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诗人向你歌唱,赞美五月的时候,请你给他脸上一拳。五月是捣乱和疯狂的精灵管辖的月份。不负责任的精灵出没在新绿初绽的树林里;帕克[1]和他那帮侏儒在城市和乡村里忙忙碌碌。
到了五月份,大自然斥责似的指着我们,叫我们记清我们不是什么神灵,而是她的大家庭里过于自负的成员。她提醒我们无非是大杂烩里的蛤蜊和驴子的兄弟,是三色紫罗兰和黑猩猩的直系后裔,是咕哝做声的鸽子、嘎嘎叫的鸭子、公园里的使女和警察的堂表兄弟姐妹。
到了五月份,丘比特蒙着眼睛射出他的箭矢——百万富翁娶了女速记员;有学问的教授向快餐店里系着白围裙、嚼着口香糖的侍女求爱;女教师让调皮的大男孩放学后留下来;扛着梯子的小伙子悄悄穿过草坪,而朱丽叶收好了望远镜等在格子窗后;一对对青年男女去外面散散步,回来时已经结了婚;老家伙戴着白鞋罩,在师范学校附近转悠;甚至结过婚的人也变得异乎寻常的温柔多情,拍拍他们老妻的背,粗声粗气地说:“怎么啦,老伴儿?”
五月不是女神,而是在为夏姑娘初次进入社交界而举行的舞会上戴着假面具的女妖,她把我们统统征服了。
库尔森老先生呻吟了一下,在椅子上坐坐直,他一只脚有严重的痛风病,在大慈悲公园附近有一所邸宅,有五十万元家财,有一个女儿。此外,他还有一个女管家,威德普太太。这一事实和这个姓都需要略加说明。
当五月触动了库尔森先生时,他就成了斑鸠的大哥。他坐处的窗外有一盆盆淡黄色的长寿花、紫蓝色的风信子、粉红色的天竺葵和三色紫罗兰。微风把它们的香气带进了房间。于是,花香和缓解痛风的搽剂的强烈气味开始互争短长。搽剂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但是,在此以前,库尔森先生的鼻子已经挨了花香的一记上钩拳。五月那个毫不通融的、虚情假意的女妖已经做出了致命的打击。
越过公园,飘到库尔森先生嗅觉器官的是春天的另一种气息,它是地铁上面的大城市独特的、明确无误的、享有专利的气息。那就是晒热的柏油、地下酒馆、汽油、广藿香、橘子皮、阴沟沼气、奥尔巴尼食物、埃及香烟、灰泥和油墨未干的报纸的气味。吹进来的空气甜美柔和。户外麻雀在欢乐地争吵。它们从不相信春天。
库尔森先生捻捻白胡子梢,诅咒他那条腿,拍打身边桌上的铃铛。
威德普太太慌忙进来。她皮肤白皙,长得好看,虽然年已四十,仍很性感。
“希金斯出去了,先生,”她微笑着说,笑容让人联想到振动的按摩,“他去寄封信。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做吗?”
“是我服用乌头[2]的时候了,”库尔森老先生说,“替我滴几滴。药瓶在那儿。往水里滴三滴。该死的——我是说希金斯!我没人照顾,死在这把椅子上都没人管。”
威德普太太长叹了一声。
“别那么说,先生,”她说,“有的人自己不清楚,但是关心他的人可多呢。你说是十三滴吗,先生?”
“三滴。”库尔森老头说。
他喝了药,抓住威德普太太的手。她脸红了。哦,没事。只要屏住呼吸,按着横膈膜就行。
“威德普太太,”库尔森先生说,“春天终于来了。”
“可不是吗?”威德普太太说,“空气确实暖和了。每个街角都有卖黑啤酒的招牌。公园里满是黄、蓝、粉红的花朵;我的腿和身子感到一阵阵刺痛。”
“‘春光明媚,’”库尔森先生捻着胡子,引用诗句,“‘青年人的——我是说人们的——幻想不由自主地会转向爱情。’”
“生意盎然!”威德普太太大声说,“可不是吗?仿佛就在空中荡漾。”
“‘春光明媚,’”库尔森老先生继续引用诗句,“‘活泼的虹彩映照着鲜亮的鸽子。’”
“爱尔兰人[3]确实很活泼。”威德普太太若有所思地说。
“威德普太太,”库尔森先生那只害痛风的脚一阵剧痛,使他扭歪了脸,“这幢房子里如果没有你,不知道会怎么冷清呢。我是个——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过我有不少钱,生活可以过得很舒服。我的心虽然不再像年轻人那么热烈,但是五十万元公债的财产和真实的感情仍使它跳得——”
隔壁房间门帘附近一把椅子突然倒地,发出的巨响打断了受五月之累、没有提防的老先生。
范·米克·康斯坦蒂亚·库尔森小姐高视阔步地走了进来。她三十五岁,高挑身材,高鼻梁,大骨骼,一副冷感的、有教养的、住在大慈悲公园高级住宅区的神气。她举起带长柄的眼镜。威德普太太慌忙弯下腰去整理库尔森先生痛风脚上的绷带。
“我以为希金斯在你这儿呢。”范·米克·康斯坦蒂亚小姐说。
“希金斯出去了,”她父亲解释说,“威德普太太听到铃声便来了。现在好多了,威德普太太,谢谢你。不,我不需要别的了。”
在库尔森小姐冷冷的探究的眼光下,女管家红着脸退了下去。
“春天天气真可爱,不是吗,女儿?”老头没话找话地问。
“一点不错,”范·米克·康斯坦蒂亚·库尔森小姐有点晦涩地说,“威德普太太什么时候开始休假?”
“她好像说再过一星期。”库尔森先生说。
范·米克·康斯坦蒂亚小姐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瞅着洒满下午柔和阳光的小花园。她像植物学家似的观察花朵——狡猾的五月的最有力的武器。她以科隆处女的冷漠情绪抵御着柔和大气的攻击。在她无动于衷的甲胄前,愉快阳光的箭矢遭到霜冻,纷纷跌落。在她沉睡的、未经开发的心里,花香唤不起任何柔情。麻雀的啁啾使她痛苦。她嘲笑五月。
但是,尽管库尔森小姐不为季节所动,她的敏感程度足以判断出春天的威力。她知道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宽腰身的女人像受过训练的跳蚤似的跟在五月那个欢乐的嘲笑者后面蹦蹦跳跳。她以前听说有些愚蠢的老先生同他们的女管家结了婚。不管怎么说,这种叫做爱情的感情多么丢人现眼!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送冰人来的时候,厨师通知他说,库尔森小姐要他去地下室见她。
“哎,我岂不成了奥尔科特和迪皮尤,根本不必提他们的姓[4]?”送冰人自我陶醉地说。
作为让步,他把卷起的袖管放下来,把冰钩放在一株紫丁香花上,回到房子里。范·米克·康斯坦蒂亚·库尔森小姐和他说话时,他脱下了帽子。
“这个地下室有个后门,”库尔森小姐说,“通到隔壁一块建筑空地,你可以把车子赶到那里,我要你在两小时内送一千磅冰来。你也许需要找一两个人帮你忙。待会儿我告诉你卸冰的地点。今后四天里,我还要你每天送一千磅冰,卸在同一地点。你的公司可以把冰钱记在我们包月的账上。这钱是给你的小费。”
库尔森小姐递给他一张十元的钞票。送冰人双手拿着帽子放在背后,鞠了一躬。
“不必客气了,小姐,你吩咐的任何事情,我都乐意照办。”
啊哟,多事的五月!
中午时分,库尔森先生使劲叫希金斯,碰倒了桌上的两个玻璃杯,拍断了铃铛弹簧。
“拿把斧子来,”库尔森先生恶狠狠地吩咐说,“或者派人去买一夸脱氢氰酸[5],或者找个警察来开枪把我打死。我宁愿那样死,而不愿意活活冻死。”
“天气好像并没有变冷,先生,”希金斯说,“我没有注意到。我这就去关窗,先生。”
“去关吧,”库尔森先生说,“他们说春天到了,不是吗?再这样下去,我要回棕榈滩去了。屋子里冷得像是停尸所。”
过后不久,库尔森小姐孝顺地进来问问痛风的情况。
“康斯坦蒂亚,”老头说,“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阳光很好,”库尔森小姐说,“不过有点寒意。”
“我却觉得像是大冬天。”库尔森先生说。
“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冬天赖在春天的怀里不走,”康斯坦蒂亚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说,“尽管这种比喻不雅。”
后来,她沿着小花园旁边,朝西去百老汇路买些东西。
威德普太太随即进了病人的房间。
“你打铃了吗,先生?”她眉飞色舞地问道,“我让希金斯去药房了,我好像听到你打铃。”
“我没有打。”库尔森先生说。
“先生,”威德普太太说,“昨天你正要说什么来着,怕是我打断了你的话。”
“威德普太太,”库尔森老头粗暴地说,“我觉得屋子里这么冷,究竟是怎么搞的?”
“冷吗,先生?”女管家说,“哟,经你一提,确实觉得这间屋子特别冷。可是外面暖和晴朗得像是六月份,先生。这种天气让人们的心仿佛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先生。房子墙上的常春藤吐了新叶,人行道上有手风琴演奏,小孩跳舞——这种时候把心里话说出来最合适了。昨天你好像说了什么来着,先生——”
“婆娘!”库尔森先生吼道,“你真混。我雇你照管这个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冻得要死,你却跑来和我胡扯什么常春藤和手风琴。马上替我拿一件大衣来。把楼下所有的门窗都关好。你这个不负责任、独门心思的老肥婆在仲冬天气同我扯什么春天和花朵。希金斯回来后,让他给我弄一杯热的朗姆潘趣酒来。现在你给我出去!”
但是谁能责怪五月靓丽的面孔呢?尽管她调皮捣蛋,扰乱了精神健全的人们的宁静,老处女的狡黠或者冷藏,都不能使她在辉煌的月份中间低下头来。
是啊,故事还没有完。
过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希金斯扶库尔森老头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房间里的冷气已经消散。飘来的是美妙的气息和柔和的芳香。
威德普太太匆匆进来,站在他的椅子旁边。库尔森先生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胖手。
“威德普太太,”他说,“如果没有你的话,这幢房子算不上是个家。我有五十万家产。如果那笔钱和一颗虽然不再年轻炽热但还没有冷的心的真感情能够——”
“我搞清楚屋里为什么这样冷了,”威德普太太靠在他的椅子上说,“是冰——成吨重的冰——地下室和锅炉房里到处是冰。我关掉了同你房间里相连的通风口,库尔森先生,可怜的人儿!现在又是春天了。”
“春天使得一颗真诚的心,”库尔森老头有点犹豫地说,“又恢复了生机,我——我的女儿会怎么说呢,威德普太太?”
“不用担心,先生,”威德普太太高兴地说,“库尔森小姐,她昨夜跟送冰人私奔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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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帕克是莎士比亚喜剧《仲夏夜之梦》中喜欢恶作剧的小精灵。
[2] 乌头是毛茛科植物的主根,略像乌鸦的头,有剧毒,可作镇痛剂。
[3] 原文“虹彩”和“爱尔兰人”发音相近。
[4] 奥尔科特(1860—1932),美国男高音、演员,著名歌曲《我的爱尔兰野玫瑰》是他创作演唱的;迪皮尤(1834—1928),美国律师、国务卿、1888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善于演说;二人均名昌西;昌西则是美国牧师乔纳森·昌西的姓,他的带有自由主义思想的讲道和政治性文章在英美享有盛名。
[5] 氢氰酸,亦名普鲁士酸,有剧毒,常用作杀虫剂、洗印照片、电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