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之二
在海岸边被海水侵蚀而成的汀线附近,并排屹立着二十多棵伟岸粗一大的山樱树。这些树皮呈黑色*的山樱树,每到新学年伊始,便与浓艳的褐色*嫩叶一起,在蓝色*大海的背景映衬下,绽放出格外绚丽的花朵。不久,待等落英缤纷的时节,无数的花一瓣便会纷纷落入大海,在海面上随波漂荡,然后又被一浪一涛冲回到海岸边。东北地区的某所中学,正是在这长着樱树的沙滩上就势建起了学校的校园。尽管我并没有好好用功备考,却也总算顺利地考进了这所中学。无论是这所中学校帽上的徽章,还 是校服上的纽扣,都缀着盛开的樱花图案。
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就住在那所中学的附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父亲为我选择了那所面对大海和开满樱花的中学。我被父亲寄养在那个亲戚家里,因为离学校很近,所以我总是在听到学校敲响朝会的钟声之后,才飞快地奔向学校。我就是这样一个懒惰的中学生,但我却依*自己惯用的逗笑本领,日益受到了同学的欢迎。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远走他乡,但在我眼里,陌生的他乡,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是一个更让我心旷神怡的环境。这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已把逗笑的本领掌握得天衣无缝,以至于在欺骗他人时显得更加轻松自若的缘故。当然,做这样的解释又何尝不可,但是,更为致命的原因分明还 在于另一点:面对亲人还 是面对陌生人,身在故乡还 是身在他乡,其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难度差异。而且这种难度差异无论对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对于神灵之子耶稣而言——不也都同样存在吗?在演员看来,最难进行表演的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如果是在五亲六戚聚集一堂的房间里,再有名的演员恐怕也会黔驴技穷吧。然而我却在那里一直进行了表演,并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所以像我这样的老油子,来到他乡进行表演,必然是万无一失的。
我对人的恐惧与先前相比,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在我的内心深处剧烈地蠕一动着,而我的演技却在日渐长进。我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班同学哄然大笑,连老师也不得不一边在嘴上感叹着“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该是一个多好的集体啊”,一边却用手掩面而笑。我甚至还 能够轻而易举地让那些惯于发出雷鸣般厉声的驻校军官也扑哧大笑。
当我正要开始为自己彻底掩盖了本人的真实面目而暗自庆幸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被人戳了背脊骨。那个戳了我背脊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一体最为嬴弱、面色*铁青而且浮肿的家伙。他身上的衣服让人觉得像是父兄留给他的破烂货,其过于长大的衣袖恍若圣德太子①的衣袖一般。他的功课更是一塌糊涂,在军事训练和体一操一课时,总是像一个在旁边见一习一的白痴似的,就连一贯小心翼翼的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有提防他的必要。
一天上体一操一课的时候,那个学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只记得名字叫竹一),也就是那个竹一,照旧在一旁见一习一,而我们却被老师吩咐着进行单杠练一习一。我故意尽可能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哎——”地大叫一声,朝着单杠飞身一跃,就像是跳远那样向前猛扑过去,结果一屁一股摔在了沙地上。这纯属是一次事先预谋好的失败。果然成了众人捧腹大笑的引子。我也一边苦笑着,一边爬将起来,掸掉裤子上的沙粒。这时,那个竹一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旁边,一捅一了一捅一我的后背,低声咕哝道:
“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一阵震惊,做梦也没有想到,竹一竟然识破了我故意失败的真相。我仿佛看见世界在一刹那间里被地狱之火裹挟着,在我眼前熊熊燃一烧起来。我“哇”地大叫着,使出全身的力量来遏制住近于疯狂的心绪。
那以后,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尽管我表面上依旧扮演着可悲的滑稽角色*来博得众人的发笑,但有时候却也情不自禁地发出重重的叹息。无论我干什么,都肯定会被竹一彻底识破真相,并且他还 会很快向每个人透露这一秘密——一想到这儿,我的额头上就会直冒汗珠,像是狂人一般用奇怪的眼神审视着四周。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巴不得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一直跟踪监视竹一,以免他随口泄露了秘密。而且就在我纠缠着他不放的时候,为了让他觉得我的滑稽行为并不是所谓的“故意之举”,而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我真可谓殚思竭虑,倾注了所有的努力。我甚至打定主意,希望一切顺利的话,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密友。倘若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话,那我便只能祈盼他的死亡。但我却怎么也无法萌生杀死他的念头。在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我曾经无数次祈望过自己被人杀死,却从来也没有动过杀死别人的念头。这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只会给可怕的对手带来幸福的缘故。
为了使他驯服就范,我首先在脸上堆满伪基督徒式的“善意”的微笑,将脑袋向左倾斜三十度左右,轻轻地搂一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腔调,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中去玩,但他却总是一副发呆的眼神,闷声不响着。不过,一个放学之后的傍晚(我记得是在初夏时节),天上陡然下起了骤雨,学生们都为如何回家大伤脑筋。因为我的亲戚家离学校很近,所以我正要无所畏惧地飞身外出,这时,我猛然看见了竹一,他正满脸颓丧地站在门口木屐箱的后面。“走吧,我把伞借给你。”我说道,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起在骤雨中飞跑起来。到家以后,我请婶婶替一我们俩烘干淋湿的衣服,在此期间我把竹一领到了自己在二楼上的房间里。我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我的这个亲戚家是一个三口之家,有一个年过五十的婶婶,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体弱多病的高个子表姐(她曾经出嫁过一次,后来又回到一娘一家来了。我也学着这个家里其他人的样子,管她叫“阿姐”),和一个最近才从女子学校毕业,名叫“雪子”的表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个头很小,长着一张圆脸。楼下的店铺里,只陈列着少量的文具和运动用品等等,其主要的收入似乎来源于过世的主人所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房租。
“我耳朵可疼呐。”竹一就那么一直站着说话。
“可能是雨水灌进耳朵才发疼的吧。”
我一看,只见他的两只耳朵都害了严重的耳漏病,眼看着脓水就要流到耳朵的外面了。
“这怎么行呢?很疼吧?”我有些夸张地流露出惊诧的神色*,“大雨中把你拽出来,害你落得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你。”
我用那种近于女人腔的“一温一柔”语调向他道歉道,然后到楼下拿来棉花和酒一精一,让竹一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体贴入微地给他清理耳朵。就连竹一好像也没有察觉到这是一种伪善的诡计。
“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竹一头枕着我的膝盖,说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话。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这句话就像是恶魔的预言一样,其可怕的程度是竹一也没有意识到的。什么“迷恋”、“被迷恋”,这些措辞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戏一弄人的说法,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无论是多么“严肃”的场合,只要让这些词语抛头露面,那么,忧郁的伽蓝就会顷刻间分崩离析,变得索然无味。但如果不是使用“被迷恋上的烦恼”之类的俗语,而是使用“被一爱一的不安”等文学术语,似乎就不至于破坏忧郁的伽蓝了。想来可真是奇妙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