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诗人是忌妒的 (二)
现在,玛曼不得不厚着脸皮干下去;她在姑娘身边坐下来。"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刚回家就听见这样可怕的声音……可怜的人!"她摇出二十粒药放在一块方糖上。"对这些腹部绞痛我再清楚不过了!吮一下这个,你马上就会好的……"她把这块糖举到姑娘嘴边。姑娘的嘴唇顺从地伸出来接糖,就象它刚才顺从地伸出来接雅罗米尔的吻一样。
玛曼在极度兴奋的愤怒下冲进儿子的房间。现在愤怒已经平息,但兴奋还在:她盯着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感到一阵强烈的欲望,想拉开姑娘身上的毯子,看看她的全裸体。破坏由姑娘和雅罗米尔组成的那个小小的充满敌意的世界的统一;抚摸他所抚摸的东西;认领它,占有它;把两个躯体都裹在她那空气般的拥抱中;把自己浸在他们那藏着邪恶的裸体里(她注意到雅罗米尔的短裤撂在地板上);粗野而无知地来到他们中间,仿佛这全都是一个腹部绞痛的问题;同他们在一起就象从前同雅罗米尔在一起时一样,用她裸着的乳房去喂他;跨过这一暖昧无知的桥梁,进入他们的嬉戏和他们的爱情;象天空一样笼盖着他们的裸体,与他们合为一体……
她的激动使她感到恐惧。她建议姑娘做深呼吸,然后很快地离开了房间。
警察总局大楼前停着一辆关闭的小公共汽车,一群诗人聚集在周围等待司机。其中有两位警察,他们是这次诗歌晚会的组织者之一,雅罗米尔也在这群人中间。他认识几位诗人的面孔(比如,那位白发苍苍的诗人,他曾参加过雅罗米尔学校的一次会议,朗诵过一首关于青春的诗歌)。虽然最近一本文学杂志发表了他的五首诗,使他的羞怯多少有点减轻,但他还是不敢对他们中任何人说话。为了以防万一,他把这本杂志插在外衣的胸部口袋里,这使得他的半边胸脯象男人一样平坦,另外半边却象女人一样具有挑逗性。
驾驶员终于来了,诗人们(共有十一个,包括雅罗米尔)爬进公共汽车。开了一小时后,车子停在令人心旷神恰的乡间,诗人们走出来,两位警官指给他们看一条河,一个花园,一座别墅,领着他们穿过整幢大楼,教室,礼堂(欢乐的晚会很快在这里开始);他们被迫窥视每间屋有三张床位的一排宿舍,那些修警察课程的人就住在这里(这些人吃了一惊,跳起来立正,就象在官方视察中采用的那种夸张的军人姿态),最后诗人们被带到指挥员的办公室。等待着他们的是一盘三明治,两瓶酒,穿军服的指挥员,而更妙的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姑娘。他们依次与指挥员握手,咕噜着报出他们的名字。指挥员指着那个姑娘。"这位年轻女士负责我们的电影小组。"他开始向十一位诗人解释(与此同时,这些诗人正在依次同那位姑娘握手),人民的公安部队有自己的俱乐部,在那里正在开展丰富的文化生活。他们有一个戏剧小组,一个合唱队,最近在这位年轻女士的指导下又成立了一个电影小组;目前她还是电影学校的学生,她一直很乐意地在为年轻的警察们提供帮助。他们努力给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一部高档的摄影机,最新的照明设备,最重要的是,热情的小伙子;指挥员开玩笑地说,他不太清楚,这些热情是因为对电影感兴趣,还是对这位年轻漂亮的电影摄制者感兴趣才激发出来的。
同每个人握完手后,这位年轻女士对站在巨大反射器后的几位年轻人点了点头,霎时,诗人们和指挥员便发现他们自己正在聚光灯的强光下嚼着三明治。指挥员试图进行自然、轻松的谈话,但却不断被姑娘对摄制人员的命令打断。灯光变换了几次,终于摄影机开始轻声地嗡嗡起来。拍电影的几分钟欢乐过去之后,指挥员对诗人们的合作表示感谢。他看了看表说,大家已经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们了。
"诗人同志们,请这边走,"一位组织者说,开始在一张字上念着他们的名字。诗人们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听他的信号就齐步走向主席台。台上有一张长桌,每一把椅子都标着诗人们的姓名座位卡。当他们坐下来时,拥挤的礼堂响起了一阵掌声。
这是雅罗米尔第一次出现在人群面前。他心花怒放,这种陶醉感整个晚上都没有离开过他。总而言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诗人们在他们指定的座位上坐定后,一位组织者走到安放在长桌一端的小讲台前,向十一位诗人表示欢迎,然后介绍他们。被提到名字的诗人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鞠躬,大厅里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雅罗米尔也鞠躬,掌声使他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看门人的儿子正在前排向他挥手。他点头作答,这个小小的动作全场都看见了,这给了他一种愉快的自在的感觉,因此在晚会过程中他朝他的朋友点了好几次头,就象一个在舞台上感到完全自在、惬意的人。
诗人们是按字母顺序坐着的,雅罗米尔发现自己正好在那位银发苍苍的诗人左边。"我亲爱的孩子!多么叫人惊奇!前几天我在杂志上看见了你的诗。"雅罗米尔很有礼貌地微笑,那位诗人继续说,"我决心记住你的名字。它们的确是出色的诗,我真的很喜欢它们。"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那位组织者再次走到麦克风前,要求诗人们选一些他们最近的作品来朗诵。
于是,诗人们按照字母顺序一个接一个走到小讲台前,朗诵几首诗,答谢听众的掌声,然后回到坐位上。雅罗米尔不安地等着轮到他;他担心会结巴,他担心他的声音会颤抖,他什么都担心;他站了起来,象一个梦游者朝小讲台走去;他没有时间思考。他开始朗诵,念了几行诗后他的信心便增强了。诗刚一念完就博得了热烈的掌声,持续时间比他前面任何一个诗人都长。
这个奖励增强了雅罗米尔的自信心,他更加信心十足地朗诵第二首诗。他一点也没留意到两台巨大的反射器突然亮了,摄影机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嗡嗡响起来。他假装没有意识到这一活动,顺畅地继续他的朗诵。他甚至还从纸上抬起眼睛,望了望昏暗的大礼堂,而且还望了望摄影机旁边那个特殊的地点,那位年轻漂亮的制片人就站在那里。又是一阵掌声,雅罗米尔又读了两首诗,听见摄影机的嗡嗡声,看到那拉摄制者的面孔,鞠躬,回到他的坐位上。这时,那位白发银丝的诗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将他庄严的头向后倾,张开双臂,紧紧搂住雅罗米尔的背。"我的朋友,你是一名诗人!你是一名诗人!"然后由于掌声还在继续,他转向听众,低下他满是银发的头。
第十一位诗人表演完后,组织者再次走上讲台,向每个诗人致谢,然后宣布休息片刻,休息之后,任何听众只要有兴趣可以回来与诗人们交谈。"这部分节目不是强迫的,是自愿的,只涉及那些感兴趣的人。"
雅罗米尔陶醉了;人们紧握他的手,聚集在他周围;一位诗人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并对雅罗米尔还没有出版一本书表示惊异;他请求雅罗米尔送他一本诗选;另一位诗人邀请他参加一个学生组织安排的一次会议。当然,看门人的儿子也紧挨在雅罗米尔身边,向大家说明他俩从童年时代起就是好朋友。指挥员握着雅罗米尔的手说,"看来,今天晚上的佳冠属于最年轻的诗人!"
然后他转向其他诗人,宣布说他很遗憾,他将不能参加讨论会,因为他得去主持隔壁马上就要开始的舞会。他微笑着打趣说,附近村庄的女孩们全都成群结队地涌向舞厅,因为他的警察们是一群很英俊的小伙子。"不要紧,同志们,我敢肯定,这不会是你们最后一次来这里访问。谢谢你们那些美好而鼓舞人心的诗!欢迎你们不久再来看我们!"他同大家握手,然后离开到隔壁大厅去了,从那里已经传来了舞曲声。
几分钟前还回响着震耳欲聋掌声的礼堂,现在却一片寂静,几乎空了。诗人们聚成一个小圈,在讲台前面等待,对他们表演的反响还在激动着他们。一个警官走到麦克风前宣布:"同志们,休息结束,我把发言权还给我们的贵宾。愿意参加讨论的人请坐下来好吗?"
诗人们回到他们的坐位上,在空荡荡的礼堂前排,大约有十个人面对着他们坐了下来。在他们中间有看门人的儿子;那两个在汽车上陪伴诗人们的组织者,一位拄着拐杖,有一条木腿的老人,还有几个模样不引人注意的男人,甚至还有两个女人。一个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也许是办公室的秘书),另一个就是那位电影摄制者,她完成了她的拍摄,此刻正用一双平静的大眼睛看着诗人们。隔壁欢乐的舞曲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诱惑人,但对诗人们来说,这位漂亮女人的在场却更有意义,更令人鼓舞。坐在台上的诗人与坐在礼堂第一排的群众人数大约相等,这两群人谨慎地互相注视,就象双方足球队排列在场上,等待着开球。令人痛苦的沉默持续着,雅罗米尔对他这一队的能力越来越感到不安。
然而,雅罗米尔低估了他的同伴们。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已经历过成百次类似的场合,因此这种讨论已经成了他们的专长。让我们也回忆一下前后的历史:这是一个讨论和开会时代。形形色色的协会,党团组织,工人俱乐部和联谊会都在忙于组织文娱晚会,邀请各种各样的画家,诗人,天文学家,农学家和经济学家参加会议。这类活动的组织者们由于他们的努力而受到尊敬和奖赏,因为这个时代需要革命活动;但由于缺少革命的障碍,这种热情就不得不引导到开会和讨论中来。而画家,诗人,农学家和经济学家们喜欢开会,因为这样可以证明他们不仅是深奥的专家,而且是与群众生动联系在一起的真正的革命者。
因此诗人们非常熟悉听众们提出的问题;他们知道这些问题会按照统计法的绝对规律反复地重现。他们知道有人一定会问:同志,你最初是怎样开始写作的?他们知道还有人会问:你写第一首诗时多大?他们知道有人肯定会询问:你最喜爱的作家是谁?听众中间也肯定会有人为了显示自己熟悉马克思主义而提出这样的问题:同志,你怎样理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们知道除了提问,听众还会劝诫他们写更多这方面的诗, 关于(1)出席讨论会的人的职业。(2)青春,(3)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活的罪恶。(4)爱情。
最初片刻的沉默不是由于缺乏经验造成的;相反,正是由于诗人们过分按照常规及职业态度行事而引起的。在某种程度上,也许也应该怪罪于配合不好,因为这群诗人以前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他们没有预先商定的开球方式、最后,那位白发如银的诗人打破了沉默,他讲得很漂亮,令人鼓舞,十分钟的即兴演说之后,他邀请这排听众随便提他们想到的任何问题。既然诗人们对这场比赛已热心起来,于是他们显示出口才,自动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让每个诗人都适当地表演一番,巧妙地互相赞扬,时而严肃地回答,时而诙谐地讲一些轶事。所有基本的标准问题都恰当地提了出来,也都恰当地给予了标准回答。(谁不会被那位白发诗人对于何时及怎么写第一首诗的回答所迷住呢?他解释说要不是为了他的猫米基,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诗人,因为正是她激励他在五岁时创作了第一首诗。他开始背诵这首诗,由于对面那排人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它当真,他开始格格地笑起来,结果所有的人——诗人们和提问者——全都尽情地大笑起来。)
预料中的劝诫也出现了。正是雅罗米尔的老同学首先站起来,发表了一番严肃的言论。是的,诗歌晚会精彩极了,所有的诗人都是第一流的。但是,是否有人注意到,尽管事实上呈献了三十三首诗(假定每个诗人平均三首诗),但却没有一首诗提到国家安全力量,哪怕是间接的?有谁能真正地坚持认为,在我们的生活中,人民警察没有起到一个至少值得我们注意和尊敬的三十三分之一的作用呢?
接着,那位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她说她完全赞同雅罗米尔的老同学刚才表达的意见,但她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为什么近来很少有人写爱情?从提问者的队伍里传来一阵压低的笑声。这位妇女继续说:毕竟,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们也要相爱,他们会喜欢一些描写爱情的诗。
白发如银的诗人站起来,鞠了鞠躬,然后说,这位女士完全正确。一个社会主义者为什么应以爱情为耻?爱情有什么过错?我是一个老人,他说,但我不怕承认,当看见女人穿着单薄的夏装,显示出她们年轻迷人的身躯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要转过头去。提问者的队伍怀着共谋犯罪的同情窃笑起来。老诗人继续说:我应该为这些年轻美丽的女人献上些什么呢?我应该给她们一把系着红缎带的铁锤吗?或者当我来表示我的敬意时,我应该带一把镰刀来插在她们的花瓶里吗?不,我献给她们玫瑰花;爱情诗就象我们献给可爱女人的玫瑰花。
是的,说得对,那位妇女急切地表示赞同。老诗人受到这一反响的鼓励,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束手稿,朗诵了一首很长的爱情诗。
是的,是的,这太美了,那位妇女激动地说。但这时,一位一直在充当这次晚会组织者的警官站起来说,这些诗行的确很优美,但即使是一首爱情诗也应该让人们能分清,它是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诗人写的。
但是,社会主义爱情诗同其它爱情诗怎么能有区别呢?那位妇女问,她仍然着迷于老诗人忧郁地低下的白发苍苍的头,着迷于他的诗歌。
当其他人发言时,雅罗米尔保持着沉默,但他知道他一定要讲话,他觉得他的时刻终于到了。毕竟,很早以前,远在他拜访那位画家,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新艺术和新世界的那些日子,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啊,又是画家,从雅罗米尔嘴里发出的又是画家的声音和话语!
他说了些什么?在旧的资产阶级社会,爱情被金钱、社会地位以及种种偏见所严重变形,它永远不可能成其为自身,它始终只是真正爱情的一个影子。只有在新时代,扫除了金钱的力量和偏见的影响,才能使人成为完整的人,恢复了爱情的光辉。社会主义的爱情诗就是这一伟大的、解放的情感的声音。
雅罗米尔对自己的雄辩感到满意,并注意到一对平静的黑眼睛在疑视他。他觉得,"真正爱情"和"解放的情感"这些词从他嘴里流出来,就象勇敢的船只驶进那对黑色大眼睛的港湾。
但当他讲完后,一个诗人讥讽地微笑说,"你真的认为你诗中的情感比亨利希·海涅诗中的情感还要多吗?维克多·雨果的爱情对你来说似乎太卑贱了吗?你是否想告诉我们,一个象聂鲁达这样人的爱情由于金钱和偏见而变成了畸形吗?"
出乎意料的一击。雅罗米尔不知所对;他脸红了,那对黑眼睛目睹了他的耻辱。
那位中年妇女对雅罗米尔同伴的嘲弄攻击感到很高兴,她说:"同志们,你们为什么要干预爱情?爱情永远都是一样的,谢天谢地。"
那位组织者回答:"噢,不,同志,你错了!"
"不,我说的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那位诗人迅速插话,"但是,旧日爱情诗和现代爱情诗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情感的力量和真实。"
"那么,区别在哪里?"中年妇女问。
"在这里:从前,爱情——甚至最祟高的爱情——总是对令人厌倦的社会生活的一种逃避。但今天,人们的爱情却与我们的社会责任,我们的工作,我们整体的斗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就是现代爱情诗新的优越所在。"
对面那排人表示赞同这个系统的阐述,然而,雅罗米尔突然轻蔑地大笑起来:"这种优越,我亲爱的朋友,一点也不新。过去的伟大作家难道没有把爱情与社会斗争联系起来吗?雪莱著名诗中的恋人都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共同献出了生命的革命者。这就是你所说的爱情脱离了社会生活的意思吗?"
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静默。刚才,雅罗米尔还不知道怎样回答那位同行的反对意见,现在轮到他的同行一下子语塞了,于是就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一个无法接受的印象):在昨天和今天之间没有真正的区别,新世界实际上是一个幻觉。事实上,那位中年妇女就又站了起来,带着急切的微笑大声说,"我们在等待,同志们。告诉我们——今天的爱情同过去的爱情有什么区别?"
在这关键时刻,当每个人都仓皇失措时,那位有条木腿的男人插了进来。他一直在仔细地听着辩论,但明显表露出不耐烦。现在他费力地站起来,让自己靠在椅子上直立着。"同志们,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他说,同排的人开始对他嚷道,这没有必要,因为他们都非常熟悉他。"我不是向你们自我介绍,而是向诗人同志们,我们的客人。"他反驳说。由于他明白单单介绍他的名字对诗人们来说意义不大,于是他开始简略地叙述他的生世。他在这个地方工作了近三十年;还在科克瓦拉先生的时期他就被雇用在这里了,那位工厂主把这座别墅作为消夏之居。整个大战期间他一直都在这里,盖世太保逮捕了科克瓦拉先生以后,把这幢房子接管过来作为娱乐中心。战后这座别墅曾交给天主教徒,现在它属警察所有。"但是就我看到的一切来说,没有任何政府象共产党那样关心我们劳动人民。"尽管如此,今天的一切也还不是尽如人意。"在科克瓦拉的时期,在盖世太保时期,在天主教徒时期,公共汽车站总是在别墅对面。"那是多么方便。他只需跨出门就到了公共汽车站。突然之间,没有任何理由,他们就把车站移到离此两条街段的地方。他对他能想到的所有政府部门和机关提出了抗议。没有用。他用拐杖捣着地板:"这座别墅现在应该属于劳动人民!因此请你们告诉我,为什么象我这样的一个劳动者却不得不走两条街去赶公共汽车?"
坐在前排的人回答说(半是不耐烦,半是逗趣),他们已经给他解释过一百次,公共汽车现在要停在那个新建的工厂前面。
那位木腿男人回答,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建议在两个地点都设车站。
同一排的人说,公共汽车在两条街段之内停两站,这真是废话。
"废话"这个词触怒了木腿男人。他说,没有人有权对他这样说话。他用拐杖敲着地板,脸气得通红。不管怎样,在两条街段的距离之间不能修两个车站,这不是事实。他在其它交通路线上看见过有这样的车站。
一位组织者站起来,逐字复述(显然他过去已经这样做过多少次了)捷克斯洛伐克汽车运输部门的决议:特别禁止、公共汽车站之间近于指定的最短距离。
那位木腿男人指出,他曾提过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为什么不把停车站设在别墅和新厂之间呢?
这只会使工人和警察都不方便,他们回答。
这场争论已经进行了二十分钟,诗人们徒劳地想加入进去。对面的那排人沉浸在他们非常熟悉的话题中;没有给诗人们一个讲话的机会。只有当木腿男人厌倦了他那些同事的反对,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后,这场争论才告结束。在接下来的静默中,从隔壁传来的舞曲声响彻了大厅。
没有人想说点什么。一个警官站起来,感谢诗人们的访问和有趣的讨论。白发如银的诗人代表来宾讲话,他说,这场讨论对诗人们来说比对听众更有收益(这是常有之事),要感谢有这个机会的应该是诗人们。
在隔壁房间,一个歌手唱起了流行曲调;对面那排人聚在木腿男人身边平息他的恼怒,诗人们发现他们自己被冷在一边。过了一会儿,看门人的儿子和那两位组织者才走近他们,把他们带上公共汽车。
那位漂亮的电影摄制专业的学生同诗人们一道回去。当汽车穿过黑夜,飞快地驶向布拉格时,诗人们围在她身边,每个人都想引起她的注意。由于机运不好,雅罗米尔发现自己坐得离姑娘太远,不能加入这场娱乐。他想起了他的红头发姑娘,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多么不可救药的难看。
汽车在布拉格中心停了下来,一些诗人决定顺道去造访一家酒店。雅罗米尔和那位漂亮的电影摄制者也跟了去。他们围着一张大桌子坐着,聊天,饮酒,然后姑娘提议他们到她的住处去。到这时只剩下几个人:雅罗米尔,白发银丝的诗人,以及出版社的编辑。他们舒适地坐在一间漂亮的房间里,这间屋子在一幢现代别墅的二楼,姑娘正要把它转租出去。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老诗人以一种无人能比的热情专注在姑娘身上。他坐在她身旁,赞扬她的美,给她背诵诗,即兴创作赞美她的迷人的诗歌,不时单腿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双手。那位编辑对雅罗米尔差不多也是同样大献殷勤。他没有赞扬他的美,但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是一名诗人,你是一名诗人!(让我们注意,如果一位诗人称呼另一个人为诗人,这与一位工程师称呼另一个人为工程师,或一个农民称呼另一个人为农民完全是两码事。一个农民仅仅是一个务农的人。一个诗人却不仅仅是一个写诗的人,而是一个被上帝选出来写诗的人。只有一个诗人才能够在一个同行诗人身上发现这种恩典的特征。让我们回忆一下兰波的信:所有诗人都是兄弟。只有一个兄弟才能发现家族的秘密徽号。)
那位电影摄制者一直在盯着雅罗米尔,她的面前正跪着白发苍苍的诗人,她的手成了他热烈赞美的受害者。雅罗米尔很快便意识到姑娘的关注,他心花怒放,也回望着她。多么美妙的一个矩形!老诗人凝视着姑娘,编辑凝视着雅罗米尔,雅罗米尔和姑娘互相凝视。
这种视线几何形只有一次被打乱了,只有短暂的片刻。编辑挽着雅罗米尔的胳膊,把他引到邻接房间的阳台上,然后请求他和他一道从栏杆上往下面院子排尿。雅罗米尔愉快地服从了,因为他极想要编辑记住自己的诺言,出版一本他的诗集。
当他俩从阳台上回来时,老诗人从地上站起来说,该走了。他看得很清楚,他说,他不是姑娘渴望的人。他要求编辑(他远不如老诗人观察敏锐,考虑周到)让这对年轻人单独留下。因为这正是这对年轻人所希望和应得的。正如老诗人所解释的——他们是这个晚上的王子和公主。
当编辑终于也明白了这个形势,准备离开时,老诗人已经挽着他的胳膊,正把他往门口拉。雅罗米尔明白自己马上就要与姑娘单独相处,她正坐在一把大扶手椅里,交叉着腿,弯曲的黑发披在肩上,眼睛直盯着他……
两个人即将成为情人的故事是永恒的,它几乎使我们忘记了历史。叙述这样的爱情故事是多么叫人愉快!忘记浸蚀我们短暂生命的那个怪物(就象水泥逐渐浸蚀会使纪念碑倒塌一样)是多么叫人快活。忘记历史是多么叫人快乐!
但是历史在敲门,要进入我们的故事。它的到来不是身着秘密警察的装束,也不是身着一场突然革命的装束。历史的进场不会总是富有戏剧性的,它常常象污浊的洗碗水一样渗人日常生活。在我们的故事里,历史的入场是身着内裤的装束。
在我们所描述的那个时代,高雅在雅罗米尔的国家被视为一种政治罪行。那时穿的衣服糟透了(战争刚结束,一切东西都还短缺)。尤其是高雅的内裤,在那个阴郁的年代几乎被看成是应该受到严厉惩罚的一种奢侈品!男人们被当时出售的那种难看的内裤搞得烦恼不安(短裤特别宽大,一直到膝部,在腹部上方留了一个可笑的楔形开口),他们求助于主要为运动和健身穿的亚麻运动裤,称为"训练短裤"或"教练员"。于是,那个时代目睹了波希米亚所有男人装束得象足球队员一样,爬上他们妻子和情人床上的这一奇观。那时候的卧室就象一个运动场,但是从服装的美观来看,这并不算太糟:"教练员"具有一种运动员似的轻巧灵便,而且穿起来颜色鲜艳——蓝色,绿色,红色,黄色。
雅罗米尔一般不大注意他的衣着,因为有他母亲为他操心。她挑选他的衣服和内衣裤,她确保他的内衣裤足够暖和不致使他感冒;她对雅罗米尔有多少套内衣裤了若指掌;只要朝衣橱望一眼就能说出雅罗米尔那天穿的是哪一套。如果她发现衣橱里平常穿的内衣裤一件也没少,她就会生气。她不喜欢雅罗米尔穿"教练员",因为她认为这种短裤不是合适的内裤,只有在运动时才该穿。要是雅罗米尔反对说,标准的内裤很难看,她就会用几乎掩饰不住的愤怒回答,没有人会看见它穿在他身上。因此每当雅罗米尔去看望红头发姑娘时,他总是从衣橱里取出一条内裤,把它藏在他的写字台里,悄悄地穿上色彩鲜艳的"教练员"。
然而,这一次,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晚上会带来什么,他穿了一条可怕的内裤,宽大,破旧,灰暗!
你也许认为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难题,他可以轻易地关掉灯,这样姑娘就看不到他的内裤了,但是,一盏罩着粉红色灯罩的小灯正把多情的光投遍房间,急切地等待着为这两个情人照亮通向共同狂欢的路;雅罗米尔不能想象要姑娘把灯关上。
或者你也许想到,他可能把那条难看的内裤和裤子一起脱掉。但雅罗米尔决不会想到这个主意,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突然一下子把衣服脱光使他害怕。他总是逐渐地脱衣服;他与红头发姑娘在一起时,总是穿着短裤和她作爱,直到最后一刻,才趁着兴奋把它脱掉。
因此,他恐惧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宣布说他也该离开了。
老诗人极为生气。他告诉雅罗米尔,决不能侮慢一个女人,然后他悄声地对他描绘了等待着的快乐。但是,老诗人的话似乎只是加强了掩藏在他裤子里面的丑陋。在那对美丽眼睛的注视下,雅罗米尔的心在作痛,他朝门口退去。
一到街上,他就悲哀、后悔不已;他无法把这位漂亮姑娘的形象从脑子里赶走。白发苍苍的诗人(他们在一个电车站向编辑道了晚安,这会儿正一道穿过黑暗的街道)在不断地用责备来折磨他,他不仅让人扫兴,而且有失男子风度。
雅罗米尔反驳说,他根本没打算要侮慢那位年轻女士,但是他爱他自己的女友,她也同样热烈地爱着他。
你真死心眼,老诗人说。说到底,你是一位诗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同另一个女人作爱不会损害你的女友。生命是短促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听见这些话真叫人难受。雅罗米尔回答说,在他看来,我们倾注了一切的一个专一崇高的爱情比一千次卑微的风流韵事都有价值得多;他的一个女友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的女友如此迷人;如此说不尽的可爱,以致对他来说,与这样一个女孩经历一千次意料不到的冒险,也要比唐璜与一千零一个姑娘经历的冒险容易得多。
老诗人站住了;雅罗米尔的话显然感动了他。"也许你是对的,"他说,"可我已经老了,属于一个旧世界的人。我必须承认,尽管我结过婚,我还是很乐意同那个女人待在一起。"
当雅罗米尔继续详细阐述他对一夫一妻制爱情的优越性看法时,老诗人垂着头。"也许你是对的,我的朋友。实际上我知道你是对的。难道我不是也梦想过一个崇高的的爱情吗?一个专一而崇高的爱情吗?一个象宇宙一样无穷无际的爱情吗?但是我错过了机会;亲爱的朋友,因为那个旧世界,那个被金钱和娼妓玷污的旧世界,不是为了爱情而建立的。"
他们两人都有点陶醉了。老诗人搂住年轻诗人的肩膀。他们站在马路中间。老诗人举起手臂。"让旧世界灭亡吧!爱情万岁!"
雅罗米尔觉得这个姿势优美动人,豪放不羁,富有诗意。他们两人朝着布拉格黑暗的深处长久地、热情地大喊:"让旧世界灭亡!爱情的崇高万岁!"
白发苍苍的诗人突然在雅罗米尔面前跪下,亲吻他的手。"我的朋友,我赞扬你的青春?我的年纪赞扬你的青春,因为只有青年人才能拯救这个世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用光着的头去触雅罗米尔的膝盖,用一种忧郁的语调补充说,"我赞扬你的崇高爱情。"
他们终于分手了,雅罗米尔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他的房间。他眼前浮现出一位美丽的、遭到拒绝的女人形象。在一阵自我惩罚的冲动驱使下,他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他脱掉裤子,以便看到他穿着那条难看、破旧的内裤。他怀着强烈的厌恶,继续对着他那荒唐可笑的丑态看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意识到他的愤怒根本不是针对自己的。他正在想他的母亲——她为他挑选内裤,她迫使他不得不采取偷偷摸摸的花招,她熟悉他的每一件衬衫和袜子。他怀着仇恨想着他的母亲,那个用一根无形的长绳套住他的脖子,紧抓住他的母亲。
他开始比以前更加残酷地对待红头发姑娘。当然,这一残忍是掩藏在爱情受了伤害的幌子下:为什么你不努力理解我一点?难道你看不出我的情绪吗?难道我们变得这样陌生,你竟然猜不出什么在使我烦恼吗?如果你真的爱我,象我爱你那样,你应该感觉到我正在想什么。你为何总是对我不喜欢的事感兴趣?为什么你老是对我一会儿讲这个兄弟,一会儿讲那个兄弟,一会儿讲这个姐姐,一会讲那个妹妹?难道你没看出现在我正在考虑许多事,我需要你的帮助和支持,而不是要这些老谈自己的叽哩呱啦吗?
姑娘自然要为自己辩护。谈论我的家庭有什么不好?你不是也对我谈你的家庭吗?难道你的母亲是人;我的母亲就不是么?然后她提醒他(自从那事发生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他的母亲是怎样侵犯他们的私事,把她自己强加于他们。
雅罗米尔对他的母亲既爱又恨。现在他竭力为她辩护。母亲主动帮助我们有什么不好?这只是表明她喜欢你,她接受了你作为一个家庭成员。
红头发姑娘大笑起来:毫无疑问,你母亲知道肚子疼的呻吟和作爱时的叹息两者之间的区别!雅罗米尔受了侮辱,一脸愠怒,姑娘不得不请求他原谅。
一天,他们正在街上行走,红头发姑娘的手臂插在雅罗米尔的手臂下,他们执拗地沉默不语(只要他们没有互相责备时,他们就沉默不语,只要他们一讲话,他们就互相责备)。雅罗米尔看见两个漂亮的女人朝他们走来。一位很年轻。另一位大一些;年轻的那位更漂亮,更高雅,但另一位也挺好看,而且很有吸引力。雅罗米尔认识她们:一位是年轻的电影摄制者,另一位是他的母亲。
他脸红了,向她们打招呼。两个女人也回敬他们的招呼(母亲招呼他时带着一种夸张的快乐神气)。雅罗米尔手挽着他的丑姑娘,仿佛觉得那位漂亮的电影摄制者看见了他穿着他那可耻的内裤。
他一回到家就问母亲,她是怎么认识那位电影摄制者的。她用卖俏的戏谑回答说,她认识她有一段时期了。雅罗米尔催促她讲详细一点,但玛曼继续回避他的问话,就象一个姑娘逗弄她的情人一样;最后,她才告诉他:这位漂亮聪明的女人大约在两星期前首次来拜访她。她说她钦佩雅罗米尔是一个诗人,希望拍一部关于他的短片;这将是由国家警察电影俱乐部赞助拍摄的一部业余影片,但尽管如此,它肯定会有相当可观的观众。
"她为什么找你?她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雅罗米尔问。
母亲解释说,姑娘想先从她那里得到所有的背景材料,而不想打扰雅罗米尔。实际上,这姑娘真不错,还要求母亲写电影脚本!想象一下吧!初稿已经完成,一位年轻诗人的生活故事。
"你干吗什么也不告诉我?"雅罗米尔生气地问。母亲与那位拍电影学生之间的关系,本能地使他突然很不高兴。
"我们打算让这件事使你吃一惊。我们在街上遇见你,运气真不好。假若有一天你回到家推开门——一切都准备就绪:姑娘,摄制组,摄影机,马上就要开始拍电影。"
雅罗米尔在这件事上毫无选择;一天他回到家,发现那位年轻的电影摄制者已经在房子里。这一次,他穿着红色的"教练员"(自从那个倒霉的诗歌晚会之后,他就不再穿那种难看的内裤),但是,他还是感到象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笨拙,缺乏自信。
这位拍电影的姑娘宣布(没人想费事征求雅罗米尔的意见),他们这一天都将拍记实的背景材料,例如儿童时代的照片;玛曼将作解说。雅罗米尔偶然得知,整部影片设想成一个母亲对诗人儿子的回忆。雅罗米尔很想问母亲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他害怕她的回答;他的脸红了。除了两位女人,房间里还有三个男人,围在照明设备周围;雅罗米尔觉得他们在鄙夷地瞧着他;他不敢讲话。
"这些童年时代的照片好极了。我想把它们全部用上。"姑娘说,一边翻看家庭照相簿。
"它们将怎样表现在银幕上呢?"玛曼带着专业上的兴趣问,姑娘使她相信用不着担心。然后她向雅罗米尔解释,最初的连续镜头将仅仅是他那些照片的蒙太奇,伴随着他母亲的话外音回忆。然后镜头将集中在玛曼身上,最后诗人才进入画面:诗人在他出生的房子里,诗人在写作,诗人在花园里散步,最后诗人在开阔的大自然里,他最喜爱的环境中;在乡村一个美丽僻静的地方,他将朗诵一首诗作为影片的结尾("我的这块可爱的风景假定在哪里呢?"他不快地问。她们回答,他最喜爱的地方当然是希拉格附近富于浪漫气息的地区, 到处都是山冈和荒凉的巉崖。"这不真实!我讨厌那些无聊乏味的岩石。"雅罗米尔说,但是没人认真对待他。)
雅罗米尔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电影脚本,并提议他愿意自己为这个脚本做点什么;他反对道,这个脚本里有太多的琐屑、陈旧的东西(放映一个一岁婴儿的照片真是荒唐!);他声称知道在这部影片里可以探讨的更有趣的问题;她们要他说得更明确点。他回答说此时此地他还不能讲清楚它,他愿意在某个时候再仔细想一想。
他想不惜一切代价推迟拍摄,但他的努力白费了。玛曼用胳膊搂住他,对她的黑头发合作者说,"他总是给我找麻烦!他从来没有满足……"她戏谑地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脸。"这不是事实吗?"雅罗米尔没有回答,她又说,"你是我的小捣蛋,承认吧!"
那位拍片姑娘说,一个作者力求尽善尽美是好事,但这次雅罗米尔不是作者。他的母亲和她才是这个电影脚本的作者,她们愿意承担一切责任。雅罗米尔应该允许她们拍摄她们认为合适的影片,正如她们愿意让他写他喜欢的诗歌。
玛曼补充说,雅罗米尔不必担心影片会对他不公正,因为她们俩——拍片姑娘和她本人——都深深地尊敬和喜欢他。她用一种卖弄风情的味道说出这番话,不清楚她是在与他调情,还是在与她新交的朋友调情。
不管怎样,她显得很轻浮。雅罗米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种行为。就在这天早晨,她去了理发店,把头发做成引人注目的年轻人式样;她说话声音比平常大,不停地大笑和格格傻笑,运用她听说过的所有妙语,沉着镇静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一个劲地给摄制组的那几个男人供应咖啡和点心。她用一个密友轻松随便的口吻对那位黑头发姑娘说话(这样就使人联想到一种复杂的姐妹关系),同时降格以从地用手臂搂住雅罗米尔,称他是她的捣蛋鬼(这样就把他踢回到他的少年,童年和婴儿时期)。
(多么不寻常的情景,母亲和儿子,在激烈地拔河!她要把他拉进他的尿布里,他要把她拉进她的尸布里。啊,多么可爱的情景!)
雅罗米尔向不可避免的命运低头了;他看出这两个女人就象两个火车头一样充满了蒸汽,他无法抵抗她们的雄辩;他看出摄制组的那三个男人是讥讽的观众,多半会嘲笑他可能走错的任何一步;他说话很小声,而玛曼和姑娘却谈笑风生,因为观众的在场对她们是有利的,而对他却是不利的。因此他宣布他停止抵抗,准备离开。但是她们反对说(又用卖弄风情的举止),他实在应该留下来;她们哄骗他,如果她们工作时他在一旁观看,这会给她们带来愉快;于是他留下来了,懒洋洋地瞧着那几个男人忙乱地搬弄他们的灯,给那本家庭照片簿拍摄快镜头;间或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假装阅读或工作;头脑里一片混乱的思想;在这种郁郁寡欢的状况中,他试图发现一些愉快的事,他想到也许只是为了有机会再见他,姑娘才安排了整个这桩事;他告诉自己,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他母亲只是一个需要耐心躲避的不幸的障碍;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想出一个办法来利用这个讨厌的拍片事件为自己的利益服务。弥补自那夜他象一个懦夫从拍片姑娘别墅逃出来后一直折磨着他的那段插曲;他试图战胜他的尴尬,不时走出去观看拍片进行得如何,希望他和姑娘能重新建立起他俩初次见面时迷住他的那种神奇的眼神连接;但是,姑娘似乎全神贯注在她的工作中,以一种严肃的、讲究实际的样子忙于她的工作,因而他们的目光只是偶尔、短暂地相遇。于是雅罗米尔放弃了在拍片进行中从姑娘那里得到一个反应的任何尝试;他决定等这天的拍片结束后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终于,摄制组的那三个人拆卸了设备,把摄影机和灯运到停放在外面的密封卡车上。雅罗米尔正要走出自己的房间,这时他听见母亲对姑娘说,"咱们走吧,我和你一道。我们也许还有时间在什么地方坐一坐,交谈一下。"
雅罗米尔仿佛觉得他到手的东西从他眼皮底下一下子被拿走了。他冷冷地对姑娘说了声再见,当两个女人刚一离开房子,他也走了出去,怒冲冲地快步朝红头发姑娘的公寓大楼走去。她不在家。他在街上来回走了约半小时,情绪更加阴沉。终于他看见她来了。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而他脸上却是愤怒的指责。她怎么一直没来家?难道她就没想到他也许会突然来看她吗?她为什么在外面呆得这么晚?
她几乎还没来得及关上门,他就开始脱掉她的衣服。他设想他是在同那位漂亮的拍片姑娘作爱;很快他就听见了红头发姑娘的呻吟;在他的想象中,他把这些声音与那位黑头发姑娘联系起来,这使他兴奋万分,以致他连续几次进入红头发姑娘的身子,但每次都只在她里面待几秒钟。红头发姑娘觉得这十分奇特,禁不住大笑起来。但雅罗米尔这天对嘲笑特别敏感,他没有察觉姑娘的笑是出于鼓励的娱悦。他觉得受了莫大侮辱,便打了姑娘一耳光;她顿时泪流满面,这使雅罗米尔高兴起来;她啜泣着,他又打了她几下。一个女人为我们洒下的眼泪——这是赎救,耶稣基督为了我们死在十字架上,雅罗米尔欣赏了一会儿红头发姑娘的眼泪,然后他亲吻和抚摸她,回到家中,痛苦多少有点减轻了。
几天后,拍片又重新开始。密封卡车来了,三个小伙子从车上爬出来(另一群表示轻蔑的观众),接着是那位漂亮的姑娘,她那由别人代替的呻吟仍然在雅罗米尔耳边微响。当然,玛曼也在场,变得愈来愈年轻,象一个乐器,唱着,轰鸣着,大笑着,卖弄风情地离开全部管弦乐器跳到独奏段。
按计划这次摄影机的镜头要集中在雅罗米尔身上;他应该显现在他出生的环境中;在他的写字台前;在花园里(因为根据脚本,他喜爱花园,花坛,草坪,鲜花);他将和他母亲一道出现,她已经在影片冗长的开头部分讲述了她的回忆。姑娘让他俩在花园里的一个长凳上摆好姿势,督促雅罗米尔开始与他母亲自然、随便地聊天。这种对自发性场面的排练持续了大约一小时,但玛曼并没有泄气。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谈个不停(在实际影片中,他们的谈话是不会听见的;母亲的儿子将表现出是在交谈,由声带播出玛曼预先录好的旁白);当她注意到雅罗米尔的表情显得不够积极时,她开始告诉他,做他这样一个孩子的母亲是不容易的,一个羞怯、孤僻的男孩总是在不断生气,不是对这件事就是对那件事。
然后她们把他塞进密封卡车,运到布拉格近郊富有浪漫气息的乡村,根据玛曼的信念,雅罗米尔就是在这里怀下的。玛曼一直闭口未向任何人吐露,她为什么觉得这块风景特别珍贵。她不愿意讲——然而她却讲了。她兴奋地谈着,用一种拐弯抹角,含糊其辞的方式,声称这块乡间对她本人来说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她把它看成是一块爱情的土地。"瞧瞧这片风景,它多么象一个女人。那些丰富柔和的曲线具有一种母性的味道。瞧那些岩石,那些孤独的大鹅卵石!那些凸出在空中坚硬粗糙的鹅卵石不是有一种男人味吗?这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土地吗?这不就是一块性爱的土地吗?"
雅罗米尔一直在打算反抗;他想告诉她们,她们的影片是一个陈腐的劣品;他高雅的情趣遭到了蹂躏;也许他可以小闹一场,至少可以跑掉,就象他曾经同母亲及母亲的朋友一起坐船游览时逃掉一样,但这一次他不能逃走。他被拍片姑娘的黑眼睛俘虏了,害怕第二次失去她。
她们让他在一块大鹅卵石前摆好姿势,要他背诵他最喜爱的诗歌。玛曼激动万分。有多久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块地方,她曾与一个年轻的工程师作爱;就在这里;她的儿子此刻正在隐隐出现,仿佛象一个蘑菇从地里冒出来。(啊,是的,仿佛在父母把他们的种子撒下的地方,孩子们就象蘑菇一样冒出来!)这个奇异、美丽、不可思议的蘑菇形象使玛曼心醉神迷,她用颤抖的声音讲起她曾渴望死于火中。
雅罗米尔感觉到他的朗诵糟透了,他无可奈何。他提醒自己他决不是那么容易怯场的,他曾对警察听众朗诵过同一首诗,而且朗诵得很流利,很成功。但是这次话语卡在他的喉咙里了;站在一处可笑的地方的一块可笑的岩石前,随时担心被一些牵着狗散步的过路人注视(他母亲在二十年前也感到过同样的不安),他不能把精力集中在他的诗歌上,朗诵得笨拙而不自然。
她们强迫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朗诵他的诗歌,但最后她们放弃了。"甚至当他上大学时,他就害怕每次考试。他经常都是那样恐慌,我简直是不得不把他赶到学校去。"
拍片姑娘说,他们也许可以用一个演员的声音来配音。她要求雅罗米尔再次站在岩石前面,蠕动他的嘴唇,仿佛他在朗诵。
他照办了。
"我的天哪!"她不耐烦地叫道。"你得象正在讲话那样蠕动你的嘴,不要象刚才那样!演员的声音必须同你嘴唇的蠕动吻合。"
于是雅罗米尔站在岩石前面,不断地张开和闭上他的嘴,摄影机终于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
两天前他还只穿着一件薄外套面对着摄影机;现在他却得戴上围巾,帽子,穿上冬天的大衣了;落了雪。他应该六点钟在红头发姑娘的房子前与她见面,但已经过了一刻钟,还没有她的影子。
几分钟的等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悲剧,雅罗米尔在前几天经受了那样多的耻辱,他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不得不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踱来踱去,街上的行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他正在等某个并不急着要见他的人,这样他的耻辱便尽人皆知了。
他怕看手表,这种富有意味的动作将在众目睽睽下证明他是一个徒劳等待的恋人;他把大衣袖子轻轻地拉上去,把袖子边缘卷到表带下,这样他就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时时觑视手表;当他看到分针已经过了二十分,他变得怒不可遏;为什么他总是要设法早到几分钟,而那位愚笨、难看的人从来不能准时?
终于她出现了,遇到的是雅罗米尔板着的脸。他们走到她的房间,坐下来,姑娘竭力为自己辩白:她一直跟一位女朋友在一起。这是她可能说出的最糟的解释。实际上,当然也许没有什么解释能使雅罗米尔平静下来的,尤其是他一直在等待是由于某个不打紧的女朋友——这一微不足道的实质。他对红头发姑娘说,他很抱歉她因为他的缘故不得不中断与一位女朋友的重要讨论,他建议她马上转身回去。
姑娘发现雅罗米尔的心绪十分烦乱。她说,与她女朋友的会面的确很急迫:那位女朋友要跟她的未婚夫断绝关系,她非常抑郁,因此红头发姑娘不忍离开她,直到她的情绪好了一点。
雅罗米尔说,擦干她女朋友的眼泪太高尚了,他希望她的女朋友会报答她,既然雅罗米尔打算结束他们之间的整个关系。正是这样。他准备断绝关系,因为如果有谁把一个愚蠢女朋友的愚蠢眼泪看得比他重要,他就拒绝与这个人有任何关系。
红头发姑娘发觉事情正在变得愈来愈糟;她说,她非常抱歉,她请求他原谅。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减轻他那受辱的自尊心贪得无厌的要求;他宣布她的道歉一点也没有改变他的信念,红头发姑娘所说的爱情根本不是爱情;也许他认为他把一桩明显的小事过分夸大了;但正是这些芝麻小事暴露了她对他的真实态度;无法忍受的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淡然态度,嗨,她对待他就象对待她的一位女朋友,商店的一位顾客,街上的一个行人!请她决不要再说她爱他!她的爱只是对爱情的可怜的模仿!
姑娘意识到事情已经变得糟透了。她试图用亲吻来突破雅罗米尔的仇恨和悲哀;他用几乎粗暴的动作把她推开;她跪下来,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腹部上;雅罗米尔动摇了,但随即就把她扶起来,冷冷地要她别再触碰他。
仇恨象酒一样涌上他的脑际;这是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使得这种感觉更加令人陶醉的是它从姑娘身上反弹回来伤害和惩罚他的那种方式;这是一种自我折磨的仇恨,雅罗米尔完全清楚,把红头发姑娘赶走,他将失去他拥有的唯一女人;他感觉到他的愤怒是不正当的,他是不公平的;但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变得越发残忍,因为吸引他的是深渊:孤独的深渊,自我谴责的深渊。他知道如果没有姑娘他就会感到不幸(他将孤零零一个人),会对自己不满意(因为明知他冤枉了她),但所有这些认识都无力抵御那愤怒的美妙陶醉。他告诉她,他刚才说的话永远适用;她的手决不准再触摸他。
姑娘以前遇到过雅罗米尔的愤怒和忌妒,但这次她从他的声音里觉察出一种狂怒的决心。她明白为了满足他那莫名其妙的愤怒,雅罗米尔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几乎在最后一刻,在深渊的边缘,她说,"别生我的气,我求求你!不要生气。我对你撒了谎。我根本没有同一个女朋友在一起。"
这使他吃了一惊。"那么你在哪里?"
"你会对我发狂的,你不喜欢他,但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得去看他。"
"你说的是谁?"
"我去看望我的兄弟。简,就是在我这儿住过的那位。"
他勃然大怒。"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关心你的兄弟?"
"别生气,他对我一点也不重要。同你相比,他一点也不重要。但是你必须得理解——他仍然是我的兄弟,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十五年多。他要走了。要很长时间。我得去跟他告别。"
雅罗米尔对这种多愁善感的告别很反感。"你的兄弟能到哪里去,竟值得你抛弃一切?他要出差旅行几周吗?或者他要到乡下去度周末?"
不,既不是出差旅行,也不是在乡下度周末,而是严重得多的事,但她不能告诉雅罗米尔,因为他会非常生气。
"这就是你所说的爱情?对我隐瞒事情?对我保密?"
是的,她完全明白,爱情意味着彼此毫无隐瞒。但他必须极力理解。她吓坏了,她简直吓得要死……
"吓什么?你兄弟能到哪里去,竟使得你害怕对我讲?"
"你不能猜猜吗?"
不,雅罗米尔猜不出来。(此时,他的愤怒正在慢慢落到好奇心后面。)
终于姑娘向他吐露了秘密。她的兄弟已决定离开这个国家,秘密地,非法地;他预期后天通过边境。
什么?她的兄弟想背叛我们年轻的社会主义共和国?背叛革命?她的兄弟想当一个移民?难道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所有的移民都自动成了外国间谍机关的雇员,企图暗中破坏我们的国家?
姑娘点头表示赞同。直觉使她确信,雅罗米尔可能宁肯原谅她兄弟的叛国,也不会原谅她十五分钟的迟到。这就是她不停地点头的原因。她赞同雅罗米尔所说的一切,她说。
"你赞同我有什么用?你应该劝他放弃这个!你应该阻止他!"
是的,她曾极力劝他放弃这个决定。为了使他改变主意她已尽了一切努力。这就是她来迟的原因。也许雅罗米尔现在会理解她为什么来迟了。也许雅罗米尔现在会原谅她了。
雅罗米尔的确原谅了她的迟到。但他告诉她,他不能原谅她兄弟的背叛。"你兄弟站在街垒的另一边。所以他是我个人的敌人。假如一场战争爆发,你兄弟会向我射击,我也会向他射击。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红头发姑娘回答,她向雅罗米尔保证,她坚决站在他这一边,决不忠于别人。
"你怎么能这样说?如果你真的站在我一边,你就决不会让他离开这个国家!"
"我能做什么呢?我又没有强壮到能把他拉回来!"
"你应该立即通知我。我会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却对我撒谎!编造一个你女朋友的故事!他想要愚弄我。现在你竟有脸皮说你站在我一边!"
她发誓她站在他一边,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会对他忠实。
"如果你真是这样,你就会去叫警察!"
"你是什么意思,警察?你肯定不会认为我会把我的亲兄弟交给警察吧!这是不可能的!"
雅罗米尔不能容忍任何反对。"不可能?如果你不马上去叫警察,我去!"
姑娘重又说,兄弟就是兄弟,她简直不能想象向警察告发他。
"那么,一个兄弟对你来说比我更重要罗?"
当然不。但是这与向警察告发他完全是两码事。
"爱情意味着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全无。爱情是完整的,否则它就不存在。我在这里,他在另一边。你必须站在我这边,而不是站在中间。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就得想我所想,做我所做。革命的命运和我的命运是完全一致的。谁反对革命就是反对我。如果我的敌人不是你的敌人,那么你就是我的敌人!"
不,不,她不是他的敌人;她愿意在所有事情上与他同心同德。她完全明白爱情意味着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说得对。爱情意味着要么一切,要么全无。与爱情相比,其它一切都黯然失色,其它一切都会渐渐消失。"
是的,她完全赞同,这也正是她的感受。
"这是对真正爱情的最好考验——真正的爱情完全不理会别人的看法。但你总是听别人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顾虑,并用这些顾虑来打我的头。"
她根本不想打他的头,一点也不。但是她害怕伤害她兄弟,极大的伤害,她担心他可能遭到很重的惩罚。
"如果他遭到惩罚怎么办呢?假设他遭到很重的惩罚——这也是公平合理的代价。或者你也许怕他呢?你怕离开他?他怕离开你的家庭?你想一辈子都留在他们身边?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多么恨你的冷淡,你的半心半意,你的毫无能力的爱!"
不,这不是事实,她爱他,也知道怎样爱。
"是的,说得对,"他嘲讽地大笑。"你也知道怎样爱!问题在于你就是不知道怎样爱!你根本不懂得怎样爱!"
她说,这不是事实。
"没有我你能活下去吗?"
她发誓说她不能。
"如果我死了,你能继续活下去吗?"
不,不,不。
"如果我离开你,你能继续活下去吗?"
不,不,她摇头。
他还能问什么呢?他的愤怒消退了,但兴奋仍然还在。死亡突然出现在面前,甜蜜的,赏心的死亡,如果离别发生,他们已相互发誓去死。他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没有你我也不能活下去。"她重申,没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他们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应,直到他们漂浮在一朵模糊欲望的云上;他们互相宽衣解带,作起爱来。他抚摸她面颊,感到湿漉漉的。太美了,以前他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个女人因为爱他而哭。对他来说,眼泪就象一剂神奇的灵丹妙药,给人的状况带来解救和超越。眼泪消解了一切肉体的局限,造成了与无穷的结合;雅罗米尔被姑娘泪湿的脸所感动,意识到他自己也在啜泣;他们交欢,他们的脸和身躯都湿透了,他们溶化在一起,他们的气息和液体象两条河流汇在一起,他们哭泣、作爱,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象一片湖离开了大地,朝着天空漂流。
后来,他们平静地靠在一起休息,继续抚摸对方的脸;姑娘的红褐色头发纠结成一缕缕可笑的发束,她的脸虚胖,发红;她很难看,雅罗米尔想起了他的诗,那首诗描写他怎样渴望吸收他的恋人,甚至怎样渴望她的丑陋,她的纠结纷乱的红头发,她生有斑点的皮肤,以及那些玷污了她肉体的旧情人;他抚摸她;钟爱地欣赏她可怜的丑陋。他发誓他爱她,她也同样信誓旦旦。
由于他不想放过这一绝对完美的时刻,这以一死相誓的令人陶醉的时刻,他再次说,"没有你我真的不能活下去。绝对不能。"
"是的,如果我失去你,我也会感到特别孤单。这太可怕了。"
他变得僵硬了。"你是说,你可能想象没有我你照样会活下去的情景吗?"
姑娘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暗藏的陷阱。"我会非常伤心的。"
"但是你能够照样活下去。"
"如果你离开我,我还能干什么呢?但是我会非常孤独的。"
雅罗米尔明白了,他一直成了误会的受害者;红头发姑娘并没有真的以死为誓。当她说没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时,她仅仅是把它作为一种惯常的爱情行话,一句漂亮的措辞,一个比喻;可怜的傻瓜,她对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一无所知——向他发一点悲伤的誓言——而他只知道绝对!要么一切,要么全无,生存或是死亡!带着苦味的讽刺,他问,"那么你会伤心多久呢?一天?或者甚至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她笑了。"我亲爱的泽维,我不可能在一星期内恢复过来……"她紧紧靠着他,用她身躯的接触来表示,她的悲哀几乎不可能以星期来衡量。
但是,雅罗米尔在沉思着这件事。她的爱究竟值多少呢?几星期的悲哀。很好!那么,什么样的悲哀?一点挫折。一星期的悲哀又是什么呢?毕竟,没有人能够一直悲痛。她在早晨忧伤几分钟,晚上忧伤几分钟。加起来会有多少分钟?她的爱值多少分钟的悲哀?他值多少分钟的悲哀?
他试图想象他死后她的生活,平静,沉着,泰然地跨过他死亡的深渊。
他不愿重新开始的狂暴、忌妒的谈话;他听见她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他看上去那样苦恼;他没有回答;温柔的声音就象一贴无效的止痛膏。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穿衣。他已不再愤怒;她不断地问他为什么那样悲伤,他若有所思地抚摸她的面颊代替回答;接着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打算自己去警察那里吗?"
她原以为他们美好的作爱已经永远消除了他对她兄弟的恶意,因此他的问题使她吃了一惊,不知作何回答。
他再次问她(悲伤地、平静地),"你打算自己告诉警察吗?"
她结结巴巴地说了点什么。她想对他表示异议,同时又害怕对抗。然而,她结结巴巴说出的话的意思是清楚的,雅罗米尔说,"我懂。你不想去那里。我自己来处理它吧。"他又抚摸了一下她的脸(怜悯地,悲伤地,失望地)。
她困惑了,讲不出话来。他们接吻,然后他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玛曼已经出去了。当他还在睡觉那会,她已把他所有的衣服摆在一把椅子上:衬衫,领带,裤子,外套,当然还有内裤。要除去这个二十年的习惯是不可能的。但是那个早晨,当他看见那条折叠的淡灰色内裤,它那可笑的不成形状的式样,开口上实际用来控制小便的钮扣,他不由得狂怒之极了。
是的,那天早晨他起来,就象一个人起而迎接重大的、决定性的一天。他拾起内裤,把它伸得远远地审视它;他怀着一种近于钟爱的仇恨仔细察看它。然后他咬住裤子的一头,用手紧紧抓住另一头,使劲地一拉。他听见布撕开的声音。他把撕坏的内裤扔在地板上。他希望母亲会看见它撂在那里。
然后他穿上一条黄色的"教练员",穿上玛曼为他准备的衬衫,领带,外套和裤子,离开了家。
他在接待室里交出身份证(这是进入国家安全局大楼的惯例),然后爬上通往三楼的楼梯。瞧瞧他上楼的样子。他意识到了每一步!他看上去好象他肩上正扛着他的命运;他爬楼梯仿佛他不仅是在爬向一幢楼房的更高一层,而是在爬向他自己生活的更高一层,从那里他将可以眺望一个崭新的全景。
所有的迹象都是吉利的;当他踏进老同学的办公室,看见他的面孔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朋友的面孔;它对他微笑;它现出令人愉快的惊讶;它是使人快慰的。
看门人的儿子说,他很高兴雅罗米尔来看望他。雅罗米尔心里漾起了极大的欢乐,他在给他拿来的椅子上坐下。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他面对着他的老同学,就象一个意志坚强的成年人面对着另一个成年人;平等对平等;男人对男人。
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老朋友之间的应酬话,但对雅罗米尔来说,这只是一个愉快的序曲,在此期间,他急切地等待着幕启。"我来看你的主要原因是,"最后他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我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我得知有个人打算就在这几小时之内逃离祖国。我们必须设法阻止他。"
看门人的儿子变得格外留心起来,向雅罗米尔问了几个问题。雅罗米尔迅速而准确地回答了。
"这是一桩很严肃的事情,"看门人的儿子说,"我本人不能处理它。"
他领着雅罗米尔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另一间办公室,在那里他把他介绍给一位穿着便服年纪较大的人。在看门人的儿子介绍雅罗米尔是他的一位老同学后,那个人给了雅罗米尔一个同志式的微笑;他们叫来一个书记员作笔录;雅罗米尔不得不提供精确的情报:姑娘的名字;她的职业和工作地点;她的年龄;她的家庭背景;她父亲,兄弟,姐妹们的职业;她告诉他关于她兄弟打算叛逃的确切时间与日期;她兄弟是什么样的人;雅罗米尔对他有何了解。
雅罗米尔说他知道得很多,因为姑娘经常谈到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认为这件事十分重要,匆匆忙忙地赶来告诉他们,把他们看作他的同志和同胞。姑娘的兄弟仇恨我们的社会制度。这是多么不幸!他来自一个下层的贫苦家庭,但因为他曾经给一个资产阶级政客当过司机,现在心甘情愿成了那些谋叛国的人的工具。是的,他可以完全肯定地这样说,因为姑娘曾把她兄弟的观点十分清楚地转告过他。据她说,他很乐意枪毙共产党员。人们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人——他唯一阴谋目标就是破坏社会主义——一旦通过边境会干些什么。
三个人用简洁有力的平淡语气向书记员口授了这一陈述,那位年纪较大的官员告诉雅罗米尔的朋友,赶快去做必要的安排。看门人的儿子冲出去后,这位官员对雅罗米尔的帮助表示感谢。他告诉他,如果全国人民都象他一样警惕,社会主义祖国就会不可战胜。他说,他希望他们的见面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一定知道我们的祖国有多少敌人,"这人说,"你长期和大学里的学生在一起,毫无疑问你认识许多文人。当然,他们大多数都是诚实的人,但他们中也有不少捣乱分子。"
雅罗米尔钦敬地望着警察的脸。在他看来,这张脸很美,纵横交织的深深皱纹证明了一个毫不妥协,精力充沛的生活。是的,雅罗米尔也希望他们的见面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很高兴能尽微力。他知道他的立场是什么。
他们握着手,朝对方微笑。
带着印在他脑子里的微笑(一个真正的人的美好、起皱的微笑),雅罗米尔离开了警察总局。他在通往人行道的那段台阶上面停了一会儿。一个晴朗严寒的早晨笼罩在城市屋顶的上方。他吸了一口冷空气,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差一点要唱起来。
他首先想径直回家,坐在他的桌前写诗。但走了几步他便停下来;他不想独自一人。他觉得在过去那一小时内,他的容颜已变得坚强起来,步伐更加坚定,声音更加果断。他希望让人看见他新的化身。他经过大学,对每一个认识的人讲话。没有人谈论他看上去与平常有什么不同,但是太阳仍然在照耀,一首未写的诗仍然在房顶上翱翔。他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满了几张纸,但对写出的东西并不满意。
于是他放下笔,沉缅于白日梦中;他梦见一道神秘的门槛,青年人要想成为成年男人必须跨过这道门槛;他知道这道门槛的名字:它的名字不是爱情,而是责任。要写有关责任的诗是很难的。这个词能唤起什么意象呢?但是雅罗米尔觉得,正是这个严厉、刻板的词可以唤起新的、意想不到的意象。毕竟,他写的责任与这个词的旧的含义不同,不是由外部的权力强加的,而是人们为自己创造,自由选择的责任,这种责任是自愿的,体现了人类的勇敢和尊严。
这些想法使雅罗米尔热情洋溢,它们帮助他勾勒出一幅崭新的自画像。他再一次渴望让人看见这个新的变形,于是匆匆奔向红头发姑娘的住处。又是快六点了,她应该早就回到了家。但她的房东告诉他,她上班还没有回来。房东说,大约半小时前有两个男人一直在找她,他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雅罗米尔要消磨时间,他在红头发姑娘住的那条街上来回漫步。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有两个男人似乎也在踱来踱去。他心想他们也许正是房东提到的那两个人;然后他看见姑娘从街对面走来。他不想让她看见他,于是他迅速闪进一个黑暗的门洞,瞧着她轻快地走向那幢楼房,消失在里面。他感到不自在,也不敢动。接着他看见那两个男人紧跟在她后面。几分钟后,他们三个人都出来了;这时他才注意到一辆汽车停放在离大门几步远处;那两个男人和姑娘爬进汽车,然后开走了。
雅罗米尔明白了,这两个温文尔雅的人多半是警察;但除了一种冰冷的恐惧感,他还感到惊奇,他这天早上的行为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行动,它使一连串真正的事件调动起来。
第二天,他匆匆赶到姑娘的房子,以便她刚一下班回来就截住她。但是房东告诉他,自那两个男人把她带走以后,这位年轻姑娘还没有回来。
他心慌意乱。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警察总局。看门人的儿子仍然显得很亲热,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笑语吟吟。当雅罗米尔询问他的女友为何还没有回家时,他告诉他不要着急。"你使我们跟踪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得把那些病菌摆在放大镜下面。"他带着一种暖昧的微笑说。
雅罗米尔再一次走出警察总局大楼,步入一个晴朗严寒的早晨;他再一次吸了一口冷空气,感到浑身充满了命运感。然而,有一样与前一天不同。现在他想到,由于他那个决定性的行为,他已经步入了悲剧的领域。
是的,当他走下通往大街的那段长长的台阶时,他正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我已经步入了悲剧的领域。他朋友那句笑里藏刀的话,我们得把那些病菌摆在放大镜下面,激起了他的想象。他意识到他的女友现在正落在一帮陌生男人的手中,任凭他们摆布,她正处在危险之中,持续几天的审讯肯定不是闹着玩的事。他也回忆起他的朋友跟他讲过的有关那位黑头发犹太人的事,有关他工作中更冷酷无情方面的事。所有这些念头和想象以一种甜蜜、芬芳和庄严的物质充满了他,以致他觉得自己变得愈来愈大,象是一个有生命的悲哀的纪念碑,大步穿过了街道。
他心想,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两天前费力写的那首诗为什么没有价值。两天前他还没有理解自己的行为。两天前他还想写有关责任的诗。可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责任的庄严产生于爱情血淋淋的、劈开的头!
雅罗米尔走在街上,被自己的命运弄得很茫然。后来他回到家,发现一封信。特此邀请你下周某某日来见一些我想你会觉得趣味相投的人。信的署名是那位拍片姑娘。
尽管这个邀请并没有任何明确的允诺,雅罗米尔仍然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它证明了这个漂亮的拍片姑娘并不是一个失去的机会,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个奇特的念头掠过他的头脑,这封信在这一天来到,在他第一次完全明白了他悲剧的境遇的这一天,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显然,这一切都有着某种更深沉的意义。他内心充满一种模糊的、令人鼓舞的感觉,他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已经终于使他有资格泰然自若地凝视黑头发拍片姑娘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怀着男子汉的自信心参加她的聚会。
他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他的头脑里充满了诗歌,他在桌前坐下。不,爱情和责任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他对自己说。那是用一种曲解的、旧的方式来看待这个问题。要么爱情要么责任,要么爱情要么革命,——不,不,没有这样的两难处境。他并不是因为爱情对他无足轻重才使他的女友面临危险——恰恰相反,他想实现一个人们会比以前更加相爱的世界。是的,事情正是如此。雅罗米尔使他情人的安全遭受危险,正是因为他爱她胜过其他男人爱他们的女人;正是因为他知道,爱情和洋溢着纯洁感情的光明的新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为了未来的世界牺牲一个具体的、充满生气的女人(红头发,矫小,健谈,有雀斑的脸)是可怕的。这种牺牲,是我们时代唯一真正的悲剧,是值得写出一首伟大诗歌的!
他坐在桌前写作,在房间里踱步,他觉得他正在创作的这首诗是他所有诗歌中最伟大的一首。
这是一个心醉神迷的夜晚,比他能够想象的所有爱情的夜晚还要迷人;这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尽管他独自一人在他童年时代的旧房间里。玛曼在隔壁。雅罗米尔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一直在生她的气。事实上,当她敲门问他在干什么时,他对她很温柔地讲话。他解释说他需要安静和集中精力。"我正在写我一生中最伟大的诗。"他说。玛曼笑了(母亲的微笑,善于接受、富有同情的微笑),让他处在安静中。
最后他上床睡觉。他突然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女友肯定正被一群男人围住——警察,审讯员,看守。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她。观看她换上囚衣,透过单人牢房的窗子窥视她坐在桶上小便。
实际上,他并不真的相信这些极端可能性的真实(他们多半只是录下她的口供,然后就会放她走)。但是幻想却不能控制住;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她坐在单人牢房里,由一个陌生男人看守着,审讯员脱掉她的衣服。有件事使他困惑:这些幻想竟然没有激起丝毫的忌妒!
你必须属于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济慈的叫声穿过了多少岁月在回响。为什么雅罗米尔应该忌妒呢?红头发姑娘现在比以前更加属于他:她的命运是他的创造;当她朝桶里小便时,正是他的眼睛在瞧着她;当看守粗暴地对待她时,正是他的手在抚摸她;她是他的牺牲品,他的创造品;她是他的,他的,整个属于他的!
雅罗米尔不再忌妒,这个晚上,他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