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塞达依似乎明白洛欧的意思,但她没有说话。洛欧用粗手指搓着鼻子,低头看着地板,好像是为了自己刚才的爆发觉得惭愧。没有人愿意说话。
“为什么?”岚终于问道,“为什么我们会死?捷路是什么东西?”
洛欧瞥了茉莱娜一眼。她转过身,走到壁炉前的椅子坐下。小猫伸长小爪子在炉边的地毯上刮擦着伸了个懒腰,然后懒洋洋地走到她跟前,用小脑袋蹭她的脚踝。她伸出手指轻挠它的耳背。猫儿发出舒服的喵喵叫声,跟她冷静的语气正好形成对比。“这是属于你们一族的知识,洛欧。对于我们来说,捷路是唯一一条通往安全的道路,唯一一个能比暗黑魔神抢先的方法,至少现在是这样。不过,应该由你来告诉他们。”
她的话并没有能安慰巨灵。他在自己的椅子里别扭地挪了挪身子,才开始讲述。“在疯狂时代期间,世界仍然四分五裂,土地仍在起伏翻腾,人类就如风中之尘般四散。我们巨灵也被驱逐出了灵乡,各自开始了我们的放逐和漫长的流浪时期,对灵乡的渴望深深刻在我们心中。”他又斜斜地瞄了茉莱娜一眼,一对长眉毛低低地垂下,“我会尽量简洁,但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现在,我必须提到的是另一些巨灵,当全世界都在分崩离析时,他们设法留在了自己的灵乡里。当时的男艾塞达依”——他现在是避开不看茉莱娜了——“在疯狂中一边毁坏世界,一边死去。于是,当时仍留在灵乡的巨灵对那些尚未陷入疯狂的男艾塞达依提出,可以让他们进入灵乡,接受灵乡的庇护。许多人接受了,因为在灵乡中他们可以免于受到暗黑魔神邪恶的污染,由此可以保住性命。然而同时,他们与真源的接触被隔绝了。他们不仅不能使用唯一之力或者接触真源,甚至感觉不到真源的存在。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忍受这种隔绝,他们带着也许邪恶污染已经消除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灵乡。只可惜,邪恶的污染一直没有消失。”
“在塔瓦隆,有些人认为,”茉莱娜平静地说道,“巨灵提供的庇护导致裂世旷日持久,并且加剧了它的破坏程度。另一些人则认为,如果所有那些男人都同时发疯,世界早已毁灭殆尽。我是蓝结的,洛欧。跟红结不一样,我们蓝结赞成后一种看法。庇护挽救了世界上可以被挽救的一切。请你继续说。”
洛欧感激地点点头。岚看得出,他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
“正如我刚才说的,”洛欧继续道,“那些男艾塞达依离开了。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前,他们送给巨灵一件礼物,作为对庇护之情的报答。捷路。走进捷路门,走一天,也许你就会从距离出发地一百里、或者五百里以外的另一个捷路门走出来。捷路之中的时间和距离很特别。在里面,不同的路,不同的桥,通往不同的地方。至于要花费的时间,则取决于你选择哪一条路。这真是一件绝妙的礼物,时间越久,越显神奇。因为捷路不属于我们眼睛所见的周围这个世界,也许它们是自成一体,不属于任何世界的。巨灵由此不再需要在世界上旅行就能在灵乡之间来往。要知道,当时的世界,即使裂世已经结束,人类仍然像野兽一般互相争斗。而且,捷路的世界里没有裂世。两个灵乡之间的土地可能已经裂成深谷或者升起高山,但是它们之间的捷路完全不受影响。
“最后一个艾塞达依离开灵乡时,他们将一把钥匙交给了长老。这是一件宝物,可以培育生长出更多捷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捷路和捷路门是有生命的。我其实并不理解它们,没有巨灵理解它们,我听说甚至连艾塞达依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的放逐终于结束,漫长的流浪后我们终于再次找到了灵乡。那些接受了艾塞达依礼物的巨灵为每一个重新找回的灵乡都培育了捷路。在放逐期间,我们学会了石头的工作。于是,我们为人类建造城市,又种植博树林以安慰参与建造的巨灵,以免他们被对灵乡的思念压倒。所以,巨灵也培育了通往博树林的捷路。在玛佛•;得达乐呐那里有一个博树林和捷路门,但那里的城市在半兽人战争期间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的建筑都已经坍塌,博树林被半兽人砍伐殆尽,一把火烧了。”毫无疑问,洛欧觉得这种行为是不可原谅的罪行。
“捷路门是不可能被摧毁的,”茉莱娜说道,“人类亦是如此。虽然那座巨灵建造的伟大城市已经消失,但法达拉至今仍有人类居住,捷路门也依然屹立。”
“他们是怎么造出这样的东西的?”伊文娜问道,疑惑的目光看着茉莱娜和洛欧两人,“我是问,那些男艾塞达依,既然他们在灵乡里无法使用唯一之力,他们是怎么造出捷路的?又或者,他们是使用唯一之力造的捷路吗?他们可以使用的雄性唯一之力当时已经被邪恶污染。现在仍是。啊,我至今不太了解艾塞达依究竟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也许很愚蠢。”
洛欧解释道:“每一个灵乡的边界上都有一个捷路门,但是,是位于灵乡以外的。你的问题并不愚蠢,它正正指出了我们为什么不敢再使用捷路的关键。从我出生至今,没有一个巨灵使用过捷路。在我出生以前也没有。按照长老的法令,所有灵乡的所有长老,不论人类还是巨灵,都不应该使用它。
“捷路是由男人使用被暗黑魔神污染的唯一之力建造的。大约一千年前,就是你们人类称为百年战争的那段时期,捷路开始发生变化。起初,变化十分缓慢,以至于没有人察觉。它们渐渐变得湿寒阴暗,然后,里面的桥陷入了黑暗中。旅行者描述说,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监视他们。走进去的人之中,有的再也出不来了,消失的人数渐渐增加。至于走出来的人,有些人发疯了,他们语无伦次,不断地念着‘墨噬心’——黑风。艾塞达依医者的治疗对他们有些帮助,但尽管如此,他们也已经完全变了。他们没有人能记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然而,黑暗似乎已经渗入他们的骨髓。他们再也不笑了,而且惧怕风的声音。”
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茉莱娜椅子旁那只小猫发出的“喵喵”叫声和壁炉里炉火溅起火星时的“噼啪”响声。过了一会儿,奈娜依愤怒地爆出一句话:“你打算要我们跟你走进这种地方?你一定是疯了!”
“否则你打算怎么选择?”茉莱娜平静地问道,“选城里的白斗篷?还是城外的半兽人?记住,我的存在可以提供一些对抗暗黑魔神邪恶的保护。”
奈娜依恼怒地哼了一声,靠回椅子上。
“你还没跟我说清楚,”洛欧说道,“我为什么要违反长老的法令?而且,我一点也不想走进捷路。虽然人类修的路常常泥泞满地,但我离开尚台灵乡后一直走的是这些路,觉得很好。”
“不论人类还是巨灵,所有活着的生物,都已经卷入了跟暗黑魔神的战争之中。”茉莱娜说道,“然而世界上多数地方甚至还没察觉这一点,至于那些少数察觉的人则以为他们现在进行的小小的冲突算得上是战役。当世界拒绝相信事实的时候,暗黑魔神很可能一眨眼就能取得胜利。在世界之眼,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打破他的牢笼。如果被暗黑魔神找出扭曲世界之眼为他所用的方法……”
黄昏慢慢爬进卡安琅,壁炉里的火发出的光芒太弱了,岚很想点亮房间里的灯,他不喜欢房间里有任何阴影。
“我们能怎么做?”马特冒出一句,“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要?为什么我们得到灭绝之境去?那可是灭绝之境啊!”
茉莱娜没有提高音量,但她的话语带着强势充斥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火边的椅子忽然像一个王座般高高在上。一时间,就连摩菊丝也会因她的存在而黯淡。“只要还有一个办法,我们都要去试。看起来偶然的事往往就是时轮之模本身。在这里,三条线索交集到一处,每一条都提示一个警告:世界之眼。这不可能是偶然,而是时轮之模。你们三个并没有做出选择,是时轮之模选择了你们。现在,你们在这里,知道危险的存在。你们可以选择走开,世界也许因此灭亡。逃走,躲藏,是无法逃离时轮之模的编织的。或者你们可以选择试一试,到世界之眼去。三个ta'veren,三个命运之网的核心,聚集到危险的中心,在那里让时轮之模在你们三人的身边编织变化,你们也许就可以把世界从暗影中解救。这是你们的选择。我不可能逼你们去。”
“我去。”岚说道,尝试让自己听起来很坚决,然而不论他怎么努力去寻找那片虚空,他的脑海里仍然不停地闪过影像。塔,农屋,草原上的羊群。那本来是一个幸福的生活,他真的从来没有过别的奢望。听到珀林和马特也表示同意,他觉得安慰一点——仅仅是稍微安慰一点。他们听起来跟他一样口里发干。
“我想,我和伊文娜也是根本没什么选择吧。”奈娜依说道。
茉莱娜点点头。“你们两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也许你们不是ta'veren——也许而已——但是同样强大。从拜尔隆之后我就已经明白到这一点了。毫无疑问,到了现在,黯者也已经知道,巴‘阿扎门也是。不过,你们的选择跟他们三个男孩一样多。你们可以留下来,待我们走了之后,前往塔瓦隆。”
“留下来?”伊文娜喊道,“让你们去冒险,我们自己躲在后面?我不会的!”她迎上艾塞达依的目光,稍稍畏缩了一下,但是没有放弃抗议,固执地咕哝了一句。“我不会这么做的。”
“我想,这就是说我们两人都会跟你们一起去了。”奈娜依显得无奈,可是她的眼中光芒一闪,补充道,“你仍然需要我的药,艾塞达依,除非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学会了新技能。”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岚无法明白的挑衅,但茉莱娜只是点了点头,便转向巨灵。
“好了,洛欧,哈兰之子阿仁之子。你怎么样?”
洛欧两次张开口,又两次合上,穗子耳朵不停地抖动着。最后,他说道:“那么,好吧。绿人族。世界之眼。书里当然都提到过这些,但我猜没有巨灵真的亲眼见过,噢,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我想……非要走捷路吗?”茉莱娜点点头。他的长眉毛低垂下来,眉尖扫着脸颊。“那好吧。我想,我必须给你们引路。哈门长老大概会说,这是我做事总是赶急赶忙的报应。”
“那么,我们都已经做出选择了。”茉莱娜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
他们一直计划到深夜。多数是茉莱娜在做,加上洛欧关于捷路的一些建议。不过,她也会倾听任何人的提问和建议。天完全黑下来以后,兰恩也来了,仍是一副懒洋洋却又无懈可击的样子,他也提出了他的意见。奈娜依负责列补给品清单,她握着笔的手很稳,时不时就在墨水盒里蘸一下,只是不停地低声自言自语。
岚真希望自己能像贤者这么镇定,他自己没法自制地在房里踱来踱去,就好像体力过剩似的。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知道这是凭他现有的知识可以做出的唯一选择,但他不喜欢它。灭绝之境。刹幽古就在灭绝之境内的某处,在枯萎之原的另一边。
在马特的眼里,他看到了跟自己眼中一样的担忧和恐惧。他坐着,十指交叉,指节发白。岚不由猜想,如果他放开双手,他会握住那把ShadarLogoth的匕首吧。
珀林的脸上没有任何担忧之色,有的却是更糟糕的一种厌倦和听天由命。他的样子就像是一直以来都在跟某种东西做斗争,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争,只是坐等对方了结自己。不过,有时候……
“我们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就好了,岚,在灭绝之境……”一瞬间,那双金黄的眼睛被渴望点亮,在他疲倦的脸上闪着光芒,跟这个身材强壮的铁匠学徒像是不属于同一个生命,“在灭绝之境,可以好好地狩猎一场。”他轻声说道。然后他打了个哆嗦,好像刚刚才听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于是,他的脸又再一次回到厌倦之中。
至于伊文娜,岚把她拉到壁炉的另一边,以免被桌子旁正在做计划的人听到。“伊文娜,我……”她的一双漆黑大眼就像一池深水要把他吸进去一般,他不得不停下来咽了咽口水。“暗黑魔神想要的人是我,伊文娜。我、马特和珀林。我才不管茉莱娜塞达依怎么说,你和奈娜依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吧,或者去塔瓦隆,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都好,没有人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不跟我们一起,半兽人、黯者、任何人都不会阻止你们的。回家吧,伊文娜。不然去塔瓦隆也行。离开我们。”
他等着她回答说,她跟他一样有权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他没有权力指挥她。可是令他惊讶的是,她微笑着轻抚他的脸颊。
“谢谢你,岚。”她柔声说道。他眨眨眼,见她还有话说,又赶紧闭上嘴。“可是你知道我不可以的。茉莱娜塞达依把明在拜尔隆见到的影像都告诉我们了。你早该告诉我明是什么人的。我当时还以为……啊,明说我也是其中之一,奈娜依也是。也许我不是ta'veren,”她说出这个词时有点拗口,“但是看来,时轮之模也要我去世界之眼。任何与你有关的事,也与我有关。”
“可是,伊文娜——”
“谁是依蕾?”
他呆瞪了她一分钟,然后说出最简单的事实:“她是昂都王位的继承人。”
她的眼睛好像忽然冒出火一般:“岚•;艾‘索尔,既然你连正经一分钟都办不到,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他无法置信地看着她挺直着腰回到桌旁,在茉莱娜身边弯下腰用肘子支着身体,听守护者说话。他心想,我得跟珀林谈谈才行,他知道如何对付女孩子。
吉尔先生来过几次,第一次是来点灯,然后是亲自送来食物,稍后又来报告外面的事态。白斗篷正从街道的两边监视旅店。通往内城的城门附近发生了一次骚乱,女王的卫兵逮捕了一些戴白帽章和红帽章的人。有人想在旅店前门画龙牙,被兰温的靴子踢走了。
也许旅店老板见到洛欧跟他们在一起会觉得奇怪,不过他的脸上没有露出来。他回答了茉莱娜的几个问题,也没有试图探问他们究竟在计划什么。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然后等兰恩去开门给他,就好像这里不是他的旅店和图书室似的。他最后一次来时,茉莱娜把奈娜依整整齐齐地列在羊皮纸上的补给品清单交给他。
“现在都晚上这个时间了,要弄到这些不太容易啊,”他边读边摇头说道,“不过我会尽量安排的。”
茉莱娜又用细绳提着一个晃起来“叮当”响的小软革袋交给他。“很好。还有,务必在破晓之前叫醒我们。那个时间任何监视者的警惕性都是最低的。”
“就让他们看着个空盒子好了。”吉尔先生咧嘴笑道。
大家离开图书室时,岚打着呵欠拖着双脚跟着众人去洗澡睡觉。他一手拿着粗布,一手拿着一大块黄色肥皂,一边搓身体,一边看了看马特浴缸旁的小凳子。他的外套整齐地叠放在凳上,边缘露出那把ShadarLogoth匕首的金色鞘尖。兰恩也时不时会往那匕首撇一眼。岚很想知道,这样把它留在身边究竟是不是真的像茉莱娜说的那么安全。
“你说我的老爸会不会相信?”马特一边用一把长柄刷子擦背,一边笑道,“我拯救世界?我的姐妹们一定会哭笑不得的。”
他听起来跟旧日的马特没什么区别。岚但愿自己能忘掉那把匕首。
当他和马特终于回到屋檐下的房间时,天已经漆黑,星星躲在云层后。马特脱下外衣才上床,这是许久以来的头一回。不过,他还是随手把匕首塞到了枕头底下。岚吹灭蜡烛,爬到自己床上。他能感觉到从旁边的床上散发出的邪恶,不是来自马特,而是来自他枕下的东西。他就这样担心着沉入梦乡。
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那种不完全是梦的梦。他站着,瞪视着眼前的木门,漆黑的门板裂缝处处,满是粗糙的小木碎。空气湿寒阴冷,带着浓浓的腐朽味。远处有水在滴,空洞的滴水声在石头走廊里回荡。
否定他。否定他,他的力量就会失效。
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想像女王的祝福的样子,想像自己的床,想像自己正睡在床上。当他睁开双眼时,那扇门还在。回荡的滴水声跟他的心跳声声相扣,好像他的脉搏在为它数节奏一般。他又用塔教他的方法寻找虚空和火焰,内心获得了平静,可是周围的一切却没有改变。他缓缓打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都跟他记忆中那间像被烧融了的房间一样。高大的拱形窗户通往一个没有围栏的阳台,外面一层层长条状云朵像洪水似的流动着。黑色金属做的灯里跳跃着黑色却不知怎的如同银子般耀眼的火焰,闪烁着,令人炫目。壁炉仍是那么恐怖,每一块石头都隐约是一张痛苦的脸孔,炉里的火焰虽然狂乱旺盛却发不出一丝热量。
全都是一样的,只有一件例外。在磨光的桌子上,有三个小人像,手工粗糙,只能看得出是三个男人,似乎是雕刻家制造它们时太过匆忙了。其中一个人像的身边还站着一匹狼,相比之下,狼雕刻得仔细多了。另一个人像握着一把小匕首,匕首鞘顶端的小红点在灯光下微微反光。最后一个人像举着一把剑。岚的颈后汗毛直竖,他稍微靠近一点,刚好可以看清细小的剑刃上那只精致的苍鹭。
他满心恐慌,转过头,正好看到那面孤零零的镜子。镜里,他的影像仍是一片模糊,可是比起上一次,却清晰了一些,他几乎能看出自己的样貌特征。若他假设自己此刻是眯起眼睛看的话,他几乎能确定那就是自己的影像。
“你真是躲得太久了。”
他从桌旁猛转过身,呼吸变得粗哑。前一刻他还是独自一人,此刻巴‘阿扎门却站在窗前。当他说话时,口中、眼中冒出烈火。
“太久,但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否定你,”岚沙哑地说道,“我否定你拥有任何比我强大的力量。我否定。”
巴‘阿扎门笑了,响亮的笑声从火焰中传出。“你以为这么容易吗?不过,你一直都是这么天真的。每一次我们像现在这样面对面时,你都以为你可以反抗我。”
“你说的每一次是什么意思?我否定你!”
“你一直都否定我。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斗争已经进行过无数次。每一次你的脸孔都不一样,名字也不一样,但每一次都是你。”
“我否定你。”这只是一句绝望的轻语。
“每一次你都凭着你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反抗我,每一次的最终结果都是你终于明白谁才是主人。一个又一个时代里,你要么向我下跪,要么带着希望自己还能下跪的悔恨死去。可怜的笨蛋,你永远赢不了我。”
“你说谎!”他大喊,“你是谎言之父。你除了说谎什么都不会,所以你还是笨蛋之父。上一个时代,就是在传奇时代里,人们抓住了你,并且把你封印在你该呆的地方。”
巴‘阿扎门又笑了,一阵又一阵的嘲笑如阵阵轰雷。岚很想捂起耳朵,但是强迫自己双手垂在身边。笑声终于停下,他心中的虚空在巍巍颤抖。
“你这只蠕虫,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像一只躲在岩石下的甲虫那么无知,那么无能,我只要一个手指就能压碎你。这场斗争从创世一直持续至今。人类总是以为这是一场新的战争,其实这不过是同一场战争的重复。只不过,现在时间之风带来了改变。是改变。这一次不会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那些高傲的艾塞达依打算支持你反抗我。我要扒光他们的衣服,用铁链缠身,然后派他们赤身裸体地四出执行我的命令。或者,用他们的灵魂填塞厄运之渊,让他们永世惨叫。只有已经选择侍奉我的那些除外。那些侍奉我的艾塞达依,权力地位将仅次于我。你可以选择站在他们之上,把世界踩在脚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可以侍奉我,你将会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以前,许多次,当你活得足够久可以明白到你的权力时,你曾经作出过这样的选择。”
否定他!岚抓住自己能否定的一点大喊:“没有艾塞达依侍奉你。你又说谎!”
“这是他们告诉你的吗?两千年前我曾经带领半兽人横扫世界。就算是艾塞达依,他们之中也有人绝望地明白世界无法抵抗刹依坦,于是他们跪倒在我的脚下。两千年来,黑结早已渗入其他各结,隐藏在暗影之中。甚至那些声称帮助你的人,也可能是黑结。”
岚摇着头,试图甩掉心中涌起的疑问。茉莱娜,这个艾塞达依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究竟打算利用他做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喊道。否定他!光明啊,请助我否定他!
“跪下!”巴‘阿扎门指着他脚下的地板。“跪下,承认我是你的主人!最终你都会这样做的。你将会成为我的走狗,否则你就会死。”
最后一个字在房间里回响,回声来回激荡越来越响。岚举起双手抱着头,想要躲避它的冲击,踉踉跄跄地撞在桌子上。他嘶声大喊,企图压过耳中的回声:“不——————!”
他跳转身,把桌上的人像扫到地上。有什么东西扎了他的手一下,但他顾不上理会,用脚狠狠地把人像踩成泥块。可是,当他的喊声退去后,耳中的回声却还在,而且继续增强: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这回声就像一个漩涡把他卷进去,扯进去,把他心中的虚空撕成碎片。光暗下来,他的眼前只剩下一条隧道,巴‘阿扎门高高地站在尽头的光亮里,渐渐缩小缩小直到变成他的手掌那么大,缩成指甲那么点,消失。回声卷着他不停地转啊转,向着那黑暗和死亡沉下去。
他“砰”地撞到地板上,惊醒过来,仍然在拼命做着划水动作,想要游离黑暗。房间虽暗,但比不上梦里的黑暗。狂乱地,他试图把精神集中在心中的火焰上,把恐惧抛进火中,但是那虚空的平静却避开他。他的手脚都在颤抖,但他紧紧抓住那团火焰,直到耳中鼓动的血液静止下来。
马特在他的床上翻覆扭曲,在睡梦中呻吟。“……否定你,否定你,否定你……”声音渐渐弱下去,变成模糊不清的哀鸣。
岚伸手把他摇醒。他一碰到马特,他就立刻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咕哝坐了起来,惊惶四顾,好一会儿才颤抖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在双手里。突然,他扭转身,在枕头底下乱摸,摸出红宝石匕首用双手握着压在胸前,躺回床上。他转过头看着岚,脸孔藏在阴影中。“他回来了,岚。”
“我知道。”
马特点点头:“有三个人像……”
“我也见到了。”
“他知道我是谁了,岚。我捡起了那个握着匕首的人像,然后他说,‘原来这个就是你啊。’当我再看时,那个人像的脸跟我一样。跟我一样,岚!它就像是活的一般,感觉像是活的。光明助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捏着自己,就像是,我就是那个人像。”
岚沉默了片刻。“你必须坚持否定他,马特。”
“我有啊,他却在笑我。他不停地提到什么永远的斗争,还说我们就像以前的一千次一样再次相遇,还有……光明啊,岚,暗黑魔神认得我。”
“他跟我说了一样的话,我不认为他真的认识我。”他缓缓补充道,“我认为,他不知道我们中的哪一个……”我们中的哪一个什么?
当他撑起身时,觉得手里一阵刺痛。他朝桌子走去,试了三次才把蜡烛点着,然后把手掌伸到烛光下。一片粗厚的漆黑木片插在他的手掌里,木片的其中一面光滑而且打磨过。他呆看着它,几乎停止了呼吸。突然,他急促地喘着气,狂乱地扯着木片,要把它拔出来。
“怎么了?”马特问道。
“没什么。”
他狠心猛扯了一下,终于把它拔出来了,然后厌恶地“哼”了一声把它丢掉。可是“哼”声凝固在他的喉咙中。木片一离开他的手,就消失了。
然而伤口却留在他的手上,流着血。房间里的瓷水罐里有水,他抖着手打水往脸盘里盛,水四溅在桌上。他急匆匆地洗手,使劲揉伤口,把更多的血挤出来,然后洗掉。一想到手里可能还留着木片,即使是最细小的一片,也觉得恐怖不已。
“光明啊,”马特说道,“他也令我觉得肮脏。”但他只是躺在原处,双手握着匕首。
“是的,”岚回答,“肮脏。”他摸索着从脸盘旁的架子上找到一条毛巾。门口传来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敲门声又响了。“谁?”他问道。
茉莱娜伸头进来。“很好,你们俩已经醒了。快点穿好衣服,然后下楼。我们必须在破晓之前出发。”
“现在?”马特呻吟道,“我们还没睡够一个小时呀。”
“一个小时?”她反问,“你已经睡了四个小时了。快点,我们时间不多。”
岚跟马特困惑地对视一眼。他清楚记得在梦中渡过的每一分钟。那场梦从他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只持续了几分钟。
他们的对视引起了茉莱娜的注意。她敏锐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走进房间。“发生什么事了?是梦吗?”
“他知道我是谁,”马特说道,“暗黑魔神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
岚默默地抬起手,把手掌朝她张开。即使是在只有一支蜡烛的昏暗光亮下,上面的血也清楚可见。
艾塞达依走上前来抓住他的手,她的拇指横穿过他的手掌覆盖在他的伤口上。刺骨的寒冷向他袭来,冷得他的手指开始抽搐,他必须用力才能迫使它们张开。当她拿开她的手指时,寒冷也随之消失。
他翻过手掌,震惊地搓掉上面的血迹。伤口已经没了。他缓缓抬起双眼,看着艾塞达依的眼睛。
“快点,”她轻声说道,“时间紧迫。”
他知道她指的再也不是他们离开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