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意欲在自我意识中的主导地位
意欲作为自在之物,构成了人的内在、真正和不可消灭的本质;就其本质而言,意欲却是没有意识的。意识是以智力为条件,而智力则纯粹是我们存在的一个偶然罢了:智力是大脑的一种官能,而大脑,连同与其紧密相联的神经和脊髓,只不过是人的机体结出的果实,一个产物;事实上,只要大脑并不直接插手机体的内在运作,而只是通过调节机体与外在世界的联系,为保存自身的目的服务,那它就是一个寄生体。相比之下,我们的机体本身就是个体意欲的客体和显现,是个体意欲在大脑里面呈现的图像(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一篇里我们已经知道:大脑根本上就是这一客体世界的条件)。所以,这一图像是经由大脑的认知方式,亦即空间、时间和因果律而产生;它呈现出来的就是某种有广延空间、按先后次序发挥作用、具物质性的,亦即产生效果的某样东西。我们既能直接感觉机体的部分,也能在感官的帮助下只由大脑对其观照。据此,我们可以这样说:智力是第二现象,而机体则是第一现象,也就是说,机体是意欲的直接显现;智力属于这有形的世界,而意欲则是形而上的;智力,一如它所认识的对象,只是现象而已,惟独意欲才是自在之物。以越来越接近形象、比喻的方式,我们可以这样说:意欲是人的实体,智力则属[220]于偶然;意欲是内容,智力则是形式;意欲是热,而智力则是光。
为证明和阐释这一论点,我们列举下面这些涉及人的内在的事实。读者诸君可以通过这次机会,获得不少关于人的内在的知识——这些知识或许超过许多系统性的心理学所能教给你们的。
不仅对其他事物的意识,也就是说,对外在世界的感觉、领悟,包含了认知者和被认知之物,对自我的意识……也同样如此——这我们已经提到过了。否则,意识也就不成其为意识了。这是因为意识在于认知,认知却需要认知者和被认知之物。所以,如果在意识里没有一个与认知者相对应的、有别于认知者的被认知之物,那么,自我意识就无从谈起。正如没有主体就不可能有客体一样,没有客体也就不可能有主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某样有别于认知者的被认知之物,那就不可能有认知者。所以,一种纯粹涉及智力的意识是不可能的。智力就像是太阳:除非有某一样物体反射太阳的光线,否则,太阳是不会照亮空间的。认知者本身,正因为他是认知者,是不会被认知的,否则,他就成为另一个认知者的认知对象了。在自我意识里,我们认知的对象……却惟独就是意欲,因为不仅在最狭窄意义上的意愿和决定关乎我们的意欲,甚至所有包括追求、愿望、逃避、希望、害怕、喜爱、憎恨的东西,一句话,一切直接构成我们的喜、怒、哀、乐的东西,都显而易见是意欲受到影响的结果,是符合意愿或者与意愿相反的激动和缓和;当意欲[221]向外作用时,它就表现为意欲行为。[1]在一切知识里面,被认识之物,而不是认识者,才是首要关键的东西,前者是原型,而后者只是前者的复制品而已。所以,在自我意识里,被认知的对象,也就是意欲,只能是首要的和原初的;相比之下,认知者是次要的、附带的,那只是一面镜子而已。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好比自行发光的物体与只是折射外来光线的物体一样;或者,就像颤动的琴弦与共鸣板之间的关系,而由此产生的音声就是意识。我们也可以把一株植物视为意识的象征。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一株植物有根、冠两个端点,前者深入黑暗、潮湿和寒冷之处,后者则向光明、干燥和温暖的地方伸展。植物的茎就是连接这两端的中间处,两端在靠近地面之处分道扬镳。根是关键的、原初的和维持长久的,它的死亡也就导致叶冠随后的死亡。因此,根部是首要的。相比之下,叶冠只是我们可以看见的部分,但它是生发出来的,根部不死它也会消灭,它因而是次要的。植物的根部代表了意欲,叶冠则代表了智力,而两者的中介点,茎部,就是“我”——它同时是两者的终端,所以属于两者。“我”是认知和意欲暂时的同一主体,在我的第一篇论文(《论充足理性根据的四重根》)和我的初次哲学诧异中我把这种同一性称为一个“不折不扣”
的奇迹。它是全部现象——亦即意欲的客体化——的始发点和连接点;虽然“我”是现象的条件,但现象也同样是“我”的条件。我这里采用的比喻甚至适用于解释人的个体本质构成。正如繁茂的叶顶一般只能出自巨大的根部,同样,最杰出的精神思想,也只有那些具激烈、狂热的意欲的人才会生发出来。一个有着麻木、冷漠性格和微弱激情的思想天才就犹如根部细小但却枝繁叶茂的多汁植物一样——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强烈的意[222]欲和狂热的性格是智力大为增强的条件。在生理上,这表现为:脑髓活动的条件就是大动脉伴随着脉搏向脑髓传送运动——大动脉直达脑髓的底部。因此,强劲的脉搏,甚至短小的脖子——根据比夏[2]的说法——都是脑髓大量和复杂活动所需要的。与上述相反的情形当然是有的,亦即强烈的欲望、狂热和猛烈的性格,配上微弱的智力,也就是说,在厚厚的头颅骨里面却是一小副结构低劣的脑子。这种现象既普遍又令人恶心。这种情形或许可以比之于根大叶小的甜菜根。
不过,为了不仅仅以形象、比喻的方式描绘意识,而是对它有一个彻底的了解,我们就要首先了解在每个人的意识里面同样存在的是些什么东西,并因此发现的那作为平常和恒久成分的最基本的东西。然后我们将考察造成此意识有别于彼意识的又是什么,而这些也就是意识中次要和附加的成分。
意识完全只是作为动物本质的属性为我们所了解。我们不应该、也不能够把它视为动物意识以外的别的什么。这样,“动物意识”的说法本身就已经是词义重复了。在每一动物意识里面,哪怕是最微弱和最不完美的意识,都总有一种对渴求以及这一渴求交替着获得满足和没有获得满足的直接感觉;这种感觉的程度因意识的不同而出现很大的差别,但这种感觉的确就是意识的基础。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先验地知道这一点。这是因为虽然动物种类数不胜数,各自的差异又令人惊讶;虽然我们以前不曾见过的动物或许显得陌生、奇怪,[223]但我们却可以有确切把握地预先设想这些动物的内在本性——这些本性是我们所了解,甚至是相当熟悉的。我们因而知道这些动物有自己的意欲,我们甚至清楚这些动物意欲的具体目标,亦即生存、舒适和繁殖。我们可以十足确信地设想动物与我们自身之间有着一种同一性,我们也就毫不犹豫地认为:存在于我们自身、为我们所知晓的意欲的所有刺激和活动在动物身上原封不动地存在。我们用不着踌躇一番就可以谈论起动物的欲望、厌恶、憎恨、恐惧、愤怒、悲哀、高兴、渴望、喜爱等等。一旦论及动物纯粹认知的现象,那我们就会变得不确定了。我们不敢说动物也可以理解、思考、判断和认识,我们只能有把握地认为动物的头脑也有泛泛的表象——如果没有这些表象,它们的意欲也就不会有上述的激动了。至于动物认知的具体方式,以及某一种类动物认知方面的明确局限,我们则只有并不确切的概念性认识,只能做出大概的猜测。我们与动物之间经常难以互相理解,只有通过经验和实践才可以巧妙地做到这一点。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同意识之间的差别。相比之下,需求、渴望、意愿或者厌恶、逃避、抗拒等都是所有意识所特有的内容:不管是人类还是珊瑚虫都共有这些东西。所以,这些是一切意识的根本和基础,这些意欲活动在不同的动物种类身上的不同显现全在于这些动物种类各自不同的认知范围,因为引致这些意欲活动显现出来的动因是在这些动物的认知范围之内。动物所有表达意欲活动的行为、动作,我们从自己的本性出发就可以理解;我们也就根据理解的程度以多种不同的方式与它们感同身受。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与这些动物之间的鸿沟,就惟一出自智力上的差别。一个头脑能力相当有限的人和一只非常聪明的动物[224]之间在智力上的差别并不比一个天才和一个蠢人之间的差别多得了多少。这里作比较的两者在另一方面出于相同愿望和感情的相似之处——这相似之处把他们同化了——有时就会令人吃惊地凸现出来,引起我们的诧异。这里所作的考察清晰地表明了:在所有动物生存中,意欲是首要和实质性的东西,而智力却是第二性和附加之物;事实上,智力只是为意欲服务的一个工具而已
—它的复杂和完美程度根据这种服务的需要而定。正如某一种类动物根据动物意欲的目标被配备了蹄、爪、手、翼、角、牙,同样,它也被装备了发达程度不一的脑子,而脑子的功能就是这一种类动物赖以生存的智力。也就是说,在逐级向上的动物系列里,动物的机体结构越复杂,它的需要就越多样,能够满足这些需要的物品也就越繁杂和明确;获得这些物品的必须被了解和发现的途径也就越迂回曲折和遥远。与此同步相应的是,动物头脑中的表象也就必须更加全面、确切和连贯;动物的注意力必须更加紧张、持久和容易被刺激起来。它们的智力因而必须更加发达和完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智力的器官,亦即大脑系统,与感觉工具一道,随着需求的增加和机体的复杂化同步共进。我们可以看到:意识中的表象部分(相对于意欲部分而言)的增加在身体上显现为脑髓相对其余的神经系统的比例不断增加,然后是大脑相对小脑的比例不断增加,因为(根据弗洛伦[3]的看法)前者是形成表象的工场,后者则负责指挥和协调身体的动作。到最后,大自然迈出了超乎比例的巨大一步:因为在人的身上,在此之前还只是单独存在的直观表象的能力,不仅达到了最高度的完美,同时,人还具备了抽象表象的能力,思考的能力,也就是说理性以及与此相关的人的反省思维能力;由于[225]智力,也就是说意识中的次要部分,获得了如此显着的提升,所以,只要智力的活动从此以后成为(意识中的)主导部分,那么,智力也就取得了它对于首要部分的优势。对于动物,对欲望已经获得满足或者仍未获得满足的直接感觉构成了它们意识中最主要的部分;它们所处的级别越低,那这种情形就越明显,以致最低等的动物与植物的分别之处只在于前者多了一种获得呆滞、朦胧的表象的能力;对于人来说,情形却是恰恰相反。虽然人的欲望很强烈,甚至比任何动物的欲望都强,并且达到了狂热、激情的程度,但人的意识却仍然主要地和持续地忙于表象和思想,并被这些所占据。这一事实无疑给哲学家们提供了机会犯下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他们把思维视为所谓的灵魂,亦即人的内在或者精神生活的基本和首要要素;他们始终把思维放在第一位,而意欲则被认为只是思维的产物,是次要的、附加的和随后而至的东西。但如果意欲只是出自认知,那为何动物——甚至最低等的动物——会表现出一种经常是激烈的、无法制服的意欲,尽管它们的认知极为有限?因此,哲学家犯下的根本性的错误——我们姑且说他们把偶然性的东西视为本质性的东西——把他们引入了一旦陷入其中,就再也找不到出口的迷途。在人的头脑里,认知的意识相对于欲望的意识,因而也就是意识中的次要部分相对于首要部分的优势,在某些得天独厚之人的身上能够发展至这样的程度:在认知意识得到极大提升和加强的时刻,意识中的次要成分,或者说认知部分,完全地摆脱意欲部分,从而自主地投入到自由的,也就是说,并不由意欲刺激起来的,因而不是为意欲服务的活动中去。这样,意识中的认知部分就变得纯粹客观,成为反映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镜子;由此产生了天才头[226]脑中的观念——对这些的论述,则见之于《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三篇[4]。
如果我们循着动物的等级逐级往下考察,我们就会看到动物的智力越来越微弱和欠缺完美,却丝毫不曾发现意欲也在相应地减弱。其实,意欲无论在哪里都保留着自己同样的本性,具体显现出来就是对生命的强烈执着,对个体和种属的关心、照料,利己主义,对此外的一切冷酷无情,以及由所有这些生发的各种情感。即使在最小的昆虫身上,意欲仍然完整地存在;它意欲着它要意欲的东西,其坚决性和彻底性一如我们人类。其中的差别只在于不同的意欲目标,亦即动因,这些却是智力方面的事情。当然,智力作为次要的成分与身体器官紧密相连,有着无数的完美等级;就普遍而言,智力本质上就是带局限性和欠缺完美的。相比之下,作为原初和自在之物的意欲却永远不会有欠完美;每一意欲的行为都是完全、彻底的。意欲作为自在之物,作为现象界中形而上的东西,具有其简朴性——由于这种简朴性,意欲的基本本质是没有等级之分的,它永远就是意欲本身。只有意欲的兴奋才有程度之分:从一丝好感一直到狂热的激情;还有就是意欲的可兴奋性,从麻木不仁的脾性一直到暴躁易怒的性格。相比之下,智力不仅有兴奋的程度之分:从浑浑噩噩一直到快速变化的念头和突发灵感;而且还有本质上的,亦即智力的完美程度上的差别。所以,智力从最低等的、只是模糊地察觉事物的动物开[227]始,逐级往上递增一直到达人的级别;到了人的级别以后,又从愚蠢之人一直到思想的天才。惟独意欲无论在哪里都完全是意欲自身,因为它的功能发挥至为简单:它不外乎就是处于意欲着或者没有意欲着的状态,它的运作至为容易、不费吹灰之力,也毋需经过一番练习。相比之下,认知却有着许多复杂多样的功能,并且,认知活动从来不会完全不费力气;因为集中注意力、清晰辨别客体事物都是需要一番努力的,而更高一级的思考活动则更是如此。因此,智力可以通过练习和训练得到很大的改进。如果智力向意欲映照出某些简单和直观可见的事情,意欲马上就可以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甚至当智力耗费精神地苦思冥想,从众多素材的几经艰难的组合终于得到了一个似乎最符合意欲利益的结果,意欲还是可以马上做出反应。在智力工作期间,意欲却无所事事地休息着。直到智力把所要求的结果拿出来以后,意欲才像在接待大厅里坐下来的苏丹[5]一样,说出它那单调的同意或者不同意。当然,根据不同的情况,它的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程度有所不同,但在本质上,它表示的意见始终是同意或者不同意而已。
如果我们观察一下意欲和智力在我们自己的内在如何奇特地相互影响和作用,并且在具体个别事例中,在我们头脑(智力)中出现的图像和思想是如何把意欲推动起来;这两个角色的作用又是如何的截然分开、泾渭分明,那么,意欲和智力这一根本性的本质差异就会变得更加清楚了:前者是朴素和原初的,后者则具有复杂和从属的性质。确实,在强烈刺激起意欲的现实事件中,我们就已经可以观察到这一点,因为这些事件本身首先就只是智力的工作对象而已。不过,一来由[228]于在这种情况下这一事实——现实首先只存在于智力之中——并不那么明显;另外,事情的变化一般都没有那么快速,以致可以让我们对整个过程轻易地一目了然,并以此方式明白其中的真相。如果我们听任其作用于意欲的都只是念头和想法,那上述两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例如,我们单独一人思考自己的个人事情。这时候,我们逼真、生动地想象着,比方说某一在现实中的确存在、正在威胁我们安全的危险,以及随时会带来的不幸结果,那么,害怕和忧虑马上就会紧紧揪住我们的心,血管里的血液也停滞不畅了。但现在如果智力想到出现与此相反的结果的种种可能,并且任由想象力描画出由此就可获得的、期盼已久的幸福,那我们的所有脉搏马上就会高兴地跳动起来,我们的心也会感觉像羽毛般的轻盈——直到智力从它的梦中醒来。如果这时由于某一原因,我们回忆起在很久以前自己曾遭受过的侮辱或者伤害,那愤怒和怨恨马上就会在本来是平静的胸中奔腾。然后,又由于受到某一偶然的激发,我们的脑子里重又出现了我们失去已久的恋人的形象,以及与此相关的整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和个别温馨、醉人的情景。这时候,我们原先还感觉到的愤怒之情就马上让位给深深的渴望和忧伤。最后,当我们突然想起了以前发生的某件令人羞愧的事情,我们就会面红耳赤,整个人都瘪了,恨不得钻进地底里藏起来;并且,还经常会通过大声地喊叫——就好像是要吓走那幽灵、恶鬼似的——以强行分散和引开自己的注意力。我们可以发现智力奏响了乐曲,意欲就得跟着跳起舞步;事实上,智力使意欲扮演了小孩的角色:小孩的保姆随心所欲地变换着胡扯一些让人高兴或者让人伤心的事情,小孩也就被引进了差别巨大的不同心境。这是因为[229]意欲本身是没有认识力的,而与它结伴的理解力(认识力)却又不带意欲。因此,意欲就像是能够被驱动起来的物体,而理解力就像是驱动这一物体活动起来的原因,因为理解力是动因的媒介。不过,就像我已经表明了的,虽然当意欲允许智力支配它的时候,它是受到智力的随意玩弄;但当意欲到最后明确表示是自己说了算时,那意欲所占据的主导地位则又是清楚无误的事情:这就是当意欲禁止智力(头脑)显现某些表象,不让某些联想、思路在头脑中出现的时候;因为意欲知道,亦即通过那同一智力获得了经验:这些表象会引起上述的那些意欲活动。所以,它现在对智力有所管束,并强迫它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尽管这经常难以做到,但一旦意欲对此是认真的,那事情就肯定能够成功,这是因为阻力本来就不是来自智力——智力始终是抱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而是出自意欲本身:意欲一方面恨一个表象,另一方面却又爱它;也就是说,某一表象本身相当有趣——原因在于它能使意欲兴奋起来——与此同时,抽象的认识却又告诉意欲:这一表象会使意欲承受毫无意义的痛苦,或者经受无谓的动荡不安。意欲现在也就根据最后的这一认识做出决定,并强迫智力服从这一决定。人们把这种情形称为“成为自己的主人”(亦即“控制自己”——译者)——在此,很明显,主人就是意欲,仆人就是智力,因为意欲最终总是掌握着发号施令权。据此,意欲构成了人的真正内核和自在本质。在这一方面,“主导原则”[6]这一名称可以恰如其分地形容意欲;这名称却又似乎适宜形容智力——只要智力是指引方向的向导,就像走在客人前面引路的下人。不过,描述意欲与智力相互间关系的一个至为形象的比喻就是:一个瞎眼的壮汉,背着一个眼睛能[230]见但却是跛足的人。
意欲与智力的这种关系还可以从这一事实看得出来:智力对于意欲做出的决定在开始的时候并不知情。智力为意欲提供了动因,这些动因如何发挥作用,却只是在后来,也就是全然后验地为智力所了解;这就好比做化学实验的人把试剂混合了以后,现在就静待结果的出现。事实上,当意欲真正下定决心和在私下里做出决定的时候,智力是置身局外的;它有时候只能透过偷窥和出其不意的方式才可以对意欲的决定和打算有所了解,方式、方法就跟我们了解一个陌生人的这些事情差不多;并且,必须是在意欲正在表达自己的当口实施突然袭击——只有这样,才可以发现意欲的真正目的和打算。例如,我已经拟定了一套计划,但对这一计划仍存有某些道德上的顾虑;在另一方面,能否实施这一计划完全是个未知数,因为一切都得取决于现在仍然是不确定的外在情势。因此,无论怎么样,现在还没有必要就此计划做出最终决定。所以,我就暂时把这整件事情搁置了起来。通常,我并不知道自己私下里其实已经无法放弃这一计划,并且,自己正热切地期望实施这一计划,不管它什么道德不道德;也就是说,我的智力对此真相并不知情。一旦传来有利于实施这一计划的消息,我的内心马上就感到阵阵按捺不住的喜悦——它传遍全身,并持续地挥之不去。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惊奇不已。直到现在,我的智力才知悉我的意欲其实早已经牢牢地抓住了这一计划,因为这一计划完全合乎它的心意;但在此之前,我的智力仍以为自己是否愿意实施这一计划完全是悬而未决的,自己也很难克服那些道德顾虑。或者,在另一个例子里,我相当热心地向他人承诺了一个我认为合乎自己愿望的义务。随着事[231]情的发展,我感到了种种的不利和困难,我也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后悔当初那么热心应承了这件事情。不过,我向自己拍胸口打消这种怀疑:就算我没有受到承诺的约束,我仍会继续履行这一义务。但在这时候,对方出人意料地免去了我的义务。我诧异地发现自己对这一变故马上感到如释重负和万分高兴。我们通常都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或者害怕什么。我们可以积年抱着某种愿望,却又不肯向自己承认,甚至让这一愿望进入我们清晰的意识,因为我们的智力不获同意知道这些事情,否则,我们对自己的良好看法就会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损害。不过,一旦愿望达成以后,我们就从自己所感受到的快乐了解到——并且不无羞愧地——这些原来就是我们一直以来所愿望的,例如,我们的一个近亲死了,而我们是他的财产的继承人。对于自己真正害怕的东西,我们有时候也是不清楚的,因为我们欠缺勇气把这样的事情引入清晰的意识。事实上,我们对于驱使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和不做那样的事情的真实动因的判断经常是完全错误的,直至由于某一偶然的机会我们才最终发现了秘密;我们才知道真实的动因并不是如我们所认为的那一个,而是另外别的——我们不愿向自己承认这一真实动因,因为它与我们对自己的良好看法压根儿不相匹配。例如,我们想象自己没有做出某件事情是出于纯粹道德上酌理由,但随后我们才了解到其实是恐惧阻止了我们的行动,因为一旦解除了任何危险,我们就马上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在某些个别的例子里,我们甚至无法猜出自己行为的动因,我们真心认为自己不会受到某一动因的驱动——但这的确就是自己行为的真实动因。顺便说上一句,拉罗什福科发现的这一规律在此得到了证实和说明:[232]“自尊心比世界上最为聪明的人还要聪明。”事实上,这些事例也是对刻在狄菲的阿波罗神庙上的格言“认识你自己”及其困难的注脚。但是,如果智力构成了我们的真正内在的本质,意欲做出的决定只是认识力的结果——就像所有哲学家所错误以为的那样——那么,那个被我们误以为驱动我们行为的动因,才必然决定了我们的道德价值;这类似于我们的目的,而不是结果,决定了我们的道德价值一样。
不过,这样一来,臆想中的动机与真实的动机就不可能有差别了。所以,在这里描述的所有例子,以及每一个细心留意的人都可以在自身观察到的类似情况,都让我们看清智力对于意欲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有时候,智力甚至被意欲弄糊涂了。这是因为虽然智力为意欲提供了动因,智力却无法深入意欲做出决定的秘密作坊。智力虽然是意欲的贴心密友,但这一贴心密友可不是对什么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一个事实可以证实这一说法,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在某个时候有机会在自己身上观察到这样的情形:有时候,意欲并不完全把心里话透露给智力;也就是说,当我们做出了某一重要和大胆的决定时,那只是意欲对智力做出了一个承诺而已;我们的内心仍经常保留着一丝不肯坦率承认出来的疑问:我们对于这样的决定是否当真,在执行这一决定时是否会犹豫、退缩,抑或能够坚定不渝、贯彻始终?因此,只有在做出具体的行为以后,我们才可以确信自己做出的这一决定是否出于真心实意。
所有这些事实都证明了:意欲是完全有别于智力的,前者占据着主导的地位,后者则处于从属的位置。[233]
智力会疲倦,但意欲却永远不会疲倦。在进行持续的脑力劳动以后,我们的头脑会感到疲惫,正如从事不间断的体力活动以后,我们的手臂会感觉劳累一样。一切认知活动……都与努力相关联。相比之下,意欲活动…却是我们的本能;当意欲活动表现出来时,那完全是自发的、不费吹灰之力。因此,如果我们的意欲被强烈地刺激起来,亦即处于愤怒、恐惧、欲望、悲哀等情感之中,而此时我们必须进行认知活动…——这或许是为了核实引发这些情感的动因——那我们不得不为此举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就表明了:我们现在是从一种原初的、自然的和自身固有的活动过渡到一种派生的、间接的和强迫性的活动。这是因为只有意欲才是“自我发动”并因此是“不知疲倦和永远不会衰老”。只有意欲才不需召唤就能自发活动起来;因此,意欲活动经常会是太早和太过;它也从不知疲倦为何物。婴儿还不曾显现出智力的最初点滴痕迹,但他们已经充满着自我意欲。那些无法控制的、毫无目的的哭喊、号叫,显示着婴儿满溢的意欲渴望;但在这时候,婴儿的意欲还没有找到目标,也就是说,他们在意欲着,但却又不知道意欲何为。加班尼斯[7]的这些发现正好表达了这里所说的意思:“婴儿的激情快速转换变化,并且不加掩饰地反映在婴儿活动的脸上。这时,他们手臂、小腿的弱小肌肉还不大能够进行一些不确切的运动,但他们脸上的肌肉已经可以通过明确的活动表达出人性所固有的一系列普遍感情。细心的观察者可以在这幅脸部[234]图轻而易举地看出这个人将来的基本性格特征。”(《身体与精神的关系》,第一卷,123页)相比之下,智力则发育缓慢,它必须静待脑髓的发育完成和人的整个机体的成熟——这些是智力的条件,因为智力只是身体的一种功能而已。在小孩7岁的时候,脑髓已经达到了它的最大体积;所以,过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变得特别聪明、好奇和理智。在这之后,就到了青春期。在某种程度上青春期给予脑髓一种支持,或者说,一个乐器的共鸣板。这样,它一下子就把智力提高了一大级,就好比是提高了八度音;与此相应,人的声音这时则下降了同等的分量。与此同时,现在开始出现的动物性欲望和激情就与到目前为止占据着优势的明智和理性分庭抗礼,并且前者的势力仍在不断增加。说明意欲永不疲倦的另一证据就是这一或多或少地为人的本性所固有的缺点:鲁莽。这一缺点也只有经过训练才可以克服。鲁莽其实就是意欲没到时候就已匆忙进行它的工作。意欲的工作也就是纯粹的行动与实施,但这些应该在检查、思考,亦即认知部分彻底完成其工作的时候才可以开始。不过,人们很少真能等到这个时候。当认识力还只是粗略地把握和匆忙地收集一些关于我们面临的处境、刚刚发生的事件,或者传到我们耳朵的某人对某事的看法等素材的时候,那发自我们本性深处和迫不及待、永不疲倦的意欲就已经自告奋勇地抢先走出前台。它现身为恐惧、害怕、希望、高兴、欲望、嫉妒、悲哀、热情、气愤、狂怒等,并导致失言和盲动。后悔通常就会接踵而至,时间随后会告诉我们:定夺这桩事情的责任人,即我们的智力,还没来得及完成一半的任务,即了解当时的情况、理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决定什么才是适宜做的事情,因为意欲已经等不及了:时机远没成熟它就一边[235]嚷着:“该轮到我了!”一边跳跃而出;智力还没来得及反对,意欲就已经投入了行动。智力只是意欲的奴仆,它不像意欲那样以一己之力和冲动就能活动起来。因此,智力被意欲轻易地撵到了一边;主人的一个示意就使智力闭上了嘴巴。而在智力方面,尽管智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它也无力让意欲哪怕短暂停顿一会儿,以便及时进献一言。这解释了为何只有极少数人——他们几乎只局限于西班牙人、土耳其人,或许还有英国人——才能够在处于最具挑衅性的情境下,仍能保持理智,继续了解和检查事情的原委;在其他人已经失去理智的时候,仍然“conmuchososiego”(西班牙语,“镇定自若”的意思——译者),继续提出问题。这一点与许多法国人和荷兰人的那种基于麻木不仁的泰然自若和心安理得是完全不一样的。伊夫兰[8]曾经把这一为人称道的素质表演得淋漓尽致。他扮演了一个哥萨克首领;当叛乱者引诱他进入了他们的营帐时,叛乱者把长枪对准了这一首领的脑壳,并暗示如果他喊叫,他们马上就会开枪。伊夫兰对着枪孔向里面吹了一口气,以察看枪支是否装上了子弹。所有烦扰我们的事情,只要我们彻底明白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并因此明白其发生的必然性和这些事情的真实性质——那么,这些事情十占其九就再也无法烦扰我们了。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首先把这些事情当作思索、玩味的对象,而不是带给我们烦躁、不安的东西。缰绳、嚼子之于野性难驯的高头大马就等于在人的身上智力之于意欲。对待意欲,我们只能通过智力这一缰绳加以引导,采用教育、劝告、训练等方式,因为就其本身而言,意欲是一种狂野、激烈的冲动,一如飞流直下的瀑布所展现出来的力量;事实上,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我们自身的意欲与瀑布展现出[236]来的力量归根到底是同一样的东西。到了盛怒、狂喜、绝望等时刻,意欲紧紧地咬住嚼子,脱缰狂奔,放纵自己的本性。而在咆哮、发狂但又神智尚存的时候,意欲则完全挣脱了嚼子和缰绳,把原初和根本的性子暴露无遗,并显示出智力与这种意欲根本不是同一码事,就犹如缰绳、嚼子不可以等同于烈马一样。我们也可以把处于这种状态的意欲比作一个松了某一螺钉的钟——它现在不得不一直不停地走至发条松弛下来为止。
我们因此所作的这一番考察清楚地表明:意
欲是原初并因此是形而上的东西,而智力则是从属和有形之物。既然如此,智力也就和所有的有形事物一样,受制于惯性力量。所以,它只有在受到别样的东西,受到意欲的驱动才会活动起来;而这一意欲则控制着智力,指引它并刺激它做出更大的努力——一句话,意欲给予了智力某种智力本来并不具备的活动。为此,只要能够获得同意,智力通常就会表现懒惰和不愿意活动起来。经过持续的用功和努力以后,智力就会变得全然麻木、迟钝,它就会像经过反复电击的伏打电堆一样被耗尽。所以,所有连续不间断的精神活动都需要得到间歇和休息,否则,智力就会变得迟钝、无法工作。当然,这些在开始时只是暂时的,但如果智力总是得不到休息,它就会不间断地和过度地紧张、劳累。后果就是永久性的智力迟钝,并且到了老年,这一智力迟钝就会演变成完全丧失思维能力、孩子气、痴呆和疯癫。当这些毛病出现在老年时,是不能归之于老年本身的;这只是长时间不间断地过度强迫和消耗智力或者脑子之过。由此可以解释为何斯威夫特发疯、康德变得孩子气、华尔特?司各特爵士,还有华兹华斯、修特和其他许多没有那么着名的诗人最终变得呆滞和丧失思维能力。歌德到最后仍保[237]持着清晰、活跃和敏捷的头脑,因为他始终是一位老于世故的人和宫廷大臣;他从来没有强迫自己从事脑力劳作。魏兰和享年91岁的涅布尔,还有伏尔泰,也是同样的情形。所有这些都表明了智力是从属的和物质性的,它不过就是一个工具罢了。为此原因,它需要在其一生中的几乎三分之一的时间里完全中断工作,进入睡眠,即休息。智力不过就是脑部的功能而已,脑部先于这一功能,就好像胃部先于消化功能,或者物体先于物体的碰撞一样。到了老年,智力会随着脑部一道衰竭。但意欲却相反。意欲作为自在之物永远不会迟钝、懒散,绝对地不知疲倦。它的活动就是它的本能;它从来不会停上欲求。在熟睡的时候,意欲被智力抛弃了,因而无法根据动因向外活动。这时候,在更少被打扰的情况下,它就作为生命力展开活动,看视人体的内在机构;同时,作为大自然的治愈能力,它把身体内出现了的紊乱重新整理有序。因为意欲并不像智力那样,是身体的某一功能;相反,这个身体是意欲的功能……所以,根据事物的次序,它先于这一身体;它是这一身体形而上的基础和身体这一现象的自在部分。在生命持续存在期间,意欲把永不疲倦的特性传送给了心脏——这是机体中的首要原动力——而心脏因此成为了意欲的象征和同义词。此外,意欲不会到了老年就消失,而是继续着它一直以来的欲求。事实上,到了老年,它比起年轻的时候变得更加难以妥协、固执任性和难以驾驭,因为智力已经没有那么敏感了。这样,我们也只能利用他智力的弱点来对付他。
如果智力不是从属的、附加的、偶然的和只是工具性的东西,而是像所有哲学家所假设的那样,是所谓灵魂——或者泛泛内在的人——直接和原初的本质,那智力通常所具有的弱[238]点和不足就会变得无法解释,这些我们可以从大多数人的缺乏判断力、头脑狭隘、思想虚妄和反常看得出来;因为原初的内在本质在发挥其直接的和固有的功能时为何如此频繁地出现差错和力不胜任?那确实原初存在于人的意识中的意欲活动却总是成功进行。每一生物都在不间歇地、有力地和断然地欲求着。把意欲里面的不道德成分视为意欲有欠完美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观点。其实,道德的根源超越大自然的范围,因此,道德是与大自然的表达相矛盾的。有鉴于此,道德是直接与大自然的意欲相对立的,后者就其自身而言是绝对自我的;事实上,遵循道德之路就会导致对意欲的取消。关于这一问题,读者可参阅《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四篇和我的论文《论道德的基础》。
意欲是构成人的真正、基本的部分,而智力只是从属的、有条件的和派生的——这一点通过这一事实可以清楚看得出来:只要意欲安静下来、暂停活动,智力才可以完美和正确地发挥它的功能。而意欲每次明显的兴奋都会扰乱智力的功能发挥,智力获得的成果就会由于意欲的干扰而歪曲。与此相反的说法,即智力以相似的方式妨碍了意欲的活动,则是不成立的。当太阳在天空照耀时,月亮无法产生效果;但月亮在天空时,却无碍太阳的光辉。
严重的惊吓经常会使我们失去知觉、意识,我们甚至变得呆若木鸡,或者做出一些颠倒、反常的事情。例如,当火灾发[239]生时,我们竟然径直跑进大火中去。愤怒使我们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更加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急躁、鲁莽让我们无法认真斟酌别人的推论,甚至无法整理和筛选自己的思想;急躁、鲁莽被称为盲目就是因为这一原因。高兴使我们变得忘乎所以和冒失放肆;肉欲也发挥了几乎同样的作用。恐惧妨碍我们发现和采取可行的、并且通常近在咫尺的解救手段。因此,沉着冷静…、保持理智…就成了应付突如其来的危险,和战胜对手、敌人的最关键的能力保证。沉着冷静意味着意欲安静下来,这样,智力才可以发挥作用;保
持理智就是在受到事件的压力下——这些事件向意欲不断施加影响——智力仍然能够不受打扰地工作。可见,沉着冷静是保持理智的条件,两者是密切相关的。这两者都挺少有的,有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如能真的做到这两者,那也就拥有了难以估量的优势,因为这就使我们在最需要智力的时候得以运用智力。这样,我们也就获得了决定性的优势。谁要是缺乏这两种能力,那就只有在机会走了以后才知道当初应该做些什么和说些什么。对于那些陷入情绪之中,亦即意欲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智力因而无法纯粹发挥其功能的人,把他们形容为“entrusten”(同时兼有“怒不可遏”和“被解除了装备”的意思——译者)是非常恰当的,因为正确认识当时处境、情势是在我们与人、事作斗争中的盾和矛。巴尔塔扎尔?格拉西安的话正好表达了这一层意思:“激情是聪明谨慎的大敌”。如果智力不是完全有别于意欲,而是认知与意欲从根本上就是同一物,就像人们此前所认为的那样;并且都同样是绝对简单的生物所具有的原初的功能,那么,随着意欲的兴奋和加强——情感活动就在于此——智力也就必然得到了加强。不过,正如我们已经看[240]到的,智力因此反倒受到了抑制和阻碍;为此原因,古人把情感称为“起干扰作用的东西”。的确,智力就好比镜子一般的水面,而水本身就是意欲:水的动荡因此马上就会破坏纯粹的水镜及其映照出来的清晰影像。机体就是意欲本身;是现形为肉(物)体,亦即被我们在脑子里面观照的意欲。因此原因,机体的许多功能,诸如呼吸、血液循环、胆汁分泌及肌肉力量等都通过愉快和充沛的情感而加快和增加。而智力却是脑髓的一种功能;而脑髓又是像寄生物一样地依靠机体的滋养和维持。因此,意欲的不安和紊乱,以及连带着的机体的不安和紊乱,必然扰乱了脑髓的功能,并使其瘫痪,因为脑髓的功能自为地存在,除了获得休息和营养以外,别无其他需求。
但意欲活动对于智力的干扰影响不仅见之于情感所带来的扰乱,而且也反映在我们的思想所遭受逐渐的因此维持更持久的歪曲和篡改上面——而这些都是由于我们的偏好所导致。希望把我们渴望的东西,而恐惧则把我们担忧的东西同样视为很有可能发生,并且很快就会发生;这两者都把各自的对象放大了。柏拉图相当美妙地把希望形容为醒着的人所做的梦。希望的实质就是:当意欲的仆人——智力——无法向意欲提供意欲之所愿时,意欲就强迫智力充当安慰者的角色,起码把这可欲之物向意欲映照出来,以童话故事逗哄主人,就像保姆对待小孩子那样;智力必须把这些童话故事精心修饰,务求做得惟妙惟肖。这样,智力肯定要做出违反自己探索真理的本性的事情——因为智力不得不违犯自己的法则,把一些既不真实又不大可能发生、通常甚至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视为真实,目的只是安慰、平息和暂时打发这不安、难驯的意欲小憩一会儿。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到底谁是[241]主人,谁是仆人了。的确,很多人或许已经留意过这一情况:如果一件对他们来说相当重要的事情会有多种的结局,那么现在人们要把这些全盘考虑,然后做出一个自己认为是完整、充分的选言判断;但事情最终的结局却往往大异于人们的判断,并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不过,人们可能不会同时注意到:这件事情的最终结局几乎总是对他们至为不利的。对此现象的解释就是:当人们的智。力。误以为在全面审视各种可能性的时候,那最糟糕的、有可能出现的结局却被视而不见,因为意欲就好比用手把它捂住了;也就是说,意欲控制住智力,使它无法目睹最坏结局的面目,尽管出现这一结局是最有可能的事情——因为这一结局的确出现了。不过,那些情绪明显忧郁的人,或者有过类似经历并因而变聪明了的人——对于他们来说,情形就确实刚好相反,因为现在忧虑接替了在这之前的情形希望所扮演的角色。乍一看到危险存在的假象,他们就会陷入毫无来由的焦虑不安之中。如果智力开始探究事情的真相,他们会对其加以拒绝,并认为智力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事实上,他们会把智力视为花言巧语的诡辩论者,因为我们惟一相信的只是我们的心;我们内心的胆怯、犹豫现在就直接成为了证明危险的确存在以及危险程度的理由。我们根本不允许智力去寻找充足的反驳理由;但如果智力可以自主的话,它很快就会找到它们。意欲勒令智力马上向我们勾画出至为不幸的结局,甚至在智力无法把这一结局视为可能的时候:我们认为是假的东西,是我们真正害怕的;
因为最坏的事情总是最接近真实。
——拜伦,《拉莱》,第1节[242]
爱。和恨。完全歪曲了我们的判断。在我们敌人的身上,我们看见的除了缺点以外,别无其他。但对于我们喜爱的人,我们看到的只是优点和长处,甚至他们的缺陷在我们的眼里也是可爱的。我们享有的优势,不管这优势是什么,也会对我们的判断产生类似的秘密影响:与这些优势相一致的东西马上就变得公平、正义和合乎理智;与此相抵触的一切,无论我们如何严肃、认真地审视它们,都仍然显得有违公正、令人讨厌,或者不明智和荒唐。正因为这样,才出现了这许许多多由社会阶层、职业、民族、宗教、政治派别所带来的偏见。一旦我们有了一个既定的假设以后,对于能够证实这一既定假设的一切东西我们都会有猞猁一样的锐利眼睛;但对于与这一假设互相矛盾的东西,我们却熟视无睹。凡是与我们的政党,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愿望,我们的希望相对立的东西我们经常都根本不能明白和理解——这些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最清楚不过的事情;对上述有利的一切,从老远就会跳进我们的眼睛。有违于心的事情不会获得头的首肯。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死死抓住许多的错误不放,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不让自己检查它们的理由根据,完全就是因为某种我们并没有意识到的害怕:我们担心万一发现自己长期以来一直相信和断言的东西其实是错误的。因此,我们的智力每天都被我们的偏好所耍弄的把戏愚弄和收买,培根的这些话很美妙地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智力并不是不需燃油的灯,它从意愿的激情那里得到燃料;而这产生了符合我们愿望的认识,因为我们最喜欢相信自己所愿意的情形。激情影响和左右着智力,其方式层出不穷,有时是难以察觉的。”(《新工具》),第一,49)很明显,正是这同样的道理促使人们反对在科学中出现的一切新的基本观点和对[243]任何公认的谬误的批驳,因为没有人会愿意看到这样的东西是正确的:它证明了自己欠缺思想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只能由此解释为何歌德的颜色学说——它是那样的清晰、简明——仍然被物理学家们所矢口否认。因此,甚至歌德也得亲身体验这一道理:允诺给人以教益的人比保证提供消遣、娱乐的人,处境不知要艰难多少倍。
可见,生来要成为文学家的人比天生要成为哲学家的人幸运得多。在另一方面,越是顽固地坚持错误,那令人信服的证据随后就会变得越加让人羞愧。一个被推翻了的体系和一个兵败如山倒的部队是一样的,最聪明的人就是最先逃离的人。
说明意欲对智力的神秘和直接控制的一个微小和可笑、但却相当鲜明的例子,就是在算账时,我们出现的差错更多是对自己有利,而非不利;并且这里面确实没有一丁点不诚实的企图,这只是我们出于无意识的减少欠钱、增加结存的倾向所使然。
最后,这一事实也与我们讨论的事情有关:当给予别人建议的时候,给建议的人所带有的一点点目的和打算通常都会压倒了他对事情所具有的相当的认识。当我们怀疑他的目的牵涉在里面时,我们就不可以认定他说出的是他对事情的客观认识。在希望贿赂我们,或者恐惧愚弄我们,猜疑折磨我们,虚荣心恭维我们,或者,某一假设蒙蔽和迷惑了我们;又或者,当近在眼前的小目标损害了那更大、但却距离较远的目标,——在所有这些时候,我们都是那样习以为常地欺骗自己。每当我们考虑到这一点,那么,一旦一个人的利益牵涉其中,我们还能够期望这一个人,能够给予我们多少百分百的真诚——尽管他平时是多么的诚实、正直——这我们就可以得出自己的[244]判断了。在这些例子里,我们可以看到意欲对认知施加的直接、不利和不知不觉的影响。因此,当我们征求别人的意见时,如果别人的意欲马上就口授了答复——甚至在这一问题还没进入他的判断力法庭之前——那我们不应对此感到惊讶。
在此我想简单表明这一点——这一问题将在
另一篇[9]详细讨论:最完美的认识,因而也就是对这个世界的纯粹客观,亦即天才的理解,就是以意欲的深度安静作为前提条件;只要意欲能够保持宁静,甚至个体性也会从意识中消失,我们也就成了纯粹的认识主体……,事物理念的对应物。
意欲对智力所产生的干扰影响——这已经被以上的现象所证明——和相比之下智力的势单力弱——因为这一原因,每当意欲以某种方式活动起来,智力就无法正确地运作——为我们提供了多一重的证据。它证实了:意欲是构成我们真正本质的根本部分,它以原初的力量发挥着作用;而智力则作为外加的、并且是有不少前提条件的东西发挥其从属和带条件的作用。
与我们已经讨论过的意欲对认识力的干扰和蒙蔽相应的认识力对意欲的直接干扰却是不存在的。事实上,我们根本无法对这种事情形成一个概念。我们不会说:被我们错误理解了的动因把意欲引入了歧途;因为这只是智力在发挥其功能时出现了差错,这一错误纯粹是在智力的范围之内,并且这一差错对意欲产生的影响也全然是间接的。如果把犹豫不决归之于智力的影响,那还可信一些,因为在犹豫不决…的情形里,由于智力把不同的动因呈现给意欲,所以,意欲举棋不定,亦即受到了阻碍。不过,只需仔细检查一下,我们就会清楚地发现阻碍意欲活动的原因并不在于诸如此类的智力活动;原[245]因纯粹只在于智力活动所介绍给我们认识的外在对象…这些对象与已经感兴趣的意欲刚好处于这样的一种关系:它们以相同的力度把意欲引向不同的方向。这一真正的原因只是经由智力——这一动因的媒介——才发挥了作用;当然,前提是智力足够敏锐以精确把握这些对象及其复杂的关系。欠缺果断作为一种性格特征既以意欲素质,也以智力素质为其前提条件。而那些思维相当狭窄的人不会有这一性格特征。因为这些人微弱的理解力无法让他们在事物中发现如此复杂的内涵和关系;再者,他们也无力琢磨和思考这些事情,并因此考虑接下来每走一步都将带来的后果。这种人宁愿根据自己的第一印象,或者遵照一些简单的行为准则马上做出决定。但对于具有相当理解力的人来说,情形则刚好相反。如果这种人还特别关心自己的安逸,即绝对不想吃亏,时时处处都能安全无恙,那么,这种人每走一步都会战兢不安,并由此导致欠缺果断。所以,这一特质完全不是说明了一个人缺乏理解力,而只是表明这个人欠缺勇气而已。但具有非常出色头脑的人却能快捷和确切地综观事情的关系及其可能的演变;如果这种人能有一定的勇气作其后盾——这使他们获得果断、坚毅的素质——那他们就有能力在处理世事中发挥一个重要的角色,只要时、势能给他们提供机会。
意欲遭受来自智力明显和直接阻碍的惟一情形确实是一种全然的例外。这种情形的发生是由于智力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发展,智力占据了优势,因而也就是获得了被称为天才的高度禀赋。这样的智力禀赋对性格能量,因而也对行动力的确构成了明显的阻碍。因此,历史性的人物并不是真正伟大的思想者,因为有能力驾驭人类大众的历史性人物是与世事作[246]斗争的。思想能力逊色许多的人,如果他们非常坚毅、果断,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那反而更加适合处理世俗事务;而这些素质却根本不会在具备极高智力的人身上出现。由此,具备了高度的智力就确实会出现智力直接阻碍了意欲的情形。
与上述意欲阻碍了智力相映成趣的是下面这些例子:它们表明智力的功能有时会因为意欲的推动和督促而得到加强。这样,从这些例子我们也同样认清意欲的首要本质和智力的次要本质;并且智力与意欲之间的工具关系也变得一清二楚了。
某一强有力的动因,诸如深切的渴望或者迫切的需要,有时会把智力提高至某个我们在这之前从不曾相信的程度。艰难困苦的处境迫使我们不得不有所作为;在这样的处境下,我们会发展出全新的才能,而这些才能的种子一直在我们身上深藏不露,我们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展现出这些才能。一旦涉及与一个人的意欲活动密切相关的东西时,甚至一个至为愚蠢的人,他的理解力也会在此时变得敏锐起来。现在,他会相当细腻地察觉、注意和区分那些与他的欲望或者恐惧搭上关系的、哪怕是至为微小琐碎的情形。人们经常在一些半弱智的人身上发现一些令人吃惊的狡黠的地方,主要原因就在这里。为此原因,旧约的《以赛亚书》说得很正确:“困境出才智”——这一句话因此成为了俗语。与这说法近似的还有这一句德国俗语,“困境是技艺[10]之母”;但这里不包含优美艺[247]术,因为艺术的作品——如果是货真价实的话,——其内核,亦即思想,必须出自完全不含意欲的、并只能由此方式获得的对事物纯客观的直观认识。甚至动物的理解力也由于环境的需要而明显增强,以致在困难的情况下,能够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例如,几乎所有动物在相信自己还没被敌人发现的时候,都知道不撒腿逃跑更为安全;因此,野兔会纹丝不动地躺在垄沟里,让猎人紧靠着自己走了过去;如果昆虫无法逃脱的话,它们就会装死,等等。我们可以阅读法国动物学家勒罗伊的出色着作《关于动物智力及其提高之道的书信》。书里的第二封书信有专门的故事讲述野狼在处于欧洲的文明环境下,如何受困难所迫而进行自我训练。紧接着的第三封信描述了狐狸所具有的高超技能。在相同的困难处境下,狐狸比野狼的体力逊色许多,但它更高的理解力却弥补了体力的不足。不过,也只有通过长期与匮乏和危险作斗争,因而处于意欲的刺激、鼓舞下,狐狸的理解力才能够达致狡猾的程度。年老的狐狸尤其显示出其狡猾的地方。在智力得到加强的这些例子中,意欲扮演了策马超水平飞奔的骑士角色。
同样,我们的记忆在意欲的压力下,也会得到加强。哪怕这记忆力在平时比较衰弱,但所有对主要情欲有价值的东西记忆力都会完美地保留下来。热恋中的情人不会错过任何有利的时机,雄心勃勃之人永远不会忘记利用适合他大展拳脚的情势,吝啬鬼对于曾经遭受的金钱损失始终耿耿于怀,骄傲的人无法忘却对他名誉的损害,虚荣的人念念不忘人们赞扬自己的所有只言片语,以及获得的点滴嘉奖。记忆的这一特性同样表现在动物的身上:马会在很久以前曾经得到喂饲的客店停下脚步;狗会记得非常清楚获得美味骨头的时机、时间[248]和地点;而狐狸则不会忘记它们储存赃物的各个隐秘地方。
只要检查一下自己,我们就可以对这一方面的情形作更仔细的观察。有时候,由于受到打扰或者中断的缘故,我们会把正在思考的事情,甚至刚刚听到的消息忘记得一干二净。但如果这些事情与我们的切身利益有着某种哪怕是很遥远的关联,那么这些事情给意欲所造成的影响总会留下回响和余音;也就是说,我们会清楚意识到这件事情使我高兴或者不悦的程度,以及以何种方式造成这一效果;也就是说,我们会记得这件事情是否让我受到委屈、使我不安、烦恼、悲哀,抑或引起了与这些相反的情绪——虽然这只是在轻微的程度上。因此,在这一事件对我来说消失了以后,它与我的意欲的关联仍然保留在我的记忆里;而这种关联现在仍经常成为让我回想起这一事件的主线。有时候,某个人的模样会以类似的方式作用于我们的记忆,因为我们只是泛泛地记得与这个人打过交道,但具体何时、何处、所为何事,或者这个人到底是谁,那我们就不大清楚了。不过这个人的模样仍然让我们准确地回想起我们当初跟这个人打交道时所引致的心情,不管这种心情让人高兴抑或使人不快,程度如何,具体的方式、过程是怎么样。也就是说,记忆只是保留了意欲的赞许或者不满而已,而不是它所引发的东西。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些记忆的根基部分称为心的记忆;这种记忆比脑的记忆与我们更为密切。但是,归根到底,心的记忆和脑的记忆之间的关联是如此深远,如果我们深思这一问题,那我们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总而言之,记忆需要意欲基础作为其联系点,或者毋宁说线索;这样,所有的记忆都由这一线索贯穿起来和牢固地粘附庄一起;或者,意欲好比是一块基石:个别、零散的记忆就粘[249]附在它的上面,缺少了这一基石,那些个别的记忆就无以为凭了。因此,我们无法想象一种只存在于纯粹的智力,亦即只是认识着的和全然不带意欲的生物之中的记忆。所以,上述记忆经由刺激我们身上的主要情欲而得到加强的情形和所有一般记忆的运作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获得增强的程度更高而已,因为记忆的基础和前提条件始终都是意欲。从所有这些讨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意欲和智力相比,前者和我们的关联更加内在和密切。下面这些事实也可以帮助证实这一道理。
智力通常都会服从意欲,例如,如果我们想回忆起某样东西,稍作努力就能如愿;还有就是,当我们想认真、仔细地思考一些事情,等等,我们都可以做得到。有时候,智力却拒绝服从意欲的命令,例如,我们费力地去回想某件事情,或向记忆索取我们曾交付给它保管的东西,但却毫无结果。在这些时候,意欲向智力的发怒就把这两者间的关系,以及这两者的差别表露得清晰可辨。的确,受到意欲怒气折磨的智力会卖力地工作;有时候是在数小时以后,或者甚至是在第二天的早晨它才出乎意料地,并且是在错误的时间,把所要的东西呈现给我们。相比之下,意欲却是从来不会服从智力的命令;智力只是意欲这一皇帝的大臣顾问。它把各种各样的方案、意见呈献给意欲,而意欲则从中挑选出与自己的真实本性相符的方案——虽然意欲这样做其实也是被一种必然性所决定了的,因为意欲的内在本性是牢固、不可改变的,现在只不过出现了动因而已。正因此,不可能有一套伦理学可以改变和改进意欲本身。这是因为所有的教诲都只能对认知产生作用,而认知却永远不可以决定意欲本身,亦即意欲活动的基本特征;认[250]知只能决定意欲在不同的情形下的不同发挥方式而已。纠正了的认识,如果能够更加精确地向意欲显示和帮助意欲更加正确地判断哪些目标合乎意欲的愿望,并且是在意欲能及的范围之内——那在这种情形下,认识才可以修正意欲的行为。在认知的帮助下,意欲更加准确地量度自己与事物的关系,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意欲的是什么,因而在选择目标时,更少地受制于错误。对于意欲活动本身,对于意欲活动的主要倾向或者基本准则,智力却是无能为力的。相信认知的确从根本上决定了意欲,就跟相信一个人晚上提着的灯笼就是这个人步子的原动力一般无异。一个人在经历了事情或者受到了别人的劝告以后,会看出自己性格的某一根本缺陷,并为之痛惜;他真心实意地打定主意去改进自己,消除这一性格弱点。尽管如此,这一性格弱点仍然一有机会就充分展示出来。接下来就是重新的悔疚,重新的痛下决心洗心革面,和再一次的重蹈覆辙。如是三番五次以后,他就会意识到改变不了自己;这一弱点深藏于自己的本性和人格之中,并且事实上是与这些同为一体了。现在他反感并谴责自己的本性,他有一种痛苦的感觉
这种感觉或许会演变成良心的痛苦。但要改变这些他却又力不从心。在此我们清楚地看到谴责者与被谴责者明显有别。智力只是一种理论性的能力:它勾画和罗列出为人称道的,因而是值得追求的人生道路;意欲则是既成现实、不可更改的某样东西,它不顾智力勾画出的蓝图,仍然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然后,我们看到智力在意欲后面跟着,嘴里在毫无用处地抱怨着意欲的本性。正是通过这些忧郁、苦恼,智力又和意欲合为一体了。在此,意欲和智力的差别可谓泾渭分明。意欲却表现得力量更强、无法制服,也不可[251]改变,是原始和基本的成分,是一切的依凭和基础;而智力只能为意欲的缺陷而叹息,获得了正确认识——这是智力自己的功能——也丝毫无法给自己带来安慰。因此,智力表现出了全然从属的性质。也就是说,它时而是意欲行为的旁观者,对于意欲的行为给予一些无关痛痒的赞语或责备;时而它又受到外在的影响,因为获得经验教训以后,它又改变原有的和制定新的规章准则。读者可参考在《附录与补遗》第二卷对此论题的专门讲解。如果我们把在人生不同阶段的思维方式作一比较,就可以看到某些持久不变的部分,加上某些不断改变的部分共同组成了一个奇特混合体。一方面,一个到了中年或者老年期的人,他的道德倾向与孩提时的他并没有两样;但在另一方面,很多事情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简直无法认出自己;他会觉得奇怪自己曾经做出这样的事,或者说过那样的话。在生命的前半部分,今天经常会取笑昨天,甚至会鄙视它;到了生命的后半部分,今天却越来越带着羡慕回眸昨天。仔细检查一下,我们就会发现那可改变的部分就是智力及其认知和判断功能。这些功能每天都从外在世界吸收新鲜材料;它们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不断变化着的思想系统,智力本身随着人的机体的成长和衰退而一同提高和下降。相比之下,意欲——这机体的基础,也就是喜好、激情、情感、性格——却显现为意识中的不可改变的部分。不过,我们必须把那些随着身体的享受能力的变化,因此也就是年龄的变化,而做出的相应修正考虑在内。例如,对感官乐趣的强烈愿望在少年时表现为对美食的喜好,到了青、中年期则呈现为倾向于放纵肉欲,而到了老年它又再度表现为对美食的讲究。[252]
如果像人们普遍所认为的那样,意欲出自认知,并且是认知的结果或产物,那么,如果意欲强旺,那悟性、见解、知识也就必然地丰富。但情况可完全不是这样。相反,我们发现许多人具有强烈的,亦即果断的、坚定的、激烈的和不屈不挠、顽固执拗的意欲,与此意欲相联的却是微弱、低级的悟性。谁要是跟这种人打上交道,都会陷入绝望之中,因为他们的意欲对任何道理和表象都无动于衷,根本就拿他们没办法。这种意欲就好比被藏在一个袋子里面;它从里面盲目地向外挣扎、欲求。动物的悟性就更低了,虽然它们的意欲经常是激烈的和执拗的。最后,植物则只有意欲,没有任何的认识力。
如果意欲活动是发自认识力,那么,我们每次的动怒就只能与动怒的诱因相对称,至少能与我们对这些诱因的理解准确挂钩,因为愤怒不过就是我们当时对事情的了解的结果而已。实际发生的情形却极少是这个样子。相反,我们愤怒的程度通常都大大超出了引起这一愤怒的理由。我们的“勃然大怒”(贺拉斯语),通常都是由微不足道的事情引起,并且也不是因为这些事情本身的过错;它就像一只恶魔发出的咆哮——它被囚禁了起来,正在苦候机会挣脱,而现在为终于得偿所愿而欢呼。如果我们本质的深处是认知者,而意欲的活动只是认知的结果,那情形就不可能是这个样子,因为结果里面怎么可能会有在基本成分里不存在的东西?结论不[253]可能包含比前提更多的东西。因此,这里所表现出来的意欲是完全有别于认知的一种本质,意欲只是利用认知以便与外界联系。意欲遵循自己本质的法则,它从认知那里除了获得动因以外,别无其他。
智力作为意欲的纯粹工具与意欲的差别,就犹如铁锤与铁匠的差别一样。在谈话中,只要智力能够单独保持活跃,那这一谈话就是冷静的;谈话的人几乎好像不在现场一样。而且,他也不会真的有损面子,至多就是出点洋相而已。只有当意欲参与其中时,这个人才算是实实在在地出场了:此时他变得热烈了;事实上,谈论的事情通常会变得火。爆、灼。人。我们总是把生命中的温暖归之于意欲;相比之下,我们会说冷静的理解力,或者说,冷静地调查一件事情,即在不受意欲的影响下进行思考。如果我试图把这关系颠倒过来,把意欲视为智力的工具,那就等于把铁匠视为铁锤的工具一样了。
没有什么比这种情形更加让人恼火的了:我们以探讨、分析原因的方式与一个人展开辩论,不厌其烦地向其论证,以为我们纯粹在跟他的理解力…打交道,但到最后才终于发现:这个人其实无意。[11]…理解我们的论辩;因此,我们面对的是他的意欲——它无视真相,故意误解我们所说的话,运用诡辩和刁难的言词,但却以理解力作其挡箭牌负隅顽抗。这样,别人当然就拿他毫无办法了,因为向意欲运用探究和论证……,就好比把凹面镜里影像发出的攻击施于一个实体一样。因此也就有了这一经常被人重复的说法:“我的意愿就是我的理由。”(尤维纳利斯语)日常生活为我所说的情形提供了足够大量的证据,但不幸的是,在科学探索的路途上这类证据也俯拾皆是。如果[254]一些最重要和最非凡的成就不获承认,某些人就能获得个人利益,那要他们承认这些真理和成就简直就是与虎谋皮。这些人的利益牵涉在内是因为这些真理与他们每天教给别人的东西互相矛盾;或者,他们不敢利用和在以后教导这些真理;又或者,就算没有出现这些情形,他们也不会承认这些真理,因为平庸之辈的口号始终是“如果有人要出类拔萃的话,那就请到别处出类拔萃好了”——这是爱尔维修[12]对西塞罗书中埃伏色的名言所作的美妙复述;或者,就像波斯诗人阿拉里所说的:“钻石与石英在一起会被视为非法。”谁要是期望这始终是人多势众的庸俗群体能够对自己的成就作出公正评价,那他的希望肯定会落空;或许在一段时间里,他无法理解这些人的行为,直到他终于发现:在他诉诸这些人的认知时,他其实要和他们的意欲打交道。他就会发现自己处于上述处境。事实上,这就像一个人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但他面对的评判员早已被别人收买。在个别的情况下,当那些人中的某一位打定了主意剽窃他的思想时,他就可以获得确凿的证据,证明与他作对的是那些人的意欲,而不是认识:因为他会吃惊地看到那些人其实相当识货,能够准确看出别人的过人之处和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就像那些从不会错过任何熟透的樱桃的麻雀。
与在此讨论的意欲成功对抗认识力相反的情
形,就是当我们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我们对话一方的意欲是在我们这一边: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对我们的话语都一致信服,所有的辩论都充分有力,整个道理马上就说得清清楚楚。那些鼓动大众的演说家就深谙此道。在以上两个例子里面,意欲都显示为原初的自然力量,智力对此是无能为力的。[255]
现在我们将对个人的素质,亦即意欲、性格的优缺点,和智力的优缺点,进行一番考察,以便通过了解意欲素质和智力素质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素质各自相对的价值,把意欲和智力这两种基本功能的差别清楚表现出来。历史和经验告诉我们:意欲(性格)素质和智力素质是互不相干的。至于卓越的头脑智力难得与同样出色的性格素质结合在一起——我们可以从这两种情形都同样极为稀有得到充分解释。然而,与这两种情形相反的例子却极为普遍;因此,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两种相反情形结合在一起。但我们永远不可以从一副良好的智力推断出良好(善良)的意欲;也不可以从后者推断出前者,或从低劣的智力推断出卑劣的意欲等。每个不带偏见的人都应该把这两类素质彼此完全分开,而识别其各自的存在则只能在生活实践中进行。至为狭隘的头脑智力可以与伟大的博爱之心共存;同时,我不认为巴尔塔札尔?格拉西安这一句话是对的:“没有不带恶毒的愚人”。这一句西班牙俗语也表达了和格拉西安同样的意思:“愚蠢从来不会与恶毒分开”。不过,许多愚人之所以变得心地恶毒,其原因可能与驼背人变得心肠歹毒是一样的,亦即出于对大自然的歧视和薄待感到怨恨;愚人以为不时玩弄一些卑劣的小伎俩就可以弥补自己理解力方面的缺陷,博得短暂的胜利。附带说上一句,由此可以轻易明白为何几乎每个人在一个头脑比自己优越得多的人面前,随时会变得恶毒起来。另外,愚人经常都会获得心肠特[256]好的美名,可是这一点却又极少得到证实,我不由得纳闷这种人何以得到这一美誉,直到我终于可以夸口找到了下面这一答案。由于受到某种秘密特性的驱动,每一个人都会寻找一个在智力上比自己稍为逊色的人作为亲近的交往伙伴,只有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自己才会感到舒服自在。根据霍布斯[13]所言,“我们心情愉快就在于有可供与我们比较并使我们可以看重自己的人。”出于同样的理由,每个人都会躲避一个比自己优越的人。所以,利希腾贝格的话非常正确,“对于某些人来说,有思想头脑的人比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更令人讨厌。”爱尔维修的话与此不谋而合,“平庸之辈有着某种准确和敏捷的直觉,以识别和逃离有思想头脑的人”。约翰逊博士[14]也向我们保证:“没有什么比在谈话中显示出横溢的思想才华更容易激怒多数人的了。在当时,人们会显得高兴,但妒忌会促使他们发自内心地诅咒他。”(《约翰逊的一生》,博斯威尔着)为把这一普遍和小心地掩藏起来的真理更加无情地大白于天下,我想引用歌德青年时代的着名朋友梅克对此的看法——他在故事《林多尔》中写道:“他拥有大自然赋予的和他经由知识获致的才能;这些才能使他在众多聚会中让在场的尊敬的先生们失色不少。公众在看到一个非凡的人物时,在高兴怡人的瞬间,人们会囫囵吞枣般地接受了这个人的优越之处,而不是马上对这些长处作出恶意的解释;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仍会留下某种印象。如果这一印象经常重复,那么,以后在关键的时刻,它就会给这闯祸的人带来不良后果。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意识中特别记住自己在上述情况下所受到的侮辱。不过,在私下里,人们并不会不乐意挡在这个人的晋升路上。”因此原因,拥有卓越的思想优势比起任何一切都[257]更有效地使自己孤立起来,并招致别人的憎恨——起码是在私下里。而与此相反的情形却使愚人普遍得到人们的喜爱,尤其是许多人也只有在这些愚蠢之辈的身上才能发现人们依据上述人性原则必然在他人身上寻找的东西。没有人会向自己坦白、更不会向别人承认隐藏在这种喜好背后的真实原因。这样,作为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他就会把心地特别好这一杜撰之词加在被他选中的人的身上,而这心地特别好,就像我已经说过的,实际上是相当少有的;偶然出现的话,也是与智力不足结合在一起。因此,缺乏理解力一点都不会有助于或者近似于这好心肠;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可以说伟大的理解力就可以发挥这样的作用,其实,缺乏理解力的无赖还真的不曾有过。事实上,甚至最出色的思想能力也会与极度的道德败坏结合起来。培根就提供了这样的例子:他这个人毫无感恩之心、阴险狡诈、卑鄙下流、满脑子都是争权夺利。他在担任英国上议院议长和王国最高法官时,竟然习以为常地在民事诉讼中收取贿赂。遭到指控以后,他向贵族陪审团认罪,然后被逐出上议院、罚款四万英镑和囚禁在伦敦塔(参阅1837年8月《爱丁堡周报》上面登载的关于新版培根着作的评论)。为此,蒲伯[15]称他为“人类中最聪明、最智慧,但却又最卑劣、最恶毒的人”(《人论》,四)。类似的例子还有历史学家古齐亚迪尼[16],罗思尼[17]在历史小说《路易莎?斯朵洛兹》的附录——它取自可靠的同时代人的消息——里面写道:“在那些把思想与学问放在所有人类素质之前的人看来,这个人应被视为他所在的世纪中最杰出者之一;但对于那些认为德行才是最重要的人而言,这个人应该永世遭到唾骂。他在迫害、流放和屠杀人民方面,是手段至为毒辣的一个。”[258]
如果我们说一个人“心地很好,但头脑不行”,而另一个人则“头脑非常了得,但心肠不好”,那所有人都会感觉到在第一种情况,称赞远远压倒了责备;而在第二种情况,则刚好相反。据此,我们看到当某人做出了一件坏事的时候,他的朋友和他自己都会试图把罪责从他的意欲转到他的智力上面,把心。的缺陷说成是脑。的过失。他们会把卑劣的恶作剧称为做错事,他们会说这纯粹只是不懂事,做事不加思考、轻率、鲁莽和愚蠢。事实上,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会以犯有阵发性的精神错乱为自己辩解;如果事情涉及一桩严重的罪行,人们甚至会假托犯有精神病,目的不过就是为意欲开脱罪责。同样,当我们自己一手酿成大祸或者造成损失,我们就会巴不得在他人和自己面前谴责自己的愚蠢,目的就是避免被指责为“故意”、“恶毒”。据此,在法官做出了同样不公平判决的例子里,这个法官出了差错抑或收受了别人的贿赂——两者有着天渊之别。所有这些都足以证实意欲才是惟一真实和本质的部分,是为人的内核;而智力则只是意欲的工具而已,并且在意欲不牵涉其中、不感兴趣的情况下,智力就总是错漏百出。在道德判决庭上,欠缺理解力根本就不是一道罪责,相反,它甚至还能给予我们某些特权呢。同样,在世界各地的法庭里,为使罪犯免受惩罚,把罪犯的罪责从意欲转移至智力方面就足够可以了。具体的方法就是证明这一罪行只是一个无法避免的过失,或者是由罪犯的精神反常所致。这样,就跟非我所愿的失手或者失足差不了多少,应负的罪责也不比这更多。我在《论意欲的自由》一文的补充部分《论智力的自由》里面,对此有过详尽的讨论。读者可参阅那一部分,我就不再赘述了。
诸如此类的情形比比皆是:那些一手促成某样事情的人,[259]一旦这结果难以令人满意,就会搬出自己当初的良好意愿——而这可是永远不会欠缺的。采用这样的方式,他们就相信可以保住那关键的、他们其实应该负责任的部分和他们的真正自我;而能力不足则只是欠缺适当的工具而已。
如果一个人相当愚笨,那我们可以说这并非他愿意的事情,他对此也无能为力,并以此说法原谅他;但如果我们试图用同样的说法原谅一个人的卑劣,那我们就会受到别人的嘲笑。其实这两种素质都同样是与生俱来的。这证明了意欲是这个人本身,智力只是它的工具而已。
因此,只有意欲活动…,才永远被人们视为取决于我们自己的事情,也就是说,只有我们的意欲活动才被视为是我们真实本性的表现,我们因而必须为此负责。如果有人试图因为我们的信仰,亦即我们的理解力和见识而责备我们,那就是荒谬和不公正的,我们有必要把认识上的问题和外在事件一道视为不在我们控制的范围之内——但它们其实都在主宰着我们。在这里我们同样清楚地看到:惟独意欲才是我们的内在本质;而智。力。及其遵循规律的运作、活动——这些跟外在世界的事物是一样的——在与意欲的关系中,只是作为某种外在的东西,纯粹一件工具而已。
高级的精神思想能力总是被人们称为大自然
或者神灵的馈赠。正因为这样,人们才把它们称为“天赋”、“得天独厚”;德语、意大利语和英语都把它们名为礼物(gaben,ingeniidotes,gifts)。这些礼物被视为有别于受惠者本人的东西,人们偶然交上好运才获得了它们。而对于道德上的优点,虽然这些也是与生俱来的,但人们却是另眼看待。人们会把这些视为发自这个人的内在、从根本上属于这个人,并的确构成了这个[260]人的真正自我。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意欲是人的真正本质,而智力则只是从属的、一个工具、一种天赋而已。
与此相应,一切宗教都向具有意欲的优点,或者说,具有良好、仁慈的心地的人,许诺将获得此生之外的永生作为奖励;但拥有头脑优点,亦即优秀智力之人却没有这一奖赏。美德期待在另一世界得到奖赏;精明则希望在这一生中获得酬劳,思想天才却既不在此生,也不在彼岸博取赏赐,因为天才的思想本身就是天才所获得的奖赏。因此,意欲是属于永恒的,智力则是暂时的。
人们的联络、交往、聚会一般来说都是建立在与意欲有关的关系上面,甚少以智力方面的关系为其基础。第二种的联系我们可以称之为物质性…的,第二种则是意识形态…的。属于前者的有家庭和亲戚的纽带,稍远一点就是所有以某一共同利益或者目标为基础的联系,例如,职业、地位、公司、政党、派别等共同的利益或目标。在这一类联系中,只有人们的意向、目的才是重要的,人们各自的智力及其修养可以存在极大差异。因此人们不仅可以和睦共处,步调一致,而且能够为着共同的利益相互合作、相互团结。婚姻也是一种心的联系,而不是脑的结合。但对于那些只是着眼于思想交流的纯粹意识形态方面的群体,情况可就不一样了。这种联系需要人们具备在某种程度上相同的智力及其修养。如果在这方面出现巨大差异,那人与人之间就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例如,一个伟大的思想者与一个笨人、学者与农夫、大臣与水手之间就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只要涉及传达见解、观念、思想,这些彼此差异很大的人都要花费相当的功夫相互理解、把握对方的意思。但是,他们之间却可以有密切的物质性友谊;他们可以[261]成为彼此忠实的盟友、同谋,共同进退,因为在所有只涉及意欲的方面——这些包括患难交情、诚实可靠、虚假作伪、背信弃义等——他们就都不分彼此,都由同样的面团揉成;他们各人的精神思想和文化素养,都不会对这方面的联系产生丝毫的影响。事实上,在涉及意欲方面,欠缺思想文化的粗人通常都会让有学问者出丑,贩夫走卒让大臣高官自愧弗如。尽管在文化素养上存在很大差别,但人们在美德和劣性、情绪和激情方面是相同的,虽然这些在表现出来时会变换某种花样;人们——甚至是差异很大的不同人——很快就会认出这些东西。志同道合的人就会走到一起,而道不同则互相敌视对方。
卓越的思想素质只能获得别人的赞叹,而不是爱戴,后者是留给优秀的道德品质、性格素质的。每个人都宁愿找一个老实、善良的人,甚至只是一个乐于助人、迁就他人和容易附和别人的人作朋友,而不会挑选只是机智、聪明的一类人。较之于后者,许多人只具有某些微不足道的、偶然的和外在的素质,但这些素质与别人的喜好相符,那甚至他们也更能获得别人的喜爱。只有自身具备伟大智力的人才愿意和一个聪明人交往;但是,能否与这个聪明人结下友谊却取决于这个人的道德品质,因为他对一个人真正良好的评价全在于这个人的道德品质。一样良好的品性就可以盖过并抹去智力上的严重不足。在了解一个人具有某种优秀品质以后,我们会耐心迁就这个人智力上的不足,和岁数大了以后所表现出来的愚钝和孩子气。一副明显高贵的品性,哪怕完全缺乏智力优点及智力修养,仍然呈现出无所欠缺的样子。相比之下,就算是至为伟大的思想头脑,一旦蒙上了严重道德缺陷的污点,看上去就始终配受责备。这是因为正如火炬和火堆在太阳底下会显得[262]苍白和毫不起眼,同样,优秀的智力,甚至思想的天才,还有漂亮的外貌,都会在与善良心灵的比较中黯然失色。一个人所显现出来的高度善良,能够完全弥补智力素质的欠缺;我们甚至会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我们竟然为这个善良的人欠缺智力素质而惋惜。甚至最有限的智力和出奇丑陋的相貌,只要它们与非同一般的善良为伴,那这些就仿佛得到了美化,就像围了一圈属于更高一级美丽的光环,因为现在一种发自他们内在的智慧说话了,在它面前,所有其他的智慧都得闭嘴、沉默。这是因为心的善良是一种超验的素质,它属于某种扩展至此生之外的事物秩序、法则,其他方面的完美是不可以和它相提并论的。当善良的品性达到很高的程度,那它就把心扩大了,从而包含了整个世界。这样,一切事物都尽在他的心中,因为善良的人把所有的生命视为自己本性的同一体。这样,它就会把常人一般只用在自己身上的无尽的宽容推及到别人身上。这样的人是不会生气动怒的;甚至当这种人的智力或者身体上的缺陷招致了别人恶意的讥讽和嘲笑时,他们也只在心里责备自己引起别人这样的表现。因此,他们用不着勉强自己,他们仍然以最友善的方式待人,充满信心地希望别人会改变对他们的错误看法和态度,同时也在他们的身上认出自身。与这样的素质相比,机智、天才又算得了什么?培根又算得了什么?
考察一下我们如何评估自己,我们也会得到和上述通过考察自己如何评估他人而得出的同样的结果。我们从自己道德方面获得的自我满足比起在智力方面的自我满足从根本上是多么的不一样啊!我们感觉到前者是因为当我们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时,看到自己能够诚实、正直待人,并为此付出了[263]惨重代价;我们帮助过许多人,原谅过许多人,善待别人更甚于别人善待自己,以致我们也可以说出李尔王所说过的话:“我并没有怎么恶待别人,但却受到了别人很多恶待。”(《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甚至,当自己或许曾经做过的某一高尚行为留在记忆里闪烁生辉时,这种自我满足就几近完美了。伴随这种通过自我检查获得的宁静喜悦,是一种相当严肃的心情:在看到别人在这方面做得不如自己时,我们并不会感到高兴。相反,我们为此感到遗憾,并真诚地宁愿别人都能像自己一样。相比之下,认识到我们所拥有的智力优势会给我们带来多么不一样的感觉啊!这种感觉的基本低音完全就是上文引用过的霍布斯的话语:“我们心情愉快就在于有可供与我们比较并使我们可以看重自己的人。”傲慢、自负、虚荣、轻视他人,对自己能有明显的、巨大的智力优势而得意洋洋,为这种类似于身体上的优势而骄傲——这些就是结果。把这两种自我满足互相对照,我们就可以看到一种满足涉及我们真正内在和永恒的本质,另一种则涉及更加外在的、只是暂时的、甚至几乎与身体上的优势差不多的东西。事实上,智力只是脑髓的一种功能,但意欲则相反,整个人——其存在和本质——就是意欲所发挥的功能。
现在我们把目光投向外在,考虑到“生命是短暂的,艺术则是长久的”(希波克利特斯语);并且,想想看:世上那些最伟大和优越的头脑,经常在还没达到创造力的顶峰时,就被死神带走了;那些伟大的学者才刚刚对所研究的学科获得某一透彻的认识,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形——那所有这些都证实了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并不是智力方面的,而是道德方面的。
最后,思想素质和道德素质的根本不同也由这一事实表[264]现了出来:智力随着时间经历着至为重要的变化,但意欲和性格却不受时间的影响。刚出生的婴儿还没能够运用他的悟性;但在出生后的两个月内,就可以获得足够的悟性以直观领悟外在世界的事物——这一过程我在《论视觉与颜色》第二版第10页中已经详细解释过了。在迈出这最重要的一步以后,接下来的一步却缓慢得多:也就是说,我们一般要等到小孩3岁的时候,理性的发育才能达到运用语言,并以此进行思维的程度。尽管如此,童年期仍然无法挽回地交付给幼稚和蒙昧。这首先是因为脑髓在身体上仍然欠缺完整,而脑髓在体积、结构方面的发育完整则只是7岁以后的事情。其次,脑髓要展开其强有力的活动需要生殖系统的对抗作用才行。因此,这种脑髓活动只有到青春期才得以开始。经过这一过程以后,智力也只不过具备了可供发展和提高其精神活动的潜力。但要发展和提高这种潜力则只有通过练习、实践和传授。因此,一旦人们的精神思想挣脱了童年期的幼稚、蒙昧状态,它也就落入由无数谬误、偏见、幻象——有时是至为荒唐和极端的一种——所组成的陷阱之中。人们的头脑执拗地牢牢紧抓这些东西,直至阅历和经验逐步把我们的头脑和思想解救出来;与此同时,许许多多的头脑已经不为人知地毁掉了。所有这些的发生需时多年,这样,虽然刚过20岁以后,我们就可以认为思想已经成年,但思想的完全成熟,却只有等到40岁,也就是施瓦本人开始聪明、懂事的年龄[18]。但是,正当精神依赖外在的帮助,仍在锻炼成长时,脑髓内在的物质能量就已经开始衰减了。也就是说,正因为这种物质能量依赖血压和脉搏对脑髓的作用效果,因此也就是依赖于动脉系统相对静脉系统的优势、鲜嫩柔软和细腻的脑纤维以及生殖系统的能量,所[265]以,脑子这种内在的物质能量在30岁时达到了它真正的高峰。过了35岁以后,我们已经可以察觉到这种物质能量开始轻微衰减了。由于静脉系统逐渐取得了相对动脉系统的优势,再加上脑纤维持续变得坚硬和干燥,这种能量的衰减也就越加频繁。如果精神思想不是通过实践经验、知识累积和已经掌握了的运用知识的能力等完善起来,因而抵消了脑能量的衰减,那脑能量衰减的情形就会更加明显。幸运的是,这种抵消、抗衡一直维持至高龄,而脑子就越来越像一件用旧了的乐器。完全依据机体条件的智力原始能量虽然在缓慢地衰减,但这一衰减却是持续的和不可抗拒的。产生原初观念的功能、想象力、思想的可塑性、记忆力都变得明显衰弱了;这样,智力就一步一步地走在下坡的路上,直至整个人变得喋喋不休、记忆模糊、失去过半的意识;到最后,人就全然回到了儿童期。
相比之下,意欲并没有同步受到发育、成长、变化的影响。意欲从开始到结束都始终保持不变。意欲活动并不像认知活动那样需要学习,而是马上就能完美进行。新生婴儿猛烈地做出动作、大声哭叫;他强烈地意欲着,虽然他仍未知道它意欲的是什么。这是因为动因的媒介还完全没有发育成长起来。意欲对处于外在世界的对象无从知晓;一切都在黑暗之中;此时的意欲就像一个受困的囚徒似地向着牢房的四壁和铁栏呐喊、咆哮。但光明慢慢到来了。这样,人类普遍意欲活动的基本特征,以及它们在个人身上的稍稍改头换面,也就马上亮相、现形了。当然,已经开始显现的性格还只是模糊、隐约地露出其轮廓,这是因为那为意欲提供动因的智力发挥不佳的缘故。但对于留意察看的人来说,性格特性很快在小孩[266]的身上悉数登场;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们就变得确凿无疑。维持终生的性格特征展现了:意欲的主要倾向、轻易就可以刺激起来的情绪、占主导地位的情欲——这些都一一发话。因此,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与未来生活经历之间的关系,通常就犹如《哈姆莱特》第三幕中戏中戏前面的动作哑剧与这戏中戏的关系一样——该动作哑剧预告了戏中戏的内容。不过,从小孩的智力表现我们可无法预测这小孩将来的智力水平。相反,早熟的神童一般都在以后变成了笨伯。相比之下,思想天才在幼年时通常都在理解事情时比较缓慢,也比较吃力,这正是因为他们理解得深刻的缘故。与此相应的是,每个人都会毫无保留地笑谈自己小时候懵懂、愚蠢的想法和行为,例如,歌德就在《诗与真》(卷一,第7页)讲述了他把厨房用具抛出窗外的往事。我们清楚:所有这些都只涉及不断起变化的部分。而一个精明人却不会让我们知道他在青春年少时的不良品性,曾经对别人玩弄过的阴毒、狡诈招数,因为他觉得这些东西仍然在指证他现在的性格和为人。有人曾告诉我,人的研究者、颅骨相学家戈尔在与自己仍不熟悉的人交往时,会让对方讲起年少时候嬉戏打闹的往事,以便在可能的情况下,暗中发现对方的性格特征;因为这些性格特征是保持不变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无所谓地、甚至还很得意地笑谈自己在年幼无知的时候曾经做过的蠢事和有过的欠缺头脑的想法;但在那时候表现出来的不良性格特征、做过的卑劣行为甚至在我们年逾古稀也仍然对我们发出指责,使我们良心不安。所以,正如性格在此时完整出现,它也同样维持不变,直至高龄。年老体衰会逐渐销蚀掉我们的智力,但却对我们的道德素质丝毫无犯。善良的天性仍然使一个老者备受爱戴,哪怕[267]他现在已经智力衰退,开始了第二度的童年。一个人的温和、耐心、诚实、真诚、无私、博爱等特性会维持整个一生,并不会随着年老衰弱而消失。在这一衰老之人的每一清醒时刻,这些素质都会丝毫不减地凸现出来,犹如阳光穿透了冬云。另一方面,奸诈、刻薄、恶毒、贪婪、冷酷、虚伪、自我和各种各样的卑劣之处直到一个人的垂暮之年也同样不曾减弱分毫。如果一个人向我们说,“我以前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但现在是一个诚实、正直、具有高贵心灵的人”,那我们只会发笑而已。所以,华尔特?司各特爵士在《奈杰尔的财产》一书中通过一个老迈的高利贷者的例子,向我们很好地表明:一个人到了老年以后,甚至当他的头脑思想已变得孩子气了,但这个人身上极度的贪婪、自私和奸诈仍然威力不减当年,仍然激烈地表现出来,与秋天里仍在绽放的有毒植物不遑多让。在我们的偏好、倾向方面表现出来的惟一变化是我们体力衰减和享受能力随之减弱的直接后果。因此,放纵肉欲会让位于暴饮暴食,嗜好排场被吝啬所取代,自负虚荣变成了沽名钓誉,这就好像一个人在长出胡子前粘上了假的胡子,之后就把变花白了的胡子染上了棕色。所以,在机体力量、肌肉力量、感觉、记忆、机敏、悟性、天才的思想等都因损耗而变衰竭和麻木的时候,惟独意欲完好无损、保持不变;意欲的冲动和方向依然故我。老年人身上的意欲在很多方面甚至显现得更加坚决,例如,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它对生命的执着变得更加强烈;然后就是它对一旦被它抓住的东西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毫不放松、不依不饶的劲儿和十足的执拗顽固。对此现象的解释就是老人接收印象的智力已不那么敏锐;这样,通过动因而兴奋和活跃起来的意欲就不像以前那样兴奋和灵活了。因此,老年人的愤怒和憎[268]恨情绪很难缓和与平息:年轻小伙的怒气犹如燃烧的干草,
老人家的恨意却是烧得通红的钢条。
——旧歌谣
经过所有这些考察,只要我们看深一层就不难发现:智力的提高和发展必须历经逐级很长的过程,然后,它就开始衰退,像任何物质的东西一样;但意欲却不会经历这些发展变化,除了它必须在开始时将就其欠缺完美的工具——智力;到最后,再一次地屈就这耗损和破烂的工具。意欲本身是作为既成之物出现,并保持不变;它不受制于时间的法则和在时间当中的生、灭定律。意欲以此方式显示出它是属于形而上的东西,并不隶属于这一现象世界。
人们普遍使用和一般都能理解的带有心。和头。字眼的词语,源自人们对这两者根本差别的正确感觉。所以,这类词语准确、恰当,一语中的,在所有语言中都可以找到这些词语。塞尼加[19]是这样描述克劳德乌苏皇帝的:“他是个既没心又没脑的人。”人们非常恰当地把心。——这动物生命的原动力——用作意欲——它构成我们现象的首要核心——的象征,甚至同义词。心表示意欲与头表示智力恰成对照。所有在最广泛意义上属于意欲的事情,诸如愿望、情欲、高兴、痛[269]苦、善良、卑劣,以及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情绪”一词所包含的内容,还有荷马借“可爱的心”所表达的东西,都归于心的名下。因此,我们说他的心很坏,这是发自内心的话;这很伤他的心;这使他的心都碎了;他的心在流血;他高兴得心怦怦直跳;谁又能看透人的内心;让人伤心、让人心碎、振奋人心、扣人心弦;他是个好心人;铁石心肠;心狠手辣;心惊胆战等等。
尤其爱情更被形容为“affairesdecoeur”(法文,“心的事情”),因为性的冲动是意欲的焦点,而在这方面做出选择也就成了人的自然意欲活动首要的事情。而性爱的原因我在《论性爱》的文章详细讨论。在长诗《唐璜》(第十一段,第34行)里面,拜伦嘲笑爱情对世人来说变成了脑而不是心的事情。相比之下,头脑则标示着所有关于认知的东西。因此,就有了这些说法:有头脑的人,一个良好的头脑,一个聪明的脑袋,头脑简单的人,头头是道,没有头绪,保持头脑冷静等。心和头表示了整个的人。但头总是排在次位的,是派生的部分;因为它并不是身体的中心,而是身体的最高精华。一个英雄去世以后,他的心而不是脑,会被涂上防腐香油。但我们会保存文学家、艺术家和哲学家的头骨。因此,拉斐尔的头骨被存放在罗马上圣卢加学院里面,虽然最近有迹象表明这并不是真正的拉斐尔头骨。在1820年,笛卡尔的头盖骨在斯德哥尔摩被拍卖掉了[20]。
在拉丁语里面,我们也看到人们大约感觉到了意欲、智力和生命之间的真实关系。智力是mens;意欲则为animus,来自于anima一词,而anima本身是源自希腊语的“风”一词。anima是生命本身,是呼吸;但animus却是孕育生命的原则,是意欲,是喜怒哀乐、目的,激情的主体;因此,“我喜欢,我[270]愿意”用拉丁语是这样表达:estmihianimus,fertanimus;这也就是德文的情绪、心,而不是头。拉丁语的animiperturbatio是感情;mentisperturbatio则是“精神错乱”的意思。形容词“不朽”(immortalis)只用于animus(意欲),而非mens(智力)。所有这些都是根据绝大多数的拉丁文而得出的规律用法,虽然由于概念接近的原因,某些字词的用法也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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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本身、本体或者个体性…的基础是什么?不是身体的物质——这在数年以后就会改变;不是身体妁形状——这无论作为整体抑或作为整体中的各个部分,都会改变,除了一个人的眼神——以此我们甚至在许多年以后仍会把这一个人认出来。这证明了:尽管时间在一个人的身上造成了许多变化,但某些东西却是时间全然无法改变的。对于我们自己,也是同一样的情形:尽管我们已经老了,但在内心深处我们感觉自己仍然和年轻的时候——甚至在孩提的时候——完全一样。这一维持不变、始终如一、并不会随着我们一起老去的东西,正是我们内在本质的核心,而这并不存在于时间。人们认为一个人的本身、本性存在于他独特的意识。如果我们把这理解为只是对生活经历的统一、连贯的记忆,那这是不足够的。我们对自己人生经历的了解或许比对以前读过的一本小说的了解要多,但多出的也确实只是一点点而已。生活中主要的事件、有趣的场景给我们留下了印象,但对除此以外的其[271]他事情,我们记住了这一件的同时也就忘记了另外的一件。我们年纪越大,事情就越发匆匆逝去,不给我们留下一丝痕迹。高龄、疾病、脑子遭受的创伤、精神错乱都会完全夺去一个人的记忆,但这个人却不会以此方式失去其本身。我们的本身是以其同一样的意欲及其不可改变的性格为基础。这也是使我们的眼神始终不变的原因。我们的本我藏于心。,而不是头。,虽然由于我们与外在世界关系的缘故,我们习惯于把认知的主体,这一认识着的我,视为我们的真我。这一认识着的我到了晚上就会疲倦,在睡眠中就消失不见,但到了早晨就又重新充满生机地照射出光芒。但是,这种认知只是脑子的一种功能而已,它并不是真正的自我。我们真正的自我,内在本质的核心,却匿藏在这一切的背后;它只知道愿意或者不愿意,满足或者不满足,连带着的是经过种种改头换面被我们称为感情、情绪、情欲的东西;这就是那产生了头脑智力,但不会随着智力的睡眠一起睡眠,也不会随着智力的死亡而有所损害的东西。相比之下,一切与智力、认知有关的东西都有可能被遗忘;在多年过去以后,我们甚至无法完全回忆起带有道德含义的行为;我们无法准确地记得我们在某一关键时刻所作所为的细节。但性格本身…——我们做出的行为不过就是为这一性格作证而已——却不会被我们忘记。它仍然一如既往。也只有自为的意欲本身能够坚持不变,它是惟独不可改变和无法消灭的;它不会变衰老,它是形而上,而非形而下的东西;它不隶属于现象,而只属于呈现出自身的自在之物。
至于意识的身份如何取决于意欲,我已经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十五章表明了;所以,我就不在此赘言了。[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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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提一下,亚里士多德在一本书里说过,“生活得好要优于只是生活着。”运用二次换质位法可以推断:“不活比生活得糟糕要好。”这对于头脑智力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是,绝大多数人宁愿生活得很糟糕,也不愿不活。所以,这种对生活的执着,其依据不可能出自生活的客体,因为生活其实就是永恒的痛苦——这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四篇已经表明——或者,就像我将在第二十八章里向大家表明的那样,生活起码就是一桩得不偿失的买卖。因此,这种对生活的执着的依据只能出自主体。但这不会是智力的原因:因为这不是经过思考得出来的结果,并且一般来说,这一问题并不是做出某种选择的问题。相反,这种生命的意愿是某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它是先于智力的东西。我们自身就是生存意欲,因此,我们就必须生活下去,不管生活得好还是生活得糟糕。每一生物都具有的对死亡的极度恐惧只能从这一事实得到解释:我们对生活超越其分的执着完全是先验的,而不是后验的。拉罗什福科在他的最后随想中以少有的坦率和单纯表达了这种恐惧。也正因为人们对死亡怀有恐惧,悲剧和英勇行为才有了它们给人的震撼力。如果我们只是根据生命的客观价值评估生命,那么,这些震撼效果就不复存在了。也正因为这种对死亡无以言说的恐惧,才有了所有平常人都喜欢采用的这一原则:谁要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他肯定就是精神错乱的。这样的行为总会引起人们——甚至是深思的人——[273]极大的惊讶,并夹杂着某些钦佩,因为这类行为与所有生物的天性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以致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不得不敬佩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人。的确,当我们想到在最糟糕的情形下,这仍不失为我们的一条后路,那我们还能获得某种安慰;但如果这种想法不曾在现实得到任何的证实,那我们还会对自己这一想法是否正确产生怀疑呢。这是因为自杀是智力做出决定所致,但我们的生存意愿却是先于智力的东西。所以,这里所作的考察——更详细的讨论见于《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二十八章——同样证实了意欲在自我意识中所占据的主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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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方面,没有什么比智力周期性的停止工作,更能清楚地显示了智力从属的、依赖性的和有条件的本质。在熟睡时,所有的认知和形成表象的活动都完全停止;但我们真正存在的内核,那属于形而上的部分——它是机体功能的必然条件,是机体功能的原动力——却永远不会停下来,假如生命仍未停止的话;并且,作为形而上的,因而是非物质之物,它是不需要休息的。因此,那些把灵魂,亦即一个原初和本质上认知着的生物,视为形而上的内核的哲学家,迫不得已地断言:这一灵魂永远不知疲倦地认识着和表象着,因而就算是在熟睡中仍然继续着这些工作;只不过当我们醒过来以后没有这些事情的记忆罢了。不过,一旦我们领会了康德的学说,把这所谓的灵魂一说推到一边去,那这一看法的谬误之处是不难看[274]出来的。因为睡眠和睡醒以后以清楚无误的方式向任何不带偏见的人表明:认知是一个从属的、以机体为条件的功能,与机体的其他功能一般无异。惟独心脏才是不知疲倦的,因为心脏的跳动和血液循环并不直接以神经为条件,它们恰恰是意欲的原初的表达。其他所有的由神经节——神经节与脑部只是有着间接的和疏远的联系——控制的生理功能在睡眠中也继续着工作,虽然身体的分泌已经减慢了下来。甚至心脏的跳动也随着大脑系统稍微放缓了,因为心跳有赖于呼吸,而呼吸又以大脑系统为条件。或许胃部是在睡眠中至为活跃的,这可归于它与此刻正在休息的大脑所特有的交叉感应的原因;这种交叉感应诱发互相的干扰。只有脑部和连带着的认知,才在熟睡中完全停顿了下来,因为脑部只不过是一个外事部门而已,这和神经节系统是身体的内务部门是一样的。脑部连带其认知功能,只是由意欲为了解外在的目标而设置的哨兵而已。这哨兵从头上的了望台透过感官的窗户向外张望,留意危险来自何方,哪里又可以取得利益。意欲根据这哨兵提供的观察报告做出决定。这个哨。兵。,就像所有的勤勉工作者一样,是处于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的状态。所以,在完成放哨、侦察任务以后,它也就像所有换岗哨兵一样,很高兴能下岗休息。这一下岗就是睡眠,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我们才觉得睡眠是那样香甜和舒服,我们也不得不顺应它的要求。而从睡梦中被叫醒是让人不舒服的事情,因为哨兵被突如其来地召回去值班了。这时候,在有益的心房收缩以后,我们一般都会感觉到艰难的心的舒张、劳累再度出现,智力与意欲再度分离。而所谓的灵魂,那原初和本来的认知之物,被唤醒以后,本来应该感觉如鱼归水才对。在睡眠时,只有植物生命仍[275]在继续活动;这时,惟独意欲根据自己原初的和基本的本性,在不受到来自外界的打扰的情况下运作;因为没有大脑活动和认识努力的缘故它们的力量这时不会受到削弱。认知是最繁重的机体功能,但它对于机体组织来说纯粹只是手段而已,不是目的。所以,在睡眠时,意欲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维持和在需要时修复机体组织中去。身体的治疗、保养,身体得益的关键时刻都是睡眠的时候,因为“大自然的治疗能力”只有在免除认知活动的负担以后,才能自由地发挥。因此,尚待成形的胎儿持续不间断地睡眠,而新生儿也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沉睡。在这一意义上,伯尔达哈[21](《生理学》卷三)把睡眠称作原初的状态……是非常正确的。
至于脑髓本身,我想通过这一假设把睡眠的必要性更仔细地解释清楚——这一假设似乎首先是由诺伊曼[22]的《人类疾病》一书提出来的。这一假设就是:在我们清醒的时候,我们的脑髓无法吸取营养,也就是说,从血液中恢复、更新其物质;因为吸取营养的功能是低级的和物质性的,它会扰乱或者取消认知和思维这一至为卓越的和机体的功能。由此可以解释清楚:睡眠不仅仅是纯粹否定的状态,只是脑髓停止活动,其实,它也显示出了一种肯定的特性。这一点可以从这一事实清楚看出:睡眠和清醒之间并不仅仅存在程度上的差别,两者的分野是明确的——一旦睡着了,我们的梦中图像是与在这之前清醒时候的思想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证明例子就是:当我们做噩梦的时候,不管我们怎样试图喊叫,或者在梦中打退敌人的进攻、或者想从睡梦中醒来,我们都是徒劳无功的,就好像连接脑髓和运动神经,或者连接大脑髓和小脑髓(作为运动的调节器)
的链节被消除了一样;这是因为脑髓正处于孤[276]独、分离的状态,睡眠紧紧地把我们控制在它的手心里。最后,睡眠的肯定特性也通过这一事实反映出来:我们必须具有某种程度的体力才可以进入睡眠;太过疲倦、衰弱的体质都会妨碍我们获得睡眠。对此的解释就是:只有在吸收营养的程……序。开始以后——就好比说,脑髓开始吸收营养了——睡眠才可以开始;另外,在睡眠时流入脑部的血液增多,这可以用营养吸收的程序作解释。同样,睡觉时不自觉地把手臂合置于头上,是因为这种姿势有助于这一程序。这也是为什么只要小孩的脑髓仍在发育、成长,那他们就需要大量的睡眠。但到了老年期,当脑子跟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受到了某种程度的萎缩以后,睡眠就减少许多了。最后,这也是过度的睡眠会引起感觉意识某种呆滞的原因,因为这时候脑髓会出现暂时的膨胀、肥大,而习惯性的过量睡眠会使脑髓持久肥大,这样就形成了头脑迟钝、痴愚。“甚至过量的睡眠也成了一种负担”(《奥德赛》15,394)。因此,对睡眠的需求是直接与脑生命的强度,因而与意识的清晰度直接成正比。只有很微弱、呆滞脑生活的动物,例如鱼和爬虫之类,睡眠就少得多和轻微得多。在此我提醒读者的注意:所谓的冬眠几乎只是名称而已,因为冬眠的动物不仅仅只是脑子停止活动,整个机体组织也停止了活动,所以,这是某种的假死。具相当智力的动物睡得沉也睡得长。甚至在人类当中,脑髓越发达——这是根据其数量和质量而言——脑髓活动越活跃,那所需要的睡眠则越多。蒙田[23]说他自己一直是一个睡得很沉的人,他自己的相当一部分生命都花在睡眠里面。并且到了老年以后,他仍然每天连续睡上八到九个小时(《随笔集》第三部,第十三章)。笛卡尔据说也睡得很多(《笛卡尔的一生》,巴叶着,1693,第288[277]页)。康德允许自己每天睡上七个小时,这些时间只能勉强凑合,以致康德吩咐仆人在规定的时间里,务必强行地把他拉起床,不管他的意愿也不听他的请求。(《伊曼努埃尔?康德》,雅哈曼着,第162页)。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如果一个人越清醒,换句话说,这个人的意识越清晰,那他就越有睡眠的需要;因此,他也就睡得越沉和越长。因此,经常的思考和累人的头脑工作会增加对睡眠的需求。持续的力气活同样会让我们产生睡意——对此的解释是:在进行体力劳作时,大脑通过脊髓和运动神经,持续不断地给肌肉以刺激,从而作用于肌肉的兴奋和收缩能力;这样,大脑能量就消耗掉了。所以,我们臂膀和大、小腿感觉到的疲乏,一如在这些部位所感受到的痛楚,其真正位置是在脑髓,因为脑髓是与运动神经相连,一如它与感官神经相连。那些并不由脑髓驱使的肌肉,例如心脏肌肉,因此就不会感到疲劳。同样的原因解释了为何在从事巨大肌肉力量劳作的过程中或者在这之后,我们的思维不够锐利。我们在夏天比在冬天更缺少精神力,部分的原因就在于夏天获得的睡眠较少;因为我们睡得越沉,那之后我们就越清醒。但我们可不要把这一道理错误理解为应该过分延长睡眠时间,因为如果这样做,那这种睡眠在时间长度上所获得的也就在强度亦即睡眠的深度上失去了;这也就成了浪费时间而已。歌德在《浮士德》第二部分对早晨的轻睡的描述,“睡眠只是个空壳,把它扔掉吧”,就包含了这方面的意思。所以,总的来说,睡眠这一现象首先和主要地证实了:意识、感觉、认知和思维并不是我们身上原初的东西,而是带条件的、从属的部分。这些是造化的奢侈、挥霍,更确切地说,是造化最大的奢侈和挥霍;因此,这种挥霍越达到更高一级,大自然就越难不间歇[278]地维持这种挥霍。它是大脑神经系统的产品、精华,而大脑神经系统本身就像是寄生物,依靠整个机体的供养。这一道理也与《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三篇里所论述的有关,即认知越是摆脱了意欲活动的控制,那它就变得越纯粹和完美;纯粹、客观的审美认识就由此产生。这正好跟一样提取物是同样的道理:提取物越是与被提取之物相分离,那这种提取物就过滤得越纯粹、越不含沉积物。
注释
[1]值得注意的是奥古斯丁对此已经有所认识。在《上帝之城》的第十四篇里,他谈起在前一篇被他分为四类的情绪:渴望、恐惧、高兴、悲哀,他说:“在所有这些情绪里面,都可以发现意欲的存在;事实上,这些情绪不过就是意欲受到刺激所致:因为渴望和高兴难道不就是意欲同意我们想要的东西,恐惧和悲哀难道不就是意欲不同意我们所不想要的东西吗?”
[2]萨维尔?比夏(1771~1802):法国解剖学家和生理学家。——译者[3]让?比尔?弗洛伦(1794~1867):法国生理学家。——译者[4]参阅本书《论天才》和《论美》两篇。——译者[5]某些伊斯兰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译者
[6]斯多葛派的一个名词。——译者
[7]让?比尔?加班尼斯(1757~1808):法国医学家和哲学家。——译者[8]威廉?伊夫兰(1759~1814):演员兼戏剧作家,详见《论美》的注[9]内容包括在本随笔集里的《论天才》、《论美》两篇。——译者[10]在这里“技艺"(kunst)一词也有“艺术”的含义。——译者[279]
[11]在此,“愿意”与“意欲”为同一词,下同。——译者[12]爱尔维修(1715~1771):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译者[13]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译者[14]约翰逊博士(1709~1784):英国诗人、散文家和辞典编纂者。——译者[15]亚历山大?蒲伯(1688~1744):英国诗人。——译者[16]弗朗西斯科?古齐亚迪尼(1483~1540):意大利历史学家,独创了新的政治历史记载法。——译者[17]吉尔瓦尼?罗思尼(1776~1855):意大利历史作家、文学家。——译者[18]施瓦本人居住在德国南部,人们戏谑施瓦本人到40岁才懂事。——译者[19]塞尼加(约前4~公元65):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哲学家、政治家。——译者[20]《泰晤士报》,1845年10月18日。
[21]卡尔?弗?伯尔达哈(1776~1847):德国生理学家。——译者[22]卡尔?诺伊曼(1774~1850):德国医学家,主要着作为1829年出版的《人类疾病》。——译者[23]米歇尔?蒙田(1533~1592):法国道德
哲学家、随笔作家。——译者[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