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林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堂课。他开了一张书单,规定菲利普要读哪些著作,为最后研读巨著《浮士德》作好准备。与此同时,欧林教授独具匠心地一上来先教菲利普学一册莎翁剧作的德译本,莎翁的剧作他在中学里就念过的。那阵子,歌德在德国正处于盛名的顶峰。尽避歌德对一爱一国主义持相当傲慢的态度,但他还是作为民族诗人被德国人接受了。自一八七○年战争爆发以来,他似乎更成了最能体现民族一团一结的光辉代表人物之一。热情冲动的人们,听到炮击格拉夫洛的隆隆排炮声,似乎沉迷在五朔节前夜的颠狂之中。然而,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汲取到不同的灵感。这位憎恶普鲁士人的欧林教授,对歌德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只有他那些庄严肃穆的作品,才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了一个能抵御当代人蛮横进攻的庇护所。近来在海德堡,经常有人提到一位戏剧家的大名,去年冬天,他的一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欢呼喝彩,而正派人士却报以一片嘘声。在教授太太家的长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件事;逢到这种场合,欧林教授一反泰然自若的常态,挥拳拍桌,大声吼叫,他那低沉悦耳的喉音压倒了所有的反对意见。这出戏纯粹是乱弹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硬一逼一着自己坐等戏演完,讲不出自己是厌烦呢,还是更感恶心。要是将来的戏剧都成了这副模样,那还不如趁早让警察出面干预,把所有戏院都来个大封门的好。欧林教授可不是个拘谨古板的夫子,他在皇家剧院观看闹剧时,听到台上伤风败俗之徒的插科打诨,也同所有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可是在上面讲的那出戏里,除了乌七八糟的东西外,什么内容也没有。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捏住鼻子,从牙缝间嘘了一声口哨。那出戏实在是家庭的毁灭,道德的沦丧,德意志的崩溃。
"Abor,Adolf,教授太太在桌子另一端说,"别激动嘛!"
他朝她扬了扬拳头。他这个人的一性一格再一温一驯不过,从不敢不向太太请教就贸然行一事的。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大声嚷嚷,"我情愿让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放她们去听那个无一耻之尤的无聊废话。"
那出戏是《玩一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
欧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瓦格纳归在一类里,但是他谈到后者时,并不生气,只是不甚计较地哈哈一笑。瓦格纳是个冒充内行的河湖客,不过冒充得不露破绽,单凭这一点,就颇有几分喜剧色彩,足以令人陶然。
"Verruckterkerl!"他说。
他看过《洛亨格林》,这出歌剧还算过得去,虽然有点沉闷,还不至于太糟。但是《齐格弗里特》,欧林教授一提到这出歌剧,就把头往于上一靠,声若洪钟似地大笑起来。歌剧从头到尾,一节悦耳动听的旋律也没有。不妨可以作这样的想象: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本人就坐在包厢里,看到台下所有观众都在一本正经地观看这出歌剧,他忍俊不禁,最后连肚子也笑疼了。这是十九世纪最大的骗局。欧林教授把自己的那杯啤酒举到嘴唇边,头往后一仰,一饮而尽。然后,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
"年轻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不出十九世纪,瓦格纳就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瓦格纳!我宁愿拿他所有的作品去换唐尼采蒂的一出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