋时节凄冷的空气。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只管默默无闻地过日子,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存在?”

燕嘉谋没有理会王仇的质问,她把视线固定在随风抖动而且不时传出阵阵响声的窗户纸,紧紧地咬住薄薄的嘴唇。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王仇连续追问了三遍,燕嘉谋这才冷冰冰地望着他,说道。

“我怀上了孩子。”

王仇立刻目瞪口呆,绝望地盯着燕嘉谋。燕嘉谋轻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窗户纸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落叶纷纷扬扬,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飞舞。冷清的房间里只有凄厉的风声在回荡。

“你也知道,即使你怀上了陛下的龙种,也不可能公诸于世。”

尽管燕嘉谋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是当她从王仇口中真真切切地听到这个答案,不由得更加感慨自己的处境。

“上佐平大人仍然在关注你的一举一动,所以你赶快远走高飞,把孩子生下来。你先回处所,我会派人过去,你跟着那个人走。我会让他尽量把你安排妥当。”

燕嘉谋什么也没说。她的表情干干净净,就像空空如也的白纸,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上次你保护了陛下,陛下已经深深记在心里,所以你务必多多保重,不要告诉任何人,即使对大尚宫也不能说。明天清晨就出发,你先做好准备。”

没有等待燕嘉谋做出回答,王仇就站起身来。出门之前,王仇又回头看了看燕嘉谋。即使有人出去了,燕嘉谋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宛如一幅画。门开了,冷风汹涌而来。燕嘉谋的衣袖和裙角在风中摇摆不定,就像在翩翩起舞。

王仇站在燕嘉谋紧闭的房门前面,久久未能离去,里面没有半点儿动静。

“可怜的女人,对不起了。可是,保护陛下的安全是我的责任,不要怪我。”

也许是因为连续坐了好几个时辰吧?燕嘉谋揉着抽筋的双腿,走出门外。

泰鹤寺的染布场仍如往常,五彩缤纷的布随风摇曳。燕嘉谋想起了几个月前的往事,感觉是那么遥远,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躺在落地的彩布中间,她第一次和木罗须分享了初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摸索着自己的嘴唇。应该保存着心爱恋人的痕迹的嘴唇,却被另一个男人玷污了,而且那人正是百济的大王,即将在六个月之后诞生的孩子的父亲。想到腹中的胎儿,盈满眼眶的泪水似乎干涸了。

突然,身后来了一个人。那人敏捷地摘掉了燕嘉谋头上的饰物,转身就跑。不用回头去看,仅凭那人摘走头上饰物的动作,以及他身上如同干枯松叶燃烧的独特香气,燕嘉谋就能猜出那个人是谁了。木罗须就像松鼠一样,穿梭在彩布之间。燕嘉谋呆呆地凝望着摇曳的彩布,以及彩布后面的男人。唯有这个男人,掠走了自己的心灵。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个人了,所以她要把他牢牢地刻在心底。

突然,木罗须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燕嘉谋并没有追上来。他呼唤着燕嘉谋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

木罗须拉开彩布,高声呼喊燕嘉谋的名字。

“怎么了?你害怕了吗?”

木罗须又拉开一块布,走出来问道。燕嘉谋依然默不作答。燕嘉谋的心在啜泣,她要牢牢记住木罗须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太想我了。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你太想我了,所以你生气了,是不是?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接到了重要的任务,你应该原谅我。”

木罗须又拉开一块彩布,朝着燕嘉谋走过来。

“现在好了,我马上就要被任命为博士……那么,我们只要举行婚礼就行了。”

三个月之后,木罗须完成太子殿下的使命,回到了泰鹤寺。他在洞穴周围偶然发现了一种黑土(石炭),在炼铁过程中加入这种黑土,制造出了比以往更坚固的新铁。木罗须沉浸在马上成婚的喜悦之中,又掀起了彩布。燕嘉谋就站在那里。这就是即将成为他的妻子的女人,也是他最爱的女人,然而她的面孔却是那么陌生,好象初次谋面的人,就和他以前在梦中见过的那张脸孔一模一样。木罗须感觉自己的心猛地一沉。就在揪紧全身的紧张气氛中,木罗须凝视着燕嘉谋。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了。”

燕嘉谋的声音冷得像冰。而且,这声音是那么陌生,木罗须从来都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因为我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你,所以你生气了吗?”

如坠五里雾中的木罗须问道。

“我不能和你结婚。我等了太久,最后等不及了,所以我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真的对不起。”

燕嘉谋说完自己要说的话,轻盈地转过身去,飞快地消失了。木罗须震惊了,来不及追问,也没想过要追赶燕嘉谋。夜幕降临,风更冷了,五颜六色的布在疯狂地摇摆。

燕嘉谋怀抱一个小包袱,最后环视了一眼内殿。这是记载她童年和青春往事的地方。她在这里学习跳舞,学习通过移动自己的身体,表现心灵和欲望带给自己的快乐。也是在这里,她遇见了心爱的男人。现在,她要告别所有的记忆和爱情,离开这里了。而且,这是一次无法预知归期的离别。

刚刚走出内殿,就看见一个人踏着被露珠打湿的泥土路,从朦胧的黎明曙光中向自己跑过来。木罗须整夜都没睡觉,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盯着站在燕嘉谋身后的男人。大清早来接燕嘉谋的男人,就是不久前假称自己和燕嘉谋发生关系,从而救了大王的侍从武人爵莫高。木罗须做梦也没想到燕嘉谋会有别的男人,然而面对此情此景,他只能目瞪口呆了。

“本想赶在你来之前离开,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燕嘉谋的声音和表情比晚秋清晨的空气更冷,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剑刃,深深地刺痛了木罗须的心。

“我爱上了这个男人,他接到调令,要到别的地方,我要跟他一起走。”

燕嘉谋把手放在胸前,弯腰和木罗须道别,然后便大步流星地跟在那个男人身后。望着渐渐离去的燕嘉谋和那个男人,木罗须再也动弹不得,连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当他终于缓过神来,回头看时,燕嘉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也许是晨光的缘故,这一切都如他的梦中所见,冷漠无情,令他全身寒毛直竖。

爵莫高和燕嘉谋离开王宫之后,仍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沉默中行走。雾散了,太阳高高升起。太阳穿过天空,滑向西山。整整一天,他们什么东西也没吃,只是不停地赶路。日落时分,爵莫高终于带着燕嘉谋走进了一家饭馆。饭馆掌柜好象认识爵莫高,热情地迎接了他。

“有没有房间可以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有,快请进吧。”

“肚子饿了,弄点儿吃的来。”

“是,您先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

房间非常简陋。燕嘉谋怀里抱着小包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俩是夫妻关系,其实除了曾经一起挨打,直到现在燕嘉谋还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呢。跟这样的男人面对面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燕嘉谋有些难以相信。

“您一定累了,先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燕嘉谋尴尬地坐在房间角落里,这时,掌柜端着饭桌走了进来。

“饭菜可能不合您的胃口,希望您爱吃。”

“您也吃吧。”

饿了一整天,她却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对无法挽回的时光的怀念,还是对自己残忍抛弃的恋人的内疚,她总感觉自己肚子很饱,甚至有些发胀。

“您现在不是一个人,应该多吃点儿才行。”

在爵莫高的催促下,燕嘉谋终于拿起了筷子,却还是没有胃口。燕嘉谋手里拿着筷子,怔怔地盯着碗里的汤。汤里漂着长长的菜帮子,看上去就像染布场里随风摇曳的棕色布匹。木罗须的面孔在后面忽隐忽现。

“您怀了陛下的龙种,怎么也得吃点儿东西才好啊。”

燕嘉谋把爵莫高的话当成耳旁风,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碗汤。爵莫高拿起自己的汤碗,舀了一勺,递到燕嘉谋面前。

“侍从武官把所有事情都交待给我了,请您按着我的意思去做。”

爵莫高舀了满满一勺汤,放到燕嘉谋的嘴边。燕嘉谋再也不能不张开嘴巴了。可是,就在她刚要张开嘴巴的刹那,门突然开了,有人匆忙跑了进来。来人正是木罗须。木罗须不分青红皂白便冲着爵莫高挥起了拳头。桌子剧烈摇晃,碗里的汤洒在燕嘉谋的裙子上。木罗须像发疯了似的,不停地殴打爵莫高。

“分明是你这个家伙!就是你这家伙侵犯了燕嘉谋,否则燕嘉谋不可能变心!燕嘉谋是我的女人!我是燕嘉谋的男人!”

燕嘉谋惊慌失措,只想赶快阻止他们继续打下去。她一边站起身来,一边看了看洒了汤水的裙子,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如纸。裙子已经变成了黑色,原来爵莫高打定主意要毒死她。她使劲瞪着爵莫高,但是爵莫高已经昏厥过去了。木罗须也不知道,仍然继续挥舞拳头。燕嘉谋本能地跑出了门外。木罗须这才回过神来,发现燕嘉谋已经走了,慌忙跟着跑了过去,可是燕嘉谋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赶在破晓之前,威德王率领侍从武官和侍女到天坛祭拜,直到天亮才回到寝宫。威德王屏退左右侍从,刚刚坐定,这时候,旁边的帷帐拉开了,燕嘉谋出现在威德王面前。

“请陛下不要惊慌,小女是舞女燕嘉谋。”

威德王稍稍露出惊慌之色,认出是燕嘉谋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寡人知道。”

站在门外的侍从武官王仇听见燕嘉谋的声音,大惊失色,赶紧跑进大王的寝宫。

“这里是陛下的寝宫,你竟敢……”

王仇想把燕嘉谋拉出去,燕嘉谋双膝跪地,伏倒在威德王面前。

“因为那天的事,小女怀上了大王的骨肉。”

“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如此胡说八道……”

王仇惊慌失措,厉声责骂燕嘉谋,威德王却用低沉却愤怒的声音对王仇说道。

“你出去吧!”

“陛下!这样下去会被上佐平……”

威德王并非不了解王仇对自己的忠诚,知道他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面对眼前这种无可奈何的状况,威德王感到深深的郁闷,而且自己的确欠这个女人的债。现在,她又怀上了王室骨肉,亏欠她的债就更多了。

“难道连你也不听寡人的话了吗?”

听到威德王这句充满了自嘲的斥责,王仇哑口无言,只能乖乖地退下了。

“你继续说吧。”

“但是,有人想要杀死小女。”

威德王连燕嘉谋有身孕的事都不知道,当然不可能知道有人想杀死她。也许是王仇为了保护自己而刻意制造的悲剧,威德王在心里暗暗猜想。

“小女到这里来,只想问问这是不是陛下的意思。如果大王希望小女死,小女马上就去死。为了陛下,小女抛弃了真心爱慕我的男人,已经失去了活着的理由。但是,小女腹中的胎儿应该听从陛下的安排……”

回想在精华亭的月光下初次见她的情景,燕嘉谋明显消瘦了许多。望着燕嘉谋,威德王真是心乱如麻。

“真是作孽呀。我只要稍微克制自己,这个女人就可以和真心相爱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可是……”

威德王暗自责怪自己,然而当时占有燕嘉谋,并不完全是因为欲望。她的舞蹈是那么自由自在,仿佛把自己被权力压抑和束缚的生命从大地引到了天堂,威德王正是被自由所吸引。他原想通过占有这个女人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自由自在,结果却把这个本来自由自在的女人推向了地狱,当然自己也未能幸免。

威德王没有争辩说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指使。不管是谁的指使,又有什么区别呢?虽然自己没有直接开口,但是把她推向死亡门槛的罪魁祸首却不是别人。几个月来,不知道燕嘉谋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此刻却连眼泪都没有了,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加于自身的惩罚。她的瘦弱的双肩惹人怜爱,威德王差点儿就拥抱她了。可是,威德王心里知道,即使将她紧紧拥抱,也不能带给她任何安慰。于是,威德王悄悄地收起充满内心的怜悯之情。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颗五色夜明珠。

“这是大王的直系子女才能拥有的信标。带上这个,你快走吧。”

燕嘉谋没想到威德王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抬起头来,凝望着威德王。就像政事岩会议上等待燕嘉谋回答的时候,威德王平静地望着她,那目光淡漠如风,没有欲望,也没有任何感情。

“这是寡人唯一能做的事。而且,也不知道这对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福还是祸。寡人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更何况是你了。”

刹那间,燕嘉谋似乎理解了威德王的悲伤。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的人,也许正是这种愤怒把他牵引到精华亭。愤怒诞生悲伤,现在,这种悲伤又将诞生什么呢?燕嘉谋第一次对威德王没有了愤怒。然后,她朝着以后可能再也无缘相见的威德王行了个大礼。直到燕嘉谋推门离开,威德王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关闭的门和轻轻摇曳的窗户纸。燕嘉谋消失在淡蓝色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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