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卡戎报》的记者罗宾斯和有百年历史的法文《蜜蜂报》的记者迪马斯是好朋友,一起经历过多年荣辱盛衰的考验。两人现在坐在迪曼纳街蒂博夫人的小咖啡馆里,法国移民后裔喜欢光顾这里,罗宾斯和迪马斯也养成了在这里碰头的习惯。如果你来过这里,每当你回忆起这里的情景时就会有一种温馨的感觉。小咖啡馆里光线幽暗,有六张光洁的桌子,你在这里可以喝到新奥尔良最好的咖啡和调制得不比萨塞拉克逊色的苦艾酒。胖胖的蒂博夫人性情随和,坐在收款台后收钱。她的两个外甥女,尼科莱特和梅美,系着小巧的围裙替你端来你要的饮料。
迪马斯带着真正的法国移民后裔爱好享受的习惯,在缭绕的香烟雾中半闭着眼,慢慢品味苦艾酒。罗宾斯在浏览早上的《画刊》,出于年轻记者的职业习惯,喜欢寻找排版的差错和编辑删改的痕迹。广告栏里的这一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突然呼喊起来,高声念给他的朋友听。
公开拍卖——今日下午三时,撒玛利亚小姐妹会的全部共同财产将售与出价最高的竞拍者,地点在博诺姆街该会会址。出售物品包括房屋、地皮、房屋里和小教堂里的全部陈设。
这则公告使两个朋友想起两年前他们记者生涯中的一个事件。他们重温往事,回忆当时的种种猜测,然后根据事过境迁的见解加以探讨。
咖啡馆里没有别的顾客。夫人敏锐的耳朵听到了他们谈的事情,她走到他们的桌子旁边——因为整个事情的起因不正是她丢失的钱——她的化为乌有的两万元吗?
他们三人抖掉陈谷烂芝麻,拣起尘封已久的疑案。罗宾斯和迪马斯当初急切而徒劳无功地寻找新闻线索时,就站在撒玛利亚小姐妹会的小教堂里,瞅着圣母的镏金塑像。
“就是那么回事,两位老弟,”夫人总结说,“就是那个可恶的莫林先生搞的鬼。谁都知道是他盗用了我托付给他的那笔钱。是啊。他肯定把那笔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夫人会意地朝迪马斯一笑说。“迪马斯先生,当时你向我详细了解莫林先生的情况时,我明白你的意思。啊!是啊,我知道男人的钱花得不明不白时,你们总是说‘要线索,找女人’——总是有女人牵涉在里面。莫林先生却不是这种人。不,两位老弟。他生前简直像是圣徒。迪马斯先生,如果你要找同那笔钱有牵连的女人,恐怕只有找莫林先生捐赠给小姐妹会的圣母像了。”
罗宾斯听了蒂博夫人最后一句话微微一震,瞥了迪马斯一眼。迪马斯毫无反应,仍旧睡迷迷地瞅着他吐出的香烟烟圈。
上午九点到了,几分钟后,两个朋友分手,各干各的事去了。蒂博夫人的不知去向的几万元的经过是这样的:
新奥尔良忘不了加斯帕尔·莫林先生之死带来的一连串事情。莫林先生是法裔区的工艺金匠和珠宝商,极受尊敬。他的祖先是最古老的法国家族之一,他本人在古物收藏和历史学方面颇有声望。他去世时五十来岁,单身一人居住在皇家街一家古老的清静舒适的旅馆。一天早晨,人们发现他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死因不明。
人们清理他的事务时,发现他几乎资不抵债,他的货品存量和个人财产勉强可以偿还债务而不至于受到谴责。接着,又发现有一位蒂博夫人曾把她法国亲戚遗赠的两万元托付给莫林先生,蒂博夫人在莫林家当过管家。
朋友们和司法当局进行了彻底调查,但查不出那笔钱的下落。它无影无踪,毫无线索可找。莫林先生曾对蒂博夫人说过,要替她找一个安全的投资方式,把钱暂时存在银行里,他去世前几星期,从银行提了出来,全部是金币。于是,莫林先生身后的名声似乎不可避免地要蒙上不诚实的乌云,蒂博夫人当然十分伤心。
那时候,罗宾斯和迪马斯代表他们各自的报馆开始孜孜不倦地进行私下调查,近年来,新闻界常常采用这种方式满足公众的好奇心理,同时为自己获得荣誉。
“找女人。”迪马斯说。
“太对了!”罗宾斯表示同意,“条条道路都通向永恒的女性。我们要找到那个女人。”
他们向莫林先生下榻的旅馆的工作人员,上至老板,下至侍者,了解他的情况。他们有礼貌然而不屈不挠地盘问死者的亲属,直至第三代的堂表兄弟;巧妙地询问已故珠宝商的雇员,缠住他的主顾,让他们介绍他的生活习惯。他们像警犬似的尽可能追踪那个有亏空嫌疑的莫林先生几年里走过的有限而单调的道路。
他们进行了大量调查研究之后,发觉莫林先生是个毫无缺点的人。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可能构成犯罪动机的弱点,他循规蹈矩,从未偏离过正道,甚至丝毫没有喜欢女色的迹象。他的生活像修士那么严肃克制;他的习惯简朴,没有不可告人之处。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乐善好施,堪称道德楷模。
“现在该怎么办?”罗宾斯摆弄着空白的笔记本问道。
“找女人,”迪马斯点燃一支香烟说,“到贝莱尔斯夫人那儿去试试。”
这匹母马是本季度赛马场上的热门。作为女性,她的表现反复无常,有几个赌徒认为她可以信任,结果输惨了。两位记者便在这方面打听消息。
莫林先生吗?绝对不会。他连赛马都从未看过,别说赌钱了。他不是那种人。两位问这种话未免离奇。
“我们放弃算了,”罗宾斯说,“让字谜组去试试怎么样?”
“找女人,”迪马斯哼哼说,“到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小姐妹会去试试。”
他们调查期间发现莫林先生对那个慈善性质的教会特别照顾。他慷慨解囊,并且选择小姐妹会的小教堂作为他个人的礼拜场所。据说他每天去那里祷告。他死前一个时期心思几乎全部放在宗教事务上,他的世俗事务甚至都受到损害。
罗宾斯和迪马斯去博诺姆街小姐妹会的会址,进了没有窗户的临街石墙的窄门。一个老太婆在小教堂扫地。她说会长费利西泰嬷嬷在凹室祭坛祷告,过一会儿就出来。黑色的厚帷幕遮住了凹室。他们便在外面等候。
过一会儿,帷幕一动,费利西泰嬷嬷出来了。她长得又高又瘦,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身穿姐妹会的黑色长袍和罩帽。
罗宾斯开始自我介绍,他是个有冲劲的好记者,但说话不够婉转。
他们代表新闻界。嬷嬷对莫林的事情大概已经有所耳闻。为了正确对待那位先生身后的名声,有必要探查那笔失踪款项的下落。据说他常来这个小教堂。有关莫林先生的任何情况,例如习惯、爱好、交往的朋友等等,对他身后的评价都有价值。
费利西泰嬷嬷已经听说了。她知道的一切都乐意奉告,但是情况不多。莫林先生是姐妹会的好朋友,有时候一次就捐助一百元。姐妹会是独立的组织,慈善事业的资金完全来自私人捐助。小教堂的银烛台和祭台台布就是莫林先生捐赠的。他每天来小教堂祷告,有时候待上一个小时。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是啊,凹室里还有一尊圣母像是莫林先生本人浇铸制造,送给教会的。哦,怀疑他这样的一个好人未免太残酷了。
罗宾斯对于这种毁谤也感到十分痛心。但是在弄清楚莫林先生究竟如何处理蒂博夫人的钱之前,恐怕很难平息人们红口白牙的议论。有时候——事实上常有这种情况——这类事情里常常——呃——正如俗话所说——呃——牵涉到一个女人。我们保证严守秘密——也许——嬷嬷可以告诉我们他是不是——
费利西泰嬷嬷的大眼睛庄重地盯着罗宾斯。
“有一个女人,”她缓慢说,“确实使他拜倒——使他献出他的心。”
罗宾斯喜出望外地赶快拿出铅笔。
“瞧那个女人!”费利西泰嬷嬷突然深沉地说。
她伸出手臂,拉开凹室的帷幕。里面有一个神龛,在彩色玻璃窗照进来的光线下蕴蕴含光。石墙的壁龛里是一尊纯金色的圣母马利亚的塑像。
迪马斯是传统的天主教徒,被这戏剧性的场面镇住了。他低下头,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罗宾斯有点羞愧,喃喃道歉,尴尬地退后。费利西泰嬷嬷拉好帷幕,两个记者走了出来。
到了博诺姆街狭窄的石板人行道上,罗宾斯转向迪马斯,带着不该有的讥刺口气问道:
“好吧,下一步怎么办?还要找女人吗?”
“苦艾酒。”迪马斯说。
失踪款项的故事讲到这里,有人也许会推测,费利西泰嬷嬷的那句话似乎使罗宾斯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那个狂热的信徒会不会把他的钱财——或者不如说蒂博夫人的钱财——全部捐献出来,作为他的无限虔诚的物质象征?出于崇拜,有人干过比这更古怪的事情。那失踪的几万元会不会给铸成了那尊金光灿灿的塑像?那个金匠会不会忽发奇想,用纯金铸成塑像,放在祭台上讨好圣徒,为他身后的永生铺平道路?
那天下午三点缺五分时,罗宾斯到了撒玛利亚小姐妹会的小教堂。光线幽暗的教堂里,约莫有一百个参加拍卖的人。大多数是宗教团体的成员、神甫和教士,专门来买教堂器具,以免它们落到俗人手里。另一些是想购买房地产的商人和代理人。一个教士模样的老兄自告奋勇上台掌槌,说话用词不像正规的拍卖师,但添了一点庄重的气氛。
卖掉几件小物品后,两个助手抬出圣母像。
罗宾斯开价十元。一个穿教士袍的壮实的人出十五元。人群中另一人抬到二十元。三人轮流报价,每次加五元,最后喊到了五十元。那个壮实的人退出了,罗宾斯突发奇兵,报出了一百元。
“一百五十。”另一个声音说。
“二百。”罗宾斯大胆出价。
“二百五十。”同他竞拍的人不甘示弱。
记者犹豫了一下,估算能从报馆的同事借到多少钱,是否能从业务经理那里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三百。”他说。
“三百五十。”竞拍者的声音压过了他,罗宾斯突然钻进人群,朝那声音的方向跑去,狠狠抓住声音的主人——迪马斯的领子。
“你这个没有改宗的白痴!”罗宾斯凑在他耳朵边说,“咱们合伙!”
“同意!”迪马斯冷冷地说,“抄我家也凑不齐三百五十元,但是我能筹到一半的数目。你干吗要同我竞拍?”
“我以为我是这些人中间惟一的傻瓜呢。”罗宾斯解释说。
别人不再出价,拍卖品按最后的喊价落槌卖给了那个辛迪加。迪马斯守着塑像,罗宾斯匆匆回去找他们两人的朋友借款。不多久,他带着钱来了,两人把他们的宝贝装上一辆出租马车,到沙特尔街迪马斯的住处。他们用布包好塑像,使劲搬上楼,放在桌子上。那玩意儿沉得很,一百磅只少不多,如果他们大胆的设想得到证实,那尊塑像按重量计算要值两万金币。
罗宾斯取下包布,打开他的小折刀。
“罪过罪过!”迪马斯打了个寒噤说,“这可是基督的亲娘呀,你想干什么?”
“闭嘴,犹大!”罗宾斯冷冷地说,“现在什么都救不了你了。”
他从塑像的肩部使劲削下一片金属。切片露出暗灰色的光泽,外面是一层薄薄的金箔。
“是铅的!”罗宾斯把折刀扔到地上说,“贴金箔的铅!”
“真见鬼!”迪马斯破口骂道,“我非喝一杯不可。”
他们垂头丧气走到离迪马斯住处两个街口的蒂博夫人的咖啡馆。
蒂博夫人那天似乎忽然想起两个年轻人帮过她不少忙。
“两位请不要坐那张桌子,”他们正要在平时的老位置就座时,她插嘴说,“两位老弟,别坐那儿。我把你们当做我最好的朋友,请你们到这间屋子里来。对。我要替你们调制最好的苦艾酒,煮最好的咖啡。啊!我喜欢好好款待我的朋友。是啊。请到这儿来。”
夫人带他们进了她偶尔招待贵宾的后屋。她请他们坐在面向庭院的大窗前两张舒适的扶手椅上,椅子之间有一张矮桌。她殷勤地张罗,开始调制刚才说的饮料。
两个记者首次有幸进入这个神圣的区域。屋子里光线暗淡,但精致的细木家具和法国移民后裔喜爱的磨光玻璃和金属器皿闪烁发亮。小庭院里的喷泉水声潺潺,窗外芭蕉树的宽大叶子摇曳生姿。
罗宾斯出于职业本能,好奇地打量一下房间。夫人大概从某个村野的祖先那里秉承了粗糙装饰的倾向。
墙上是一些廉价的石印画——迎合小资产阶级趣味的拙劣的静物画——生日贺卡、花花绿绿的报纸副刊、醒目的艺术广告挂历样张。一个比较朴素的画面让罗宾斯弄不明白,他站起来,上前一步看看仔细。接着,他虚弱地靠在墙上,喊道:
“蒂博夫人!夫人!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习惯——居然用五千元票额、年息四分的美国黄金债券来糊墙壁?告诉我——这是格林童话,还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
蒂博夫人和迪马斯应声而来。
“你说什么?”夫人高兴地说,“你说什么,罗宾斯先生?好啊!那几张漂亮的纸吗?有一次我发现墙上有裂缝,罗宾斯先生,我就用那几张小纸片糊上去遮盖。我觉得颜色和墙纸很搭配。我从哪里弄来的吗?哦,我记得很清楚。莫林先生有一天来我家——大约在他去世一个月以前——也就是他答应帮我投资那些钱的时候。莫林先生把那些纸片放在桌子上,说了许多有关钱的话,可是我不太明白。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些钱了。那个可恶的莫林先生。你管那些纸片叫什么来着,罗宾斯先生?”
罗宾斯向她解释。“那就是你的两万元,还有息票,”他用拇指摸着四张债券的边缘说,“你最好找个能工巧匠把它揭下来。莫林先生没有问题。我要到外面去清醒清醒。”
他拽住迪马斯的胳臂到了外屋。夫人叫尼科莱特和梅美来看莫林先生——世上最好的好人,天国的圣徒——归还给她的那笔财富。
“迪马斯,”罗宾斯说,“我要大喝一场庆祝庆祝。三天之内,尊敬的《画刊》将得不到我宝贵的服务了。我劝你和我一起去。你现在喝的绿东西可不好。它刺激思想。我们需要的是忘掉回忆。我要介绍你认识的是保证能产生理想效果的惟一的女士。她名叫肯塔基美女[1],十二年陈的波旁威士忌,一夸脱装的。你觉得怎么样?”
“走吧!”迪马斯说,“去找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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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肯塔基美女”是美国肯塔基州波旁地方出产的一种烈性威士忌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