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怎么也没法把她忘了。对自己的愚蠢行为,他觉得又气又好笑:堂堂男子汉竟为了那么几句话而同个患贫血症的女招待斤斤计较起来,说来岂不荒唐,可他就是想不开,像是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其实就算它是件丢人的事吧,也只有一邓一斯福德一个人知道,而且他肯定早给忘了。可菲利普觉得,自己一天不洗刷掉这层耻辱,心里就一天得不到安宁。他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最后他打定主意,以后每天都要上那点心店去。他显然已给她落了个环印象。不过,要消除这种印象,自己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吧。今后在她面前,自己的出言谈吐得多留点神,要做到即使让最敏一感的人听了也不会觉得受了冒犯。后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毫无效果。他进店时,总要道一声"晚上好",她也依样回他一句。有一回他故意没向她打招呼,想看看她是否会主动向自己问好,结果她什么也没说。菲利普肚子里暗暗嘀咕了一声,而他嘀咕的那个词,尽避对某些女一性一往往很适用,但是在上流社会里却难得用来谈论她们。他脸上装着没事儿似地要了份茶点。他咬紧牙关,一语不发,临走时,连平日那声"晚安"也没说。他决心再也不上那儿去了。可到了第二天吃茶点的时候,他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尽量去想别的事情,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最后,他心一横,说:
"想去就去呗,何苦定要同自己作对呢!"
就这样,菲利普已经折腾了好一阵子,等他最后走进那家点心店,已快七点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菲利普就座时,那姑一娘一招呼说。
菲利普的心怦地一跳,觉得自己脸也红了。
"有事给耽搁了,没法早来。"
"怕是在外面同人一胡一闹吧?"
"还不至于那么淘气。"
"你大概还在学校里念书,是吗?"
"不错。"
她的好奇心似乎得到了满足,径自走开了。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她照管的那几张餐桌上已没其他顾客,她专心致志地看起小说来,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流行那种廉价版的单行本小说。自有一批没出息的雇佣文人,专门为一些识字不多的市民定期炮制些廉价小说,供他们消闲遣闷。菲利普心里喜滋滋的。她毕竟主动同他打招呼了,他感到风水在转了,等真的轮到自己逞威风的时候,他可要把自己对她的看法当面说个明白。要是能把自己一肚子的轻蔑之情统统发泄一出来,那才真叫一吐为快呢。他定睛打量她。不错,她的侧影很美。说来也奇怪,属于她那个阶层的英国姑一娘一,常具有完美无缺的、令人惊叹的轮廓线条,然而她那侧影,却给人一种冷感,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微微发青的细洁皮肤,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所有的女招待,都是一式打扮:白围裙,黑色平布服,再加上一副护腕和一顶小帽。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半员白纸,趁她坐在那儿一面伏案看书,一面努动嘴唇喃喃念诵的当儿,给她画了幅速写。菲利普离开时,随手把画留在餐桌上。想不到这一招还真起作用。第二天,他一进店门,她就冲着他嫣然一笑。
"真没想到你还会画画呢,"她说。
"我在巴黎学过两年美术。"
"昨晚你留下来的那张画,我拿去给女经理看了,她竟看得出了神。那画的是我吧。"
"没错,"菲利普说。
当她去端茶点时,另外一个女招待朝他走过来。
"您给罗杰斯小一姐画的那张画我看到了,画得真像,"她说。
菲利普还是第一次听说她姓罗杰斯,当他索取帐单时,就用这个姓招呼她。
"看来你知道我名字了,"她走到跟前时这么说。
"你朋友同我讲起那幅画的时候,提到了你的芳名。"
"她也想要你替她画一幅呢。你可别替她画。一开了个头,事情就没个完了,她们会排着队来叫你画的。"稍顿之后,她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道:"过去常和你一块来的那个小伙子,现在上哪儿去了?已离开这儿了?"
"没想到你还惦记着他,"菲利普说。
"小伙子长得挺帅。"
菲利普心里顿生一股奇异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一邓一斯福德长着一头讨人喜欢的鬈发,脸上气色很好,笑起来也很甜。菲利普想起一邓一斯福德的这些长处,心里很有点酸溜溜的滋味。
"哎,他忙着谈情说一爱一呢,"菲利普呵呵一笑。
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一路上一字一句地回味着刚才的那一席话。现在她已对他相当友好。以后有机会,他打算为她画幅一精一致些的素描,相信她一定会喜欢的。她那张脸蛋叫人感兴趣,侧面轮廓很可一爱一,即使那因贫血而微微发育的皮肤,也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这颜色像什么呢,菲利普一胡一思乱想着。一上来他想到了豌豆汤,但立刻气呼一呼地把这个念头赶跑了,继而又想到黄玫瑰花一蕾的花一瓣,是那种含苞未放就被人摘下的玫瑰花朵。此刻,菲利普对她已全无反感。
"这妞儿毕竟不赖呢,"他低声自语。
就因为她曾当面冲了自己几句而生她一肚子的气?好傻呀。她又没存心要冒犯谁。说起来还应怪他自己不好,初次见面时没给人留下好印象。何止仅此一次?对这种情况自己现在也该一习一以为常才是。他对自己那幅画的成功颇洋洋自得。她现在既然知道他还有这么一手,自然要对他刮目相看了。次日,菲利普一整天坐立不安。他想去点心店用午餐,但知道那时候店里顾客一定很多,米尔德丽德不会有工夫来陪他闲谈的。菲利普现在已没有同一邓一斯福德共进茶点的一习一惯,到四点半整(他已看了十二次手表),菲利普走进那家点心店。
米尔德丽德背对着菲利普,这时正一边坐下来,一边同那个德国佬一交一谈。前一阵子,菲利普几乎天天见到那个德国佬,可最近这两个星期,他一直没在店里露面。不知德国佬说了些什么,把个米尔德丽德逗得格格直笑。她笑得好俗气,菲利普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菲利普唤了她一声,她没理会。他又叫了她一声,这下子菲利普可不耐烦了,他生气地用手杖啪嗒啪嗒敲打桌面。米尔德丽德绷着脸走了过来。
"你好!"菲利普说。
"你好像有什么天大的急事似的。"
她双目看着菲利普,那脸的傲慢之色倒是菲利普非常熟悉的呢。
"我说你怎么啦?"他问道。
"你想要点什么,我可以给你端来,可要我一晚上光站着说话,我可受不了。"
"请来客茶和烤面包,"菲利普简短地应了一句。
菲利普对她十分恼火。他身边带着一份《星》报,等她来上茶点的时候,就故意装作埋头看报的样子。
"假如您愿意现在就把帐单开给我,您就不必劳神再跑一趟了,"菲利普冷冷地说。
米尔德丽德随手开了帐单,往餐桌上一放,扭头又往德国佬那边走去。不一会,她就同他谈笑风生地扯开了。这个德国人中等身材,长着典型的日耳曼民族的圆脑袋,一张灰黄色的脸,一撮浓而密的小一胡一子,身上穿着一件燕尾服和一条灰裤于,胸前拖着一根粗一粗的金表链。菲利普心想,店里其他的女招待,这会儿大概正溜转着眼睛,轮流瞅着自己和那边餐桌上的一对,同时还相互一交一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他甚至觉得她们准在笑他,想到这儿,他全身血液沸腾。现在他打心眼里恨死了米尔德丽德。他知道自己最好的对策,就是以后再别光顾这家点心店,想想自己竞被她搞得如此狼狈,这口恶气怎能咽得下去!于是,他想出一个主意,要让她明白他菲利普压根儿就瞧她不起。第二天,菲利普换了张餐桌坐下,向另一个女招待要了茶点。米尔德丽德的朋友这会儿也在店里,米尔德丽德只顾同他拉扯,没去注意菲利普。于是,菲利普有意趁她非得从他面前穿过的当儿,起身朝店门外走去。他俩一交一臂而过时,菲利普漠然地朝她看了一眼,就像不认识她似的。这办法他一连试了三四天,哪天都在盼望她会凑准个机会找他说话。他想,她可能会问他最近为什么一直没光顾她照管的餐桌。菲利普甚至还想好了答话,话里充溢着对她的厌恶之情。他明知自己是在自寻烦恼,可笑得很,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又一次败下阵来。后来,那个德国佬突然不见了,但是菲利普照旧坐在别的餐桌干。米尔德丽德仍对他不加理会。菲利普恍然醒悟了,任凭自己一爱一怎么干,她才不在乎呢。像这样硬顶下去,哪怕顶到世界末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效果。
"我可是一不干,二不休呢!"菲利普喃喃自语道。
次日,他又坐回到原来的餐桌上,等米尔德丽德走近时,向她道了声"晚安",仿佛这一星期来他并没有冷落过她。菲利普脸面上很平静,心儿却上不住狂跳。那时候,喜歌剧刚刚时兴起来,颇受公众欢迎。菲利普料定米尔德丽德很乐意去看一场的。
"我说,"他突然开口说,"不知您是否肯常个脸,哪天陪我吃顿晚饭,然后再去看场《纽约美一女》。我可以搞到两张正厅头等座的戏票。"
他那最后一句是有意加上去的,为的是诱她上钩。他知道女招待上戏院,一般都坐在正厅后座,即使有男朋友陪着,也很少有机会坐到比楼厅更贵的座位上去。米尔德丽德那张脸上,不见有一丝半点的表情。
"好吧,我没意见,"她说。
"你哪天有空?"
"星期四我下班早。"
他们商量怎么碰头。米尔德丽德同她姨一妈一一块儿住在赫尼希尔。戏八点钟开场,所以他们得在七点用晚餐。她建议菲利普在维多利亚车站的二等候车室里等她。她脸上没一点儿高兴的表示,明明是她接受别人的邀请,看上去倒像她在帮别人忙似的。菲利普心里隐隐感到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