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11 若发生如下三种情况之一,即认为偶发空缺出现:
(1)地方议员未在规定时间内声明接受职位;
(2)议会收到其辞职报告;
(3)其死亡当天……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星期天
巴里·菲尔布拉泽不想出门吃晚饭。整个周末他都头痛欲裂,当地报纸约稿的截稿期马上就要到了,得拼命写完。
可是吃午饭时妻子有些闷闷不乐,不愿说话,巴里猜是因为自己一上午都关在书房,这等罪孽岂是一张结婚纪念日卡片就能减轻的?火上浇油的是,他写的是克里斯塔尔,玛丽讨厌此人,虽然常常装作挺喜欢。
“玛丽,我想带你出去吃晚餐,”为了打破冷淡的气氛,他言不由衷地说,“十九年,孩子们!十九年了,你们的妈妈比从前更美!”
玛丽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她微笑了。巴里给高尔夫俱乐部打电话,因为那里离家近,而且肯定有位子。他常常乐于在小事上讨妻子开心,因为两人在一起快二十年,他逐渐意识到,大事上自己多半让她失望。这绝非他有心为之,只是生活中各项事宜孰轻孰重,两人的观念相差实在太大。
巴里和玛丽的四个孩子都过了需要大人陪的年纪。他说最后一声再见时,他们都盯着电视看,只有最小的德克兰回头看他,举手道别。
巴里把车倒出家门口的小路,开过漂亮的帕格小镇,头还在痛,耳朵后面似遭人砰砰捶打。自从结婚以来,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顺着急陡的教堂街开下去,两边立着镇上最好的宅子,散发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奢华与坚固。转过街角,这里伫立着仿哥特式教堂,他在里面看过双胞胎女儿表演《约瑟夫和神奇彩衣》。穿过广场,从那儿能清清楚楚地望见修道院的黑色轮廓,虽已废弃,但仍是小镇的制高点,它站在山顶,悄悄融入紫罗兰色的天空。
手握方向盘转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拐角,巴里脑子里尽在想刚刚发给《亚维尔公报》的文章里写错了的地方,这篇文章赶得实在太急了。他爱说爱笑,招人喜欢,但要在纸上展现个性却令他颇感为难。
从广场开出四分钟路程,过了小镇最外缘一溜儿旧农舍,就是高尔夫俱乐部了。巴里将车停在俱乐部雀餐厅外,在车门边站了一会儿,等玛丽补涂口红。傍晚空气沁凉,抚过脸颊十分舒服。巴里望着渐渐沉入暮色的球场轮廓,又在想自己怎么会一直保留这里的会籍。他球技糟糕,挥杆飘忽不定,差点很高。平时事务繁忙,无心练习。现在他头痛得无以复加了。
玛丽熄掉镜前灯,关上车门。巴里按下手上钥匙的自动锁车键。妻子的高跟鞋踩得碎石路滴答作响,锁车系统哔哔两声,巴里心想吃了饭症状兴许能轻一点。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痛得好像一柄铅锤砸裂大脑。轰然倒下、膝盖跪地的刺痛,他竟都毫无知觉。头颅似有火烧,血流奔涌。疼痛锥心到无可忍受,只是他却又不得不忍,因为最后的赦免尚有一分钟之遥。
玛丽惊声尖叫——一声尖似一声。几个男人从餐厅跑出来。其中一个又疾奔回去,想找找看俱乐部的两位退休医生有没有哪一位在场。一对认识巴里和玛丽的夫妇听见骚乱,也置开胃小菜于不顾奔出餐厅,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丈夫用手机拨通了999。
救护车是从旁边的亚维尔市开来的,路上花了二十五分钟。等救护车晃动的蓝光照亮这里时,巴里已经躺在自己的一摊呕吐物中,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了。玛丽蜷在他身旁,丝袜的膝盖处都磨破了,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抽泣着唤他的名字。
星期一
1
“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迈尔斯·莫里森站在厨房里说。他家是教堂街上的大宅之一。
他好不容易挨到清晨六点半才打这个电话。昨晚睡得一点也不踏实,总是惊醒,久久无法入眠。四点钟的时候,他发现妻子也醒着,两人便在黑暗中低声聊了会儿。虽然他们彼此谈论了昨天命运安排他们目睹的一切,竭力驱除心中隐约的惊骇与恐惧,然而想到要把这桩消息披露给父亲,迈尔斯的兴奋之情却化为涟漪,化为鸟羽,撩拨着他的心。他本想等到七点,但是担心万一被人抢了先,便早早来到电话边。
“发生什么事了?”霍华德的大嗓门响了起来,似乎还略带一分醉意。迈尔斯把电话设成免提,好让萨曼莎也能听到。她穿着淡粉色晨衣,皮肤是桃花心木一样的褐色,正趁着醒得早,往身上涂一层美黑霜,她自然的小麦色肌肤最近变淡了些。厨房里混杂着速溶咖啡香和人工合成的椰子味。
“菲尔布拉泽死了。昨晚在高尔夫俱乐部突然倒下的。当时萨曼莎和我正在雀餐厅吃饭。”
“菲尔布拉泽死了?”霍华德吼出来。
他的语气似乎暗示,巴里·菲尔布拉泽情况有变,他早有预料,然而即便是他也没料到竟是死亡。
“就在停车场倒下去的,”迈尔斯又重复道。
“上帝啊,”霍华德说,“他才四十来岁,对不对?上帝啊。”
迈尔斯和萨曼莎听到霍华德在那头上气不接下气,就像一匹气喘吁吁的马。他早晨常常呼吸不畅,是老毛病了。
“是怎么回事?心脏吗?”
“脑子的什么问题,他们认为。我们陪玛丽一起去的医院,然后……”
可是霍华德并没有在听他说话。迈尔斯和萨曼莎听见他冲旁边叫道:“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迈尔斯打来的!”
迈尔斯和萨曼莎啜了口咖啡,等霍华德回来。萨曼莎坐在餐桌旁,晨衣的胸口豁了开来,托在小臂上的丰满乳房呼之欲出。有外力上托,比孤零零的时候显得更加浑圆、细腻。乳沟上端的皮肤坚韧如革,小细纹像射线一样发散开来,哪怕解掉胸衣也赫然在目。年轻时,她是日光灯浴床的忠实拥趸。
“什么?”霍华德回来了,问道,“你说去医院怎么了?”
“萨曼莎和我上了救护车,”迈尔斯解释道,“陪着玛丽和尸体。”
萨曼莎听出,迈尔斯的第二个版本强调了事件耸人听闻的那一面。这也难怪。那么可怕的事情他们都能经受,为的不就是得到讲给人听的特权作为回报吗?她觉得忘不掉那一切:玛丽号啕大哭;巴里的眼睛从鼻笼一样的呼吸面罩下露出来,半睁半闭;自己和迈尔斯想从医生护士的表情上猜测情况;一阵阵抽搐、摇晃;黑窗子;恐怖。
“上帝啊,”这句话霍华德已经说第三遍了,他并不理会旁边雪莉的轻声询问,全部注意力都在迈尔斯那头。“就在停车场倒下死了?”
“没错儿,”迈尔斯回答,“我一看到他,就一清二楚,肯定没救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谎话,说这句话时,他眼睛躲开妻子。她记得当时他伸出强大的臂膀环住玛丽抖个不停的肩,嘴里还说,“他会没事的……他会没事的……”
毕竟,萨曼莎为迈尔斯设身处地想了想,在他们手忙脚乱的又是绑面罩又是扎针时,谁预测得了事态的走向呢?人们都是一副要救活巴里的架势,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一切有用没用,直到来到医院里,一位年轻医生走到玛丽面前。萨曼莎的脑海里现在还清清楚楚印着玛丽那时的脸,不施脂粉、仿若化石。一旁穿白大褂、戴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女人则虽然小心翼翼,却仍淡定镇静。
“一点儿没救了,”迈尔斯接着说,“加文星期四才刚跟他打过壁球呢。”
“那时候他还好好的?”
“是啊。把加文打得落花流水。”
“上帝啊。突如其来呀,是不是?真是突如其来。等一下,你妈要跟你讲话。”
咔咔嗒嗒几声之后,雪莉柔和的嗓音传了过来。
“这消息太可怕了,完全没料到,迈尔斯,”她说,“你还好吧?”
萨曼莎喝了口咖啡,咖啡狼狈地从嘴角流出一行,滑过下巴,她抬起袖口揩了揩脸和胸口。迈尔斯又换上了平时跟母亲说话时的那种腔调,比正常嗓音低沉,一副踌躇满志、谁可奈何的调子,似乎很强大,实则无聊透顶。有时候,尤其在小喝了一两杯之后,萨曼莎会模仿迈尔斯和雪莉之间的对话。“别担心,妈咪。有迈尔斯在呢,你的小士兵。”“亲爱的,你太棒了,高高大大,又勇敢又聪明!”最近萨曼莎还在别人面前表演了一两次,惹得迈尔斯有些恼火,简直要出口反击,虽然人前他还是假装开口大笑。上次回家时,两人还在车里吵了一架。
“你们一直陪她到医院?”雪莉的声音是从免提话筒里传来的。
才没有呢,萨曼莎心想,我们半路就烦了,要求下车来着。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个。真希望能多为她做点什么。”
“玛丽一定很感激你们,”雪莉说。萨曼莎把面包盒重重地盖上,塞了四片进烤面包机。迈尔斯的调子忽然变得正常了。
“是啊,嗯,等医生告诉——宣布他已经死亡时,玛丽就说想要科林·沃尔和特莎·沃尔来陪了。萨曼莎给他们打了电话,等他们来了我们才走。”
“你们在那儿,玛丽真是幸运极了,”雪莉说,“爸爸要再跟你说几句,迈尔斯。我让他来接。回头再聊。”
“回头再聊,”萨曼莎在水壶旁小声嘟哝,摇了摇头。她一夜没睡好,脑子糊里糊涂的,栗色眼睛也布满血丝。她急着听霍华德在电话那头说什么,不小心刮了些美黑霜在壶盖边缘。
“要不你和萨曼莎晚上过来吃饭吧!”霍华德声如洪钟,“哦,不,等等——你妈提醒我了,我们今晚约了包尔金夫妻俩打桥牌。明天来吧,吃晚饭,七点左右。”
“也许能来,”迈尔斯瞅了一眼萨曼莎,答道,“还得看萨曼莎有没有别的安排。”
她没表示想去,也没露出不想去的意思。于是迈尔斯挂上电话时,厨房里充满了曲未终了、戛然而止的奇怪气氛。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他说,就像她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两人吃着吐司片,喝着新鲜的咖啡,谁也不说话。嚼着嚼着,萨曼莎心里的烦闷消退了一些。她想起半夜一阵抽筋醒来,感觉到身边躺着长个儿、大肚皮的迈尔斯,闻到他散发出的香根草味和陈年汗味,竟觉得松了口气,甚至心存感激,真是够古怪的。过后她又想了想在店里怎样告诉顾客一个男人在她眼前跌倒在地一命呜呼的故事,还要讲讲自己好心肠的医院之行。她思来想去,如何才能把这过程讲得丰满有趣,尤其还要说说医生现身时那段高潮。那个镇静的女人实在太年轻,简直叫整件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宣布终局这项任务应该交给年纪大些的人来办的。萨曼莎情绪更好了一些,这时她想起明天与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还有约呢。他在电话那头嘴蛮甜的,很讨人喜欢。
“我得走了。”迈尔斯一边说,一边仰头把咖啡一饮而尽,眼睛望向窗外愈来愈明亮的天边。他深深叹了口气,端起空盘子和咖啡杯往洗碗机走去,顺手拍了拍妻子的肩头。
“耶稣啊,这事儿倒也让一切变得清清楚楚,对不对?”
他摇着日渐花白的平头离开厨房。
萨曼莎有时候觉得迈尔斯古怪荒唐,还越来越嫌他单调无聊。不过时不时地,他的装腔作势还是令她颇为受用,就像有些正式场合上她还是爱戴顶漂亮帽子一样。今天早上这样的时间,严肃点儿、庄重点儿毕竟还是合适的。她吃完吐司,收拾好餐具,心中默默润色着要讲给助理听的故事。
2
“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鲁思·普莱斯喘着气说。
花园那条冷飕飕的小径,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为的就是赶在丈夫上班之前跟他说上几分钟。她甚至都没在门廊停停脚脱掉外套,而是裹着围巾戴着手套就冲进了厨房。西蒙和两个十几岁的儿子正在吃早饭。
丈夫惊呆了,举着吐司片的手停在嘴前,慢慢地放下去,简直有点戏剧性的夸张。两个穿校服的孩子则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显出有点兴趣的样子。
“动脉瘤,他们认为是。”鲁思扯下手套,还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她又取掉围巾,解开外套。一个又黑又瘦的女人,眼神凝重而悲伤,跟身上古板的蓝色护士服很相配。“就是在高尔夫俱乐部门口不行的——萨曼莎和迈尔斯两口子把他送到医院,然后科林和特莎又过去了……”
她一溜烟跑进门廊把脱下的衣物都挂起来,再跑回厨房时,正好赶得上回答西蒙吼叫出的问题:
“动脉瘤是什么东西?”
“动脉的瘤子。大脑里一根血管爆裂了。”
她冲到水壶前,按下开关,然后抹掉烤吐司机旁边散落的碎屑,嘴一直就没歇过。
“本来还可能剧烈脑溢血的。他妻子可怜啊,真可怜……她整个人都垮了……”
她忽然安静了,从厨房窗户望出去,看着结着白霜的草坪,看着山谷那头修道院嶙峋的剪影映在淡粉与灰色交融的天空下,还看着山顶小屋独有的广阔风景。夜间的帕格镇只不过是下面山谷里一丛闪闪烁烁的灯光,而现在已经从冷冽的晨光中慢慢浮现出来。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进入鲁思的脑海,她心里还全是医院的场景,看着玛丽从躺着巴里的病房里出来,人们卸下徒劳无功的急救仪器。对那些在她看来像她一样的人,鲁思的同情心是最容易油然而生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玛丽喃喃自语,这声音也在鲁思心里回响,因为她仿佛看见身处同样绝境的正是自己。
这想法让她简直无法承受,她便扭头注视西蒙。他的浅褐色头发仍然浓密,身体还像二十几岁时一样瘦长结实,而眼角添上的鱼尾纹反而让他更加迷人。但是休完长假重返护士岗位的鲁思太明白人体出故障的方式可能有一百万零一种。她年轻时比现在多几分超然,眼下只觉得一家人都还活着真是幸运之极。
“难道就没法救了吗?”西蒙问,“就不能堵住吗?”
他的话里包含着失望沮丧,仿佛医生们连那么简单明了的措施都采取不了,再度亵渎了这个行业。
安德鲁一阵窃笑,胸中的快意近乎汹涌。他最近发现,母亲每说一个医学名词,父亲就会迎头反击,发表莽撞无知的意见。脑溢血。堵上。母亲还不知道父亲有多蠢。她从来都不知道。安德鲁嚼着维他麦,心里的憎恶让他快要燃烧起来。
“送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鲁思一边说,一边把茶包泡进茶壶。“在救护车上死的,就在到医院之前。”
“老天爷啊,”西蒙说,“他多大,四十?”
不过鲁思的心思已经不在对话上了。
“保罗,你后脑勺的头发缠得一塌糊涂。到底梳过没有?”
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柄发梳,一把塞进小儿子手里。
“之前就没有任何征兆吗?”西蒙问。保罗费劲地梳着乱蓬蓬的头发。
“好像之前头痛得厉害,痛了好几天。”
“噢,”西蒙嚼着吐司,“那他就一点没在意?”
“是啊,半点没放在心上。”
西蒙咽下吐司。
“一鸣惊人,是不是?”他自命不凡地说,“一鸣惊人。”
这话高明,安德鲁暗想,对父亲的鄙夷已近愤怒,这话深刻。这么说来脑子爆开还成了巴里·菲尔布拉泽自个儿的错。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安德鲁大声对父亲说,只不过是在心里。
西蒙把餐刀掉头指向大儿子,说:“噢,对了。他得去找份工作。那边的麻饼脸孩子。”
鲁思大惊,视线从丈夫移到儿子身上。安德鲁低头瞪着碗里的麦片粥,脸颊发紫,青黑油亮的青春痘颗颗可见。
“没错,”西蒙接下去说,“小懒货得开始挣钱了。想抽烟是吧,那就从自己工资里拿钱。零花钱我是不给了。”
“安德鲁!”鲁思一声大叫,“你不会在——?”
“噢,正是,他就是。我在柴火棚里抓到过他一次现行。”西蒙接过话,他的表情里浓缩了许多怨愤。
“安德鲁!”
“别想从我们这里拿到一个便士了。想自讨苦吃,那就去吃吧。”西蒙说。
“但是我们不是说过,”鲁思抽噎着说,“我们说过,他就快考试了——”
“瞧瞧他成天都在干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要真能考得出文凭,我们真得好好谢天谢地了。他可以早点去麦当劳打份工,也好有点经验。”西蒙一边说,一边起身把椅子推进餐桌下,津津有味地欣赏起安德鲁垂下的脑袋,还有他脸边缘青黑的青春痘。“如果要补考,我们是不会养着你的。要么一次考过,要么就别想了。”
“噢,西蒙。”鲁思的口气里充满责怪。
“怎么了?”
西蒙跺着脚,两步迈到妻子面前。鲁思后退一步,背靠水槽。保罗手一滑,粉红色塑料发梳掉落在地。
“我可不会出钱供着那小混蛋肮脏的习惯!看他那张脏脸,在我的柴火棚里一鼓一鼓的!”
说出“我的”两个字时,西蒙一拳砸在自己胸口,一声闷响让鲁思更加畏缩。
“我像那小麻饼脸一样大时,已经在给家里挣钱了!他想自讨苦吃,那就让他去吃,是吧?对不对?”
他的脸往前一凑,离鲁思的脸不过六英寸远。
“对,西蒙。”她声音很轻。
安德鲁的五脏六腑都化了似的。十天之前他刚对自己发了誓,难道这一刻这么快就来了?父亲提脚从母亲身边走开,大踏步迈出厨房,走上门廊。鲁思、安德鲁和保罗保持原来的姿势,就像说好了他不在就一动不动一样。
“浴缸水放好没有?”西蒙大声问道,鲁思下夜班回家的早晨他常常这样问。
“放好了,西蒙。”她也大声回答,好像在努力找回一丝光亮,找回家里正常的气氛。
大门嘎吱一声,猛然关上。
鲁思急急忙忙地打理起茶壶,想等暗流汹涌的气氛逐渐退潮,家里恢复原有的平衡。直到安德鲁起身要离开厨房去刷牙时,她才开口:
“他是担心你,安德鲁。担心你的身体。”
他担心个屁,婊子养的。
安德鲁心里跟西蒙干上了,以下流对阵下流。在心里,他可以光明正大跟西蒙干一场。
不过他对母亲大声说出的则是,“是,对。”
3
常青湾是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带小屋,排列成镰刀似的新月形状,离帕格镇的中心广场只有两分钟的车程。36号是这里居住时间最长的一户。雪莉·莫里森靠着枕头坐在床头,细啜丈夫端给她的茶。对面是内嵌式的壁柜,柜门上的镜子映出她的脸,有些朦朦胧胧。这一是因为她没戴眼镜,一是因为光线透过她玫瑰花纹的窗帘已经变得非常柔和。在这样的微光映照下,银色短发下那张白里透粉的脸显得煞是可爱。
卧室刚刚容得下雪莉的单人床和霍华德的双人床,像两个长相迥异的双胞胎,紧紧挤在一起。霍华德的床垫上还印着庞大的人形,人却已经走开。从雪莉和她的影子相对而坐的地方,能听见淋浴室传来的轻快嘶嘶声。她还在细细品味那桩消息,那桩如同气泡香槟、在空气中荡起阵阵兴奋的消息。
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如同烛花熄灭。捻去。哪怕是发生什么国家大事、战火燃起、股市崩溃,甚至是恐怖袭击,也无法在雪莉心里激起如此强烈的惊惧,热切的兴趣,兴奋的思考。这些情绪现在正将她吞噬。
她讨厌巴里·菲尔布拉泽。在与谁为友、与谁为敌方面,雪莉和丈夫常常都团结得如同一人,唯有在巴里这个人身上步调不太一致。霍华德有时候承认,这个蓄着胡须、个子矮小,还老在帕格镇教堂会厅隔着擦痕斑驳的桌子无情地对抗着他的男人,叫他觉得颇为有趣。但是雪莉可分不清政见分歧与个人恩怨。巴里在霍华德毕生最看重的事业上跟他唱反调,这就让巴里·菲尔布拉泽成了雪莉痛恨的敌人。
对丈夫的忠诚是雪莉如此热诚的痛恨中最大的因素,但并非唯一。她对别人的直觉只会沿单个方向越磨越锋利,就像训来嗅毒品的狗一样。她对于谁自视甚高、优越感满满保持着终年不休的高度敏感,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及其教区议会的密友们身上就散发着这种气味。在这世上,菲尔布拉泽一伙以为自己上过大学就比她和霍华德这样的人厉害,以为自己的意见比他们有分量。呵,他们的自高自大今天可是遭到了重重一击。菲尔布拉泽的猝死令雪莉对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更加执着,那就是无论他和他的拥护者们怎么想,他都比她丈夫低劣、羸弱,而后者在拥有其他众多美德之外,还有一项胜出——七年前,心脏病没能杀死他。
(雪莉从来不相信丈夫会死,一秒钟也没相信过,哪怕他躺在手术室时也一样。霍华德存在于地球上,对于雪莉而言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跟阳光和氧气一样。事后朋友和邻居们说起他奇迹般地幸存,说起幸好旁边的亚维尔市就有心脏病医院,说起她那时一定担心极了,她次次都跟他们说起自己的信念。
“我早就知道他撑得过来,”雪莉说得平静自然,“从来没有一丝怀疑。”
现在,他还在呢,好端端的。那一头呢,菲尔布拉泽已经躺在太平间了。这就叫走着瞧。)
在这愉悦的清晨,雪莉想起了生下儿子迈尔斯的第二天。多年前的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坐在床头,阳光照进病房的窗户,手里捧着记不清谁替她沏的茶,等着他们把她漂亮的宝贝带进来喂奶。生和死,两者都带来特别真切的存在感,也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死讯就像她膝头一个胖乎乎的新生儿,等着亲朋好友来一瞅究竟,而她则是一切的源头,因为她是第一个,或者差不多第一个知道这桩事情的人。
不管内心的喜悦如何欢腾不休,霍华德在房间里时,她并未形诸于色。他去洗澡之前,他们只互相交换了对猝死一事有礼有节的评论。雪莉自然知道,虽然他们像拨算盘珠一样你来我往说了些再寻常不过的话,但霍华德内心一定也像她一样狂喜满溢。不过消息尚新,倘若就让这些内心感受脱口而出,那无异于脱光了衣服跳舞,或者尖声大叫污言秽语,而霍华德和雪莉是永远都穿着得体的隐形衣,绝不失态之人。
又一个令她开心的想法跃入脑海。她把茶杯茶碟放上床头,翻身下床,套上灯芯绒晨衣,戴好眼镜,走过客厅,敲敲浴室门。
“霍华德?”
透过急急的水流声,传来一声询问。
“你觉得我在网站上写写怎么样?菲尔布拉泽的事。”
“好主意,”他考虑片刻,透过门回答,“这想法好。”
于是她疾步来到书房。这以前是家里最小的一间卧室,多年以前女儿帕特里夏搬出这里,离家去了伦敦,他们很少再提起她。
对于自己的网络技术,雪莉自豪无比。十年前她去亚维尔上夜校,是班上年纪最大也学得最慢的学生。不过帕格教区新设了网站,真叫人激动,她怀着一定要当管理员的决心,居然坚持了下来。她登录电脑,打开教区议会的网页。
讣告异常顺畅地流泻而出,就像是她的手指自动写成的一样。
镇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
我们沉痛地宣告,镇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不幸去世。当此艰难之时,谨向他的家人致以最诚挚的慰问。
她又仔细读了一遍,敲下回车键,看着它显示在网页公告栏。
戴安娜王妃逝世时,女王在白金汉宫降了半旗。女王陛下在雪莉心目中占有不可撼动的特殊地位。她品味着这则网站讣告,禁不住因自己这一正确之举而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效仿最出色的榜样……
她离开教区议会公告栏,点开最喜欢的健康网站,在搜索框里仔仔细细拼出“大脑”和“死亡”两个词。
搜索结果铺天盖地。她往下翻过一页又一页,温柔的眼睛随之上上下下,想找到赋予她眼下这般快乐的到底是哪种病症——好些词儿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念。雪莉是医院的义工,自从开始在西南综合医院工作后,她对医学的兴趣大增,有时还主动要给朋友们看病。
然而今天上午可集中不了注意力来读长词怪症什么的,她的心思已经飞远,只想着把消息传播得更广些。说实话,她脑子里已经开始暗自拟定和修改电话告知名单了。不知奥布里和茱莉亚是不是已经听说了,也不知他们会是什么反应。霍华德乐不乐意让她告诉莫琳呢,还是想亲自来做这桩赏心乐事。
叫人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4
安德鲁·普莱斯关上小白楼的大门,跟着弟弟走过陡陡的花园小径。冰霜满地,踩在上面脆喳喳直响。他们一直来到树篱间冰凉的铁门那儿,前面便是路了。兄弟俩谁也没有望一眼山下熟悉的风景:小小的帕格镇位于三座山丘环绕的谷地上,其中一座山顶上矗立着始建于十二世纪的修道院。一条细细的河流蜿蜒着绕山而行,穿过小镇,一座玩具似的石桥连起两岸。在兄弟俩眼中,这副景象差不多跟平面背景画儿一样无聊。最令安德鲁鄙视的是,在家里颇为罕见地来了客人时,父亲总是极为自豪地拿这风景说事儿,就跟这玩意儿是他设计建造的似的。安德鲁最近越来越确定,他宁愿对面是沥青墙,破窗子,涂鸦画;他梦想去伦敦,梦想过一种有分量的生活。
兄弟俩大踏步走到路尽头,快到大路时,在拐角处放慢脚步,停了下来。安德鲁闪身进了树篱,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半包本森哈奇香烟、一盒有些受潮的火柴。擦了好几次,几颗火柴脑袋都在盒壁上粉身碎骨,才终于点着。刚狠狠吸了两三口,校车轰轰的引擎声就打破了寂静。安德鲁小心翼翼地磕掉燃着的烟头,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收回烟盒里。
开到山顶小屋时,校车一般都是坐了三分之二,因为之前已经去远处的农场和人家接过一圈人。跟往常一样,兄弟俩没坐在一起,而是各占一个双人座。校车辘辘驶向帕格镇,两人都侧头看向窗外。
他们家的山脚下是一幢嵌入楔形花园的小楼。菲尔布拉泽家的四个孩子平时都会在门外等车,但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窗帘也都拉得严严实实。安德鲁寻思着莫非家里死了人,其他人就都在黑屋子里坐着?
几个星期以前学校剧场的迪斯科舞会上,安德鲁曾经和尼安·菲尔布拉泽亲热了一回。她事后居然黏上了他,整天跟到东跟到西,实在太没品了。安德鲁的父母跟菲尔布拉泽家没什么交情。西蒙和鲁思基本上没有朋友,但是他们好像对巴里有一点好感。帕格镇唯一一家银行的小小支行就是巴里掌管的。菲尔布拉泽的名字常常和教区议会、镇政厅文艺演出,以及教堂募捐长跑一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安德鲁对这些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他父母也从不参与,顶多偶尔填个赞助表格或者带回张抽彩券。
校车左转,慢慢驶下教堂街,经过沿街而下的维多利亚风格大宅。安德鲁开始幻想父亲被隐形狙击手一枪击毙,倒地而亡。他仿佛看见自己一边轻拍哭泣的母亲的后背,一边打电话给丧葬公司,订了一口最便宜的棺材,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贾瓦德家的三个孩子——贾斯万、苏克文达和拉吉帕尔在教堂街最底下上了车。安德鲁特意选了前面有排空位的位置坐下,是用了心的,因为他希望苏克文达坐在自己前面。倒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安德鲁最好的朋友肥仔给她取的外号叫TNT,就是小胡子女人的意思),而是因为“她”总爱坐在苏克文达旁边。不知是不是今早的心灵感应发功起了效,苏克文达真的在他前面坐了下来。安德鲁心花怒放,盯着脏兮兮的车窗,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把书包朝自己胸前又拉了拉,免得人家看见他随着校车颠簸而悄悄勃起了。
笨重的校车沿着狭窄的街道缓缓前进,绕过尖尖的拐角,开进村广场,驶往她家那条路。每上下颠簸一次,心里的期待就再攀升一层。
安德鲁还从来没对哪个女孩如此强烈地动过心。她是新来的,这个时间转学过来挺奇怪的,现在是初中毕业考试年的春季学期。她叫盖亚,这两个字配她很合适,因为是他从没听说过的名字,这个人儿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那般人物。一天早晨,她第一次走上校车,仿佛就是为了清晰明了地证明造物者如何巧夺天工。她在他前面两排的座位坐下,双肩那么完美,后脑也那么好看,他完全呆住了。
她的头发是铜棕色的,松松的大波浪,直披到肩。鼻梁高高窄窄,仿如雕塑,衬得圆润的淡淡嘴唇更加撩人。双眼间隔颇开,睫毛浓密,暗绿的瞳仁藏着细细的斑纹,好像两只小黄苹果。安德鲁从未见过她化妆,然而皮肤却从无半点瑕疵。她的脸完美对称,五官的比例又绝非寻常。他简直要盯着她看上几个小时,来研究动人的魔力究竟藏在哪里。上星期的两堂生物课,桌椅和人头分布好像都经过天意的安排,他正好能好好看着她,视线几乎一秒钟也不离开。回家之后躲进卧室,他写下“美即几何”四个字(之前打了一通手枪,然后又瞪着墙壁发了半小时呆)。写完之后立刻把纸撕掉,而且事后回想起来老觉得自己特别愚蠢,不过这其中还是自有真意。她勾魂摄魄的美就好比在某个模型上稍作拨弄,于是便成就了无与伦比的谐和。
她随时可能出现,而且如果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方方正正、脸皮紧绷的苏克文达身边,就近得闻得见他身上的尼古丁味了。他喜欢看无生命的东西与她的身体交汇,比如她坐下时车椅坐垫往下轻轻一沉,又比如她铜金色的卷发散落在铁扶手上。
司机放慢了速度,安德鲁赶快把脸从门的方向移开,假装沉思得出了神。等她进来的时候他再环顾环顾周围,装出刚刚意识到车停了下来的样子。他还要看看她的眼睛,说不定再对她点点头。他等待着车门打开的声音,可是引擎轻微的跃动声却并未被熟悉的门链绞合声打断。
安德鲁眼睛一扫,目之所及仅有又短又破的霍普街,两边都是小小的连栋小平顶房。司机低头俯视,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没来。安德鲁真想叫司机等等,因为就在上个星期,她的身影才从其中一栋小房子里一闪而出,沿着人行道跑过来(举目凝望是没问题的,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凝望她),她小跑过来的样子足够占据他的心好几个小时,可是司机一转方向盘,车便又起步了。安德鲁又对着脏兮兮的车窗发起呆来,心和睾丸都传来隐隐的痛。
5
霍普街上的连栋小平顶房过去曾是劳工的住处。10号的浴室里,加文·休斯正在慢慢刮脸,小心翼翼得有点过分。他肤色白皙,胡须稀少,其实一个星期刮两次绰绰有余。可是在这样的阴冷天,邋遢的浴室是他唯一的避难所。假如能在里头磨蹭到八点,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得赶紧去上班了。他害怕不得不跟凯讲话。
昨天夜里为了打断话头,他向凯求欢,结果这一次翻云覆雨的时间之长、动作之新,都是他们在一起以来最登峰造极的。甫一开始,凯就有了反应,报以吓人的热情,不断挪动着身体,抬起她结实的双腿,像俄国杂技演员一样扭来扭去,要说外表,她也跟他们十分相似,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和极短的黑头发。等他意识到她误会了,把这不同寻常的欢爱当作他说出了从来不肯出口的话时,已经太晚了。她贪婪地吻着他。恋情刚开始时他感到她伸入口中的湿湿的舌头充满了情欲的味道,现在却已经隐约感到烦腻。他过了好长时间才达到高潮,自己挑起的欢爱简直吓倒了他,险些让他软了下去。即使是这一点也起了相反的效果,前所未有的长时间,让她还以为是在向她展示精湛的技巧。
待到终于完事后,她紧贴着他,还抚摸了好一会儿他的头发。他茫然地望向一片黑暗,狼狈不已,意识到本想渐行渐远,结果反倒越拉越近了。是他咎由自取,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她睡着了,他的一只手臂被压在她身下,腿又黏着湿嗒嗒的床单,极不舒服。床垫的旧弹簧高低不平,他在心里期望有勇气当个混蛋,悄悄离开,永不回来。
凯的浴室里有股发霉的湿海绵味。小浴缸的壁上粘着好几撮头发。墙上的油漆开始脱落。
“这儿得整一整了。”凯说过。
加文很当心,从来没说自己就能帮她。他不肯对她说的话就是他的护身符、保险器。他把这些东西穿成一串存在脑子里,常常像数念珠一样检查。他从来没说过的是“爱”。也从来没说过婚姻。从来没请她搬到帕格镇来住。可是无论怎么说吧,眼下她还是就在这儿,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负有某种责任。
失去光泽的镜子里,他自己的脸瞪着他。眼睛下面的眼袋发紫,日渐稀疏的金发细软干枯。头顶的灯没有灯罩,让憔悴如老山羊的脸散发出一种律师独有的残酷。
三十四,他心想,看起来却至少四十。
他举起刮胡刀,灵巧地除掉喉结旁两撮茂盛的毛须。
浴室门被拳头捶得咚咚响。加文手一滑,细长的脖子被割出了血,滴在干净的白衬衫上。
“你男朋友,”一个女声怒不可遏地尖叫道,“还霸着浴室,我要迟到了!”
“我用完了!”他喊道。
伤口如针刺般疼痛,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简直提供了一个现成的理由:看看,都是你女儿害的。我得回家换件衬衫才能去上班了。他的心倏地轻松起来,一把取下挂在门后的领带和夹克,打开浴室门。
盖亚立刻推开门进去,砰地关上,咔哒一声锁住。加文站在窄小的楼梯口,闻见橡胶烧臭的味道。他想起昨晚床头板猛烈地撞击墙壁,廉价的松木床嘎吱作响,凯呻吟叫喊。有时候真的很容易忘记她女儿也住在这栋小楼里。
他慢慢走下楼梯,楼梯上没铺地毯。凯跟他说过,准备磨一磨,再打打亮,不过他怀疑她根本不会费这功夫。她在伦敦的公寓就又脏又破,疏于打理。反正他知道,她等着搬进他家呢,但他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是底线,一旦谁敢挑战,他就马上亮出立场。
“怎么回事?”凯一眼看见他衬衫上的血,惊声尖叫。她穿着那件便宜的深红色宽松晨衣,他不喜欢,可是却非常合身。
“盖亚对着门一阵猛敲,我吓了一跳。得回家换衣服。”
“噢,可是我给你做了早饭!”她说得很快。
他这才意识到橡胶的焦味其实是炒蛋的味道。炒蛋看起来惨淡可怜,而且还糊了。
“不行,凯,我得回家换衣服,还有个很早的……”
她兀自操起勺子把那堆开始凝固的东西往盘子里拨。
“只要五分钟,你待五分钟肯定没问题——”
手机在他夹克口袋里铃声大作,他取出来,心里盘算着自己有没有勇气假装是有紧急状况。
“耶稣基督啊。”他说,带着真真切切的恐惧。
“怎么了?”
“巴里。巴里·菲尔布拉泽。他……操,他……他死了!迈尔斯发来的。耶稣基督啊。操他妈的耶稣基督!”
她放下手里的木勺子。
“巴里·菲尔布拉泽是谁?”
“跟我一起打壁球的。才四十四岁!耶稣基督!”
他又读了一遍手机短信。凯看着他,很是疑惑。她知道迈尔斯是加文在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不过加文从来没有介绍自己跟他认识过。至于巴里·菲尔布拉泽,对她来说就仅仅是个名字了。
楼梯震天响,盖亚在使出吃奶的劲儿跺脚跑。
“鸡蛋,”她在厨房门边说,“你每天早上倒是给我做呀。从来没有。托他的福,”她恶狠狠地盯着加文的后脑勺,“我大概已经赶不上该死的校车了。”
“好啊,要是你没花那么多时间折腾头发的话。”凯对着女儿已经走开的背影吼道,女儿不理她,而是气呼呼地冲下客厅,书包在墙上蹭蹭擦擦,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凯,我得走了。”加文说。
“可是,都已经做好了呀,你回去之前总可以……”
“我要回去换衣服。还有,见鬼,巴里的遗嘱是我帮他做的,得去理一理。对不起,必须走了。简直不敢相信,”他看了一遍短信,又说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上星期四还一起打过壁球。简直不敢——耶稣啊。”
死了一个人,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就怕错。他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并无反应。他穿过又黑又窄的门厅走了。
“我们什么时候再……?”
“我再打电话给你。”他故意吼得比她还响,假装没听见她的话。
加文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他的车旁,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凉爽的空气。巴里的死讯就像一小瓶挥发性的药水,他藏在心里,不敢把玩摇晃。把钥匙插进点火孔,他心里浮现出巴里的双胞胎女儿哭泣的样子,头埋在上下铺的被褥里。他见过她们躺在那张双层床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手里各拿一个任天堂游戏机在玩。那是在他最近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路过她们卧室房门时。
菲尔布拉泽夫妇是他认识的最恩爱的一对。他再也不会去他们家吃饭了。过去,他曾称赞巴里多么幸运,可现在看来终究没有幸运到哪里去。
一个人影从人行道朝他走来,他害怕是盖亚,以为会冲他大嚷大叫或者叫他送一程,惊吓之中倒车倒得太猛,结果撞到了后面那辆:是凯的老款沃克斯豪尔·科莎。那个人走近了,却是一个身材消瘦、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趿拉着一双绒毡拖鞋。加文一身冷汗,转动方向盘,挤出车位。踩下油门时,他瞄了一眼后视镜,看见盖亚折返进了家门。
他觉得肺里缺氧。胸中好像郁结起了气块。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巴里·菲尔布拉泽是他最好的朋友。
6
校车开到了丛地,这是亚维尔市郊蔓生的一片聚居区。脏兮兮的灰色房子,有些墙上喷了姓名缩写或者下流话,隔不多远就会有用纸板糊起来的窗户不规律地出现,还有天线锅和没人修剪的草地——这些比闪着冷霜光芒的废弃修道院更不值得安德鲁驻足观看。可是安德鲁曾有一度对丛地深感好奇,还怀着莫名恐惧,不过来得多了,这儿也就成了无足称奇的寻常地方。
人行道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往学校走去,天气很冷,但很多孩子都只穿T恤。安德鲁看到了克里斯塔尔·威登,这个姓可是早成了下流笑话。她混在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中间,蹦蹦跳跳往前走,笑得没遮没拦。耳朵上好几只耳环互相撞来撞去,丁字裤的裤腰露在松松垮垮的运动裤上面。安德鲁小学时就认识她了,小时候最鲜明的记忆中的主角大多都是她。他们嘲笑她的姓,要是其他小女孩儿早就哭鼻子了,可是五岁的克里斯塔尔自己也跟着大笑大叫,“萎灯!克里斯托尔·萎灯!”有一次上课上了一半,她突然扯下裤子,模仿起做爱的动作。她粉红的阴户还非常鲜明地印在他记忆里。这就像圣诞老人忽然来到他们中间一样。他还记得奥茨小姐脸色大红,拎着克里斯塔尔就出了教室。
到十二岁,进了综合中学之后,克里斯塔尔成为同年级里发育最成熟的女生。她总在教室后面厮混,那儿本来是放数学练习题的地方,谁做完了一套就自己再来取一套。安德鲁(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做完数学题的)来到教室后面的橱柜,从上面整整齐齐排放的塑料盒子里拿习题的时候,发现罗布·考尔茨和马克·理查兹正轮流伸手捧住克里斯塔尔的乳房,再用力挤。这运动是何时兴起的,安德鲁不得而知。其他的男生大多在目不转睛地观赏,兴奋得像触了电一样,脸反正藏在竖起的课本后面,老师发现不了。女生大多脸色绯红,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安德鲁意识到男生有一半都已经轮过趟了,现在大家都指望着他上。他既想上,又不想上。他怕的不是她的乳房,而是她脸上那股子挑战的凌厉之气。他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等健忘又无能的西蒙兹先生终于抬起眼皮说“你在那儿耽搁多久了,克里斯塔尔,拿起你的习题,回来坐下”时,安德鲁简直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之后他们进了不同的班,但点名课还在一起,所以安德鲁知道克里斯塔尔有时来上课,大多数时候逃学,而且永远都一身麻烦。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像那些自己用墨水在身上文身的男生一样,嘴唇干裂,叼着香烟,讲着自己跟警察干架、嗑药和滥交的故事。
温特登综合中学正好在亚维尔市境内,是一幢难看的三层大楼,外墙上除了窗子就是漆成绿松石色的板材。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安德鲁被卷挟进了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大家都穿着黑色运动夹克和毛衣,浩浩荡荡地穿过停车场,碾向学校的两扇大门。正当他走到人流最窄处,即将挤进两门之间时,发现一辆尼桑米克拉汽车停了下来,于是便抽身出来等他最好的朋友。
桶、缸、盆、老砸、老墙、老大、胖娃、肥仔——斯图尔特·沃尔是学校里绰号最多的男生。他一跳一跳的走路姿势、瘦骨嶙峋的身板、露出菜色的小脸、大得过分的耳朵,还有那副永远在受苦似的表情已经足够惹人瞩目了,而真正让他与众不同的是他尖刻的幽默感,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以及无比淡定的姿态。假如是个性格里缺少这份能屈能伸的孩子,是很难像他一样把于己不利的东西撇得一干二净的,这其中就包括爸爸是招人嫌、被人笑的副校长,妈妈是个又土又胖的教导老师。他就是他,卓尔不群,如雷贯耳:肥仔,学校名人,学校地标,他讲的笑话连丛地来的学生听了都会笑,并且根本不会嘲笑他不幸生在那样一个人家——当然他还击起来也是毫不留情、酷劲十足的。
肥仔的淡定今天早晨也分毫不差,身边走过一拨又一拨同学,谁也没有家长陪,而他是和老爸老妈一起钻出尼桑车的。平时他父母倒不常一起来学校。安德鲁再一次想起克里斯塔尔·威登和她的丁字裤裤腰,这时肥仔大步向他跑来。
“你还好吧,汪汪?”肥仔说。
“肥仔。”
他们一起再融进人群,书包从肩膀上悬下来,时不时打到矮一点的孩子的脸,这样仿佛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气旋地带似的。
“鸽笼子一直在哭。”他们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上走时,肥仔说。
“怎么回事?”
“巴里·菲尔布拉泽昨晚突然死了。”
“哦,是的,我听说了。”安德鲁回答。
肥仔瞥了安德鲁一眼,眼神狡黠又嘲弄,每当别人打肿脸充胖子、不懂装懂、不会装会的时候,他就是这副眼神。
“他们把他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妈正在里面,”安德鲁被惹毛了,“她在那儿上班,你总记得吧?”
“哦,对,”肥仔说,狡黠的眼神也收了起来,“你晓得他和鸽笼子是好哥们儿吧。鸽笼子要宣布这个消息。不妙啊,汪汪。”
楼梯走到头,他们便分了手,走进各自的点名教室。安德鲁班上的同学基本都来齐了,坐在课桌上,腿晃来晃去,或者背靠两边的橱柜站着。星期一的早晨,讲话声总是特别大,特别没遮没拦,因为待会儿的全校大会意味着大家要走一段露天的路去体育馆。点名老师坐在桌边,每进来一个人就记录一下。她从来不正儿八经地点名,这是用来讨好他们的小手段之一,可是全班都瞧不起她这么干。
集合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克里斯塔尔才到。她从门口就大叫“我来啦,小姐!”然后立马转身往外走。大家都跟在她身后,还在互相交谈。安德鲁和肥仔在楼梯尽头又会合了,随着人流穿过后门,走过一片宽阔的灰色碎石路。
体育馆里充斥着汗味和运动鞋臭。一千二百个忙于聊天的青少年制造的噪声在光秃秃的白墙之间回响。地面铺着污迹斑斑的铁灰色地毯,地毯上画了不同颜色的线,以划分羽毛球场、网球场、曲棍球场和足球场。万一穿短裤时在这地毯上摔了一跤,是会火辣辣地疼的,不过对于要在地上坐着挨过全校大会的人来说,地毯上可比木地板舒服得多。安德鲁和肥仔坐在体育馆最后边的圆腿塑料背椅子上,这是专为五六年级学生准备的。
前方面对学生们立着有年头的木质讲台,旁边坐着校长肖克罗斯太太。肥仔的爸爸科林·“鸽笼子”·沃尔走过来,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他身材极高,额头也高,发际线后退,走路姿势让人很想学样,双手甩得太高,其实要推动身体前进根本没必要用这么大力气。大家都叫他鸽笼子,因为对于保持办公室外面墙上鸽笼子文件架的整洁,他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这一点已经臭名昭著了。点名表记录完毕之后会归入文件架中的某几格,其他格则是用来装另外的文件的。“切记放进正确的鸽笼子,艾尔莎!”“别露个角出来,会从鸽笼子里掉下来的,凯文!”“别踩,小姑娘!捡起来放在这儿,这东西本来就该待在鸽笼子里!”
其他老师都把这种文件架称为鸽房。大家都相信,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跟鸽笼子先生划清界限。
“往那边挪一个,往那边挪一个。”木工课老师米契尔先生对安德鲁和肥仔说。他们俩和凯文·库珀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子。
鸽笼子站到讲台上。如果是校长站上去,孩子们大概会快些安静下来。正当最后一丝噪音平息下来时,右边一扇对开门打开了,盖亚走了进来。
她把会场扫视了一圈(安德鲁允许自己看她,因为全场一半的人都在看,她迟到了,又是新同学,还那么漂亮,何况现在是鸽笼子在讲话),然后快步(但也不是太快,因为她也有肥仔那种天生的淡定)从后排学生背后绕过去。安德鲁没法儿扭过头去看她,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耳后嗡嗡地响起来,这件事就是:和肥仔一起往里边挪的时候,他身边空出了一个位子。
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快快走到身边,她来了,真的坐在了他的身边。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椅子,她的身体一动,他便也跟着一动。一阵香水味呢喃着飘进他的鼻孔。整个左半身都因为感知到她在身旁而火辣辣的,想到离她较近的左半脸青春痘没那么嚣张,他简直心存感激。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想鼓起勇气看看她,装作认出她的样子,可是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正襟危坐太久,再这样做未免太不自然。
他挠挠左太阳穴,其实是为了遮住脸,眼球一转,往下瞄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轻轻搭在膝头。指甲修得很短,很干净,没涂指甲油。小指上戴了一枚素银戒指。
“最后——”鸽笼子说,安德鲁意识到已经听见他这样说了两声,体育馆里由安静变得几乎鸦雀无声,似乎所有的躁动不安都变成了好奇、高兴和紧张,空气都凝住了。
“最后,”鸽笼子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简直走了调,“我有一条……我有一条非常悲伤的消息要宣布。巴里·菲尔布拉泽先生。过去一直担任我们油——友——优秀的女子划艇队教练的巴里·菲尔布拉泽先生,他……”
他哽住了,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去世了……”
鸽笼子·沃尔当着所有人的面哭起来,高高凸起的秃额头垂到胸前。观众当中涌过一阵吁气声,同时又是一阵窃笑,不少人转头望着肥仔,肥仔却一脸庄严,一副于己无关的神气,夹杂着些许嘲弄,可是基本上不为所动。
“……他死了……”鸽笼子还在抽抽噎噎,校长站了起来,扫视会场。
“……就是昨天晚上……去世的……”
体育馆后方几排座位中间的某处突然爆发出一声粗厉的大叫。
“是谁在笑?”鸽笼子咆哮起来,空气中突然充满令人兴奋的紧张。“好大的胆子!哪个女生笑的?哪一个?”
米契尔先生已经站起身来,气冲冲地指向安德鲁和肥仔背后那一排中间。安德鲁的椅子又被碰了一下,因为盖亚和其他人一起扭身去看后面。安德鲁的全身忽然拥有了超常的感受力,他简直能够感到盖亚的身体朝他压来,如果他迎面侧过去,便是胸脯对胸脯了。
“是谁笑的?”鸽笼子还在问,并且踮起了脚,滑稽得很,好像从他站的地方就能看到谁是罪犯似的。米契尔嘴里念念有词,怒气冲冲地朝他抓到的嫌疑犯挥手。
“是谁,米契尔先生?”鸽笼子大叫。
米契尔好像不肯说,他还没法儿让罪犯离开座位,不过当鸽笼子做出要离开讲台亲自调查的架势时,克里斯塔尔·威登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从她那一排座位中间挤出来。
“大会结束后马上来办公室见我!”鸽笼子大吼,“没脸没皮——不懂尊重!滚出去!”
可是克里斯塔尔走到最后一个座位时站住了,朝鸽笼子竖起中指,尖叫道:“我什么也没干!你个鸡巴!”
会场里爆发出一阵交谈和笑声。老师们想将这噪声镇压下去,不过没什么效果,其中一两个老师离开座位,想吓唬自己的班级恢复纪律。
在克里斯塔尔和米契尔先生身后,对开门摇摆着关上了。
“肃静!”校长喊道,于是会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中间混杂了躁动和私语。肥仔直视前方,不过他漠然的神情里偶尔飘过一丝勉为其难,脸也变黑了几分。
安德鲁感觉到盖亚重新落座了。他鼓足勇气往左看了一眼,露齿一笑。她立刻也报以微笑。
7
帕格镇的熟食店九点半才会开门,不过霍华德·莫里森早就到了。他是一个六十四岁的男人,胖得离谱。围裙垂下来,离腿十万八千里远。人们第一眼看到他,想到的总是他的胯下之物:他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怎么洗?日常功能都如何行使?一半是因为他的体型如此惹人遐想,一半是因为他说起玩笑话来还挺起劲,所以霍华德一方面令人感觉颇不舒服,一方面又能让人轻松缴械。这样一来,头一回进店的顾客往往会多买不少本不准备要的东西。他一边干活,一边嘴里说个不停。长着五根短手指的手握着切肉刀前后挥舞,薄如绸布的火腿便纷纷落在下面铺好的玻璃纸上。他圆圆的蓝眼睛里永远闪着亮晶晶的光,一笑,下巴上的肉就跟着晃个不停。
霍华德为自己设计了一套工作装:白色袖套,硬邦邦的深绿色帆布围裙,灯芯绒长裤,配上一顶猎鹿帽,上头还插了好几根装饰用的鱼饵虫。这顶猎鹿帽很久以前曾经是个笑话,不过现在早已没人笑了。每天早晨店铺开门时他都对着员工专用洗手间里的镜子,郑重其事地把帽子往浓密的灰色卷发上某个位置精确地一扣。
早晨准备开门的这段时光让霍华德欢喜,多年不变。他喜欢在店里走来走去,耳边只有冷柜的低沉嗡嗡声,喜欢唤醒店里万物——轻触开关,打开灯光,卷起百叶窗,揭开盖子,让冷冻柜台里的宝藏重见天日:浅灰绿色的朝鲜蓟,缟玛瑙色的橄榄,洒了香草的油里还泡着番茄干,它们蜷起身体,好像一只只红宝石色的海马。
可是今天早上,霍华德的好心情笼罩上了一层急躁。合伙人莫琳已经迟到了,跟之前迈尔斯一样,霍华德生怕别人抢先告诉她这一惊人的消息,因为她没有手机。
他在熟食店和老鞋店之间新凿出的拱门前站住,鞋店就快变成帕格镇的新咖啡馆了。他细细查看防止灰尘飘进熟食店的透明塑料门帘,这东西真是代表工业时代的厉害呀。他们计划让咖啡馆在复活节前开张,正好吸引来西南部旅游的游客。为了迎接这批客人,霍华德每年都会在橱窗里摆上当地的苹果酒、奶酪和稻草人做装饰。
门铃叮咚一响,他转过身来,开过刀后又强劲如初的心脏因为激动而加快了跳动。
莫琳是个六十二岁的老太太,个子小小、肩膀圆圆,是霍华德以前合伙人的遗孀。含胸低头的姿态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尽管她想方设法留住青春:头发染成乌黑,穿颜色鲜亮的衣服,高跟鞋高得不像话,穿上连路也走不稳,进店以后立马得换上爽健牌的便鞋。
“早啊,小莫。”霍华德说。
他本来已经想好,不要把消息一股脑儿倒出来,免得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可是顾客就快来了,而要说的又那么多!
“听说了吗?”
她皱起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巴里·菲尔布拉泽死了。”
她张大了嘴。
“不会吧!怎么死的?”
霍华德拍拍自己的脑袋。
“这里面。生了什么东西。当时迈尔斯在场,全过程都看见了。在高尔夫俱乐部的停车场。”
“不会吧!”她又叫了一声。
“死得跟块石头一样。”霍华德说,好像死亡还分程度,而巴里·菲尔布拉泽买的那种死亡尤其可鄙可怜。
莫琳在胸前画着十字,涂得亮红的嘴唇耷拉下来,显得很松弛。她的天主教信仰常常让这种时刻变得特别像一幅画。
“迈尔斯也在场?”她嘶哑着嗓子问。从她以往抽烟遗留下的低沉嗓音中,他捕捉到信号,知道每个细节她都想听。
“你去把水烧上好吗,小莫?”
至少也得再吊她几分钟胃口吧。她烧好茶,急着走回他旁边,结果滚烫的茶泼出来把手都给烫到了。两人在柜台边的高脚木凳上坐好,木凳是霍华德专门放在那儿,在顾客不多的时候坐坐的。莫琳从橄榄旁边抓了一捧冰,给烫伤的手降温。他们先是叽叽喳喳地议论起这事儿该有多悲惨:寡妇(“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盼头,她一生都是为巴里而活的”),孤儿(“四个十几岁的孩子,没了爸爸,这负担可重了”),亡者不大的年纪(“他没比迈尔斯大几岁,是不是?”),寻常话说尽,最后终于进入正题——与之相比,之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闲聊。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莫琳紧追着霍华德问。
“啊,”霍华德说,“嗯,接下来。问题就在这儿,对吧?我们赢得了一个偶发空缺。小莫,这下就可能改天换地了。”
“我们赢得了一个……?”莫琳问,似乎害怕听漏了什么关键信息。
“偶发空缺,”霍华德重复道,“就是有人死了之后空出来的议席。是个专业词汇。”带着好为人师的口气。
霍华德是教区议会主席,帕格镇的第一公民。就任时他被授予了一根镀金的珐琅勋链,现在正躺在家里内嵌式衣柜底下他和雪莉特意安放的保险箱里。如果帕格地区能获准升为自治市镇的话,他满可以称市长了。不过实际上他也跟个市长差不多。在议会网站的页面上,雪莉已经把这一点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了:霍华德戴勋链的照片,笑眯眯,红润润,下面写着他乐意受邀参加本地各项民间和商务仪式。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还在当地小学为学生颁发了自行车骑车证呢。
霍华德喝了一口茶,脸上浮现出微笑,好缓和一下气氛。“菲尔布拉泽可是个坏家伙,别忘了,小莫。他真有可能坏了事呢。”
“哦,我知道,”她说,“我知道。”
“我还得跟他摊牌呢,假使他没死的话。你问雪莉好了。他真可能使阴招坏事儿的。”
“哦,我知道。”
“嗯,我们拭目以待吧,拭目以待。应该就这样了结了。你知道,我当然没想以这种方式赢他,”他深深叹一口气,补充道,“但是对帕格镇……对全体居民而言……并非全是坏事……”
霍华德看了看表。
“马上九点半了,小莫。”
他们开门从不晚点,关门也从不提早,按神庙的礼制与规范来经营着生意。
莫琳蹒跚地走去打开门,卷起百叶窗。百叶窗叶片收起,广场猛然跃入眼帘。广场美丽如画,一看便知是精心打理的。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周围房屋主人的齐心协力:这些面朝广场的房子上星星点点地缀着花箱,挂着花篮,摆着花盆,每年种花的颜色都是大家一同商量好的。黑典(英格兰历史最悠久的酒馆之一)就在广场另一头,正对着莫里森和洛伊的店。
霍华德从里屋进进出出,端出盛新鲜肉糜酱的长方形盘子,肉酱上洒了柑橘末和红莓,闪闪发光。他把盘子摆在玻璃柜台里,排得整整齐齐。一大早说了这么大一通话,又干了这么多活儿,他简直要骄傲起来了。霍华德放好最后一个盘子,站着歇了一会儿,望向广场中央的战争纪念碑。
帕格镇每天都那么可爱,今天早晨也一样。在霍华德看来,无论他自己,还是这座身心所系的小镇,今早都跃动着生命的脉搏,洋溢着庄严与欢欣。他就在这里,如同啜饮琼浆一般品味一切——光滑可鉴的黑色长椅,姹紫嫣红的花朵,掠过十字尖顶的阳光——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已经不在了。多年来被霍华德视为他与巴里兵戎相见之地的战场忽然改换了模样,不由得让人感到上天自有更宏大的安排。
“霍华德,”莫琳尖声叫道,“霍华德。”
一个女人穿过广场大步走来,这是一个黑发棕肤的女人,瘦瘦的,穿一件防雨短上衣。走路时,皱着眉往下看着自己的靴子。
“你觉得她……?她听说了吗?”莫琳小声问。
“不知道。”霍华德答。
莫琳还没来得及换上爽健牌便鞋,急急离开窗边时差点扭伤了脚踝。她赶紧站到柜台后头。霍华德则像一名奔赴战斗的炮兵,气派十足地缓步走到放钱的柜子后面,把那地方占得满满当当。
门铃清脆一响,帕明德·贾瓦德医生推开熟食店的门走了进来,依然眉头紧锁。她没跟霍华德和莫琳打招呼,而是径自走到放油的货架前。莫琳的眼睛一直尾随着她,一眨不眨,就像一只老鹰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田鼠。
“早上好。”帕明德拿起一瓶油走到柜台前,这时霍华德说。
贾瓦德医生几乎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不管是在教区议会开会,还是在教堂会厅外边碰上。她对他的厌恶之情从来不加掩饰,这一点叫霍华德觉得非常有趣,他因此对她特别殷勤,也特别谦恭。
“今天不上班?”
“不上。”帕明德一边翻钱包一边答道。
莫琳忍不住了。
“可怕的消息,”她沙哑的声音响起,“巴里·菲尔布拉泽。”
“唔,”帕明德只应了一声,可是接下来又问,“怎么了?”
“巴里·菲尔布拉泽。”莫琳重复道。
“他怎么了?”
帕明德虽然在帕格镇住了六年,却仍然不改浓重的伯明翰口音。两眉之间一道深深的竖纹让她看起来永远有一副相当较真的神情,有时显得固执,有时显得聚精会神。
“他死了,”莫琳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眉头紧锁的脸,急不可待,“昨晚。霍华德刚刚正在跟我说。”
帕明德呆住了,手还插在钱包里。她转眼去看霍华德。
“突然倒下死的,在高尔夫俱乐部的停车场,”霍华德说,“迈尔斯正好在那儿,看到了。”
又是几秒钟。
“不是开玩笑吧?”帕明德追问,嗓音变得高而尖利了。
“当然不是笑话,”莫琳强压心头怒火,回答,“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帕明德的一声把油瓶放在玻璃柜面上,转身走出商店。
“好啊!”莫琳不以为然地简直乐坏了,“‘不是开玩笑吧?’太迷人了!”
“震惊啊。”霍华德以一副智者的口吻说,目送帕明德疾步穿过广场,短上衣在身后鼓起。“她会跟那寡妇一样伤心的,这个女人。等着瞧吧,会有趣得很,”他去挠肚子上的肉褶子,这里老是很痒,又加了一句,“等着瞧她会做出……”
他话没说完,但不要紧,莫琳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望着贾瓦德议员的身影转过一个拐角消失了,两个人都在想着偶发空缺。这可不单单是空出一个位子,而是如同魔术师的口袋,充满一万种可能。
8
教区牧师老宅是教堂街上维多利亚式楼房里最大、最华美的一幢。它伫立在坡底的街尾,被一座街角花园环抱,正对着街对面的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
沿街而下的最后几码,帕明德是小跑过来的。她哆哆嗦嗦地打开硬邦邦的锁,进了家门。在从别的人那儿再次听说之前——随便是谁——她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厨房里的电话已经在响了,带着不祥的预兆。
“喂?”
“是我,维克拉姆。”
帕明德的丈夫是心外科医生。他在亚维尔的西南综合医院工作,平时从来不会在上班时候打电话回家。帕明德紧紧握住听筒,手指都握得发痛了。
“我也是偶然听说的。听上去像动脉瘤。我叫休·杰弗里斯把尸检往前排一排。能让玛丽知道死因也是好的。他们可能现在就在做了。”
“是的。”帕明德低低地说。
“特莎·沃尔当时在场,”他告诉她,“给她打个电话吧。”
“好,”帕明德说,“就打。”
可是挂上电话,她却跌坐在一张餐椅上,视若无睹地往窗外黑漆漆的花园望去,她伸出手指压在嘴唇上。
一切都碎了。墙还在,椅子还在,孩子们挂在墙上的照片还在,可是没有任何意义。一瞬间,所有的原子都被炸开、重新排列,所谓的永恒与坚固显得可笑之极。仿佛一伸手就会全部溶掉,因为一切都突然变得薄如纸巾,不堪一击。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思绪四分五裂,记忆的碎片随机地浮起,又随机地淡去:与巴里在沃尔家的新年派对上共舞,上次教区议会散会后两人一同走回家,路上那些没心没肺的聊天。
“你家的房子长着一张奶牛的脸。”她对他说。
“奶牛的脸?什么意思?”
“前面比后面收得窄,这很吉利。可惜对着一个丁字路口,这个又不太吉利。”
“这么说,就是扯平了。”巴里说。
他脑袋里的动脉说不定那时候已经开始鼓胀起来了,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
帕明德漫无目的地从厨房走进昏暗的客厅。客厅里光线永远昏暗,都是拜前面花园里那棵高高的欧洲赤松所赐。她不喜欢那棵树,但是维克拉姆和她都知道一旦砍倒,邻居会怎样大惊小怪,所以它便一直立在那里。
她没法安静下来。穿过客厅又钻进厨房,抓起电话拨给特莎·沃尔。没人接。她肯定在上班。帕明德浑身发抖,坐回餐椅上。
悲伤袭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狂野,令她自己都吓得措手不及。就像一头邪恶的野兽从地底以千钧之力挣脱而出。巴里,小个子、络腮胡的巴里,她的朋友,她的盟军。
她父亲也是这样死的。那时她十五岁,他们从城里回来,发现他脸朝下倒在草地上,身边是割草机,后脑勺被太阳晒得发烫。帕明德恨极了突如其来的死亡。许多人害怕慢慢老死,这却是令她感到安心的图景:有时间安排后事,有时间道别。
她的手指还紧紧按在嘴唇上,凝神看着软木板上钉着的那诺上师严肃又甜蜜的面容。
(维克拉姆不喜欢这张画。
“放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喜欢。”她挑衅似的说。)
巴里,死了。
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量压住了想哭的巨大冲动。这种残忍曾经令她母亲伤心,尤其是在父亲死后,在母亲的另外几个女儿和姑姑以及表弟表妹都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时。“你还是他最宠爱的一个!”但是帕明德把未曾流出的泪水死死地锁在心底,泪水在那里好像发生了某种炼金术似的反应,再度返回时,变成了火山熔岩一般的愤怒,每隔一段时间便对着她的孩子或者医院的前台接待员喷泻而出。
霍华德和莫琳在柜台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个硕大无朋,一个骨瘦如柴。在她心里,他们宣布朋友的死讯时,似乎是站在高地朝下俯视着她。怒火掺杂着仇恨奔涌而来,她几乎要喜欢这种感觉了,心想:他们高兴了。他们以为自己这回赢定了。
她一跃而起,大步走进客厅,从最顶上的架子取下一册《阿底格兰特》,她崭新的圣书。随手翻开一页,读到如下一句话。丝毫也不感到意外,而是如同从镜中看见自己满目疮痍的脸:
噢,请记得,世界是暗黑的深渊。死亡从四壁撒下他的网。
9
温特登综合中学的教导处是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就在学校图书馆旁边。没有窗户,全靠一盏条形灯照明。
特莎·沃尔是教导主任,也是副校长的妻子。十点半她走进办公室时,累得几乎麻木了,手上端着一杯浓浓的速溶咖啡,是从教工休息室带过来的。她是个矮胖结实的女人,脸宽宽的,谈不上有什么姿色。日渐斑白的头发是自己剪的,所以刘海总是显得生硬,而且左右不齐。衣服是手工织布、裁缝剪裁的那一种。戴首饰则偏爱珠子和木头材质的。今天身上这条长裙大概是粗麻布织的,上头配了件又厚又笨的开襟羊毛衫。特莎几乎从来不照全身镜,对进去了就避不开全身镜的商店,则是坚决抵制。
为了让教导处看起来不那么像一间囚室,她在墙上挂了一幅尼泊尔壁挂,壁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她自己的学生时代,五彩缤纷的织物上缀着亮黄的太阳,还有一轮散发出波浪般光晕的月亮。墙上其余空白地方则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有的是“增强自信心的有用小贴士”,有的是各色电话号码,不论身体还是精神出了毛病,都能对症下药似的拨通求助。校长上次到访时留下了一句稍带讥诮的评论:
“万一这些都不顶用,他们就打儿童热线,我明白。”她指着最显眼的那张海报说。
特莎坐进椅子里,低低地吁了口气,把勒得有点太紧的手表取下放在桌上,旁边是一堆工作表格和笔记。她有点怀疑今天安排的各项工作能不能正常进行,她甚至疑心克里斯塔尔·威登到底会不会来。克里斯塔尔一不高兴,一生气,或者一觉得无聊,就常常溜出学校。有时还没走到校门就被逮住,按着头押回来,一路叫骂不停,有时成功逃脱,就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十点四十了,铃声响起,特莎接着等。
十点五十一,克里斯塔尔一阵风似的冲进来,重重摔上门。她在特莎面前一屁股坐下,双臂抱前,环住丰满的胸脯,廉价耳环晃来晃去。
“你告诉你丈夫,”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他妈根本没笑,行不行?”
“请别对我说脏话,克里斯塔尔。”特莎说。
“我根本就没笑,明白吗?”她尖叫道。
一群捧着文件夹的六年级学生来到了图书馆。他们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望,其中一个看见克里斯塔尔的后脑勺,咧嘴笑了。特莎起身拉好百叶窗,回到月亮和太阳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好啦,克里斯塔尔。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你丈夫说菲尔布拉泽先生什么什么的,没错吧,我没听清,没错吧,尼奇就跟我说了,我他妈简直不……”
“克里斯塔尔!——”
“不敢相信,没错吧,所以我就大叫了一声,但我没笑!我根本他妈的没——”
“——克里斯塔尔——”
“我根本没笑,听到了吧?”克里斯塔尔大吼一声,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跷起二郎腿。
“好,克里斯塔尔。”
特莎见多了学生在教导处的怒气,也习惯了。他们大多连最普通的是非观也没有,撒谎、做坏事、作弊都是家常便饭,可是一旦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愤怒就会真心涌出,无边无际。特莎觉得克里斯塔尔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完全不同于她以往擅长的种种假意表演。再说,大会时特莎听到的那声大叫,也觉得是震惊和悲伤的喊叫,而非高兴取乐。科林当众判断那是一声大笑时,她心下觉得不妙。
“我看见鸽笼子——”
“克里斯塔尔!——”
“我告诉过你那个死丈夫——”
“克里斯塔尔,请不要说脏话,下不为例——”
“我跟他说我没笑,跟他说了!他还他妈的放学把我留下来!”
女孩描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里,愤怒的泪光一闪一闪。血气上涌,脸红得如同一朵芍药。她瞪着特莎,好像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破口大骂,或者对她也竖起中指。两年来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在两人间织起了细如蛛丝的信任,这会儿似乎拉扯到了绷断的边缘。
“我相信你,克里斯塔尔。我相信你没笑,但在我面前请还是别说脏话。”
忽然之间,粗短的手指开始揉擦污迹斑斑的眼睛了。特莎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纸巾,递给克里斯塔尔。她也不说一声谢谢便接了过去,先擦擦眼睛,再擤起鼻涕。克里斯塔尔身上最叫人心生怜悯的便是她的手:指甲又短又宽,指甲油涂得乱七八糟,手上所有动作都是莽撞又幼稚,完全像个小小孩。
等克里斯塔尔喘着粗气的呼吸稍微平静了些,特莎说:“我看得出来,菲尔布拉泽先生去世,你很难过——”
“是的,很难过,”克里斯塔尔还是气势汹汹,“那又怎样?”
特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巴里的影子,他在听眼前这场对话。她看见他悲伤的笑脸,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保佑她的心灵”。特莎闭起刺痛的双眼,说不出话来。她听见克里斯塔尔不耐烦地扭来扭去,在心里默数到十,睁开眼睛。克里斯塔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红红的,眼神里还是挑衅。
“我也为菲尔布拉泽先生感到很难过,”特莎说,“其实我们跟他是老朋友了。正因为此,沃尔先生才……”
“我跟他说了我没有……”
“克里斯塔尔,请听我说完。沃尔先生今天非常难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他才误会了你的举动。我会跟他说的。”
“他才不会改变他那狗屁……”
“克里斯塔尔!”
“好吧,他才不会。”
克里斯塔尔的脚尖踢起特莎的桌腿来,节奏飞快。特莎把手肘从桌上移开,免得被震到。她说:“我会跟沃尔先生谈谈的。”
她摆出一副自认为公正不阿的表情,耐心等待克里斯塔尔扑向她。可克里斯塔尔坐着一声不吭,敌意满满,继续踢桌腿,时不时咽一口唾沫。
“菲尔布拉泽先生是怎么死的?”她终于开口了。
“他们认为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爆裂了。”
“怎么会爆裂的?”
“天生就有问题,只是他一直没发现。”特莎回答。
特莎明白,对于突如其来的死亡,克里斯塔尔比她熟悉得多。克里斯塔尔妈妈那个圈子里常常有人年纪轻轻就暴毙,大概是他们当中进行着某种秘密的战争,只是世界上没有别的人知道。克里斯塔尔曾经跟特莎说过,她六岁时曾在妈妈的浴室里发现一具陌生青年男子的尸体。她后来多次被送给曾外祖母凯斯照顾,也都是由于这种事情。克里斯塔尔讲起自己童年的故事,里面隐隐约约总有凯斯的影子,似乎既是她的保护神,又是她苦难的源泉,两种角色奇怪地融合在一起。
“我们队这下要操蛋了。”克里斯塔尔说。
“不会的,”特莎说,“别说脏话,克里斯塔尔。”
“就是会。”克里斯塔尔说。
特莎还想反驳,但疲倦袭来,压住了反驳的本能。克里斯塔尔说得没错,特莎心里一处理性的角落想道。八人划艇队要完了。除了巴里,没有谁能让克里斯塔尔·威登加入哪个团体,并且留下不走。她会离开的,特莎清楚,克里斯塔尔自己大概也清楚。她们坐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特莎已经累得没有力气说什么来改变这种气氛。她觉得浑身发抖,无法抵挡,冷入骨髓。她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
(萨曼莎·莫里森十点钟从医院打来电话时,特莎刚刚从浴缸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准备看BBC的新闻节目。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听见科林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还跌跌撞撞地碰上了家具。他们往楼上喊了一声,告诉儿子他们要出去,便冲出门去开车。往亚维尔赶的路上,科林开得飞快,仿佛只要他能以开天辟地头一回的速度开到,就能超越现实,令它乖乖重来。)
“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克里斯塔尔说。
“请别这么粗鲁,克里斯塔尔,”特莎说,“今天早上我太累了。沃尔先生和我一整晚都在医院陪着菲尔布拉泽先生的妻子。他们夫妇俩是我们的好朋友。”
(见到特莎时,玛丽已经彻底垮了。她伸开双臂抱住特莎,一声哭号,脸埋在特莎的脖颈间。特莎自己的眼泪也噼里啪啦落在玛丽瘦瘦的背上,可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玛丽发出的才真是悲恸的哀嚎。那具常让特莎艳羡的娇小身体此时在她的怀里颤抖,命运令它承受的悲伤,它几乎承受不起。
特莎不太记得迈尔斯和萨曼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跟他们不熟。她觉得他们应该挺高兴能走吧。)
“我见过他妻子,”克里斯塔尔说,“金头发,她来看过我们比赛。”
“是的。”特莎说。
克里斯塔尔咬起指甲尖儿来。
“他本来叫我跟报纸的人谈谈的。”她突然说。
“什么?”特莎问,不知她在说什么。
“菲尔布拉泽先生。他本来叫我接受采访的。就我一个人。”
本地报纸曾经报道过温特登八人划艇队在地区总决赛中摘得桂冠的消息。识字不多的克里斯塔尔把报纸带来给特莎看,特莎大声朗读了全文,时不时停下来惊叹一番,或者赞赏几句。那是她最开心的一堂指导课了。
“还是采访你划艇的事吗?”特莎问,“划艇队?”
“不是,”克里斯塔尔回答,“别的事。”她又问,“什么时候举行葬礼?”
“我们也还不知道。”特莎说。
克里斯塔尔又咬起指甲来,特莎也没力气打破周围越来越明显的冷漠寂静。
10
教区议会网站上巴里的讣告几乎没激起一点涟漪,就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了茫茫大海。可是这个星期一,帕格镇的电话线路特别繁忙,窄窄的人行道上人们也常常聚作一圈,语调惊奇,交头接耳地议论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否准确。
消息传开时,奇怪的变化也正在发生。巴里办公室里文件上的签名在变化,许许多多熟人收件箱里他发来的电子邮件也在变化,变得好像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撒下的碎面包,带上了悲伤的神情。草草签下的姓名、键盘上敲出的字符,它们主人的手现在已经一动不动了,它们由此也变成了某种东西的壳,蒙上死亡的气息。加文看见手机上亡友生前发来的短信,心里已觉不是滋味;划艇队的一个女孩从大会上回来就一直流泪,当她从书包里翻出巴里签过字的一张表格时,更是痛哭失声。
《亚维尔公报》那位二十三岁的记者不知道巴里曾经那么活跃的大脑如今已经变成西南综合医院里金属托盘上一团海绵样的组织。她通读了一遍他死前一小时发出的稿件,按下他的手机号码,可是没有人接听。离家去高尔夫俱乐部以前,巴里听玛丽的话把手机关掉了,现在它正躺在厨房里微波炉的旁边,在医院交她带回家的私人物品中间。没有人碰它们。这些熟悉的东西——他的钥匙扣、手机、旧钱包——就像亡者身体的一部分,也许是他的手指,也许是他的肺。
巴里的死讯还在继续往外传播,就像光晕,以当时在医院的人们为起点,一圈一圈辐射开来。一直传到亚维尔,传到那些只是见过巴里几面、听过别人赞许,或者仅仅对这名字有所耳闻的人那里。渐渐地,事情本身已模糊不清,有时甚至还面目全非。巴里本人隐却在他的结局背后,变成一团呕吐物、一摊尿,化作灾难的影子。一个男人居然在整整洁洁的高尔夫俱乐部门口死了,死得周围一片狼藉,这事显得极不协调,甚至怪异得滑稽可笑。
就是这样,最早得知巴里死讯之一的西蒙·普莱斯——就是在自家俯瞰帕格镇的山顶小屋里听说的——在亚维尔的哈考特-沃尔什印刷厂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消息。他自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工作。带来这桩消息的是一个嘴嚼口香糖的年轻叉车工。下午晚些时候西蒙从洗手间回来,正碰上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办公室门边。
小伙子一开始并没谈巴里的事。
“你上次说有兴趣的那事,”他跟着西蒙进了办公室,西蒙关上门后,他含混不清地说,“我可以星期三帮你做,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
“是吗?”西蒙在桌边坐下,说,“我怎么记得你说过都准备就绪了?”
“是啊,但我要星期三才能完全搞定。”
“你说要多少钱来着?”
“八十英镑,要现金。”
小伙子嚼得更起劲了,西蒙简直听得见他嘴里的唾液涌动。嚼口香糖是西蒙讨厌的小事情之一。
“东西是好的,是吧?”西蒙追问,“不是什么减价破烂货吧?”
“直接从仓库运来的,”小伙子挪挪脚,耸耸肩回答,“货真价实,包装都没拆。”
“那就好,”西蒙说,“星期三带来。”
“什么,带到这儿来?”小伙子双眼一转,“不,不要带到厂里来,老兄……你住哪儿?”
“帕格镇。”西蒙说。
“帕格镇哪里?”
西蒙不愿对人说出他家的地址,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这不仅是因为不喜欢客人到访——在他看来客人就是他私人空间的入侵者,说不定还要顺走一两样值钱的东西——更是因为山顶小屋在他眼里完美无瑕,是与亚维尔和嘈杂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我下班后自己去取,”西蒙不理会他的问题,“你放在哪儿?”
小伙子面有不快。西蒙瞪着他。
“呃,我现在就要现金。”叉车工变卦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规矩不是这样的,老兄。”
西蒙觉得自己好像头疼起来。自从那天早晨妻子无心说起人脑里说不定长了个小定时炸弹,好几年都发现不了之后,他就无法驱散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门之隔,印刷厂万古不变的哗哗啦啦、嗡嗡隆隆的噪声肯定对健康不好,在这些声音的击打下,他的动脉壁说不定早就一年一年变得薄弱不堪了呢。
“好吧。”他哼了一声,转身从屁股口袋里取出钱包。小伙子上前一步,站到桌旁,伸出手来。
“你住的地方离帕格镇高尔夫球场远不远?”他问,西蒙正往他手里一张一张地递十英镑的钞票。“昨晚我一个朋友在那儿,亲眼看到一个家伙倒下死了。他妈的吐了一地,身子一倒,就这样在停车场死掉了。”
“是啊,我听说了。”西蒙说,正在细细地捋最后一张钱,生怕万一是两张粘在一起。
“是个被收买了的议员,那个人。那个死掉的家伙。他收回扣。格雷公司给他钱,他就继续让他们承包。”
“是吗?”西蒙应道,不过他马上来了极大的兴趣。
巴里·菲尔布拉泽,谁料得到这一出?
“我再跟你联系,”小伙子把八十英镑使劲儿往屁股口袋里插,“我们会弄到手的,星期三。”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西蒙忘了头痛这回事,本来也不过是痛一阵而已。他沉浸在巴里·菲尔布拉泽阴暗勾当曝光的遐想里。巴里·菲尔布拉泽,日理万机,八面玲珑,人人爱戴,满面春光,这么多年,居然一直从格雷公司收取贿赂。
这消息并没有让西蒙太过震动,倘若是其他认识巴里的人听见,一定比他吃惊得厉害。他眼中巴里的形象也并未因此大打折扣,相反,他对死去的这个人的敬意反而更多了一层。只要是有脑子的人,不都日日夜夜悄没声息地想多捞几笔吗?他盯着屏幕上的电子报表,却视若无睹,耳朵似乎也听不见灰尘仆仆的窗子外面印刷机的轰鸣了。
如果要养家,就必须朝九晚五地工作,别无他法。可是西蒙总觉得有某种更好的方式。在他心里,富足美满却又毫不费功夫的生活如同一顶大肚彩罐系在头顶,只要有一根够粗的槌子,瞄准时机就能一槌砸碎。西蒙脑子里还有孩童般的想法,相信整个世界都只是他们个人演出的舞台,命运就悬在头顶,一路走来不断发出提示,给出征兆,而他总觉得自己受到了神启,看见了上帝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西蒙曾经有过几桩明显属于堂吉诃德式的事迹,都是在超自然天启的指示下完成的。好些年前他还是印刷厂初级学徒的时候,身上背负着简直没法还得起的债,身边还有个刚刚怀孕的妻子,他就在一匹很被看好的赛马“鲁思的宝贝”身上押了一百英镑,结果那匹马跑到倒数第二圈时摔倒在地。还有一次,他们刚买下山顶小屋不久,西蒙拿鲁思本想用来买窗帘地毯的一千二百英镑入股一家房屋分时共享公司,公司是亚维尔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话说得天花乱坠的熟人开的。西蒙的投资跟这位经理一同人间蒸发了,而他虽然怒不可遏、咒天骂地,还一脚把小儿子从楼梯半中央踢了下去,却始终没有报警。拿钱入伙之前他就知道这家公司有点歪门邪道,所以料到报警的话会有些问题难以回答。
不过撇开这些不幸事件不谈,也还是有过运气的眷顾、奏效的诡计,以及显灵的预感。总结起来,西蒙的天平总爱往后者倾斜。正是这些时刻令他继续相信命运,相信宇宙给他预留的天地绝不仅是守着一份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工作干到退休或者干到死。哄骗、捷径、谄媚、裙带,人人都在钻营,现在看来,连小个子的巴里·菲尔布拉泽也不例外。
在狭小简陋的办公室里,西蒙·普莱斯垂涎三尺地盯着一众权贵中间的一个空位子,仿佛看到真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撒下,空位子上却没有人展开衣兜去接。
(古昔时光)
非法侵入者
12.43 为防止非法侵入者(一般需被当场发现侵入他人领地,挟持合法住户)……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你只要想想帕格镇教区议会有多小,就得佩服它的力量有多大。他们每月在漂亮的维多利亚风格教堂会厅里开一次会,几十年来,任何削减这个议会的预算、分割其权力或者以更新更大的机构吞并它的企图,都遭到不遗余力的抵抗,至今未能得逞。亚维尔地区议会下面所有的地方议会当中,帕格镇是最难驾驭、最爱叫板,也最为独立的一个。议员们为此感到自豪。
到星期天晚上为止,议会一共有十六位男女议员。小镇的选民似乎相信凡是乐意在教区议会效力的人都有能力胜任,所以十六位议员都是在无一反对的情况下获得席位的。
可是这个上任之初一团和气的议会现在正身陷内战。有个事件在帕格镇挑起了长达六十余年的愤怒仇恨,现在到了决定性的时刻。两个魅力超凡的领导人身后各聚集了一派支持者。
要想全面了解争端的起因,就有必要知晓帕格镇人对北边的亚维尔市有多不喜欢、多不信任。
帕格镇人的就业机会大多来自亚维尔的商店、公司、工厂,以及西南综合医院。小镇年轻人星期六的夜晚也几乎都在亚维尔的电影院和夜店里度过。城里有一座大教堂,好几个公园,还有两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只要你真心欣赏且满足于帕格镇不凡的魅力,那么有这几个去处还是挺惬意的。即便如此,真正的帕格镇人还是认为亚维尔不过是个不可或缺的邪恶之地。帕格修道院脚下那座高高的山就好像这种态度的象征,它将亚维尔从帕格镇的视野中隔开,让小镇居民产生一种愉快的幻觉,以为亚维尔比它实际所在要再远上好些英里。
2
帕格山碰巧还遮住了另一块地方,一块帕格镇历来认为属于自己的地方。这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一幢安妮女王时代的优雅建筑,漆成蜜金色,被大片林园和田地环抱。它处于帕格镇和亚维尔市中间,属于小镇辖地。
房子在贵族之家斯维特拉夫几代人之间平平安安地传承了近两百年,直到二十世纪初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去世。斯维特拉夫家与帕格镇悠久的渊源,就只剩下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墓园里最宏伟的一座坟墓,以及当地史料和建筑上偶尔可见的纹章图样和姓名缩写,就像早已灭绝的生物留下的足迹和粪化石一样。
最后一个斯维特拉夫去世以后,大宅几易其主,转手之快令人心慌。帕格镇人总在担心哪天会有地产商来买下大宅,毁了大家钟爱的这一标志性建筑。到了五十年代,一个叫奥布里·弗雷的男子买下了这块地方。人们很快知道弗雷家财万贯,是在城里神秘发家的。他有四个孩子,还有一颗渴望永久定居的心。等到传言风起,说弗雷其实是斯维特拉夫家的旁系后裔时,镇上人们对他的赞许更是骤然达到了令人目眩的高度。不用说,他已经是半个本地人了,自然会效忠于帕格镇,而非亚维尔市。帕格镇上了年纪的人们都认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福佑时代的回归。他会像之前的祖先们一样,成为对小镇慷慨相救的朋友,在每一条鹅卵石街道上洒下恩泽与魔力。
霍华德·莫里森还记得母亲一阵风般冲进霍普街他家的小厨房,带来奥布里受邀出任本地花展裁判的消息。母亲种的红花菜豆已经蝉联三届最佳蔬菜奖了,她真心渴望从她眼中代表旧时代浪漫的男子手里接过那只镀银玫瑰碗!
3
然而在这个关头,如本地传说中的情形一般,平地忽起黑云,一位邪恶仙子即将登场。
斯维特拉夫大宅终于易入如此令人放心的人手中,帕格镇为之欢欣鼓舞,正当此时,亚维尔市却在南边大张旗鼓地建设公造住宅。帕格镇的人们不安地得知,新的街道正在蚕食着城市与小镇间的土地。
人人都清楚战后廉价住宅的需求大大增长,可是小镇此刻正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而欢欣,未免怀疑起亚维尔市的用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曾经确保帕格镇自成一体的天然壁垒——河流和山峰——在疯狂扩张的红砖房屋面前步步后退。亚维尔穷尽了每一寸领地来兴建这些住宅,终于在帕格镇教区的北界停下步伐。
小镇居民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坎特米尔小区刚一建成,就被判定远远不够满足人口需求,于是那座城市又投资买地,意欲进一步拓宽领地。
在这个关头,奥布里·弗雷(对帕格镇居民而言他仍是神话,而非凡人)做出了一个引发之后六十年积怨的决定。
紧邻新建小区的是若干杂木丛生的林地,没什么用处,他便将它们高价卖给了亚维尔市政厅,换来的钱则用来修复斯维特拉夫大宅客厅里弯翘的镶板。
帕格镇人出离了愤怒。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丛地原本是抵御城市蚕食的要塞,如今教区古已有之的天然屏障却要为贪得无厌的亚维尔人让路。教区议会会厅争吵不休的讨论、投向报纸和亚维尔市议会怨气沸腾的公开信、对当局者个人的忠告进谏——凡此种种,都没能逆转局势。
地方政府廉租房重张旗鼓,只有一点不同。第一批小区修建完毕之后的短短间歇里,市政厅发现还能降低修建成本。于是第二波兴建浪潮的产物不再是红砖房,而是钢筋混凝土小屋。这片小区被当地人沿用所占土地之名,称作“丛地”,低劣的建筑材料和样式令其与坎特米尔小区界线分明。
到六十年代后期,丛地的钢筋混凝土小区已经开始墙壁开裂、镶板弯翘了。就在其中一幢里,巴里·菲尔布拉泽出生了。
4
尽管亚维尔市政厅信誓旦旦,说新小区的维护全由他们负责,但就如怒气冲天的小镇居民一开始就预言的一样,帕格镇还是很快就收到了新的账单。虽说丛地多数公共服务和房屋保养都由亚维尔市政厅负责,但市政厅还是高高在上地将部分事务指派给了教区:人行道、照明、公共座椅以及公共汽车候车亭和公共活动场地的维护。
连接帕格镇和亚维尔的桥上布满了涂鸦画,丛地的候车亭全被损坏,丛地少年在游乐场把啤酒瓶丢得满地都是,还扔石块砸路灯。有一条人行小道原本是游人和散步者的最爱,现在却沦为丛地少年时髦的聚会之所,不仅是聚会,霍华德·莫里森的母亲幽幽地说,“还要更糟。”清洁、修复和置换的担子落在了帕格镇政厅的头上,亚维尔市拨出的款项从一开始就不足以应付为之花费的时间和金钱。
众多令人讨厌的负担当中,最让人生气和不服的就是丛地被划入了圣托马斯英国国教会小学的学区。丛地孩子们有权穿上令人称羡的蓝白校服,在夏洛特·斯维特拉夫夫人亲手立下的奠基石旁的花园里玩耍,在整洁的教室里用刺耳的亚维尔口音高声喧哗。
帕格镇很快就流传开这样一种说法:亚维尔每个有学龄儿童、靠吃救济为生的家庭都觊觎着丛地小区,很多人从坎特米尔小区跨过边界混了进来,就像墨西哥人偷渡进入德克萨斯一样。他们美丽的圣托马斯小学——多少人即使去亚维尔上班也要回镇上居住,为的就是这里的小班教学、拉盖课桌、有年头的石头建筑,还有郁郁葱葱的操场——即将充斥着小偷的孩子、瘾君子的孩子,还有人尽可夫的女人的孩子!
这幅噩梦般的图景并未完全成真,因为圣托马斯小学虽有众多长处,却也有不妙的地方:需要掏钱购买校服,不然就得填上一大沓表,证明确有资格拿补助金购买;需要拿到校车通行证,并且早起半小时以保证孩子准时到达学校。丛地的许多家庭都嫌这些障碍太麻烦,就送孩子去上一家不用穿校服的大型小学,那所学校正是建来吸收坎特米尔小区生源的。上圣托马斯小学的丛地孩子大多与帕格镇的同学们相处得不错,其中一些还被公认为优秀的学生。巴里·菲尔布拉泽就是这样一路读上来的,他一直是班里头脑聪明、招人喜欢的小丑,只在提到家住哪里时,偶尔发现帕格镇家长脸上的笑容会僵住。
尽管如此,圣托马斯小学有时还是不得不接收个把公认性格暴烈的丛地学生。克里斯塔尔·威登满上学年龄的时候跟曾祖母住在霍普街,所以真没办法阻止她入学。不过,等她八岁时搬回丛地跟母亲一起住后,镇上许多人都希望高涨,盼着她永远离开圣托马斯小学。
克里斯塔尔老是留级,她升年级的过程就像蟒蛇吞下一头羊,无比扎眼,双方都极不舒服。其实克里斯塔尔并不常常在班里听课,她在圣托马斯小学的大半时间都是特别指定一位老师一对一授课的。
如同命运开的一个恶毒玩笑,克里斯塔尔曾经跟霍华德和雪莉最大的孙女莱克西在同一个班。有一次,克里斯塔尔照着莱克西·莫里森的脸来了狠狠一拳,揍掉了她两颗牙齿。两个孩子之前就摩擦不断,但莱克西的父母和祖父母并不认为这就能为克里斯塔尔的罪孽开脱。
由于害怕升入温特登综合中学以后,等待女儿的会是整班整班克里斯塔尔式的人物,迈尔斯·莫里森和萨曼莎决定把一双女儿都转到亚维尔的私立圣安妮女校,当起了一周回家一次的寄宿生。孙女居然被克里斯塔尔·威登逼得离开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个故事霍华德逢人就讲,以证明那片小区对帕格镇坏得令人发指的影响。
5
帕格镇的愤怒由明焰逐渐变成了暗火,怨愤似乎安静了些,但是能量丝毫不减。原本宁静美好的丛地变得肮脏堕落,小镇居民心中愤懑不已,将它逐出属地的决心从来不曾动摇。边界仲裁委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地方政府的改革推行了一潮又一潮,可是却没带来半点变化,丛地仍然归属帕格镇。新来小镇的人很快就会明了,要想获得帕格镇当权派人物的欢心,对那片小区的憎恶是一张不可或缺的通行证。
不过现在——距离老奥布里·弗雷把那块要命的土地拱手让给亚维尔市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六十年来人们持续努力、出谋划策、请愿陈情,四处搜集情报,在专门委员会面前慷慨陈词——终于,帕格镇的仇丛地派来到了胜利的门槛前,只是这门槛似乎还有些摇晃。
经济不景气,逼得地方政府不得不提高效率、精简重组。亚维尔市议会的一些高层人物预见到,在国家政府收紧的政策下,这块堕落的小地方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还不如连根铲除,让那些难缠的居民回原选区去,这样对自己的选举前途倒还更有好处。
帕格镇在亚维尔市议会有自己的代表:市议员奥布里·弗雷。这可不是促成了丛地建成的那位奥布里,而是他的儿子,“小奥布里”,他继承了斯维特拉夫大宅,是一位商业银行家,平时在伦敦工作。奥布里愿意承担一些地方事务,其中有一丝赎罪的意味。当年父亲对小镇犯下的无心之过,他想要弥补。他和妻子茱莉亚为农展会捐款、担任发奖嘉宾,参加地方各项专门委员会,每年还举办一场圣诞晚会,受其邀请者简直羡煞旁人。
每次想到在将丛地退归亚维尔这桩经年累月的要务上,自己和奥布里是如此亲密的盟友,霍华德都感到又骄傲又高兴,因为奥布里的生意很上档次,叫霍华德不由得心驰神往、由衷敬佩。每天傍晚熟食店关门以后,霍华德就会把钱柜的抽屉抽出来,细数里面一枚一枚的硬币和污渍斑斑的纸钞,然后放进保险箱。而奥布里则不一样,他坐在办公室,钞票从来不经手,可却推动着惊人数目的财富在各大洲之间流转。他是财富的主人,让财富翻倍,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坐视它们消失,不改大将气度。对霍华德而言,奥布里近乎神一般,哪怕来场全球性的经济崩溃也无法令他的形象矮小一分。每当别人责怪奥布里一类的人让国家深陷泥潭时,这位熟食店老板都会不耐烦地反驳:情况好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抱怨呢?这是他百说不厌的观点。他给予奥布里的敬意,高得如同后者是一位在广受批评的战争中负伤的将军。
与此同时,作为一名市议员,奥布里能接触到各式各样有趣的数据,还能与霍华德分享有关帕格镇令人头疼的卫星小区的种种消息。本地多少资源投给了丛地破落的街道,而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回报,两人都一清二楚。他们还知道,丛地没有一幢房子是住户自己买下来的(而时至今日,坎特米尔小区的红砖小楼则几乎都被私人购入囊中,整修得漂漂亮亮,几乎难以辨别出昔日的模样:窗台伸出了花架,门口新修了门廊,屋前的草地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甚至了解,丛地居民近三分之二完全靠救济金过活,而有相当大一部分人进过贝尔堂戒毒所。
6
霍华德脑子里永远印着丛地噩梦般的景象:纸板糊起的窗户,上面还涂满脏字脏画;少年们抽着烟,在常年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候车亭里鬼混;天线锅遍地安家,面朝天空,形同狰狞的金属花朵裸露出的一颗颗胚珠。他常常反问道: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整治整治,把这地方弄得像话一点?——为什么就不能每家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点,凑钱一起买一台割草机?但从来不会有这种事:丛地只会坐等镇政厅、选区、教区来清理、修复和维护,坐等别人伸手给予、给予、给予。
随后霍华德又会回忆起童年时住的霍普街,家家户户都只有一块小小的后花园,大不过一块桌布,可是包括母亲在内的大多数人家都种上了红花菜豆和马铃薯。在霍华德看来,只要丛地居民有心,就完全能自己种起新鲜蔬菜来,能管教好戴头巾、乱涂乱画的坏小孩,能团结起来除尘迎新,也能把自己打理干净找份工作。没有任何人拦着他们。于是霍华德只好得出结论,过眼下这种生活,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这片小区令人心惊的堕落氛围,则是居民们无知懒惰的外在标记。
帕格镇则完全相反,在霍华德的心里,它因为道德的光辉而熠熠闪耀,就好似全体居民的灵魂都投射在鹅卵石街道、小山坡和美不胜收的房屋上。对霍华德而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已经远远不止是一幢幢老房子,那条淙淙流过、绿树蔽岸的河流,修道院庄严的剪影,也不止是广场边挂起的花篮。小镇于他就是一个理想,一条生活的正道,在全国其他地方纷纷堕落的时刻,小镇依然坚守阵地,是不屈的小小文明。
“我是帕格镇人,”他会这样告诉夏天来的游客,“生于斯长于斯。”表面上是说自己多么平凡,背后却是给予自己无上的褒奖。他出生在帕格镇,也希望死在这里,离开的想法一生都未曾有过。他只愿看着这里四季交替,树林和河流随之改换容颜,小广场春天繁花似锦,圣诞雪花闪耀。这之外的世界还有什么风景,素来不会令他心动。
这一切巴里·菲尔布拉泽都看在眼里,还说出口过。他隔着教堂会厅的桌子,面对霍华德的脸哈哈笑着说,“你知道,霍华德,在我眼里,你就是帕格镇。”霍华德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总是对巴里的玩笑话兵来将挡),回答道,“我把这话当作至高的夸奖,巴里,不管你本意如何。”
他是有资本笑的。此生最后一桩野心,实现之日已经近在咫尺:丛地退归亚维尔,这事儿看上去已经板上钉钉了。
然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在停车场猝然倒地之前两天,霍华德从可靠渠道得知这位对手弃所有交战规则于不顾,给当地报纸送去了一则故事,讲的是在圣托马斯小学上学,对克里斯塔尔·威登来说是怎样的护佑。
如果这篇文章写得没那么严肃,那么想到克里斯塔尔·威登居然被捧到读者面前,作为丛地与帕格镇成功融合的佳证,霍华德简直要觉得滑稽。不用怀疑,菲尔布拉泽肯定亲自教过那女孩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所以她满嘴脏话、课上没休没止地捣蛋、欺负得其他孩子哭红了脸,还有她母亲多少次失去监护权——这些事情肯定会湮没在谎言的背后。
霍华德相信镇上其他居民都是有头脑的,但他担心报纸这么一搅,会惹来一群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好事改良家。他的反对立场既出于道德原则,也不免有些私心:孙女在他怀里抽抽嗒嗒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她缺了牙齿,剩下血糊糊的牙槽,也还记得自己安慰她,答应要牙齿仙女三倍偿还。
星期二
1
丈夫去世两天了,玛丽·菲尔布拉泽在清晨五点醒来。睡在她和巴里的双人床上,身边却是十二岁的儿子德克兰。德克兰是午夜过后不久抽抽嗒嗒爬上来的。现在他睡得很熟,所以玛丽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来到楼下的厨房,好放任自己哭一会儿。时间每过去一个钟头,她的悲伤就加深一分,因为那意味着她离活生生的爱人又远了一步,而没有他的漫长人生,她才刚刚开始品尝。有好些个瞬间,就心跳那么短的一瞬间,她会忘记他已经永远离开,自己再也无法靠近他,得到任何慰藉。
巴里的哥哥嫂子过来做早饭,玛丽便拿着巴里的手机躲进书房。巴里手机通讯录里有无数个条目,她想从中找出几个人的号码来。才开始几分钟,手中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她嗫嚅着说。
“喂,你好!我找巴里·菲尔布拉泽。我是《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
年轻女子的声音活泼雀跃,在玛丽听来却响得可怕,好像花腔喇叭在耳朵里一齐奏鸣,巨大的响声让话语的意思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
“《亚维尔公报》的艾莉森·詹金斯。我能跟巴里·菲尔布拉泽说话吗?想跟他谈谈关于丛地的那篇稿子。”
“哦?”玛丽说。
“是的,他写的那个女孩的详细信息还没发给我。按计划我们是要采访她的。克里斯塔尔·威登?”
每个字都像重重一拳,落在玛丽身上。她呆坐在巴里的老转椅上,一言不发,任凭打击一拳一拳地砸下。
“能听见吗?”
“能,”玛丽说,她的声音在颤抖,“听得见。”
“我知道我们采访克里斯塔尔的时候菲尔布拉泽先生很希望在场,但是时间来不……”
“他不能在场了,”玛丽回答,声音已经近乎尖声嘶叫,“他再也没法谈什么狗屁丛地或者别的什么了,什么也谈不了了,永远都谈不了了!”
“什么?”电话另一端的女子问。
“我丈夫死了,没错儿。他死了,所以丛地不能再指靠着他了,不能了。”
玛丽的手抖得厉害,手机从指间滑落下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挂掉电话,她知道那头的记者一定听到了自己喘着粗气的抽噎声。随后她记起,巴里在世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忙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丛地和克里斯塔尔·威登。愤怒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她用力把手机摔向房间另一头,正好砸在四个孩子照片的相框上,相框哐当落地。她立刻爆发出一阵哭喊,兄嫂赶紧跑上楼梯,冲进书房。
不管他们怎么问,一开始她只是说,“丛地,狗屁、狗屁丛地……”
“那是我和巴里长大的地方啊。”哥哥咕哝着说,但他不敢多言,怕惹得玛丽更加歇斯底里。
2
社工凯·鲍登和女儿盖亚四个星期以前刚从伦敦搬来,是帕格镇最新的居民。凯并不了解丛地那惹得风波不断的历史,她只知道自己的很多服务对象都住在那个地方。至于巴里·菲尔布拉泽,她更是一无所知,只晓得他的死造就了她厨房里的悲惨一幕,情人加文从她和炒蛋旁边逃开,扑灭了前一晚做爱在她心里点燃的希望。
星期二的午饭时间,凯是在帕格镇跟亚维尔之间的某处路侧停车带度过的。她在车里啃了个三明治,读了厚厚一叠材料。一个同事因为压力太大请了长假,直接后果就是她手上三分之一的案子都落在了凯的身上。快到一点的时候,凯启动车子,向丛地开去。
这片小区她来过好几次,但对这里养兔场一样纵横交错的街道还是不太熟悉。终于找到福利街,大老远就认出了她感觉肯定是威登家的那幢房子。她即将造访这户人家,资料里的描述已经十分清楚。见到房子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与自己的想象差不离。
房子前面垃圾成堆:一只只鼓囊囊的纸袋子,里面塞满污物,旁边零碎地丢着旧衣服、用过的纸尿布。有些垃圾散落在杂草丛生的草地上,不过大多还是堆在一楼一扇窗户下面。草地正中央躺着一个旧轮胎,肯定是不久前挪了地方,因为一英尺开外就是一圈压扁的枯黄小草。按了门铃之后,凯注意到脚边的草里一个用过的避孕套闪闪发亮,像是某种大个儿幼虫的薄茧。
她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害怕,这种害怕她从未真正克服过,虽然与刚工作时站在陌生人门前的心情相比,这点害怕真算不了什么。那时候,哪怕训练有素,哪怕总有同事相伴,她偶尔还是会感到真真切切的恐惧。凶巴巴的大狗、持刀挥舞的男人、身上伤痕吓人的小孩——迈进陌生人家中的这些年,她全都见过,比这些更糟糕的,她也见过。
没人来应门铃,但她听见里面有个小孩在呜里哇啦地发脾气,声音是从一楼左边的窗户传来的,窗户没有关严。她不按门铃了,直接拍门。一小片奶油色的油漆脱落下来,飘到她鞋尖上。这图景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新家。如果加文肯主动开口帮她修葺修葺,那该多好,可是他一个字也没说过。有时候凯会一一细数他没说的话、没做的事,就像一个守财奴翻看一张张借据。这时心里总是涩涩的,还有些愤怒,然后发誓一定要讨回来。
如果放任自己沉浸在思绪里,大概连敲门也要忘记了。她又拍了拍门。这回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他妈这就来。”
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眼前。她看上去既像个小孩,又仿佛非常苍老,穿着脏兮兮的浅绿色T恤衫,男式睡裤。身高跟凯差不多,却缩着身子。脸骨和胸骨都透过薄薄的白皮肤嶙峋可见。她的头发是自己染的,红得耀眼,发质枯糙,就像一尊头骨顶着一头假发。她的瞳仁小得可怜,几乎没有胸。
“你好!是特莉吗?我是凯·鲍登,社工组织的。我是替玛蒂·诺克斯来的。”
女人脆弱的灰白色手臂上布满了泛银光的痘痕。一只小臂内侧还鼓起一个红通通的肿块,上头已经裂开,看上去恶狠狠的。右臂和脖子之间的地方亘着好大一片伤痕,让皮肤看起来如同一片塑料,还微微发亮。凯以前认识伦敦的一个瘾君子,不小心点火把房子烧了,等到自己发现时已经太晚。
“是,对。”过了好长一会儿,特莉才回答。她开口时显得更老,牙齿缺了好几颗。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凯,往黑乎乎的门厅走了几步,步履蹒跚。凯跟在她身后。过期食物的气味混杂着汗味,以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出屋的垃圾臭,充斥着整个房子。特莉引着凯穿过左边第一扇门,来到小得可怜的客厅。
客厅里没有一本书、一幅画、一张照片,甚至连电视机也没有。只有一对污脏不堪的老扶手椅,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架橱。靠墙码着一堆崭新的纸箱子,倒显得与整体气氛不太和谐。
一个光着腿的小男孩站在地板中间,上穿T恤衫,下面只套着纸尿裤。凯特读过资料,知道他三岁半了。他虽然一直脾气发个不停,但似乎并不是被什么事情惹到,而是无意识地重复而已,就像一台发动机的突突声,只是为了向他人表明:嘿,我在这儿呢。他双手紧紧抓着一个小小的谷物盒子。
“这一定是罗比吧?”凯说。
听到她说自己的名字,小男孩抬头看了看她,但嘴里还在咕哝个不停。
一张扶手椅上躺着刮痕累累的旧饼干罐,特莉伸手把它推到一边,坐了上去,蜷成一团,从耷拉的眼皮子下瞄着凯。凯在另外那张椅子上坐下,扶手上摆了只烟灰缸,烟灰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肯定有烟头滑到了椅子坐垫上,她感觉到自己大腿下方硌得慌。
“你好呀,罗比。”凯一边说,一边翻开特莉的资料。
小男孩继续骂骂咧咧,手里使劲摇晃谷物盒子,里头有什么东西在哗哗作响。
“里面是什么呀?”凯问。
他不理她,摇得更加起劲。一个小小的塑料人儿飞出盒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那堆纸箱子后面。罗比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凯看看特莉,特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最后,嘴里喃喃地说:“闭嘴,罗比?”
“我们看看能不能把它弄出来,好不好?”凯说。她很高兴有个理由站起来,拍拍腿后面的烟灰。“来看看。”
她把脸凑近墙壁,往纸箱子背后的缝隙里望去。小人儿就卡在最上头。她费劲地把手伸进去。箱子很重,推不动。凯好不容易抓住了小人儿,发现那原来是一个胖乎乎的、像菩萨一样蹲坐的男人,全身上下都是紫色的。
“给你。”她说。
罗比的哭号戛然而止,他拿回小人儿,又放进谷物盒子,开始了新一轮的摇晃。
凯四下里打量了一圈。破架橱底下有两辆小小的玩具车,都底朝天地躺着。
“你喜欢小车吗?”凯指着它们问罗比。
他并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而是斜着眼瞄她,眼神既好奇又狡黠。然后一路小跑,捡起一辆小车,递给她看。
“卜隆,”他说,“嚓。”
“对极了,”凯说,“真棒。小车。卜隆卜隆。”
她重又坐下,从包里取出记事本。
“嗯,特莉。最近怎么样?”
特莉顿了好久才说:“还可以。”
“先跟你解释一下吧,玛蒂休病假了,所以我来替她。我需要先核对一下她留给我的各项信息,保证从上星期她来看你之后情况没有发生别的变化。好吗?
“这样,我们开始吧。罗比现在是上托儿所的,对吧?一个星期去四个上午、两个下午?”
凯的声音似乎飘了很远才到达特莉耳边。那感觉就像对着坐在井底的人说话。
“对。”过了一会儿,她说。
“怎么样呢?他喜欢吗?”
罗比把火柴盒大小的车也塞进谷物盒子里。他捡起从凯的裤子上掉下来的一截烟头,在车顶和紫色菩萨身上一阵乱按。
“是。”特莉的声音好像昏昏欲睡了。
可是凯仔细看了看玛蒂留给她的那堆乱糟糟的资料的最后一页。
“他今天不是应该上托儿所吗,特莉?星期二他不是应该去吗?”
特莉似乎在与睡意搏斗。有一两次,她的头往肩头偏倒下去。最后她说:“该克里斯塔尔送他去的,但她从来不送。”
“克里斯塔尔是你的女儿,对吧?她多大了?”
“十四,”特莉好像在说梦话,“岁半。”
凯从资料上看到克里斯塔尔其实是十六岁。又是长长的沉默。
特莉坐的扶手椅脚下放着两只缺了口的杯子。其中一只里头盛着某种肮脏的液体,血红色。特莉的手臂交抱着,环在平平的胸前。
“我都已经给他穿好衣服了。”特莉说,好像是从意识深处拼命拽出这几个字。
“对不起,特莉,但我必须得问,”凯说,“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吸过了?”
特莉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遮住嘴。
“没。”
“要拉屎。”罗比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跑。
“他要不要人帮忙?”罗比跑出视线,凯急忙问。能听到他咚咚咚地往楼上冲。
“不,他自己能行。”特莉满不在乎地说。她用手撑起摇摇欲坠的脑袋,手肘撑在扶手上。楼梯顶上,罗比发出一声大叫:
“门!门!”
她们听见他拍木头的砰砰声。特莉一动不动。
“要不要我去帮帮他?”凯建议道。
“要。”特莉回答。
凯爬上楼去,帮罗比拧开锈住的门把手。洗手间恶臭扑鼻。浴盆颜色发灰,一圈一圈的水渍赫然在目,马桶没冲。凯先冲了马桶,才准罗比一屁股跳上去。他皱起脸,使劲时很大声,一点也不在意旁边还有个人。马桶里哗哗地溅起水声,本就恶臭的空气里又新添一笔。他跳下来,屁股也不擦就要拉上已经涨鼓鼓的纸尿裤。凯把他叫回来,想劝他自己擦一擦,但他好像对这回事一无所知。她只好为他代劳了。他的屁股上,污物已经结成一层壳,皮肤发红,还有些发炎。纸尿裤散发出一股氨水味。她想帮他脱下来,可是他像小狗一样嗷嗷大叫,还猛力地伸手打她,然后就任凭纸尿裤耷拉在屁股上,一溜烟跑下楼,回到客厅里。凯想洗洗手,可是没有肥皂。她强忍着不呼吸,出来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下楼之前,她往三间卧室里瞄了几眼。室内的东西都快漫到楼梯顶上来了。他们都睡垫子。看上去,罗比是跟妈妈住一个房间的。扔了一地的脏衣服中间混杂了一个玩具,廉价的塑料货,而且应该是给更小的孩子玩的。让凯吃了一惊的是,被子和枕头居然都套了罩子。
回到客厅,罗比又在唧唧歪歪,一拳一拳猛力砸向墙边的纸箱子。特莉半闭着眼睛看着他。凯坐下之前,伸手掸了一掸坐垫。
“特莉,你在贝尔堂戒毒所参加美沙酮①疗程,没错吧?”
①一种镇静剂。
“嗯。”特莉昏昏欲睡。
“进展如何呢,特莉?”
笔悬在半空,凯等待着回答,假装视而不见答案就坐在自己眼前。
“你还去戒毒所吗,特莉?”
“上星期。星期五,我去。”
罗比还在砸纸箱子。
“能告诉我你服多少美沙酮吗?”
“一百一十五毫升。”
特莉不记得女儿的年龄,倒是记得这个,凯并不感到意外。
“玛蒂说你母亲帮忙照顾罗比和克里斯塔尔,是不是这样?”
罗比挺起结实的小身体直直地向那堆纸箱子撞去,引得纸箱一阵摇晃。
“当心哪,罗比。”凯说。特莉却说:“别碰那堆箱子。”这是凯头一回在她将死未死的声音里听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罗比重新用拳头砸起纸箱子,显然就是为了听它们发出空洞的鼓声,以此为乐。
“特莉,你母亲还在帮忙照顾罗比吗?”
“不是母亲,祖母。”
“罗比的祖母?”
“我祖母,笨蛋。她身……身体不舒服。”
凯又扭头看了一眼罗比,准备提笔记录。他并不太瘦,她给他擦屁股时看了看、摸了摸那半截儿赤条条的小身子就知道了。他身上的T恤很脏,可是弯腰时,却闻到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让凯好生吃惊。他白嫩嫩的腿和胳膊上没有一块淤青,却穿着条浸满了尿、鼓囊囊的纸尿裤,他已经三岁半了。
“饿,”他叫道,给了纸箱子最后一击,“饿。”
“可以吃块饼干。”特莉含含糊糊地说,却并不起身。罗比先是叫,现在已经变成了抽抽嗒嗒、尖声大喊。特莉没有一点要离开椅子的意思。屋里这么吵,说话也听不见。
“我去帮他拿好吗?”凯大声喊道。
“好。”
罗比抢在凯之前跑进厨房。厨房几乎跟洗手间一样脏。除了冰箱、灶和洗衣机,没有别的电器。厨台上堆的尽是没洗的盘子,还有另一个烟灰满溢的烟灰缸,好几只纸袋子,以及发霉的面包。亚麻油地毡黏糊糊的,粘在凯的鞋底。垃圾桶里垃圾已经堆过了顶,上头扔了一只装过披萨的纸盒,摇摇欲坠。
“在那儿,”罗比看也不看凯,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墙上的壁橱,“在那儿。”
壁橱里存的食物比凯想象的要多:罐头、一包饼干、一罐速溶咖啡。她取出两块饼干递给他。他抓过就跑,跑回母亲身边。
“嗯,你喜欢上托儿所吗,罗比?”等他坐在地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饼干,凯问道。
他不回答。
“喜欢,他喜欢,”特莉稍微清醒了一点,回答道,“是不是,罗比?喜欢。”
“他最后一次上托儿所是哪一天?”
“上次。昨天。”
“昨天是星期一,他不可能去托儿所。”凯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不是上托儿所的日子。”
“什么?”
“我在问他上托儿所的事。罗比应该今天去托儿所。我需要知道他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我跟你说过了,是不是?上次。”
她的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声调依然平淡,但敌对的情绪开始涌动着浮出水面。
“你是不是同性恋?”她问。
“不是。”凯回答,笔也不停。
“看着像同性恋。”特莉说。
凯还在写。
“果汁。”罗比又叫起来,巧克力涂得满脸都是。
这次凯没动。过了好久,特莉吃力地离开椅子,摇摇晃晃地往门厅走去。凯往前一探身,打开特莉刚坐下时推到一边的饼干罐。里面有一支注射器、一团脏脏的棉球、锈迹斑斑的勺子,以及一只积满灰尘的塑料袋。凯噼啪一声把盖子扣紧,罗比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一阵咔咔嗒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一会儿之后特莉回来了,把一杯果汁搡到小男孩手里。
“拿去。”与其说是在给儿子讲,还不如说是让凯听到。她又往下一坐,却没对准方向,磕在了椅子把手上。凯听见骨头撞击木板的声音,可是特莉好像并没有觉得痛。她终于在往下塌陷的椅垫上坐稳了,打量起眼前的社工来,目光蒙蒙眬眬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凯已经把资料从头到尾翻遍了。她知道,毒瘾的黑洞几乎吸尽了特莉·威登生命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包括两个孩子。——另外两个留在她身边的也快要养不起。为了海洛因,她卖淫、小偷小摸,现在正在戒毒,可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不过,没有感觉,不再在乎——这一刻,凯心想,她比我快乐呢。
3
午饭后的第二节课前,斯图尔特·“肥仔”·沃尔走出了学校。他的逃学实验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昨晚就已经谋划周全。他决定要逃下午最后两节计算机课。本来逃哪节课都无所谓,可他最好的朋友安德鲁·普莱斯(他叫他汪汪)跟他计算机课没分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能降到汪汪那一级。
肥仔和安德鲁大概都明白,两人的相处中多是安德鲁崇拜肥仔。不过肥仔自己倒是疑心他需要安德鲁大过安德鲁需要他。近来,肥仔开始把这种依赖视为软弱的表现,可是他又这样想:既然喜欢安德鲁的陪伴,而那两节课上又享受不到,还不如干脆逃掉。
肥仔从可靠渠道打听到,要想逃出温特登的校园而不被窗边某一双眼睛察觉,唯一安全的办法是翻过自行车棚旁边那道边墙。于是他便照做了,指尖触地,落在边墙外侧窄窄的小道上。落地平稳无险,他大步走过小道,左转上了人来人往脏乱不堪的大路。
走到后顾无忧处,他点燃一根烟,沿着一排破败的小商店继续前进。过了五个街区,肥仔再往左一转,便来到丛地最外围的一圈街道。他脚下不停,伸手松开领带,却并不取下。谁一看都知道他是个学生,可他并不在乎。肥仔从来没想过把校服收拾得合体一些,比如在翻领上别个徽章,或者用时髦的手法打个领结什么的,他对校服不屑一顾,就像囚犯对囚衣的心情。
在肥仔看来,人类所犯下的错误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出于为自己感到羞愧,撒谎遮掩,想要变成另一个人。诚实是肥仔的金钱,是他的武器和盾牌。你一诚实,人们就怕你,因为你让他们感到震惊。肥仔发现,别人都身陷尴尬扭捏、虚伪作态的泥潭中,生怕真相泄露,而他却被不加修饰的原始状态所吸引,他喜欢即使丑陋但却真实的东西,喜欢让他父亲那样的人感到害羞恶心的一切。弥赛亚、贱民,所谓疯子、罪犯,都让他思考良久,他们都是被沉睡的大众唾弃的高贵之人。
很艰难,同时却又很光荣的,是做真正的自己,哪怕那个自己——毋宁说尤其如果那个自己——是个残酷、危险的家伙。你若恰巧是头野兽,对此并不遮遮掩掩,那便是勇气。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假装自己身上的兽性不止如此,因为一旦夸大其辞、虚张声势,你便与鸽笼子无异,也是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真和假是肥仔心中用得最多的两个词,他用这两个词来衡量自己,衡量他人,精确得犹如激光射线。
他已经断定自己拥有某些真性情,值得鼓励,必须培养,然而同时另一些思维习惯却是有违天性的果实,全由不幸的成长环境造成,假得很,必须涤荡殆尽。最近,他正训练自己按心中真的本能行事,而对可能引发的负疚感和恐惧感(统统是假的)视而不见,甚至抑制扑灭。不用怀疑,练习越多,就越容易。他想让自己内心强大起来,刀枪不入,对后果无所忧惧,摆脱虚伪的善恶观念。
最近,对安德鲁的依赖开始让肥仔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如果安德鲁在,有时便会令他无法完全展现真正的自我。安德鲁心里似乎有一张自绘的地图,公平游戏的界限在哪里标得清清楚楚。这段日子,肥仔好几次从老朋友脸上捕捉到遮掩不住的生气、困惑和失望。要说出言不逊或冷嘲热讽,安德鲁可是极不擅长。肥仔倒并不怪安德鲁,如果安德鲁不情不愿地跟他站到同一战线,那反而就假了。问题在于,对肥仔正蓄足力气奋起反抗的那套道德,安德鲁却表现出认同支持。肥仔疑心,要想不为友情所困,全面追求真我,最佳的选择也许是他们淡出彼此的生活。不过他还是最喜欢有安德鲁做伴,别人谁也比不上。
肥仔相信他对自己的了解无与伦比,心智的每个角落、每条罅隙,他都以全部的热情进行过探索,这种热情他近来已经不再付诸他人了。他会一连几个小时追问自己,探究冲动、欲望和恐惧哪些真正生发于内心,哪些来自外界的教化。他还审视自己的感情(他确信,他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对自己这样坦诚,他们只不过是在半睡半醒之间随波逐流罢了),结论是令他最无拘无束感到喜欢的人,是打五岁起就认识的安德鲁。对母亲,虽然已经到了能看穿她的年龄,但仍有几分依恋,这算不上他的错。而对鸽笼子则真心鄙夷,因为他简直就代表了假的顶峰。
肥仔以几乎从未在其他任何事上投入过的热情建了他的“脸谱”网页,上面引用从父母的书架上看来的一句话,醒目地标出:
我不想要旁人的信仰,我太恶毒,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成为圣名……我愿做小丑,也不愿当圣人……也许我就是一个小丑……
安德鲁对这句引言喜欢得不得了,看他这么喜欢,肥仔也很高兴。
路过赌马店的那几秒钟,电石火光间肥仔突然想起了父亲死去的朋友巴里·菲尔布拉泽。从玻璃窗后的赛马海报边迈出不过三步,肥仔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巴里那张逗笑的络腮胡子脸,仿佛还听到鸽笼子又笑开了花,他每回不等巴里那句并不好笑的笑话出口,大笑就已先声夺人,仿佛只要巴里在场他就够开心了。肥仔不愿再深究这些回忆,也不想再问自己为何本能地止步于此,甚至没考证这位死去的先生是真性情还是假面具。他丢开了有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思绪,连同父亲可笑的悲痛,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肥仔心情莫名地很忧郁,虽然他还是能逗得身边人如平时一样欢乐大笑。他想摆脱那些束缚人的道德规范,目的是为了重获困在身体里的一种情愫,这种情愫早在童年结束时就丢失了。肥仔渴望找回的是纯真,他选择的道路则途经了被人斥为有害的那一切。肥仔眼中,这一切却是重返天真纯洁的必经之途。这世上有多少事黑白颠倒,人们告诉你的往往与真相相反,这一点煞是有趣。肥仔心想,假如对着听来的每一条知识头顶拍一拍,说不定真相就会露出来。他想穿过黑暗的迷宫,与隐藏其中的陌生鬼怪摔跤搏斗;想撕开虔诚的画皮,揭露背后的伪善;想打破禁忌,从它们血红的内心掘出真智慧;想超乎道德,重获洗礼,退回无知与简单的殿堂。
正因为此,他决定破一破这条还没违反过的校规,逃出学校,往丛地走去。比起他去过的其他地方,这里好像更加贴近不加掩饰的现实。他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想要与某些臭名昭著、令他好奇的人不期而遇。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愿望不多,但这是其中一个——他期待邂逅一扇打开的门,一场如曙光乍泄的相认,一声欢迎——某处有他不曾知道而对他张开怀抱的家。
徒步——而非坐在母亲的车里——经过油灰色的一幢幢房子,他注意到其中好些墙上并无涂鸦,也并未支离破碎,有些房子窗口甚至挂着纱帘,摆上装饰品,(在他看来)显出模仿帕格镇优雅风格的痕迹。如果从一辆飞驰的汽车里往外看,则很难看到这样的风景,因为那时肥仔的目光自然被纸板糊的窗子、垃圾遍地的草坪所攫取。整洁的房子对肥仔没有吸引力。令他挪不动步子的是一目了然混乱无序的所在,哪怕仅仅是被颜料喷得花里胡哨的那种幼稚的混乱。
附近不远(具体位置他记不清了)住着戴恩·塔利。塔利一家名声都不好。两个哥哥和父亲都在监狱里待了不少年,传说戴恩上次跟人打架时(对手十九岁,所以故事是从坎特米尔小区传出的),他父亲陪着他来到约好的地方,还跟对手的哥哥干了一架。塔利来上学时,脸割破了,嘴唇肿得老高,顶着一只熊猫眼。大家都认为他平时很少来上学,偏偏这时候出现,纯粹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伤口。
肥仔相信,换了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在乎别人对你那张挨揍的脸怎么想,这本身就很假。他倒乐意跟人干上一架,然后就回到正常生活,倘若有人发现他身上的伤,那也只是因为碰巧瞥了他一眼。
肥仔还没打过架,虽然近来招惹人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些天他老在琢磨干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怀疑自己所追求的真的状态里包含暴力,或者至少不排斥暴力。准备好揍人或者挨揍,似乎是他理应向往的一种勇气。他还从没有过必须动拳头的时候,他那张嘴已经够使了。可是新生的肥仔越来越鄙视自己的伶牙俐齿,转而崇拜真正的蛮力。关于刀这回事儿,肥仔跟自己更是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就去买一把,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随身携刀,结果就是彻头彻尾的假,简直是跟戴恩·塔利这等人学样,令人鄙夷。一想到这一点,肥仔心里简直汗毛倒竖。可是倘若有一天他果真需要携刀上路,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肥仔并不排除这一天当真到来的可能性,虽然他暗自承认那可真够可怕的。凡是刺进皮肉的东西,不管是针头还是刀锋,都让肥仔毛骨悚然。上圣托马斯小学的时候集体注射脑膜炎疫苗,全校只有他一个人当场晕倒。能吓到肥仔的事儿不多,安德鲁发现了一桩,那就是在他面前亮出自动注射器——安德鲁有严重的坚果过敏症,所以得随身携带这种灌满肾上腺素的针。每当他在肥仔面前挥舞起注射器,或者假装要扎他一针时,肥仔都会头晕作呕。
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肥仔看见了福利街的路标。克里斯塔尔·威登就住在那条街上。他不知道她今天去上学没有,也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来到此地是为了找她。
他们倒是约好星期五晚上见面的。肥仔跟父母说他要去安德鲁家,因为他们俩有个英语课的项目要一起做。克里斯塔尔似乎明白他们见面会发生什么,她好像准备好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允许他探两根手指进去,里面热热的,紧紧的,滑滑的。他还解开了她的胸罩,手握住她温暖的乳房,好重。他选在圣诞节迪斯科舞会上约她出去,是故意的。在安德鲁和其他人狐疑的目光下,他领着她绕过舞厅后排走了出去。她的表情和别人一样吃惊,但是和他希望的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他选中克里斯塔尔,这个举动本身也是故意的,而面对伙伴们的讥笑和奚落时,他已经事先连冷酷无耻的反击之语都想好了:
“如果想吃薯条的话,就别他妈来沙拉吧。”
这句比喻是他预先准备的,不过还是得给那帮人一句直白的翻译:
“你们就接着手淫吧,我去来一炮真的。”
此话一出,大伙脸上笑容尽失。他看得出来,包括安德鲁在内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咽下了对他这一选择的讥诮,转而仰慕他对唯一真正目的毫无羞涩的追求。肥仔无疑选择了通往目的地最直接的路线,面对这样符合常识的实际态度还有什么好争辩的?肥仔还看得出来,大家都在自问为何没有胆量选择这条通往心愿的直道。
“帮我一个小忙,别对我妈提起,好吗?”在对彼此的嘴里进行长长的湿湿的探索的间隙,抬头呼吸一口空气时,肥仔低声对克里斯塔尔说,这时他的拇指还在她的乳头上来来回回揉个不停。
她几乎吃吃地笑了,更加猛烈地吻起他来。她没问他为何选中自己,什么也没问,似乎和他一样,她也被他们各自阵营的反应逗乐了,在旁观者疑惑不解的神情中大获满足,甚至他朋友们表示恶心的哑剧也叫她高兴。对彼此肉体的探索和实验已经有过三回了,他和克里斯塔尔几乎互不交谈。三回都是肥仔谋划的,但她也比平常更多地出现在容易让肥仔碰见的地方,好接受他的邀约。星期五晚上是他们第一次预先说好的约会。他已经买好了避孕套。
对今晚也许就能进军到底的预期,说不定和他今天逃学来到丛地有些许关系,虽然在看到她那条街的街名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克里斯塔尔这个人(而不是她漂亮的胸脯和奇迹般润滑的阴道)。
肥仔快步往回走了一段,又点燃一根烟。看到福利街名字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今天的丛地平凡老套,却又无法看穿,他希望遇见和认出的东西蜷在某处看不见的地方。于是他掉头往学校走去。
4
电话全都没人接。回到儿童保护组办公室,凯拨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拨了又挂,没人接就留言,请他们回电话:威登家的健康家访员、家庭医生、坎特米尔托儿所和贝尔堂戒毒所。面前的桌上摊开着特莉·威登的资料,已经翻得蓬松鼓胀、破破烂烂。
“又开始吸了,是吧,她?”同办公室的亚历克斯问。“这回贝尔堂会永远把她踢出去了。她说害怕罗比被带走,但又忍不住那股子瘾。”
“这已是她第三次进贝尔堂了。”
根据下午亲眼所见的情况,凯认为是时候做一次案例小结了,得把负责特莉·威登家各项情况的专业人员们集中起来碰个头。做其他工作的间隙,她不断地按下重拨键,而她们自己办公室的电话也响个不停,然后嘀嗒一声转入自动应答模式。儿童保护组的办公室又小又乱,空气里还弥漫着馊牛奶味,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有个习惯,老爱把咖啡杯底的渣滓倒进角落里丝兰花的花盆中,那可怜的植物一脸忧郁的模样。
玛蒂最近的笔记做得有些杂乱无章,写着写着便一笔划掉、署错日期、拼漏字母的情况层出不穷。好些重要文件都不见踪影,其中包括两个星期前戒毒所发来的一封信。还不如直接问亚历克斯和尤娜来得快。
“上一回案例小结是在……”亚历克斯皱眉盯着丝兰花,“一年多以前了,我估计。”
“而当时他们显然认为罗比和她一起住没问题。”凯用肩膀夹着听筒,伸手去高高一叠资料里找小结笔记,结果没找到。
“不是跟不跟她住一起的问题,是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小孩那时已经交给一位养母寄养,因为特莉被一个嫖客打伤住了院。等她治好伤出院,简直像发了疯一样要把罗比要回来。她重新回到贝尔堂,戒了毒,真心改过的样子。她母亲也说可以帮忙。就这样她把小孩抱回了家,可是没出几个月,又吸上了。”
“不过帮忙的其实不是特莉的母亲,对不对?”凯问,她绞尽脑汁要弄清玛蒂那些写得大而无章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头都开始痛了,“是她的祖母,孩子的曾祖母。这样说来一定相当老了,今天早上特莉还说她身体不舒服。如果现在只剩特莉一个人照顾孩子……”
“她女儿十六岁了,”尤娜说,“罗比一般是由她照顾的。”
“喔,她可照顾得不算好,”凯说,“今天早上我过去的时候罗比的情况真是糟糕。”
不过比那更坏的情形她也见过:伤痕和病痛,皲裂和烧伤,乌青的淤血、疮疤和虱子;有的孩子睡在满是狗屎的地毯上;有的拖着骨折的腿爬来爬去;还有一个小孩(至今她还会梦见)被患有精神病的继父在壁橱里关了五天。当时成了震惊全国的新闻。现在对罗比·威登安全最大的威胁来自他母亲客厅里那堆沉重的纸箱子,他还想往上爬来着,尤其当他发现这样做吸引了凯的全部目光时。离开之前,凯特意把箱子重新摆成了两堆,这样会矮一些。特莉可不高兴她碰那些纸箱子,凯告诉她应该把罗比那浸满尿的纸尿裤脱掉,她也很不高兴。说实话,特莉虽然还是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但也已经给惹得满口脏话,火冒三丈,直叫凯滚出去、离远点儿了。
凯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特莉的戒毒主管人打来的。
“我找你好几天了。”那个女人愠怒不已。凯花了几分钟才解释清楚自己不是玛蒂,但即便如此也没法浇灭那女人的怒气。
“是的,我们还在治疗她。但她上星期的检测结果呈阳性。如果她还在用毒品,我们就不管了。手头还有二十个人等着她那个位子呢,人家说不定真能从我们的项目获益。她这都三进宫了。”
凯没说出今天早上她看到特莉还在吸毒的事。
“你们谁有扑热息痛片吗?”等主管人跟她说完特莉的就诊次数、进展缓慢等等细节挂机之后,凯问亚历克斯和尤娜。
凯吞了一口温水,送下止痛片,已经没有力气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冰水机那儿。办公室里闷热极了,暖气机调得太高。窗外天光渐退,凯调亮了桌头的条形灯,满桌的文件泛出暖白色的光,黑色的字母仿佛列队前进的士兵,无休无止。
“他们想把贝尔堂戒毒所关掉,你等着看吧,”尤娜背对凯坐着,面对着电脑,“要削减开支。戒毒人员当中有一个是由议会出资雇用的。办公用的房子属于帕格镇教区。我听说他们准备把那儿整修一番,看能不能租给出得起好价钱的下家。那房子给戒毒所用都好几年了。”
凯的太阳穴跳得厉害。听到她新家所在小镇的名字,她心生悲哀。想也没想,她抓起手机,拨了加文办公室的号码。昨晚没拨通后,她本来发誓再也不打的。
“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响了三声,一个女声就应答了。私营企业总是来电必接,因为真金白银系于其上。
“请帮我转加文·休斯好吗?”凯问道,眼睛还注视着特莉的资料。
“请问您是哪位?”
“凯·鲍登,”凯回答。
她眼也不抬,因为不想碰到亚历克斯和尤娜的眼光。等待的间隙显得长无止境。
(他们是在伦敦认识的,在加文哥哥的生日派对上。除了拖她做伴的那个朋友,凯一个人也不认识。加文当时刚跟丽莎分手。那天他喝得有点小醉,但看上去还算体面、可靠和传统,完全不是凯通常偏好的那一类男子。他把自己失败的恋情一股脑儿倾诉给她听,然后就跟着她回了位于哈克尼的家。异地恋爱的时候他热情饱满,周末见面,电话不断,可是当她奇迹般地找到一份亚维尔的工作,虽然工资低点儿,然后把哈克尼的房子挂牌租售之后,他却好像害怕了……)
“他的线路忙,您想再等一会儿吗?”
“好的,谢谢。”凯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她和加文不能修成正果……可是他们怎么能不修成正果!她为他搬了家、换了工作,还把女儿也连根拔了过来。如果不是认真的,他肯定不会听任这一切发生吧。他怎么也该想过万一分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多难看,多尴尬,在帕格镇这个芝麻大的地方,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马上为您转接。”秘书的声音传来,凯又扬起了一点希望。
“嗨,”加文说,“你好吗?”
“挺好。”凯没说真话,因为亚历克斯和尤娜都听着呢。“你今天过得不错吧?”
“很忙,”加文回答,“你呢?”
“不错。”
她等他说话,把电话紧紧贴近耳朵,里面一片寂静,她却假装正在听他说话。
“我在想你今晚想不想见面。”她终于还是问了,感到一阵虚弱。
“呃……我大概没时间。”他回答。
你难道没料到这结果?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可能有事……是玛丽,巴里的妻子。她想让我当抬棺人。所以我可能需要……我想我需要查一查当抬棺人都要做些什么,还有相关的一切。”
有时候,如果她保持沉默,让他苍白的借口在空气中回响一阵子,他自己也会不好意思,收回前言。
“不过我想那大概也花不了一整晚的时间,”他又说,“我们可以晚点儿再见面,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好吧。你来我家好吗?今天晚上学校有活动。”
“呃……行,好。”
“几点?”她问,希望他做一个决定。
“我不知道……九点左右?”
他挂了之后好久,凯还把电话紧紧贴在耳边,然后说——其实是对亚历克斯和尤娜说——“我也是。晚上见,宝贝。”
5
身为教导老师,特莎的工作时间比丈夫灵活。她通常会待到学校放学,用她那辆尼桑车把儿子带回家,而科林(特莎知道全世界的人——包括那些从孩子身上学话的父母——都叫他鸽笼子,但她自己从来不这么叫他)则会在一两个小时之后自己开丰田车回来。可是今天四点二十,科林就在停车场等她了。这时学生们还在三五成群地往校门外走,要么钻进父母的车,要么去赶校车。
天空是冷冷的铁灰色,如同盾牌的背面。一阵刺骨的风掀起裙边,吹得小树的树叶哗哗作响。这风仿佛心怀恶意,专挑人们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吹得颈背和膝盖凉飕飕的,让你连从这现实逃开的梦也不能做。即便是迎风关上车门之后,特莎还是觉得心烦意乱,就像有谁撞到了她却没有道歉一样。
车厢很狭小,她身边副驾驶座上科林的膝盖看起来就杵得特别高,简直高得可笑。他正把二十分钟前计算机老师来他办公室报告的话转述给特莎。
“……没来。两节课都没来。说他想最好还是直接来找我。所以就要在全体教员里传开了,明天。这就是他想要的。”科林气呼呼地说,特莎知道最后一个“他”不是指计算机老师。“他这又是在双手向我竖手指,跟平常一样。”
丈夫满面倦意,脸色苍白,红丝密布的眼睛下面是硕大的黑眼圈。手扶着公文包的把手,手指轻轻地抽搐了几下。他的手很好看,关节大大的,手指修长,很像儿子的手。最近特莎还跟丈夫和儿子说来着,可是他们俩都没有因为彼此有哪一点长得相像而表现出任何喜悦。
“我觉得他不是——”特莎话刚出口,科林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么,他放学后就得留下来,跟其他学生一样,并且我还要在家好好教训他。我们来看看他会不会觉得很受用,怎么样?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好玩的事!先一个星期不准他出门,我们来看看有多好玩。”
特莎将回应咽了回去,往穿着黑压压衣服的一群学生望去。他们个个都低着头往前走,身体瑟瑟发抖,使劲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发梢简直要被吹进嘴里去。一个脸儿圆嘟嘟、表情不知所措的一年级孩子四处寻找来接他的大人,可是大人还没来。人群分开一个小口,肥仔出现了,跟往常一样和汪汪·普莱斯一起,步子很大,走得却并不快,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地拂在脸上,脸色很憔悴。有时候从某个角度,或者在某种光线下,很容易看出肥仔老了会是什么模样。特莎太累了,有一瞬间,他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以至于他转身朝车子走来,而她得再度冒着冷得不真实的风给他开门时,心中竟有一阵惊愕。然而当他走近,向她投来半鬼脸半微笑的表情时,他又立刻变回了她不管不顾仍然深爱的孩子。她钻出车门,像个战士一样站在刀尖一样的寒风中,等待儿子弯身钻进车里,他的父亲动也没动。
他们开出停车场,超过免费校车,穿过亚维尔,开过房屋丑陋破败的丛地,开上那条会将他们快快带回帕格镇的旁路。特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肥仔。他懒洋洋地坐在后排,望着窗外,就好像父母只是两个让他搭便车的陌生人,只是偶尔坐在了一起。
等到他们上了旁路,科林才发问:“下午上计算机课时你去哪儿了?”
特莎忍不住又往后视镜里瞄去。她看见儿子打了个哈欠。虽然她总是安慰科林说没这回事,但有时自己也会琢磨肥仔究竟是不是在发起一场针对父亲的卑鄙战争,专门打给全校其他人看。如果没当教导老师,她不会知道儿子那些事。其他学生跟她说起的那些,有时带着故作的天真,有时显得狡黠诡谲。
老师,肥仔抽烟你不介意吗?在家你也让他抽吗?
这些意外得来的小战利品她都锁藏起来,不让丈夫知道,也不让儿子知道,即使它们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出去走了走,”肥仔平静地说,“我想舒展舒展老胳膊老腿儿。”
科林在座位上扭过身子瞪视肥仔,大声训斥,安全带绑得他难以动弹。外套和公文包让他的动作更为不易。科林越说越生气,声音越蹿越高,到失控时竟然变成了假声。不管父亲怎么吼,肥仔只是静坐不动,薄薄的嘴角一直挂着似是而非的傲慢微笑,直到父亲冒出了蹩脚的粗话——他平时是极为讨厌粗话的,所以说起来很是别扭。
“你这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小……小混账。”他尖声喊叫,特莎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快要看不清路了。她能肯定,明天一早肥仔就会在安德鲁·普莱斯面前模仿科林操着假声一般的嗓音扭扭捏捏大发雷霆的样子。
肥仔学鸽笼子走路学得可像了,老师,你见过吗?
“你怎么敢那样跟我讲话?你怎么敢逃课?”
科林尖声吼叫,怒不可遏,快转弯开进帕格镇了,特莎使劲眨眨眼睛,把泪水挤出眼眶,他们驶过广场,驶过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战争纪念碑、黑典酒馆,在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左拐开上教堂街,最后终于停在自家门前。这时科林已经声嘶力竭,特莎的脸颊上则湿漉漉的,满是结晶的盐。三个人都下了车,肥仔一路不动声色,这会儿掏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若无其事地走上楼去,头也不回。
科林把公文包扔在黑乎乎的门厅,转身来问特莎。唯一的亮光是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照进来的,光线颜色变得很奇怪,半是血红,半是鬼魅的蓝,洒在他圆圆的、头发日益稀疏的头顶。
“你都看见了吧,”他挥着长长的胳膊大叫,“你都看见我在跟一个什么样的家伙斗了吧?”
“看见了,”她一边说,一边从门边桌上抽出一叠纸巾擦脸,擤鼻涕,“我都看见了。”
“他脑子里一点也没考虑我们正在经历什么!”科林说,然后他低声哭了起来,干干的啜泣,混杂着喘气声,就像一个患了喉炎的小孩。特莎急忙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搂住科林的胸脯,只在他腰上一点点,因为她身材粗短,最高也只能够得着那儿。他弯下腰靠紧她,她能感觉得到他在瑟瑟发抖,外套下胸腔起起伏伏。
站了几分钟,她温柔地抽身,将他带进厨房,为他泡了一壶茶。
“我要去送一砂锅炖肉给玛丽。”特莎说,她已经坐在那里抚摸他的手好一会儿了。“她们家一半的人都在那儿呢。等我回来,咱们还有一整个晚上呢。”
他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她吻了吻他的头,然后朝冰箱走去。等她端着那一大锅又冷又重的菜回来时,他还坐在桌边,大手里捧着茶杯,眼睛微闭。
特莎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砂锅放在门口的地砖上。她穿上用来代替夹克的粗笨绿色开衫,但还没把鞋穿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平台处,然后悄声一跨两步来到阁楼改的房间门口。
她靠近门时,听到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她敲敲门,让肥仔有时间关掉在看的什么网页,或者摁灭他以为她还不知道的香烟。
“什么事?”
她推开门。儿子蹲在书包旁边,很是做作。
“你就非得挑在今天逃学吗?”
肥仔站起身来,又高又壮,对母亲形成压迫之势。
“我去上了课啊。迟到了。班尼特没看到我。他是个废物。”
“斯图尔特,求你了。求你了。”
有时候她在学校也想对那些孩子大吼。她想高声喊叫,你得承认别人也是真实的存在。你以为现实是可以谈判的,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你得接受这个现实:我们和你一样是真实的存在。你还得接受另一个现实:你不是上帝。
“你爸爸心情很不好,斯图。因为巴里。你能理解吗?”
“能。”肥仔说。
“我是说,假如死的是汪汪,你也会很难过的。”
他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但她还是觉察到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她的话很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你认为你和汪汪跟你爸爸和他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
“没有。”肥仔否认,可是她明白,他只不过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罢了。
“我要送些吃的去玛丽家。求你,斯图尔特,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再做任何惹你爸爸生气的事了。求你了,斯图。”
“好。”他说,脸上似笑非笑,肩微微一耸。她还没来得及把门关好,就察觉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6
快到傍晚,天空低垂的云被寒风吹散。日落时分,风也止了。与沃尔家隔着三幢楼的房子里,萨曼莎·莫里森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里灯光下的脸。四周一片寂静,一丝压抑袭来。
这几天不太顺。几乎一笔生意也没做成。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居然是个有双下巴的男人,举止还很粗鲁,携着满满一手提箱难看的胸罩。显然,他的魅力止于电话预约阶段,一现身,却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嘴脸,摆出对她屈尊俯就的姿态,批评她的存货,极力劝她下单。她想象中来者应该是个颀长性感的年轻男子,而眼前这位,连同他那箱俗艳的内衣,她只想把他快快赶出小店才好。
中午,她给玛丽·菲尔布拉泽买了一张印着“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字样的卡片,但却想不出应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因为共同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医院之行,就不好只简单署个名了。她们并不怎么熟。在帕格镇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总会整天碰面,但她和迈尔斯并不真正了解巴里和玛丽。如果非要问个究竟,那可以说两家人分属两派阵营,因为霍华德与巴里关于丛地的交锋无休无止……不过她,萨曼莎,并不倒向任何一派。她是不屑于卷入地方朋党之争的。
今天很累,心情也不佳,一整天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零食,肚子鼓鼓的,她真不愿和迈尔斯再去公婆家吃晚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双手按住脸侧的皮肤,轻轻往耳朵边拉了拉。就几毫米的差别,一个年轻几岁的萨曼莎却呼之欲出。她把脸从左边转到右边,仔细地看这张绷紧的面具。好多了,好多了。她琢磨着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很疼,自己到底敢不敢。还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一张焕然一新的脸出现在婆婆面前,她会怎么说。雪莉和霍华德一直帮忙付孙女们的学费,这一点雪莉是从来不吝挂在嘴边提醒的。
迈尔斯走进卧室。萨曼莎松开脸皮,拿起眼袋遮瑕霜,头稍稍后仰,她化妆时总是这个姿势。这使她下巴处微微松弛的皮肤收紧了些,眼袋也没那么大了。唇边有几道针眼深浅的短皱纹。她在杂志上看到,这种皱纹打一针合成的注射剂就没了。不知改变会不会很大,这样肯定比做脸部拉皮手术要便宜,而且说不定能逃过雪莉的眼睛。她望了望肩膀上方的镜子,迈尔斯正在解领带、脱衬衫,西裤的腰带以上腆出个大肚子。
“你今天不是要见客户吗?一个什么销售代表?”他问,顺手抠了抠肚脐,看了看衣橱。
“是啊,但没啥意思,”萨曼莎说,“一堆破烂货。”
对于萨曼莎的生意,迈尔斯很是欣赏。在他长大的家里,零售被视为世间唯一真正重要的行业,他从未失去过对商贾的敬意,那是霍华德灌输给他的。而萨曼莎做的生意则让人更容易说出各种俏皮话,并心生自得。同一句玩笑、同一个典故,迈尔斯说上一百次也不嫌烦。
“剪裁不好?”他摆出内行的派头问。
“款式太差,颜色吓人。”
萨曼莎梳起那一头棕褐色浓密的头发,扎在脑后,看着镜中的迈尔斯穿上棉布裤和马球衫。她心里异常烦躁,觉得只要稍加刺激自己就会爆发,或者大哭起来。
去常青湾走路只要几分钟,但是教堂街太陡,所以他们还是开车去。夜幕已经完全降下,在坡顶,他们见到一个暗影朦胧的男子,轮廓和步态都极像巴里·菲尔布拉泽。萨曼莎心下一惊,车开出好远,她还在往后观望,琢磨着那究竟是谁。迈尔斯在坡顶左转,不到一分钟又右转,来到三十年代建起的那一湾平房。
霍华德与雪莉的房子是低矮的红砖房,有着宽宽的窗户,屋前屋后都是大片青青的草坪,夏天里迈尔斯给修剪出一条一条的斑纹。在此生活的几十年间,霍华德和雪莉添置了好几盏廊灯、一扇白色的熟铁门,家门两侧都摆上了天竺葵,种在一个个陶土花盆里。他们还在门铃边竖起了一块圆形木牌,打磨得光光的,上面用古体哥特式黑字写着“宽邸”,连引号都没落下。
有时候萨曼莎会对公公婆婆的房子极尽讥诮之能事。迈尔斯对此倒也能容忍,好像同意她在讥诮中暗暗传递的信息,那就是他们自己家的原木地板和原木门,以及光地板上铺的小地毯,还有加框的艺术画、时髦却不舒服的沙发,显示出更胜一筹的品位。可是在他不动声色的灵魂深处,其实还是更喜欢生长于斯的这幢平房。不管是地板还是桌面,几乎全都铺上毛茸茸、软绵绵的垫子。屋里没有穿堂风,躺椅舒服得令人沉醉。夏天里他修剪完草坪,躺在躺椅上,悠闲地看宽屏电视里转播的板球比赛,雪莉会端来一杯冰啤酒。有时候一个女儿会跟他一起来,坐在旁边,吃着淋巧克力酱的冰激凌,那是雪莉特地为孙女做的。
“你好,亲爱的。”雪莉打开门,叫道。她身材粗短结实,哪怕系着小树枝图案的围裙,也还是显出小胡椒粉瓶般的体形来。她踮起脚尖好让高大的儿子吻到她,然后说了声“你好呀,萨曼莎”,就立刻转身进屋,“菜快好了。霍华德!迈尔斯和萨曼莎来了!”
家里弥散着家具蜡的味道和好闻的食物香气。霍华德从厨房钻出来,一手举着瓶红酒,一手抓着开瓶器。雪莉娴熟地退步闪进餐室,好让霍华德那几乎占满门厅的庞大身躯能够通过。然后她才又快步走进厨房。
“看谁来啦,好撒玛利亚人,”霍华德的声音低沉洪亮,“胸罩生意怎么样,萨咪?一片衰退之下傲立群峰?”
“生意好得不得了,超乎想象,霍华德。”萨曼莎说。
霍华德的笑声快要掀翻屋顶,萨曼莎知道,若不是手里握着红酒和开瓶器,他肯定要来拍拍她的屁股了。公公捏一捏、拍一拍,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她都还能容忍,只当是一个太肥太老的男人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借此出点小风头,反正也无伤大雅,关键是还能让雪莉不高兴,而这一点是萨曼莎特别乐意看到的。雪莉从来不公开表达自己的不快,脸上照样挂着笑容,温柔有礼的声调也不会高一度,可是每当霍华德的好色小动作出炉不久,她就会笑里藏刀刺上儿媳一枪。假装无意提起孙女的学费又涨了,关心地了解萨曼莎的节食计划,问问迈尔斯觉不觉得玛丽·菲尔布拉泽身材真好呀。萨曼莎都面带微笑地忍了下来,过后再找迈尔斯算账。
“你好呀,小莫!”迈尔斯领着萨曼莎走进霍华德和雪莉称为休闲室的那个房间,说,“我还不知道你也会来呢!”
“你好呀,小帅哥,”莫琳用她低哑的嗓子说,“来,给我一个吻。”
霍华德的商业伙伴坐在沙发一角,手里抓着极小的一杯雪利酒。她穿着粉中透紫的连衣裙,黑丝袜,漆皮高跟鞋。黢黑的头发吹得蓬蓬的,头发下那张猴子似的脸颜色苍白,厚厚一层粉色口红触目惊心,迈尔斯弯腰去吻她脸颊时,看见口红都裂开了褶子。
“我们在聊生意上的事。想想新咖啡馆怎么个搞法。你好呀,萨咪甜心。”莫琳又说,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噢,你看上去漂亮极了,一身小麦色,还是去伊维萨岛晒的吗?来,坐我旁边。在高尔夫俱乐部一定吓坏了吧?太吓人了。”
“是啊,真的。”萨曼莎回答。
她头一回自己跟别人讲巴里猝死的事,迈尔斯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机会插进话来。霍华德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灰比诺葡萄酒,仔细听萨曼莎讲话。随着霍华德和莫琳兴趣渐浓,加上酒精在体内点起一把温热的小火,萨曼莎绷了两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恢复元气。
房间里暖洋洋的,一尘不染。燃气灶两边的架子上陈列着装饰瓷器,几乎全是皇家大事记或伊丽莎白二世在位周年纪念图案。角落里摆着一只小书橱,里面既有王室传记,又有封面闪闪发亮的烹调手册。厨房大计,全靠手册。架子上、墙上都装饰着照片:迈尔斯和妹妹帕特里夏穿着一样的校服,笑嘻嘻地站在一对双人相框里。迈尔斯和萨曼莎的一双女儿莱克西和莉比从婴儿时代到十几岁,每个阶段都不缺。萨曼莎在这座家庭影像馆里只出现了一次,虽说是在那张最大、最显眼的相片里。那是十六年前她和迈尔斯的婚礼照。迈尔斯年轻英俊,犀利的蓝色眼睛朝摄像师微微眯起,而萨曼莎则正要眨眼,所以眼睛半闭。她的脸侧向一边,一笑居然显出了双下巴。由于刚刚怀孕,所以胸脯有些鼓胀,被礼服的白绸缎勒得紧绷绷的,显得她臃肿庞大。
莫琳一只鸟爪一般的手拨弄着项链,那根项链她老戴着,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还有亡夫的婚戒。等萨曼莎讲到医生向玛丽宣布无法抢救那一段时,莫琳伸出另一只手直揉萨曼莎的膝盖。
“吃饭啦!”雪莉叫道。虽然并不想来,但萨曼莎竟感觉比两天来舒服了很多。莫琳和霍华德都既把她当英雄一样崇拜,又把她当病人一样呵护。她走过两人面前去餐室时,他们还都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雪莉把灯光调暗,点起长长的粉红蜡烛,好搭配餐室的墙纸和最好的餐巾。汤盘上升起袅袅蒸汽,在昏暗的背景下,即使是霍华德那张红润的宽脸庞也显出几分超凡脱俗之气。萨曼莎把手中大杯里的酒几乎喝见了底,她心想,要是这会儿霍华德宣布要举行一个通灵会,召巴里的鬼魂来讲讲在高尔夫俱乐部发生的事情,那该多滑稽。
“好了,”霍华德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想大家应该为巴里·菲尔布拉泽举杯。”
萨曼莎举了一秒,立马撤下,免得雪莉看到杯中物已几乎一滴不剩。
“几乎能够断定就是动脉瘤致死。”大家的酒杯刚一落桌,迈尔斯赶紧宣布。他很庆幸这消息自己连萨曼莎也没告诉,免得她刚才跟莫琳和霍华德闲聊的时候就轻而易举滑出口去。“加文给玛丽打了电话,转达了事务所全体同事的哀悼,还告知了她遗嘱的内容,玛丽证实了这个说法。简单来说,就是脑子里的一根动脉膨胀爆裂了(跟加文谈完,知道这个词怎么拼写之后,他立马回到办公室上网查了一查)。随时都可能出事的。是天生的毛病。”
“真可怕。”霍华德说,但他很快注意到萨曼莎的杯子空了,于是费劲地站起来,替她斟满。雪莉低头喝汤,其实眼睛一直偷偷掠过头发往外瞄。萨曼莎咕咚灌下一大口酒,不甘示弱。
“你们知道吗?”她的舌头稍微有点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他了。夜里黑漆漆的。巴里。”
“我猜是他的哪个兄弟吧,”雪莉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可是莫琳激动地大叫,压过了雪莉的声音。
“我觉得肯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了!真真切切的。就站在花园里,透过厨房窗子望着我。站在他种的那一丛玫瑰中间。”
没人回应她的话。这故事他们之前都听过。一分钟过去了,只有啧啧吃菜的声音。莫琳又用她那乌鸦一般的嗓子发声了。
“加文跟菲尔布拉泽一家关系挺好的,是不是,迈尔斯?他不是还和巴里打壁球吗?过去,我是说。”
“是的,巴里每星期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加文肯定打得很糟糕,巴里比他可大十岁呢。”
围桌而坐的三个女人被烛光照亮的脸庞上现出几乎同样的暗自欢喜。排除其他可能,她们对迈尔斯年轻瘦高的合伙人都有些许不可告人的兴趣。就莫琳来说,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胃口永远对帕格镇的一切飞短流长敞开,而一个年轻单身汉的行踪自然是一块好肉。雪莉则喜欢听加文哪里不如人意,哪里岌岌可危,因为这就衬得她生命中成就满满、踌躇满志的双子星——霍华德和迈尔斯更加熠熠生辉。而在萨曼莎眼中,加文凡事皆不主动,永远小心翼翼,这激起了她猫科动物一般的残酷本能,非常想见他被哪个女代理人一掌掴醒,踏上正途,或者干脆就打个满地找牙。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挑衅挑衅,一想到他肯定认为她盛气凌人、难以招架,就涌起一阵快感。
“这段时间他那个伦敦来的女朋友,”莫琳问,“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伦敦了,小莫。搬到霍普街住了,”迈尔斯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初招惹上她呢。你知道加文那人。生来就胆小如鼠。”
迈尔斯上学的时候比加文高几个年级,所以他说到这位合伙人,永远都抹不掉一个六年级级长谈小学弟的口气。
“皮肤黑黑的那个女孩?头发很短?”
“就是她,”迈尔斯说,“是个社工。总穿平底鞋。”
“那她来过我们熟食店,对不对,老霍?”莫琳激动起来,“不过我一看就知道她做菜不行,一眼就看出来。”
紧跟着汤上桌的是烤猪腰肉。在霍华德的默默纵容下,萨曼莎已经带着微醺,几乎快要心满意足了,可心里还有一块什么在愤懑不平,可那微弱的抗议根本无人理会,就像一个快被海水冲走的人。她想再喝几口,把这情绪也浇灭掉。
一阵静默卷过,像新桌布一样摊开在整个餐桌上,空白无痕,待人书写。大家都明白,是霍华德引入新话题的时刻了。他自顾自大快朵颐,用酒送下满口满口的食物,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等到盘底半空,他终于拿起餐巾擦擦嘴,说话了。
“是的,眼下议会会怎么样,就很有看头了。”一个大嗝儿冒上来,他只好顿了顿,有一刻好像就快吐了。他捶捶胸。“不好意思。是的。会很有看头。菲尔布拉泽不在了,”既然在谈公事,霍华德就转回使用他一直叫的这个姓,“我看他写给报纸的文章也发不了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除非‘说死你’接过旗子接着干。”
帕明德·贾瓦德第一次作为教区议员露面之后,霍华德就封她为“说死你·布托”②了。这个封号在反丛地阵营里很快就流行开来。
②贝纳齐尔·布托(1953— ),巴基斯坦政治家,一九八八至一九九○年任总理。
“她脸上那副表情,”莫琳对雪莉说,“她脸上那副表情,我们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噢……我一直在想……你知道……”
萨曼莎竖起了耳朵。可是莫琳的模仿实在太好笑了。帕明德嫁的是帕格镇最迷人的男人:维克拉姆,身材颀长匀称,鹰钩鼻,睫毛浓密,一副洞悉世事的慵懒微笑。多少年来,每当在路上停住脚步和维克拉姆寒暄时,萨曼莎总是把头发往脑后甩,大声说笑——甩得和笑得未免有点太勤——维克拉姆有着迈尔斯曾有的身材,可是迈尔斯不再打橄榄球之后就变得一身肥肉、大腹便便了。
维克拉姆和帕明德搬来附近住不久,萨曼莎就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俩是包办结婚。这则消息让她觉得十分撩人,妙不可言。想想看吧,受命嫁给维克拉姆,不得不做。她有一种小幻想,自己被裹上面纱,引进房间,是一位被迫接受命运的处女……想想看吧,抬起头,心里知道自己将会得到那个……更不用提他职业的魅力了:身负重任!即使是个难看些的男人,也会因此平添几分性感吧……
(维克拉姆七年前为霍华德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其结果就是,之后他只要踏进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就必遭各种玩笑火力猛攻。
“请到队伍最前面来,贾瓦德先生!女士们请靠边——不,贾瓦德先生,必须的——这个人救过我的命,把一颗老心给缝好了——这是什么样的恩情,贾瓦德先生,老爷?”
霍华德总是坚持要维克拉姆免费拿些试吃品,他买的每样东西也都要额外附赠一点。结果呢,萨曼莎怀疑就是因为这些傻乎乎的举动,维克拉姆几乎从熟食店绝迹了。)
谈话进行到哪儿,她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也没关系。大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讨论巴里·菲尔布拉泽给当地报纸写的一篇什么文章。
“……正要跟他谈谈这件事呢,”霍华德低沉而有力地说,“那种手法实在太下三滥了。好了,好了,现在大势已定。”
“现在我们该考虑的是谁来取代菲尔布拉泽。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不管她现在心情多不好。低估她可就犯了大错误。她说不定已经开始物色人选了,所以我们自己得赶快找一个体面的候选人。越早动手越好。小节关乎大局。”
“准确地说,那意味着什么?”迈尔斯问,“要选举吗?”
“有可能。”霍华德说,带着一抹智者的神态。“但我怀疑是不是真的会举行。因为只是个偶发空缺。如果大家没有兴趣搞一次选举——当然,我说了,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但是只要她没能凑齐九个人来提议举行选举,那就只需要指定一个新议员了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需要九个成员投票批准指定人选。九个是法定人数。菲尔布拉泽还剩三年任期。值。那样就能扭转全局,用我们的人取代菲尔布拉泽了。”
霍华德胖手指敲着酒杯壁,望向桌子对面的儿子。雪莉和莫琳的目光也投向他。萨曼莎看到,迈尔斯也正望着父亲,犹如一条胖乎乎的拉布拉多犬,期待主人丢下一块肉,期待得浑身发颤。
醉意的来袭让萨曼莎晚了一拍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餐桌上洋溢着一派奇怪的庆祝气氛。醉意让她觉得自由,但转瞬之间又封住了她的喉咙,因为自己也吃不准沉默无言地灌下一瓶多葡萄酒之后,舌头到底还听不听指挥。于是她没出声,心里默念出一句话:
你他妈的最好告诉他们你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说,迈尔斯。
7
特莎·沃尔本不想在玛丽家待太久——把丈夫和肥仔单独留在家里从来都叫她心如蚁爬——可今天还是一不小心待了好几个小时。菲尔布拉泽家摆满了行军床、睡袋。死亡留下了一片真空,整个大家族的人都围聚过来,可是不管人声如何鼎沸、众人如何熙攘,吸走巴里的那道裂缝始终都在。
自朋友去世以来,特莎还是头一回一个人清清静静,想着心事,在暗夜里沿着教堂街往回走。她双脚疼痛,羊毛衫也抵挡不住阵阵寒意。唯一的响动来自脖子上木珠的撞击,还有经过的那些房子里隐约的电视机声。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巴里会不会知道呢?
从前,她从未想过丈夫会不会把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告诉巴里。那是她的婚姻里埋藏最深的腐烂之物。她和科林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虽然许多次的谈话中它的阴影偶尔拂过,尤其是最近)。
可是今晚,特莎觉得自己提起肥仔时玛丽朝她瞥过一眼……
你太累了,胡思乱想,特莎稳稳自己的心。科林保守秘密已成习惯,他坚不可摧,即使是对偶像巴里也断无泄漏的道理。如果巴里知道……她真不愿这样想,真不愿意他对科林的好只是出于同情,只是因为她特莎曾经做下的那件事……
她进了家门,来到起居室,看见丈夫坐在电视机前,戴着眼镜,新闻在播放,但他只是似听非听。他膝上放了一叠印了字的纸,手里还握着笔。没有肥仔的踪影,特莎松了一口气。
“她怎么样?”科林问。
“嗯,你知道的……不算太好。”特莎回答。她跌坐进老扶手椅,吁出一口气来,脱掉旧鞋子。“不过巴里的哥哥可真是太好了。”
“怎么好?”
“嗯……你知道的……帮里帮外的。”
她闭上眼,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又按了会儿眼皮。
“我一直觉得他这人不太可靠。”科林的声音传来。
“真的?”特莎真心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是。还记不记得那回,他答应来给我们和帕克斯顿中学的比赛当裁判?结果比赛前半小时突然说不来了,只好由贝特曼顶上。”
特莎本能地想要反驳他,可是忍住了。科林总是喜欢凭第一印象或一次表现就对人一锤定音。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人性是多面的,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跟他自己一样。
“嗯,他对孩子们非常好。”特莎措辞很小心。“我得去睡觉了。”
但她并没有动,仍然坐着,体会身上各个部位的疼痛:脚、腰、还有肩。
“特莎,我在想。”
“唔?”
透过镜片,科林的眼睛显得更小了,简直跟鼹鼠一样。高高的半秃额头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巴里在教区议会想要实现的一切。他努力执着奋斗的一切。丛地。戒毒所。我考虑一整天了,”他深吸一口气,“基本上已经决定,我要接替他干下去。”
一阵惊恐袭来,特莎在椅子里动弹不得,片刻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那份不偏不倚的表情,亏得多年的职业训练。
“我敢肯定这是巴里想要的。”科林说。他激动得出奇,但似乎又不忘严防别人的反对和劝诫。
不可能,特莎最诚实的内心在说,巴里一秒钟也没想过要你来干这个。他一定早就知道你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上帝啊,”她说,“嗯,我知道巴里很……但那份责任也太大了,科林。何况并不是说帕明德也不在了呀。她还在,而且肯定会身体力行地推进巴里未完成的事情。”
我早该给帕明德打电话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想,自责感简直闹腾到胃里去了,哦,上帝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给帕明德打电话呢?
“但她也需要有人撑腰啊,她是没法孤身一人跟他们斗的,”科林说,“我敢打赌霍华德·莫里森肯定会找个傀儡来接替巴里。说不定他现在已经……”
“噢,科林……”
“我敢打赌他有这心!你也了解他是个什么人!”
科林膝上那叠纸滑了下来,他不去理会,纸像白色瀑布一样滚落地面。
“我想为巴里做这件事。从他倒下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保证他所做的努力不会化为乌有。他的理念我都知道。他经常说如果不是那样,他就不会得到所有这些机会,你看看,他给了这个社区多大的回报!我说什么也要站出来。看看需要我做些什么,明天就看。”
“好吧。”特莎说。多年经验已经教会她,万万不可在科林兴趣刚刚涌起时就泼冷水,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令他愈发一意孤行。也是多年经验教会科林,特莎往往会先假意迎合,再提出反对。无数个回合下来,当中往往隐约可见那个埋藏经年的秘密。特莎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也这么觉得。
“这件事我是真心想做,特莎。”
“我理解,科林。”
她好不容易抽身离开椅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上楼去。
“你来睡觉吗?”
“一会儿就来。我想先把这些看完。”
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不计后果的新计划似乎给他注入了狂热的能量。
特莎在卧室里慢慢脱掉衣服。地心引力仿佛更加强大了。抬起胳膊都那么费力,拉开倔犟的拉链就更累人。她穿上睡袍走进浴室,听见肥仔在楼上转来转去。近来她常常感到自己穿梭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筋疲力尽、孤独无依,因为父子俩互不往来,漠然得好像只是房东和房客。
特莎想取下手表,这才意识到昨天就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太累了……总是丢三落四……而且,她怎么可以忘记给帕明德打电话呢?她眼里噙着泪,心里惴惴不安,拖着脚爬上了床。
星期三
1
星期一和星期二,克里斯塔尔·威登都是在朋友尼奇的卧室地板上过夜的,因为跟母亲恶吵了一架。当时她和伙伴们在附近溜达了会儿,回到家发现特莉正在门口台阶上跟奥伯讲话。奥伯在丛地无人不识,那张肥脸面无表情,咧嘴笑时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眼镜厚得像啤酒瓶底,永远穿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皮夹克。
“帮我们存一下,特莉,就几天,成吗?付你几镑!”
“你叫她存什么?”克里斯塔尔逼问。罗比从特莉两腿间使劲钻过来,紧紧抱住克里斯塔尔的膝盖。他不喜欢男人上家里来。这种讨厌是有理由的。
“没什么。电脑。”
“不行。”克里斯塔尔对特莉说。
她不希望母亲手里有现钱。而奥伯说不定连这个中间环节都省掉,直接付她一包药,在克里斯塔尔看来,这事儿他是做得出的。
“不要帮他存。”
可是特莉已经答应下来了。有生以来,克里斯塔尔一直目睹她母亲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只会说“行”:同意,接受,永远允许。行。可以。那好吧。给你。没问题。
之前克里斯塔尔和朋友们去夜空下荡秋千了。她心里绷得紧紧的,若是谁敢惹她,肯定一点就着。她似乎还不能接受菲尔布拉泽先生去世这个事实,总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痛,痛得她想揪住谁胖揍一顿。同时她心里还藏着不安和愧疚,因为偷了特莎·沃尔的手表。可是谁叫那个傻女人把手表放在她克里斯塔尔面前,还闭上双眼呢?她心里想什么呢?
和朋友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吉玛老是拿她和肥仔·沃尔说事儿,克里斯塔尔终于爆发了,对她大喊大叫,尼奇和莱安妮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回来。克里斯塔尔气冲冲地跑回家,又见到奥伯送电脑来的这一幕。罗比又想爬客厅里的纸箱子,特莉坐在那儿,昏昏沉沉,吸毒的家什摆了一地。正如克里斯塔尔所担心的,奥伯付给特莉的是一袋海洛因。
“你个蠢婊子,又吸!他们肯定又要把你踢出那个狗日的戒毒所了!”
可是海洛因已经把母亲送上了不理世事的云端。虽然她回骂克里斯塔尔小婊子、小妓女,但空空洞洞、心不在焉。克里斯塔尔扇了特莉一耳光,特莉叫她滚开去死。
“你个婊子就不能停几分钟照顾照顾他吗?你这头狗日的母牛,只懂得抽!”克里斯塔尔声嘶力竭。罗比号哭着跟在她身后跑过门厅,可她重重地摔上门,把他关在外面。
克里斯塔尔最喜欢尼奇家的房子。那里并不像曾外祖母凯斯家那么整洁,可是却更叫人感到亲切,吵吵闹闹、忙忙碌碌的,很舒服。尼奇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克里斯塔尔就睡在两姐妹的床之间,在地上铺条棉被,对折了一下。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尽是养眼的小伙儿和漂亮的姑娘。克里斯塔尔可从来没想到过要装饰一下自己卧室的墙。
可是关门时罗比惊恐的脸蛋时时出现在她眼前,负疚感仿佛伸出了爪子,把她越抓越紧。于是星期三的早晨,她终于回了家。再说尼奇家也不乐意她连续住两晚以上。有一次,尼奇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坦率告诉她说,如果不是特别频繁,她妈倒是不介意,但要克里斯塔尔别老把他们家当个青年旅馆用,特别是不要半夜突然跑来。
特莉还挺高兴看到克里斯塔尔回来。她对她说起新社工来访的事儿,而克里斯塔尔则担心那个陌生人对他们家印象如何,因为近来家里是前所未有的脏乱。克里斯塔尔特别害怕凯发现罗比在该上托儿所的日子却待在家里。因为他跟养母住的时候就上学前班了,去年协议把他要回家里来的时候,一项关键条件就是特莉保证让他继续上学。同样让她恼火的是社工碰上罗比穿纸尿裤,要知道克里斯塔尔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他上厕所的。
“那她说什么了?”克里斯塔尔问特莉。
“说她还会再来。”特莉回答。
克里斯塔尔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过去那个社工好像乐得威登一家自己过日子,懒得插手。她问得既不细致又挺随意,常常把名字叫错,还把他们的情况和别人弄混。她每两星期来一次,似乎也没什么既定的目标,只是来检查检查罗比是不是还活着。
新的危险让克里斯塔尔心情更糟了。特莉清醒的时候挺害怕女儿发火,听任克里斯塔尔支使她做这做那。克里斯塔尔利用这片刻的权威,命令特莉去穿上像样的衣服,强迫罗比换回干净裤子,提醒他不能就穿着裤子尿尿,然后领着他去上托儿所。她要离开的时候他大哭起来,她一开始很生气,但终于还是蹲下来,向他保证她肯定一点钟就来接他。他这才放她走。
然后克里斯塔尔逃学了,虽然星期三是她最喜欢的一天,这一天既有体育课又有教导课。她打算把家里稍微打扫干净一点,在厨房里喷了松香味的消毒剂,把过期的食物和香烟头统统扔进垃圾桶里。她把装着特莉吸毒用品的饼干罐藏了起来,把剩下的电脑(已经有人来取走了三台)一股脑儿塞进门厅的壁橱里。
把食物残渣从盘子上刮下来的工夫,克里斯塔尔不断想起划艇队。明天晚上本来有训练的,假如菲尔布拉泽先生还活着的话。他总是开车载她往返,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到亚维尔的运河去。他的双胞胎女儿尼安和西沃恩,还有苏克文达·贾瓦德也在车里。克里斯塔尔本来和这三个女孩在学校没什么往来,但自从成了队友,在走廊碰上的时候她们总会招呼一句“还好吧?”克里斯塔尔曾经以为她们会瞧不起她,但是熟了之后觉得这些人还行。她说的笑话她们会笑,甚至还学会了她的一些口头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成了划艇队的队长。
克里斯塔尔家没人拥有过车。如果集中注意力,她在特莉那臭气扑鼻的厨房里也能闻见那载人的玩意里面的味道。那味道暖暖的,有塑料的感觉,她很喜欢。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再坐进那辆车了。她们也坐过小巴士,菲尔布拉泽先生开车载着全队,有时候如果是跟远处学校比赛,还会在外面住一晚。大家坐在小巴士里唱蕾哈娜的《伞》③,由克里斯塔尔学Jay-Z的饶舌独唱开头。这是会带来好运的仪式,是她们的队歌。头一回听克里斯塔尔唱时,菲尔布拉泽先生笑得简直直不起腰来。
啊哼啊哼,蕾哈娜…… Uh huh uh huh, Rihanna
好女孩变坏啦—— Good girl gone bad —
来——三——步 Take three —
开始 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 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 Let it rain, I hydroplane int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 Comin'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
③歌名原文为Umbrella,相关版权信息详见本书尾页。第155、156、495页的几段歌词亦出自这首歌。
克里斯塔尔从来没弄懂这些词儿到底在说什么。
鸽笼子·沃尔给大家发了邮件,说找到新教练以前划艇队不用集合训练。但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什么新教练。所以这就是一坨狗屎,大家都明白。
她们是菲尔布拉泽先生的划艇队,是他投入心血的项目。当初入队,克里斯塔尔可是遭了尼奇和其他人好一阵嘲笑。他们的奚落里一开始隐藏了不相信她能行的意思,后来则隐隐约约透出羡慕,因为划艇队拿到不少奖牌。(克里斯塔尔的奖牌藏在她从尼奇家偷来的一个盒子里。克里斯塔尔有个癖好,爱从喜欢的人那里偷偷拿东西纳入自己囊中。这个盒子是塑料的,上面装饰着玫瑰花的图案,其实就是个儿童首饰盒。特莎的手表现在也蜷着身子躺在里面。)
最高兴的是打败圣安妮女校那帮傲气十足的小贱人那回。那是克里斯塔尔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全校大会时校长请全队站到全体师生面前(克里斯塔尔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尼奇和莱安妮一直嘲笑她来着),可是所有的人都为她们鼓起掌来……温特登打败了圣安妮,这其中自有很重大的意义。
可是一切都完了,全都结束了。乘车旅行,划艇,与报社记者谈话。再度上报纸,本来让她很是欢喜。菲尔布拉泽先生说到时候会陪她一起去的,就他们俩。
“他们会想跟我聊什么呢,比如?”
“你的生活。他们对你的生活很感兴趣。”
真像明星。克里斯塔尔自己没有钱买杂志,可是她在尼奇家看过,带罗比去看医生时在诊所也看过。简直比和全队一起上报纸还要厉害。她一想到这点,就兴奋得要喊出来,可是不知怎的管住了嘴,连在尼奇和莱安妮面前都没卖弄过。她想出其不意,吓她们一跳。什么也没说倒也好。她永远也不会上报纸了。
克里斯塔尔感觉身体里空空的。她满屋子地做清洁,虽然并不在行,却也还算努力。母亲坐在厨房里抽烟,瞪着窗外。
刚过十二点,一个女人开着辆旧的蓝色沃克斯豪尔汽车停在了门外。克里斯塔尔从罗比卧室窗户里看见了。这位客人一头黑色短发,穿着黑色长裤,脖子上挂了串民族风味十足的珠链,肩上挎着个提袋,看上去里面好像满是文件。
克里斯塔尔跑下楼去。
“我觉得是她,”她对着厨房里的特莉喊,“社工。”
那女人敲门了,克里斯塔尔打开门。
“你好,我是凯。是替玛蒂来的。你一定是克里斯塔尔吧?”
“是的。”克里斯塔尔回答,懒得回她一个微笑。她带凯进了客厅,等着她看房间变得多整洁,虽是仓促而为,但也还算焕然一新:烟灰缸里烟灰倒掉了,地上乱扔的东西基本上都塞到破旧的架子上。地毯还是很脏,因为胡佛牌吸尘器坏了,毛巾和氧化锌软膏还丢在地上,罗比的一辆火柴盒校车也仰面朝天躺在塑料澡盆里。克里斯塔尔给他洗屁股时,想用这辆小车转移他的注意力。
“罗比上托儿所去了,”克里斯塔尔告诉凯,“我送他去的。我给他换上裤子了。是妈老让他穿纸尿裤。我叫她再别那样了。他屁股上我擦了药膏。没事的,只是穿纸尿裤穿出了一点皮疹。”
凯又对她微笑了。克里斯塔尔把门厅扫视一遍,大声喊:“妈!”
特莉过来了。她穿着又旧又脏的运动衫、牛仔裤,因为穿戴稍微整齐了些,所以看起来好多了。
“你好,特莉。”凯说。
“怎么样?”特莉一边说,一边狠狠抽了一口香烟。
“坐下。”克里斯塔尔命令母亲,于是她听话地蜷进了上次那把椅子。“你要不要喝杯茶什么的?”克里斯塔尔问凯。
“那太好了。”凯回答,坐了下来,翻开文件。“谢谢。”
克里斯塔尔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间。她竖起耳朵,想听凯在对母亲说什么。
“你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又来了吧,特莉,”她听见凯说(她的口音很怪,像伦敦腔,学校里新来的那个时髦婊子就这副腔调,半数男生一见她就挪不开脚),“我昨天很担心罗比的情况。他今天又去上托儿所了吧,克里斯塔尔说?”
“是的,”特莉回答,“她送他去的。她今天早晨才回家。”
“回家?之前去哪儿了?”
“我就在——呃,在一个朋友家睡了一晚。”克里斯塔尔急急忙忙冲回客厅来为自己辩护。
“没错,不过今天早晨才回来。”特莉说。
克里斯塔尔转身回去照看水壶。水快烧开了,咕咕隆隆响个不停,她都没法听见母亲和社工说话的声音了。她把牛奶往杯子里一泼,扔了茶包进去,迫不及待地端着三杯滚烫的茶回到客厅,正好赶上凯说:“……昨天和托儿所的哈珀太太通了电话——”
“那个婊子。”特莉说。
“喝吧。”克里斯塔尔一边对凯说,一边把三个杯子都摆在地上,把其中一个的耳柄转向她。
“谢谢你。”凯说,“特莉,哈珀太太告诉我这三个月以来罗比没去的次数很多。他挺长时间没有上满一星期的课了,是不是?”
“什么?”特莉说,“是没上。啊,上了。就昨天没去。还有他嗓子疼那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一个月以前……一个半月……大概。”
克里斯塔尔坐在母亲椅子的扶手上。她从高处俯视凯,起劲地嚼口香糖,双手抱臂,跟母亲一模一样。凯的腿上摊开一个又大又厚的文件夹。克里斯塔尔讨厌文件夹。那些人在里面对你写写画画,保存起来,过后又用来指控你。
“我送罗比去托儿所,”她说,“我自己上学顺路。”
“嗯,据哈珀太太说,罗比的到校率降低得很厉害。”凯说,低头看着和托儿所所长的谈话记录。“问题是,特莉,去年你把罗比带回家时承诺过让他上学的。”
“我他妈的没有……”特莉想说下去。
“住嘴!听到没有?”克里斯塔尔大声吼母亲。她对凯说,“罗比病了,听到没有,扁桃体发炎,我从医生那儿给他拿了抗生素回来。”
“那又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个星期以前——不管怎么说吧,对不对——”
“我昨天来的时候,”凯对克里斯塔尔的母亲说(克里斯塔尔嚼得更用力了,双臂仍然抱胸,像两道壁垒),“你好像对罗比的需求反应很迟钝,特莉。”
克里斯塔尔垂目扫了一眼母亲。她展开的大腿足足有特莉的两倍粗。
“我没有——我从来……”特莉忽然变了主意,“他没事啊。”
克里斯塔尔心头一阵怀疑,仿佛头顶秃鹫盘旋,撒下阴影。
“特莉,昨天我来的时候你吸毒了,是不是?”
“没有,绝对没有!去他妈的——你他妈的——我没吸,听到没有?”
克里斯塔尔胸口好像压上了一块重石,耳朵嗡嗡作响。奥伯给母亲的肯定不止一包,而是一捆。社工昨天看见她吸高了。下次去贝尔堂一测又会是阳性,他们肯定又会把她踢出来……
(……而没有了美沙酮,他们又将回到那噩梦般的地方,特莉会变得像头野兽,张开缺牙的嘴迎接陌生人的生殖器,以此赚取血液对毒品的渴望。而罗比又将被人带走,这一次可能再也回不来。克里斯塔尔衣袋里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塑料心形相框,里面是罗比一岁时的照片。她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就像她展开双臂划桨时一样,划啊,划啊,划过河水,她的肌肉歌唱着,看着其他小艇仿佛倒退着往后漂……)
“你个蠢……”她大吼,可是大家都没听见,因为特莉还在冲着凯叫骂,凯则双手握着茶杯,不为所动。
“我真他妈没吸,你又没证据……”
“你个蠢娘们。”克里斯塔尔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我真他妈没吸,你个狗日的撒谎。”特莉还在叫,就像一头困在网中的动物,左冲右突,却只越缚越紧。“我根本没吸,听到没有,我根本——”
“他们又会把你踢出戒毒所的,你个没脑子的死女人!”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好了。”凯在她们的争斗中大声说道,把茶杯放回地上,站起身来。眼前自己引发的场面让她有些恐惧。随后她带着警告大喊一声“特莉!”因为此时特莉爬到座椅另一只扶手上半蹲起来,跟女儿正面相对,她们就像两头怪兽,鼻子碰鼻子,互相吼叫。
“克里斯塔尔!”凯又叫,因为克里斯塔尔举起了拳头。
克里斯塔尔猛地翻身跳下椅子,离开母亲。她感到脸上有种热热的液体流下,真奇怪,难道是血吗。可是她伸手去抹,却是泪,只是泪而已,挂在指间清澈闪亮。
“好了,”凯身心俱疲地说,“大家都冷静点,都冷静点。”
“去你妈的冷静点。”克里斯塔尔说。她浑身颤抖,伸出手臂擦过脸庞,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回母亲座椅旁。特莉害怕地往后缩,可是克里斯塔尔只是抓起香烟盒倒出最后一根烟和打火机,点燃。她大口抽着,走回窗口,转过背去,想趁眼泪还没掉下来先从眼眶里擦掉。
“好。”凯说,仍然站着。“如果你们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这个问题——”
“噢,滚蛋!”特莉口齿不清地说。
“是罗比。”凯说。她还是站着,不敢有丝毫放松。“我来就是为了他。我要确保他平安无事。”
“他是缺了几节狗屁课,”克里斯塔尔在窗边说,“那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特莉表示附和,可是只像是没生命的回声。
“不只是上托儿所的问题,”凯说,“我昨天看见罗比的时候,他身上不舒服,还有些地方疼痛。他那么大,已经不该再穿纸尿裤了。”
“我把那该死的纸尿裤给他脱了,他现在穿的是裤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克里斯塔尔怒气冲冲。
“对不起,特莉,”凯说,“你的情况不适合单独监护一个小孩子。”
“我真没有——”
“你尽可以跟我说你没吸。”凯说,克里斯塔尔头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个人情感:她有些生气,有些恼火。“但是戒毒所会给你做测试。你我都知道测试结果肯定是阳性。他们说这次已经是给你的最后机会,你肯定会给扔出来。”
特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
“你瞧,我看得出你们俩都不愿失去罗比——”
“那就别把他抢走!”克里斯塔尔大叫。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凯说,她又坐下来,把刚才掉在地上的文件夹拾起来放在腿上。“去年把罗比领回来时,特莉,你已经没再吸海洛因了。你当时郑重发誓不再碰毒品,完成疗程,还保证遵守其他一些规则,比如让罗比上托儿所——”
“是啊,我是让他……”
“——时去时不去罢了,”凯说,“你是送他去上了几天托儿所,但是特莉,做做象征性的动作是不够的。我昨天来看到了这些情况,后来又跟你的戒毒负责人和哈珀太太通了电话,恐怕我们得再考虑考虑怎么做才更好。”
“什么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又来一次狗屁案例小结么?为什么要搞,啊?有什么必要搞?他好好的,我在照看——操你妈闭嘴!”她对特莉吼,特莉正要坐在椅子上附和女儿大喊大叫。“她没有……是我在照看他,听到没有?”她对着凯吼道,脸涨得通红,涂着厚厚眼影的眼眶快要含不住愤怒的泪水,一根指头戳着自己胸口。
罗比住在养父母家的那一个月,克里斯塔尔每次都按时去看他。他抓着她的衣角,求她留下来喝茶,她一走就大哭。那就像是把你的五脏六腑掏掉一半,抵押在别人手里一样。克里斯塔尔想过把罗比送到凯斯奶奶那儿去,就像她自己童年时代每当特莉崩溃时那样。可是凯斯奶奶现在老了,身体虚弱了,她没有时间抚养罗比长大。
“我明白,你很爱弟弟,而且也尽了最大的力量照顾他,克里斯塔尔,”凯说,“可是你不是罗比的法定——”
“为什么不是?我是他姐姐,不是吗?”
“好了,”凯语气很坚定,“特莉,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你一露面,声称没吸毒,但是测试结果呈阳性,那么贝尔堂肯定就会把你除名。你的戒毒负责人在电话里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
特莉缩在椅子里,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又是一个老太太和孩童的奇怪合体。她的眼神茫然,伤心欲绝。
“我认为唯一可能避免被除名的办法,”凯继续说,“就是坦白地承认,承认你吸过了,为这个错误负责,表示自己有决心翻过这一页。”
特莉眼睛转也不转了。每当别人指责她时,特莉只会以撒谎来应对。先是行,没问题,就这样吧,放这儿吧,然后又是不,我从来没有,不我真的没有,我操他妈的确没有……
“你这星期吸海洛因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美沙酮的用量不是已经很大了吗?”凯问。
“有,”克里斯塔尔抢过话头,“当然有,就因为奥伯来了,而这个婊子从来不会对他说不!”
“住嘴。”特莉说,可却一点力度也没有。她似乎还在咀嚼凯的话:说真话,多么奇怪、多么危险的建议啊。
“奥伯,”凯重复道,“奥伯是谁?”
“狗日的二道贩子。”克里斯塔尔回答。
“就是他卖毒给你吗?”凯问。
“住嘴。”特莉再次警告克里斯塔尔。
“你他妈怎么就对他吐不出个不字?”克里斯塔尔对母亲大吼。
“好了,”凯说,“特莉,我会再给你的戒毒负责人打个电话。我尽量劝劝她,就说我认为让你继续治疗对整个家庭会产生有利影响。”
“你会这么说?”克里斯塔尔吃了一惊。她以为凯是个头号贱人,比罗比的养母还贱,那婊子的厨房一尘不染,对克里斯塔尔说话还装得亲切热情,让她感觉像坨屎。
“是的,”凯回答,“我会。但是特莉,对我们而言,我是说儿童保护组,事态非常严重。我们必须严密监控罗比的家庭情况。我们要看到变化,特莉。”
“好吧,行。”特莉说。又是同意,跟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千篇一律地同意一样。
可是克里斯塔尔说:“你会做到的,没问题,她做得到。我会帮她。她做得到的。”
2
雪莉·莫里森的星期三都是在亚维尔西南综合医院度过的。在这里,她和其他十几名义工一起做一些非医疗的工作,比如把图书室的小推车推到病床间,打理病人床头的鲜花,帮起不了床又无人看护的病人去楼下小商店买东西。雪莉最喜欢挨个儿病床地询问和记录病人某一餐要吃什么。有一次她夹着笔记板,胸前挂着薄薄的通行证,还被一个匆匆经过的医生误认为是院方管理人员呢。
之所以要做义工,灵感来自和茱莉亚·弗雷有史以来最长的一番对话,那是在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一场盛大圣诞晚会上。就是在那里,她得知茱莉亚正忙着为本地医院的儿科募集捐款。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王室成员的一次到访。”茱莉亚说,她的眼睛却从雪莉肩膀上往门的方向瞄。“我要让奥布里跟诺曼·贝利单独谈一谈。对不起,我得过去跟劳伦斯打个招呼。”
雪莉一个人还站在三角钢琴旁边,嘴里说:“噢,当然,当然。”却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她不知道诺曼·贝利是谁,但却已经觉得轻飘飘的。第二天一早,她连霍华德都没告诉,就给西南综合医院打了电话询问义工事宜。当确定没有别的要求,只需品质优良、头脑健全、腿脚麻利后,她立刻就请他们寄申请表格过来。
义工的工作为雪莉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光荣世界。茱莉亚·弗雷站在三角钢琴边,无心之下在雪莉心里播种了一个梦想:她两手端庄地交握于前,脖上挂着薄薄的通行证,而女王在列成一排的义工们面前缓缓而行,大家脸上都笑意盈盈,她屈膝行礼,完美异常,女王的目光就此被吸引,于是驻足与她交谈……闪光灯亮起,相机咔嚓,第二天的报纸上……“女王与医院义工雪莉·莫里森太太亲切交谈……”有时候,雪莉凝神品味梦想中的场景,竟会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笼罩全身。
在医院做义工仿佛赐予雪莉一把寒光闪闪的武器,随时能将莫琳那股子自命不凡一剑斩断。肯死后,这寡妇从店里女招待摇身一变成为合伙人,灰姑娘一般,从此就神气活现,叫雪莉十分看不惯(虽然默默咽下这口气的时候脸上仍然保持波斯猫一般温顺的微笑)。可是如今雪莉重新夺回了高地:她也有正经事干了,而且不是为了获利,而是出自善心。做义工是上等人的事,只有对额外钱财无所欲求的女人,也就是她本人和茱莉亚·弗雷这样的女人才会从事。再说,医院给雪莉开了条通往小道消息宝藏的捷径,足以淹没莫琳对咖啡馆喋喋不休的唠叨。
这天早晨,雪莉以坚定的口气向义工主管表达了对二十八号病房的偏爱,于是就被善解人意地派去了肿瘤科。在二十八号病房的医护人员中,她交到了在医院里的唯一一个朋友。有些年轻护士对义工居高临下、敷衍了事,但十六年后重返护士岗位的鲁思·普莱斯则从一开始就非常讨人喜欢。正如雪莉所说,她们俩都是帕格镇的女人,这就是天然纽带。
(虽说,雪莉其实碰巧不是生在帕格镇的。她和妹妹跟着母亲在亚维尔一处又小又乱的公寓里长大。雪莉的母亲酗酒,虽然一直没跟姐妹俩的父亲离婚,但姐妹俩谁也没见过他。附近的男人好像都知道雪莉母亲的名字,一提起她就露出坏坏的笑容……但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而且雪莉认为只要不提,那历史就会自动分崩离析。她拒绝记住过去。)
雪莉和鲁思高高兴兴地打了招呼,可是这天上午特别忙,只来得及草草聊了几句巴里·菲尔布拉泽猝死的新闻。她们说好十二点半一起吃午饭,然后雪莉就大步走开去取图书室小推车了。
她心情好极了。未来的图景就像已然发生一样展现在眼前:霍华德、迈尔斯和奥布雷·弗雷联合出手,将丛地永远逐出帕格镇,他们还能借机在斯维特拉夫大宅举行一场庆祝晚宴……
在雪莉眼中,那座大宅美得令人目眩:巨大的花园,当中竖着日晷,灌木丛和小池塘散布其中,格板拼出的宽阔走廊,三角钢琴上立着银质相框,主人和长公主在相片里笑得开怀。她没从弗雷夫妇身上发现一丝一毫对她和霍华德的傲慢之意。不过一进弗雷家,便有无数种香气争相抢夺她的注意力。她想象着五个人在一间精巧的边室里共进私人晚宴,霍华德坐在茱莉亚身旁,她坐在奥布里右手边,迈尔斯则坐在她与男主人之间。(在雪莉的美梦中,萨曼莎当然俗务缠身无法前来。)
十二点半,雪莉和鲁思在酸奶柜旁碰面了。医院餐厅虽然已经开始嘈杂,但还远远不及一点钟时那么拥挤不堪。所以护士和义工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张靠墙的双人桌,桌上黏糊糊的,还洒着许多面包屑。
“西蒙还好吗?孩子们呢?”鲁思擦起桌子,雪莉问她。她们把食物从托盘上取下来放好,面对面坐下,开始聊起来。
“西蒙挺好的,谢谢,挺好的。今天带了台新电脑回家。孩子们简直迫不及待。你能想象的。”
这话可不太诚实。安德鲁和保罗各有一台便宜的笔记本电脑,台式机待在小小客厅的角落里,他们谁也不去碰,实际上只要是得进入父亲的活动范围才能干的事,他们一概不干。鲁思对雪莉聊起自己的两个儿子时,总把他们说得好像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仿佛他们还是两个可以揣在包裹里、好哄好逗的小娃娃。她这样做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些,让她和雪莉之间的年龄差距拉得更大——本来也差了近二十岁——更像一对母女。鲁思的母亲十年前去世了,她很想念生活中有一位女性长者相伴的日子。而雪莉和亲生女儿的关系,听她言下之意,好像并不尽如人意。
“迈尔斯和我一直特别亲。可是帕特里夏性格比较难相处。她现在住在伦敦。”
鲁思真想探听个仔细,可是她和雪莉彼此仰慕对方身上那份温柔敦厚的沉默是金,那份面对世间纷杂仍能宠辱不惊的骄傲。所以鲁思暂时把好奇心收了起来,虽然心里还是暗自希望有朝一日能弄清帕特里夏为什么难相处。
雪莉和鲁思之所以一认识便相见甚欢,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们都认定对方是跟自己十分相似的女人,也就是以获得和维系丈夫爱情为至高荣耀的女人。就如共济会会友一样,她们之间交流代码一致,所以彼此陪伴时觉得十分安全,跟与其他女人相处时迥然不同。这种亲密的同盟关系由于某种优越感的悄悄渗入而变得更加令人愉悦,主要是两个人都同情对方选择丈夫时的品位。在鲁思看来,霍华德的身形简直奇异可笑,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位虽稍丰满但风韵犹存的朋友当年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家伙。而雪莉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西蒙,也从来没听人们在谈帕格镇高贵人物时提起过他的名字,她觉得鲁思连最基本的社交生活都没有,那么她丈夫肯定是个不合时宜的孤僻佬。
“我看见迈尔斯和萨曼莎送巴里进来。”鲁思连开场白也省略了,直奔主题。她不像雪莉那么通晓言谈之术,被困在镇子山顶上那间屋里,丈夫又不善与人交际,所以她的消息来源几乎被掐断,要掩盖对帕格镇八卦的渴望实在太难。“出事时他们亲眼看见了吗?”
“哦,看见了,”雪莉说,“他们当时正在高尔夫俱乐部吃晚饭。星期天晚上,你知道的,孩子们都回学校去了,萨曼莎宁愿在外面吃,她自己不怎么会做菜……”
她们茶歇时常常一起休息,就这样鲁思一点点地知道了迈尔斯和萨曼莎婚姻的内幕。雪莉告诉她,儿子没法不娶萨曼莎,因为她那时已经怀上了莱克西。
“他们的态度是对的。”雪莉叹了口气,但仍然显出很勇敢的样子。“迈尔斯做得对,如果是我也会那样做。两个女儿都很可爱。可惜迈尔斯没有儿子,如果有一个就太好啦。可惜萨曼莎不想再生了。”
雪莉对儿媳含沙射影的批评,鲁思每句都听得喜滋滋。若干年前第一次见到萨曼莎,她心下立刻就很不喜欢。当时她带四岁的安德鲁去上圣托马斯小学的幼儿班,遇到萨曼莎也带着莱克西来。萨曼莎的笑声能掀起房顶,乳沟深得简直没底,还拿操场上其他学生的母亲说些下流的玩笑话,她给鲁思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头危险的食肉母兽。之后的几年,凡开家长会时跟维克拉姆·贾瓦德交谈,萨曼莎总是把本就丰满过头的胸脯挺得特别高,鲁思总是轻蔑地冷眼旁观,并且引着西蒙靠教室边儿绕行,以避免跟她讲话。
雪莉还在滔滔不绝地兜售巴里人生最后一程的二手故事,特别强调迈尔斯反应敏捷,立刻叫了救护车,一直陪同玛丽·菲尔布拉泽,直到沃尔夫妇赶到医院。鲁思听得很认真,虽说心里稍有点不耐烦。比起赞美迈尔斯的优秀,雪莉列举萨曼莎种种不是的时候要有趣得多。何况鲁思自己心里有桩令人兴奋的大消息,她简直等不及要向雪莉披露。
“所以现在教区议会就空出一把交椅来了。”鲁思等雪莉讲到迈尔斯和萨曼莎向科林跟特莎交出舞台时,插嘴说。
“我们管这种情况叫偶发空缺。”雪莉和蔼地教她朋友道。
鲁思深吸了一口气。
“西蒙,”她似乎因为说出这个消息而感到兴奋,“正在考虑参加竞选!”
雪莉习惯性地微笑起来,眉毛扬起,很礼貌地表示惊奇,然后端起茶杯喝茶,好遮住脸。鲁思全然不知自己的话让朋友方寸大乱。她以为雪莉会很高兴她俩的丈夫有朝一日能并肩坐在教区议会里呢,而且她还隐约觉得雪莉说不定能帮忙促成这事儿。
“他昨晚告诉我的,”鲁思继续郑重其事地说,“不过之前已经考虑一段时间了。”
西蒙还告诉了她一些别的,例如可以从格雷那儿收取贿赂保他承包商地位不丢什么的,可是早被鲁思自动清除出头脑了,就像过去西蒙的种种小伎俩小犯罪,她也都一概抹除一样。
“我还从来不知道西蒙有兴趣参与地方政治事务呢。”雪莉说,语气轻柔又愉快。
“噢,是的,”鲁思说,其实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可热心了。”
“他跟贾瓦德医生谈过没有?”雪莉又抿了一口茶问,“是不是她建议他参选的?”
鲁思没料到这个问题,脸上老老实实地挂着大惑不解的表情。
“没有,我……西蒙好多年没去看过医生了。我是说,他身体健康着呢。”
雪莉笑了。如果西蒙是单枪匹马地行动,没有贾瓦德那一派的支持,那么威胁就微乎其微了。她甚至怜悯起鲁思来,因为等待鲁思的只会是大失所望。她雪莉认识帕格镇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如果鲁思的丈夫走进熟食店,她抓破头皮也想不出这人的名字。鲁思觉得这星球上还有谁会投票给他呢?不过雪莉知道霍华德和奥布里一定希望她问一个问题,这是个规矩。
“西蒙是一直住在帕格镇的,是吧?”
“不,他是在丛地出生的。”鲁思回答。
“啊。”雪莉说。
她拉开酸奶的锡箔皮,拿起勺子,若有所思地吃下一口。西蒙很可能有亲丛地倾向,不管他竞选胜算有多大,知道这个事实还是有益无害的。
“参加选举有什么程序要走?网站上会写吗?”鲁思问,雪莉迟迟没表现出热情,更没提帮忙,可是她心里尚存一丝希望。
“哦,是啊,”雪莉语焉不详,“我希望会有吧。”
3
安德鲁、肥仔以及另外二十七个学生星期三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肥仔所称的“笨人数学”课。这是数学倒数第二差的一级,任课教师是数学组最无能的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女老师,满脸脓包,既不懂如何维持课堂秩序,还老是一副将哭未哭的样子。肥仔去年故意不好好学,才从最高级的班降到“笨人数学”班。安德鲁则一辈子都在和数字苦苦搏斗,天天担心再给贬到最末一级去,与克里斯塔尔·威登和她表兄戴恩·塔利为伍。
安德鲁和肥仔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有时候逗全班哄堂大笑也腻味了,煽动大家大闹一场也腻味了,肥仔就来教安德鲁做数学题。教室里吵得震耳欲聋。哈维小姐企图盖过所有噪音,吼叫着求大家安静。习题纸被涂上了下流画儿,学生时不时站起来跑到别人的座位,还把椅子脚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只要哈维小姐不注意,就小纸飞机满天飞。肥仔还会找理由在教室里踱来踱去,模仿鸽笼子的步态,双臂僵直,两脚一跳一跳的。肥仔的幽默感在这个课堂发挥到极致。英语课他和安德鲁都在最高一级,他就懒得拿鸽笼子说事了。
苏克文达就坐在安德鲁前面那个座位。多年以前上小学时,安德鲁、肥仔和其他男生喜欢拉扯苏克文达那青灰色的长辫子。玩捉人游戏时,那可是最容易抓住的目标。趁老师不注意,从她背后猛然一扯,这种诱惑也曾经让人无法抵挡。可是现在安德鲁再也提不起兴趣拉那辫子一把了,苏克文达身上哪儿他都不想碰。能让他眼睛扫过而毫不动心的女孩不多,而苏克文达绝对是其中一个。自从肥仔指出之后,他就总是注意她嘴唇上那一圈细细的深色绒毛。苏克文达的大姐贾斯万则身材柔软妖娆,腰只盈盈一握,在盖亚转来之前,她的脸在安德鲁眼中也真算是美丽,颧骨高高,金色皮肤十分光滑,褐色杏仁眼闪着清澈的光。当然,贾斯万是绝对可望不可即的:比他大两岁,又是六年级最聪明的女生,而且她似乎对自己的魅力十分知晓。
苏克文达是整个教室唯一一个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的人。她弓着背,低头盯着课本,就好像一只聚精会神的茧。她把套头衫的左衣袖使劲往下拉,整个手都缩在里面,看起来像一个长着羊毛的拳头。纹丝不动,简直夸张。
“伟大的阴阳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肥仔低声说,眼睛盯着苏克文达的后脑勺。“有胡子又有大奶,这位浑身是毛的男女混合体真叫科学家们一筹莫展。”
安德鲁吃吃地笑,不过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如果能确定苏克文达听不到肥仔的话,他肯定能更开怀。他上次去肥仔家,肥仔给他看每天发给苏克文达“脸谱”主页的信息。肥仔似乎把互联网筛了个遍,找出那么多关于多毛症的图片和文字,每天发给苏克文达一张图,或者一句引言。
是挺好笑的,可还是叫安德鲁觉着不自在。严格说来,这些嘲讽并不是苏克文达自找的,她只是很容易沦为攻击的靶标而已。安德鲁还是最喜欢肥仔把毒舌对准身居要位的人,那些自以为是、洋洋自得的家伙。
“她离开了长胡须又戴胸罩的兽群,”肥仔说,“静静坐着,思考是不是留山羊胡更好看。”
安德鲁笑了,但仍然有负疚感。好在肥仔很快没了兴趣,转而把作业纸上的每个零都画成一个皱巴巴的肛门。安德鲁也又猜起小数点应该在哪个数字后面,然后憧憬起回家的校车,还有盖亚。从学校回家的车上比较难找着能看到她的座位,因为他上车以前她的前后左右常常已经坐满了人,要不就是离得特别远。星期一早晨大会上的会心一笑没法开花结果。自打那天以后,她还从来没在校车上跟他有过眼神交流,也没有任何举动表明她知道他的存在。虽然已经为伊人倾心足足四个星期,可安德鲁还没有跟盖亚说上一句话。笨人数学课的一片嘈杂声中,他努力琢磨着见到她该怎么开口:“那次笑死人了,星期天,开大会的时候……”
“苏克文达,你没事吧?”
哈维小姐本来是要弯腰查看苏克文达的作业的,可是现在直直地瞪着那女孩的脸。安德鲁看见苏克文达点点头,伸出双手遮住脸,身体还是弓着。
“沃娃!”前两排的凯文·库珀像演员对台下观众耳语一样夸张地叫道,“沃娃!花生!”
他是想叫他们看来着,可是他们已经发现了:苏克文达肩膀一抽一抽的,哭了。哈维小姐想搞清怎么回事,可是徒劳无功,反而让她更加伤心。全班学生都发现老师的警惕性下降了,于是吵开了锅。
安德鲁不知道凯文·库珀是故意还是无心,反正他惹人生气的本领是屡试不爽。“花生”这个绰号很老了,从小学时就开始黏上了安德鲁,他一直很讨厌这个绰号。肥仔从来不这么叫他,所以这个名字就逐渐不流行了,这类事情上,最后的仲裁者总是肥仔。库珀甚至连肥仔的姓也没说对:“沃娃”也就去年风行一时便偃旗息鼓。
“花生!沃娃!”
“闭嘴,库珀,你这个龟头蠢蛋。”肥仔压低了声音说。库珀趴在椅背上看苏克文达,她整个人都蜷了起来,脸快要贴到桌面,而哈维小姐蹲在旁边,手舞足蹈,煞是可笑,既不敢伸手拍她,也问不出她为何如此伤心。又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不寻常的一幕,远远旁观起来。可是教室最前方几个男生我行我素地打打闹闹,自顾自地找乐子。其中一个从哈维小姐的讲台上拿来木头底的黑板擦,用力一扔。
黑板擦高高地飞过教室上空,正好命中后墙上的挂钟。挂钟直直砸向地面,摔得粉碎,塑料壳、金属机芯撒了一地,好几个女生和哈维小姐吓得一声尖叫。
教室门猛地开了,的一声撞在墙上。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鸽笼子站在门口,满脸通红,气势汹汹。
“这个班是怎么了?吵成这样?”
哈维小姐像一个盒子里的弹簧人一样从苏克文达桌边腾地站了起来,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非常害怕。
“哈维小姐!你的班吵得全校都听见了!怎么回事?”
哈维小姐吓得说不出话来。凯文·库珀靠着椅背,嘴角挂着坏笑,把哈维小姐、鸽笼子和肥仔挨个来来回回瞅了个遍。
肥仔开腔了。
“好吧,说实话,父亲,我们正绕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跑圈呢。”
哄堂大笑。哈维小姐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脖子简直像变了形一样。肥仔的椅子前腿离地,只靠后腿支撑,一脸正经,若无其事地望着鸽笼子,似乎在向一个陌生人发出挑衅。
“够了!”鸽笼子说,“只要再让我听到你们吵,我就把全班都留下来。听明白没有?一个也不放!”
大家还在笑,他砰地关上门走了。
“副校长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哈维小姐一路小跑地回到讲台,大声喊叫。“安静!我叫你们安静!你——安德鲁——还有你,斯图尔特——你们把那儿打扫打扫!钟的碎片都收拾好!”
每回哈维小姐这样,他们就发出嘘声,几个女生也尖叫着表示附和,谴责责罚不公的做法。人人都知道哈维小姐不敢惹真正的肇事者,那几个人现在正坐在桌边假笑呢。还有五分钟就要放学了,所以安德鲁和肥仔慢吞吞地打扫,想不等扫完就逃之夭夭。肥仔又学起鸽笼子的样,双臂直梆梆,两腿一蹦一蹦地在教室里上蹿下跳。苏克文达偷偷用羊毛衣袖包起的手擦掉眼泪,很快又被众人忘记。
“沃娃!沃娃!”安德鲁和肥仔正沿着走廊往外走,凯文·库珀在后边追着喊,“你在家也叫鸽笼子‘父亲’吗?真的?叫不叫?”
他以为自己揪住了肥仔的尾巴,以为这下子这人可逃不掉了。
“你就是个白痴,库珀。”肥仔不耐烦地说。安德鲁笑了。
4
“贾瓦德医生还要等十五分钟。”前台接待员告诉特莎。
“噢,没关系,”特莎说,“我不急。”
已近黄昏,候诊室的窗玻璃在墙上投下品蓝色的影子。除了特莎,另外只有两个人在等。其中一个是身形颇为奇怪的老妇人,她呼吸好像很吃力,脚趿一双绒毡拖鞋。另一个是年轻的母亲,她刚学走路的小孩在一旁的玩具箱里东翻西掏。特莎从中间桌上拿起一本翻旧了的《热度》杂志,哗哗翻页,只瞧图片。等候的这段时间,让她可以再想想要怎么对帕明德说。
她们今天上午在电话里短短聊了几句。特莎一个劲后悔没第一时间把巴里的事告诉帕明德。帕明德则说没关系,叫特莎别在意,她没觉得不高兴。可是特莎对付敏感脆弱的人可是有着长年累月的经验,从帕明德带刺的外壳下看得出她还是受了伤。特莎试着解释自己一连几天累得昏天黑地,要照顾玛丽、科林、肥仔和克里斯塔尔这一连串人,忙得简直透不过气来,除了疲于奔命地解决迫在眉睫的种种状况,完全想不起来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叽里咕噜地列举种种原因,没想到帕明德不动声色地插进一句待会儿诊所见。
克劳福德医生从他的诊室走出来,一头银丝,像头大熊。他愉快地对特莎招了招手,叫道:“梅齐·劳福德?”年轻母亲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说服女儿放下那只带轮子的老式电话机,那是她从玩具箱里找到的。小女孩被妈妈牵着手轻轻拖着跟在克劳福德医生后面走,她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电话机,隐藏在其中的秘密,她是永远也没法探索了。
等他们关上诊室的门,特莎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像个傻瓜,赶紧敛起了笑容。她就快要变成那些对着所有小孩咕咕低语的老太太了,而小孩看见这样的老太太准会吓坏。如果有个胖嘟嘟的金发小女儿,那她真会捧在手心,和又黑又瘦的儿子一块儿,是多好的一对兄妹啊!特莎想起肥仔蹒跚学步的样子,心里一阵感慨:长大的孩子会留下许多小时候的影子,就像一个个小鬼魂,忽然闯进你的脑海,多可怕。孩子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每长大一岁,就有一个小小的他在时光中逝去。即使万一知道,也大概不会喜欢这个念头。
帕明德的诊室门打开了,特莎抬起眼来。
“威登太太。”帕明德叫道。她的目光碰上了特莎,于是报之以一个僵硬的微笑,根本说不上是笑,只是嘴角抿抿紧而已。穿绒毡拖鞋的老妇人艰难地站起来,转过墙角,摇摇晃晃地跟着帕明德走进诊室。特莎听见门关上了。
她看到某足球明星的老婆五天之内着五套衣服的街拍照片,读了读配文。她仔细端详那年轻女子修长苗条的腿,心想假如自己也有这样一双美腿,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不用怀疑,肯定完全两样。特莎的腿又粗又短,谈不上腿形。真想永远把它们藏在长靴里啊,可是能包得住她小腿的长靴实在难找。她想起有一次在教导课上告诉一个矮胖的女生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格。我们告诉孩子们的都是些什么垃圾呀,特莎想着,把杂志又翻过一页。
视线外什么地方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大骂:
“你把我越治越坏了。不对劲。我来是找你治病的。这是你的工作——是你的——”
特莎和接待员交换了一下目光,转头去听声音从哪儿来。特莎听见帕明德说话了,在帕格镇居住多年,她的伯明翰口音仍然清晰可辨。
“威登太太,你还在抽烟,抽烟是会影响我开给你的药的。如果你不戒掉——吸烟的人会更快地代谢掉茶碱,所以香烟不但会使你的肺气肿越来越严重,而且还会影响药效——”
“别对我大呼小叫!我受够你了!我要去告你!你给我开的药不对!我要换医生!我要看克劳福德医生!”
老妇人转过墙角冲过来,脚步依然蹒跚,呼吸仍旧困难,脸憋得通红。
“她要了我的命了!巴基斯坦母牛!你可别去找她!”她对着特莎大吼,“她个狗日的会开药杀死你,巴基斯坦婊子!”
她摇摇晃晃地往出口走去,腿就像两只纺锤,脚因为穿着拖鞋而愈发地不稳。她吭哧吭哧喘着气,叫骂声大到几乎要超过她那伤痛累累的肺可以承受的极限。她摔上门走了。接待员又和特莎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听见帕明德诊室的门又关上了。
过了五分钟,帕明德出来了。接待员假装看电脑屏幕。
“沃尔太太。”帕明德叫道,嘴角又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刚才怎么回事?”特莎在帕明德桌子对面坐下,问。
“威登太太吃了新药感到胃不舒服,”帕明德平静地说,“今天我们要给你做血液检查,对吧?”
“对。”特莎回答,帕明德一副冷冰冰的职业化腔调让她又害怕又伤心。“你还好吗,明德?”
“我?”帕明德说,“挺好。怎么这么问?”
“嗯……巴里……我知道他对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对他意味着什么。”
帕明德眼眶里泛出泪光,她急忙眨眼,可是太迟了,已经让特莎看见了。
“明德。”她一边说,一边伸出胖乎乎的手,搭在帕明德瘦小的手上。可是帕明德就像被刺痛了似的抽回了手。之后她再也抑制不住,伤心地大哭,狭小的房间里无处遁形,虽然她已经坐在转椅上完全背过了身。
“当我想起还没给你打电话时,简直难受死了。”特莎说,帕明德拼命想止住抽泣。“真想蜷起来,死了算了。我其实想过打电话来着,”她撒了个小谎,“但我们连觉也没睡,几乎整夜都守在医院,然后又马上接着上班。科林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消息时崩溃了,和克里斯塔尔·威登当着全校所有的人大闹一场。接下来又是斯图尔特逃学。玛丽又垮了……但我还是真的很抱歉,明德,我应该打电话告诉你的。”
“……荒唐,”帕明德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遮住了脸,口齿不清地说,“……玛丽……最要紧……”
“如果巴里自己能打电话,他也会头几个就打给你的。”特莎悲伤地说,眼泪奔涌而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明德,对不起,”她抽噎着,“我当时忙着照顾科林,还有那么多其他事情。”
“别傻了,”帕明德一边擦拭她那瘦小的脸庞,一边哽咽着说,“我们这不是都在犯傻劲吗。”
不,不是犯傻劲。噢,就放纵一次吧,帕明德……
可是医生挺起肩膀,擤擤鼻子,直起了身子。
“是维克拉姆告诉你的吗?”特莎小心地问,也从帕明德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把纸巾。
“不是,”帕明德回答,“霍华德·莫里森。在熟食店里。”
“喔,上帝啊,明德,真太对不住了。”
“别傻了,没事的。”
哭了一阵,帕明德感觉好些了,对特莎的态度也和善了点。特莎正在使劲儿擦自己那张姿色平平却亲切善良的脸。这好像是一个安慰,巴里走了,特莎就成了帕明德在帕格镇唯一的朋友。(她老是给自己加上“在帕格镇”这个状语,就好像假装在别处还有百十来个忠心耿耿的朋友似的。她从来不肯承认,这些朋友都已成回忆——在伯明翰读书时的伙伴们,早已被生活的潮水裹挟远去;一同学习、受训的医疗界同事,虽然每年仍然寄来圣诞贺卡,但却从来没有登门拜访,她也未曾前去探望。)
“科林还好吗?”
特莎喉咙里滚出一阵呻吟。
“哦,明德……上帝啊。他说要在教区议会参选,接替巴里的位子。”
帕明德两道浓眉之间那道竖直的皱纹更深了。
“你想象得出科林参选吗?”特莎问。纸巾已经浸满泪水,她紧紧攥在手里。“和奥布里·弗雷和霍华德·莫里森那帮人斗?想接过巴里的接力棒,告诉自己他能为巴里赢下这场战役——多大的职责啊——”
“科林工作上也承担很大的职责呀。”帕明德说。
“不见得。”特莎脱口而出。她立刻觉出此话对丈夫多么不忠诚,于是又是好一阵哭。真奇怪,她走进诊所时以为自己能给帕明德带来安慰,可是眼下呢,却是她在一股脑儿地倒苦水。“你知道科林是什么样的人,他事事都太上心,事事都当自己的……”
“他干得很出色,你知道,全盘考虑的话。”帕明德说。
对严肃寡言的帕明德而言,科林大概是她唯一随时准备理解同情的人。作为回报,科林从来听不得任何人说她一句坏话,他是她在帕格镇的守卫战士。“完美无缺的全科医生,”只要有人批评帕明德的不是,他就反驳,“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一个。”这样为帕明德说话的人并不多,帕格镇的保守派都不喜欢她,说她舍不得开抗生素药,还说她一个药方翻来覆去地用。
“如果莫里森的计划得逞,连选举都不会举行。”帕明德说。
“什么意思?”
“他群发了一封邮件,半小时以前。”
帕明德转身面对电脑,敲进密码,打开收件箱。她把电脑转了个角度,好让特莎也能看到莫里森的信。第一段表达了对巴里去世的遗憾。接下来提出建议说,考虑到巴里任期已满一年,比起费时费力重新来场选举,指派一个继任者可能更好。
“他已经在物色人选了,”帕明德说,“他想在有人阻止之前就安插好自己的亲信。如果这个人选就是迈尔斯,我可半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哦,不会吧,”特莎马上说,“迈尔斯也在医院陪着巴里……不,他很难过——”
“你可真是太幼稚了,特莎。”帕明德说,特莎被朋友鲁莽的语气惊了一下。“你不知道霍华德·莫里森是什么人。他是个卑鄙可耻的家伙,卑鄙可耻。你是没听见他得知巴里给报纸写了一篇关于丛地的文章之后说了些什么!你也不晓得他准备拿美沙酮戒毒所怎么办!就等着瞧吧。”
她的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下鼠标才关掉莫里森的邮件。
“你会看见的,”她说,“好了,我们还是做正事吧。劳拉一会儿就要走了,我先给你测血压。”
等到放学后这么晚才来看病,帕明德是在给特莎行个方便。实习护士住在亚维尔,正好在回家路上把特莎的血样送到医院化验室去。特莎卷起绿色旧开衫的袖子,感到有些紧张,还莫名地一阵虚弱。医生把维可劳牌袖带绑在她上臂上。离近了看,帕明德和二女儿的酷似之处昭然若揭,因为体型的区别(帕明德瘦高而苏克文达丰满)隐而不见,五官的相似便赫然在目:鹰钩鼻,宽嘴,下唇饱满,黑眼睛又圆又大。袖带在特莎松弛的上臂上越缠越紧,帕明德盯着血压表刻度。
“高压一百六十六,低压八十八,”帕明德皱了皱眉说,“高了,特莎,太高了。”
她动作一贯敏捷麻利。除去消毒注射器的包装纸,把特莎苍白而满是色斑的手臂摊开,一针扎进肘窝。
“明天晚上我带斯图尔特进一趟亚维尔市,”特莎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道,“给他买一套正装葬礼上穿。如果他非要穿着牛仔裤去,科林得气成什么样啊,我可受不了那种场面。”
她尽力把注意力移开,不去看针管里慢慢聚集起的暗红色神秘液体。她担心液体会泄露自己的秘密,昭示天下她并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因为吃下肚去的那许多巧克力块和松饼都会变成葡萄糖,显身出卖她。
随后她心酸地想到,倘若生活里没那么多压力,那么也许抵挡起巧克力的诱惑来就不会那么难。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帮助他人上,相形之下,松饼还不如那些人淘气。她看着帕明德给她的血液小瓶贴上标签,心里冒出一个恐怕会被丈夫和朋友视为大逆不道的念头:希望霍华德·莫里森获胜,那么就不会再有选举这码子事了。
5
西蒙·普莱斯每天五点准时从印刷厂下班,雷打不动。工作时间满了,到此为止,干净清爽的家在山顶等着他,是与哐当作响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另一世界。下班时间过后还留着不走(虽然现在已升为部门经理,西蒙却仍旧以当年的学徒心态来思考),无异于承认自己没有家庭生活,或者是想拍高层经理的马屁,那就更加糟糕。
不过今天回家之前要先绕个路。他在停车场和那个口香糖不离嘴的叉车工会合,叉车工指路,两人驾车驶过夜色渐临的街道,来到丛地,还路过了西蒙长大的那座房子。他好些年没来过了,因为母亲已经去世,而从十四岁起他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也不知道此人的踪迹。看见老房子一扇窗户只靠纸板挡住,草地上的草长得跟脚踝一样高,他心里有些触动,有些难过。母亲生前可是以这座房子为荣的啊。
小伙子叫西蒙在福利街尽头停车,然后一个人钻了出去,留下西蒙在车里等待。他往一幢看起来特别脏的房子走去。借着旁边的路灯,西蒙看见一楼的窗户下堆起了一堆垃圾。直到这时,西蒙才自问开着自家车来这儿取赃物电脑是不是不太明智。不必问,现在小区里都装了中央监控器,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一切虫豸乌鸦。他环顾四周,倒也没看见哪儿有摄像头,甚至也没人看他,除了一个胖女人,从一扇小小的方形窗户里大大方方地盯着他。西蒙报之以恶狠狠的目光,可她若无其事,点起一根香烟,照样看。他只好伸手挡住脸,隔着挡风玻璃往外看。
此时他的乘客已经从那房子里出来了,因为搬着装电脑的箱子,所以迈着八字步。西蒙看见他身后房子的门廊里钻出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他还在定睛凝望,少女已拖着孩子走出了视野。
嚼口香糖的人走近了,西蒙把钥匙插进点火孔,重新发动了引擎。
“当心点。”西蒙说,俯身去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就放这儿。”
小伙子把箱子放在余温尚存的座位上。西蒙本想打开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己付钱交换的东西,但他的轻率本性猛涨起来,压过了这个念头。他只推了一把箱子:太重了,不费点力简直纹丝不动。他想赶快离开。
“我就把你丢在这儿没问题吧?”他大声问小伙子,就像已经加速驶开了似的。
“能不能把我送到克兰诺克宾馆?”
“不好意思,伙计,不顺路,”西蒙说,“再见了。”
西蒙踩下油门。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小伙子站在原地,暴跳如雷,还从他的嘴形辨出他正在骂“操你妈!”不过西蒙毫不在乎。早点撤,说不定就能避免牌照出现在那些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监控录像上。
十分钟以后开到旁路,可是哪怕已经把亚维尔远远甩在后面,开完那段双车道公路,冲着废弃的修道院沿山而上,他还是觉得担惊受怕,心情紧张,全然体会不到平日里傍晚开至山顶看到对面自家小楼第一眼时的满足感。小楼凌驾于帕格镇之上,就像飘在对面山顶的一块白色小手绢。
虽说到家刚刚十分钟,鲁思却已经把晚餐做上了。西蒙搬着电脑进门时,她正在铺桌子。这家人在山顶小屋里保持早起早睡的习惯,西蒙喜欢这样。鲁思一看到电脑就高兴得惊叫起来,这可惹恼了丈夫。她怎知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呢,她何曾知道拿到便宜货的风险呢。鲁思马上察觉到西蒙神经紧绷,这往往预示着一场大爆发,于是她按照自己唯一知道的办法来试图化解:叽叽喳喳说起自己一天的生活,寄希望于他填饱肚子、再无不愉快发生,也许那种情绪就会消失。
大概六点,全家坐在桌边开始吃饭。此前西蒙刚刚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缺了说明书。
安德鲁知道母亲很紧张,因为她假装兴高采烈地东拉西扯找话题。这么多年来屡屡碰壁,她却似乎仍然相信只要自己能把气氛搞得其乐融融,丈夫就肯定不敢搅局。安德鲁自顾自对付土豆泥肉饼(是鲁思自己做的,工作日的晚上就解冻来吃),避免撞见西蒙的目光。比起父母,他有更有意思的事情琢磨。在生物实验室门外面对面碰上时,盖亚·鲍登对他说了声“嗨”,好像是自然而然、不经意就说出来的,可是整堂课上也没再看他一眼。
安德鲁真希望自己关于女孩子的知识能够多点儿。他从来没跟哪个女孩熟到了解她们脑子怎么想的地步。而且在那天盖亚第一次上了校车,在他心里拨动涟漪之前,这块知识的空白从没让他这么苦恼过。他对盖亚的兴趣是集中于她这个人本身的,和以往几年对女孩泛泛的兴趣大有不同。那时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她们正在萌芽的胸脯、白色校服衬衫里透出的胸罩带子,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好奇月经到底是怎么回事。
肥仔倒是有几个表姐妹,有时还会去他家玩。有一次,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刚刚从沃尔家的洗手间出来,安德鲁就紧跟着进去,结果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一张透明的丽尔莱茨牌卫生巾包装纸。此时此地身边正有一个女孩来月经,这便是活生生的证据,对于十三岁的安德鲁来说,这堪比遭遇了珍贵的彗星。他忍住没告诉肥仔自己看见了什么,而是两指捻起包装纸,飞快地扔进垃圾桶,然后拼命洗手,洗得比一生中哪一次都卖力。
安德鲁花很多时间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盖亚的“脸谱”网页。这简直比面对她本人还要令人胆战心惊。他会一连几小时细细端详她在首都的那些朋友。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黑人朋友、亚洲朋友,还有些他连名字都念不出的朋友。一张照片里她穿着泳装,这形象热辣辣地烙在了他脑中。另一张照片里,她倚在一个咖啡色皮肤、有点脏脏的帅哥身边。那人一个雀斑也没有,还有一脸货真价实的胡子楂儿。安德鲁仔细读了她写的每一条信息,得出结论:帅哥名叫马尔科·德·卢卡,十八岁。安德鲁以密码破译员的精神研究马尔科与盖亚的所有对话,可还是无法判断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
他浏览“脸谱”网页时,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担心。因为西蒙有时候会冷不丁闪进来,检查他在看什么。这大概是因为西蒙对互联网了解有限,而两个儿子比他熟练得多,所以他便本能地怀疑起这东西来。西蒙声称检查是为了确保他们不会搞出巨额上网费,可是安德鲁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他行使父亲控制权的又一领地。所以每当他细读盖亚的信息时,鼠标总盘旋在网页右上角的小叉附近,随时准备点下。
鲁思还在东一个话题西一个话题地喋喋不休,徒劳地引诱西蒙别再只是板着脸吐出一两个字。
“哦哦哦,”她突然说,“差点忘了,我今天跟雪莉聊了会儿,西蒙,跟她说了说你可能要参选教区议会的事。”
安德鲁一听此言,如遭雷击。
“你要参选议会?”他脱口而出。
西蒙的双眉慢慢扬起。他下颚的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
“有什么不行吗?”他的声音里杀气腾腾。
“没。”安德鲁没说实话。
你一定是开玩笑吧。就你?参加选举?哦操蛋吧,不可能。
“听你的意思好像我不行似的。”西蒙说,目光直逼安德鲁的眼睛。
“没有。”安德鲁还是说,垂下眼睛盯着土豆泥肉饼。
“我参选议会有什么问题吗?”西蒙穷追不舍。他不打算放手。浑身的紧张,他正想借一场暴怒发泄出来呢。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点吃惊,没别的。”
“这么说我还应该先征询你的意见啰?”西蒙说。
“不是。”
“哦,多谢你。”西蒙说,他下巴往前突,这是情绪即将失控的前奏。“你找到工作没有?你这坨磨磨蹭蹭的稀屎?”
“还没。”
西蒙瞪着安德鲁,东西也不吃了,举着一勺子肉饼停在半空,肉饼都快凉了。安德鲁把精力全转回到食物上,决心不再给父亲的怒气煽风点火。厨房里好像气压陡升。保罗的刀叉在盘子上碰得咔嗒作响。
“雪莉说,”鲁思又插话了,嗓音很高,打定主意假装万事大吉直到最后一刻,“议会网站上会写的,西蒙。关于参选的程序。”
西蒙没有接话。
最后一张牌也出了,本以为是张好牌,可是又无功而返,鲁思也沉默了。她也许知道西蒙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可这想法令她心慌。焦虑啮噬着她,她总是担心这、担心那,自己也没办法。她知道缠着西蒙要定心丸只会令他火冒三丈。她什么话也不能说。
“西?”
“怎么?”
“没什么不对吧?电脑?”
她的演技糟糕透顶。本想说得稀松平常,可嗓音却直往上蹿,很是尖利。
这不是偷来的东西头一回进他们家门。西蒙会给电表做手脚,还在印刷厂干点私活捞现金。所有这些小动作都让她胃里隐隐作痛,夜里睡不着觉。可是西蒙却对那些不敢走捷径的人嗤之以鼻(她一开始之所以会爱上他,有一部分原因还真就是这个浑身是刺的不羁男孩几乎对谁都轻蔑又粗鲁,可却愿意放下身段来吸引她,这个如此难以取悦的男孩只瞧得起她,认定了她)。
“你在说什么啊?”西蒙平静地问。他的注意力从安德鲁全盘转移到鲁思身上,凝聚在同样恶狠狠的瞪视中,眼也不眨。
“不会有什么……什么麻烦吧,是不是?”
她的话引得他心里好生害怕,她的忧虑令他的恐惧愈发剧烈,他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一定要惩罚她。
“倒是有,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他说,语速很慢,好编出个故事来。“就是偷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安德鲁和保罗不吃了,愕然对视。“打了个保安。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只希望别有人追来算账。”
鲁思几乎接不上气来。她无法相信他说起一桩暴力抢劫事件时还能如此平静。不过进家门时的戾气终于有了来由,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你们谁也不准跟外人说我们家有这台电脑。”西蒙说。
他眼神严厉地扫视了每个人,像是要用暴躁的形象让他们切身地感到危险。
“我们不说。”鲁思总算能够呼吸了。
她脑海里的想象在飞速奔跑:警察出现在家门口,电脑被查抄,西蒙被捕,被判恶意伤害罪——锒铛入狱。
“你们都听见爸爸说的了吧?”她对两个儿子说,声音小得像耳语。“别跟任何人说我们家有了台新电脑。”
“应该不会有事,”西蒙说,“应该不会。只要每个人都把嘴看牢点。”
他又专攻起眼前的肉饼来。鲁思飞快地来回扫视了一遍西蒙和两个儿子。保罗把食物都推到盘子边沿,一言不发,显出害怕的样子。
而安德鲁对父亲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就是个满口谎言的野杂种。你就知道吓唬她。
饭吃完了,西蒙站起来,说:“好了,现在至少看看那个鬼东西到底行不行。你,”他指着保罗,“去把它从箱子里搬出来,给我妥妥地——妥妥地——放到台子上。你,”他又指指安德鲁,“你不是上计算机课吗?你来告诉我怎么弄。”
西蒙头一个走进客厅去。安德鲁知道他是想着法子要让他们出错,让他们搞砸:保罗太小,又战战兢兢,有可能会把电脑掉在地上,而安德鲁自己呢,肯定错误百出。身后的厨房里,鲁思正在忙东忙西,收拾锅碗瓢盆。她终于不在火力最前线了。
保罗抱起主机的时候,安德鲁想过去帮他。
“他搬得动,又不是小姑娘!”西蒙吼。
保罗双臂直颤,总算奇迹般地把电脑放上了桌台,没发生灾祸。他两手无力地垂下,挡在西蒙和电脑之间。
“滚开,别挡我的路,小蠢货。”西蒙叫道。保罗一路小跑蹿到沙发背后,躲在那儿看。西蒙随便捡起一根电脑线,对安德鲁说:
“这根插哪儿?”
插你屁眼儿,杂种。
“如果把它给我——”
“我他妈就问你插哪儿!”西蒙咆哮起来,“你学过计算机——告诉我插哪儿!”
安德鲁弯腰趴在电脑后面,一开始给西蒙指错了,不过第二回居然侥幸插进了对的那个孔。
快要装完的时候,鲁思也进客厅来了。安德鲁只瞄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其实是希望这东西没法运行的,希望西蒙把它扔到随便哪儿去,八十镑就算打水漂。
西蒙在显示器前坐下。试了几次也没反应,他才意识到无线鼠标里没装电池。保罗被指派速去厨房取来。等他捧着电池回到客厅时,西蒙一把抢过电池,好像生怕保罗一挥手把它们扔掉似的。
他把舌头伸进下排牙齿和下唇之间,脸颊鼓了起来,一副蠢相。安电池的动作夸张得要命。他摆出这副疯狂野兽般的模样,往往是一个警告,表明他已近忍耐极限,接下去做出什么来都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了。安德鲁想象着自己走出门去,留父亲一个人在这儿,在蓄势发狂时无人理会。他几乎已经感觉到那只鼠标飞来砸在了他耳后,他转过身去。
“滚回来!”
西蒙开始发出动物一般低沉的鼻音,这是他独有的,跟那张胀鼓鼓的脸正相配。
“昂……昂……去他妈的!你来搞!你!你那手指头细得跟小娘们似的!”
西蒙把鼠标和电池一齐砸进保罗怀里。保罗哆哆嗦嗦地把两节小电池装进去,把盖子啪的合上,交还给父亲。
“谢谢你,保琳④。”
④保琳(Pauline)是保罗(Paul)一名的女性变体。此处西蒙是在挖苦儿子。
西蒙的脸颊仍然鼓得像个猿人。他总是显出一副各种无生命的物体都合起伙来惹恼他的样子。他又把鼠标摆到鼠标垫上。
请让它正常工作吧。
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小小的白色箭头,很听西蒙指挥,东冲西突的。
三个观众恐惧的伤口都像贴上了止血带,一阵轻松在心间传播。西蒙那张猿人脸也松弛下来。安德鲁的眼前仿佛出现一溜儿穿着白大褂的日本男人女人,就是这群人用保罗一样纤细灵巧的手指组装出了这台完美无缺的机器,他们向他鞠躬,彬彬有礼,甜美温柔。安德鲁悄悄祝福他们阖家欢乐。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台电脑能行不能行牵涉到好几个人的命运!
鲁思、安德鲁和保罗耐心地等待西蒙探索这台电脑。他点开菜单,不知道怎么关掉,双击某个不认识的图标,被跳出来的页面弄得不知所措,可是他已经不在怒气的风口浪尖上了。好不容易回到桌面,他抬头望着鲁思,说:“看上去挺好,是吧?”
“好极了!”她马上接口,还挤出一个笑容,好像过去半小时的暴风雨从未发生过,这台机器是他从迪克逊电器商场买回来,没有暴力威胁孩子就安好的。“快很多,西蒙。比旧的那台快很多。”
他连网都没打开,你这个笨女人。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他盯着两个儿子。
“这台电脑崭新崭新的,花了不少钱,你们用的时候要尊重着点儿!明不明白?还有,谁也不准告诉,”西蒙重申,房间里又是一阵令人骨寒的凉气,“听到没有?明不明白?”
他俩又点点头。保罗的脸都僵了,绷得紧紧的。他躲开父亲的眼光,在大腿外侧画了个8字。
“你们谁去把那狗屎窗帘拉上。怎么还开着?”
因为我们都站在这里,看你像个刺球一样胡闹。
安德鲁拉上窗帘,离开客厅。
即使在回到卧室,靠在床头之后,安德鲁也已无法像之前一样沉浸在对盖亚的美好想象中了。父亲要参选议会,这个想法像一片巨大的冰川浮出水面,一切都因此笼上了阴影,包括盖亚。
自安德鲁出生以来,西蒙一直很满足于将自己囚禁于对他人的轻蔑中。家是他对抗全世界的城堡,他的话就是法律,他的心情就是全家的晴雨表。安德鲁长大一些之后,发现并非人人都是自家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便觉有些尴尬。朋友的父母会问他住在哪里,但他说出来人家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经意地问他的爸爸妈妈参不参加社交活动和募捐仪式。有时候人们能想起鲁思,可那还是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所有的妈妈都在操场上聚会。她比西蒙容易打交道得多。如果不是嫁了这么一个讨厌社交的男人,她也许会跟肥仔的妈妈一样,和朋友一起吃午餐晚餐,和小镇发生多种多样的联系。
也有些极为罕见的时候,西蒙会把脸贴上在他看来值得献献殷勤的人。他会装出一副好人的假模样,安德鲁一看就恨不得躲起来。西蒙会在那些人面前滔滔不绝,说些不高明的玩笑话,还常常不小心就踩进雷区,因为对于这些不得不交往的人,他既毫不了解,也并不真正关心。最近安德鲁还问自己,在西蒙眼里其他人到底是不是真人。
至于父亲为什么忽然渴望在更广阔的舞台上亮相表演,安德鲁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一场灾难看来是在所难免了。安德鲁认识一些别人的父母,有的赞助自行车赛,为广场的新圣诞彩灯筹款,有的组织女童子军,还有的张罗读书会。而西蒙从来不碰需要团体协作的事情,也从未对不能立竿见影带来好处的事情表现出一丝兴趣。
安德鲁心烦意乱,脑子里尽是可怕的幻象:西蒙当众演讲,谎话连篇,只有他老婆才照单全收;西蒙做出那副猿人脸,试图吓退对手;西蒙狂暴失控,他最喜欢的那些脏字源源不断飞进麦克风:贱、操、尿、屎……
安德鲁把笔记本电脑拉近身边,但又立刻推远。桌上的手机,更是碰也没碰。这样的焦虑和羞耻岂是一封短邮件、一条短信就能穷尽的?他得独自承受,连肥仔也没法理解。他不知如何是好。
星期五
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遗体已经运到殡仪馆。白色头皮上还有深深的黑色刀痕,就像冰刀划过雪地,藏在他茂密的头发下。遗体冰冷空洞如蜡像,穿着巴里结婚纪念日的衬衫和裤子,躺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周围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化妆师手艺很巧,他的皮肤透出活着时一样的光泽。他似乎只是睡着了,但也并不十分像。
葬礼前夜,巴里的两个哥哥、遗孀和四个孩子去跟遗体道别。直到出门前一分钟,玛丽都还没决定是不是要把四个孩子全带去看父亲。德克兰是个敏感的男孩,容易做噩梦。星期五下午她正优柔寡断难以决定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科林·“鸽笼子”·沃尔也打定主意要去跟巴里的遗体说再见。玛丽一向和蔼可亲、温顺懂理,可这回却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了。她几乎对电话那头的特莎尖声吼叫起来,然后又大哭,说她只是不想大队人马走过巴里身边,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庭内部仪式……特莎抱歉得要命,说自己完全理解,并且答应跟科林解释。科林则好像受了莫大的打击和伤害,沉默不语。
他只不过想独自站在巴里身边,对这个在他心中占据独一无二地位的男人致以无言的敬意。从未对其他朋友吐露过的真相和秘密,他毫无掩饰地向巴里倾诉过。而巴里那双褐色小眼睛,如知更鸟一般明亮,对他永远付以温暖和善意。巴里是科林这辈子走得最近的朋友,让他体会到男人之间的友谊,在搬来帕格镇以前,他从来不知人间还有此种情谊,而以后,他想也再不会遇见。科林知道自己素来是局外人、古怪角色,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挣扎,可居然与兴高采烈、人人喜欢又永远乐观的巴里交上了朋友,他一直认为这是个小小的奇迹。科林牢牢把住仅存的那一点自尊,决心不要因此记恨玛丽。可是他一整天都在想,倘若巴里知道妻子是这等态度,该会多么吃惊,多么伤心啊。
帕格镇三英里外的一幢漂亮小楼“铁匠铺”里,加文·休斯努力想要摆脱愈演愈烈的忧郁。玛丽刚刚打了电话过来。她的声音颤抖,似乎不堪眼泪的重压,说孩子们都为明天的葬礼想了点子。西沃恩种下的一颗葵花籽已经长大开花,她要把花摘下,放在棺材上。四个孩子都写了信,准备放在父亲的棺材里。玛丽自己也写了一封,要放进巴里的衬衫口袋,盖在他的心脏上面。
加文放下听筒,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想知道孩子们写了信,也不想听那朵向日葵的故事,可是独自坐在餐桌前吃宽面条时,这些事情来来回回地在他脑子里盘旋。虽然他怎么也不会读玛丽的信,心里却在猜想她究竟写了什么。
黑色西装包在干洗店给的塑料袋里,在卧室挂着,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玛丽公开承认他是人人爱戴的巴里的密友之一,这份殊荣他自然心怀感激,可是这份感激却快被害怕吞噬干净。等他站在水槽边洗碗碟刀叉时,已经开始暗暗希望自己能不必出席葬礼了。至于看一眼亡友的尸体,这念头他则是从来也没有过。
昨天晚上他刚和凯大吵了一架,至今还没讲过话。事情起因就是凯问加文愿不愿意带她一起去参加葬礼。
“耶稣啊,不。”加文话一出口,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知道她都听见了。耶稣啊,不,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对的。耶稣啊,不,我怎么会愿意带你去?虽然这些全是他真实的想法,可他一贯都是迂回行事的。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认识他,对吧?会有点怪,是不是?”
可是凯不依不饶,偏要把他逼得无路可退。她问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到底想要什么,对他们俩的未来怎样设想。他使出十八般兵器,一会儿故意装傻,一会儿语焉不详,一会儿假意迂腐,因为若能通过装模作样地极力寻找准确定义,而得以含糊掉一段情感关系,那就太好了。最后她叫他滚出去,他乖乖听话,可心里知道一切并没有因此画上句号。想要真的结束,那可太贪心了。厨房窗玻璃上,加文的影子有些扭曲,看上去有几分凄凉。巴里失窃的未来像一壁断崖,横亘在他的生命里。他觉得不恰当,还有些愧疚,但他还是希望凯能够搬回伦敦去。
夜色降临帕格镇。牧师老宅里,帕明德·贾瓦德正在衣橱前踌躇,不知该穿哪件去跟巴里道别。她有好几套黑色裙子和套装,其实穿哪一套都合宜,但她还是东挑西选,迟迟下不了决心。
穿纱丽吧。气一气雪莉·莫里森。真的,穿纱丽。
这么想真是冒傻气——疯狂而又错误——而且脑海里这句话还是用巴里的声音说的。巴里死了,她为此已经忍受五天彻骨的悲痛,而明天他就要下葬了。这想法让帕明德心里很不舒服。她从来不喜欢土葬,想想看,一具尸体躺在黄土下,慢慢腐烂,爬满蛆虫,苍蝇嗡嗡。锡克教的传统是火化,骨灰撒进流水。
她的眼睛还在衣服堆中上下扫视,但纱丽们仿佛正在向她招手。那是她参加家族婚礼和回伯明翰聚会时才穿的。为什么会有这股子穿纱丽的冲动?简直像爱出风头的那种人嘛。她伸出手,抚摸起最爱的那一条,深蓝掺金的。最后一次穿它,是在菲尔布拉泽家的新年派对上。巴里那时还教她跳摇摆舞来着。那场试验可不成功,主要是因为他自己也还没跳明白。但她笑得那么欢,那么疯狂,那么难以遏制,这一生也从未有过。以往,她以为只有喝醉酒的女人才会那样放声大笑呢。
纱丽风格典雅,很有女人味,并且哪怕中年发福穿上也好看,帕明德八十二岁的母亲就天天穿。它修饰身材的作用帕明德倒是不需要,她还和二十岁时一样苗条。她取下这条长长的、柔软的深色布料,在身前比划,纱丽垂坠下来,抚摩她的光脚背。她低头望着那一身精美的绣花。穿上它,就好像跟巴里开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玩笑。跟奶牛脸的房子一样,也跟冗长吵闹的议会委员会议结束后,他俩一起走出会场时巴里口中霍华德的笑话一样。
帕明德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可是锡克教的上师不是教人们不要为亲朋好友的亡故悲伤,而应该庆祝所爱的人重归神的怀抱吗?暴露内心感情的眼泪又要流下,她赶紧默默吟诵晚祷词。
朋友啊,侍奉圣人的时间到了。
今生为吾神累积荣光,来世必得平安喜乐。
人生倏忽如日夜,
喔,请记住,见到上师,理清一生……
苏克文达躺在床上,房间里暗暗的。她听得见家里每个人都在做什么。脚下远远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时不时穿插着弟弟和爸爸的大笑。楼梯口那一头姐姐在讲话,是跟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打电话聊天。最近的是妈妈,就在墙那一边的内嵌式衣橱里哗啦啦地翻。
苏克文达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还在门缝那儿安了一根防风毡条,活像一条腊肠狗俯在地上。门上没有锁,装了这条狗,推门就有声响,让她来得及做准备。不过她知道没谁会进她屋。她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做自己该做的事。或者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她刚刚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恐怖仪式:打开她的“脸谱”网页,删除陌生访客发来的又一条留言。她把这些狂轰滥炸的访客列入黑名单后,他们常又换个账号变本加厉地发。她从来不知道下一条信息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今天的是一张黑白图片,十九世纪法国某杂技团的海报:
美髯美女,安妮·琼斯·艾略特小姐。
海报上是一个穿蕾丝裙的女人,长长的黑发,浓密的胡须。
她相信发信息的人是肥仔·沃尔。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戴恩·塔利和他那些朋友,每当她说英语的时候,他们就发出哼哼唧唧类似猿猴的声音。对每一个跟她肤色一样的人,他们都可能这样干,因为温特登一共就没几张棕色面孔。每回她都觉得屈辱万分,像个傻瓜,尤其是当她发现加里老师从来不责备他们之后。他假装没听见,或者只当那是无伤大雅的窃窃私语。说不定他也认为苏克文达·赫尔·贾瓦德是只猿猴,一只浑身是毛的猿猴。
苏克文达仰面躺在床单上,满心想着自己已经死去。假如单用意念就能自杀,她肯定早就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了。死神已经降临在菲尔布拉泽先生身上,那么为什么就不能眷顾她?当然若再进一步就更妙,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交换?尼安和西沃恩又有爸爸了,而她苏克文达则清清爽爽化为虚有:一笔勾销,干干净净。
她对自己的厌恶就像一件带刺的紧身衣,令她浑身上下都刺痛灼烧。她每时每刻都要告诫自己多多忍耐、少安勿躁;不要急着奔向唯一有用的那条路。动手得等全家都睡下之后。可是像这样呆呆躺着多痛苦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丑陋恶心的身体重重压在床上。她喜欢想象溺水的情景,沉到冰冷的碧水底,身体被水慢慢压为乌有……
伟大的阴阳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她躺在黑暗中,羞耻感如灼伤一样袭遍全身。肥仔·沃尔星期三在数学课上说出这个词以前,她听也没听过。她也不会去查词典——有诵读困难症。可是肥仔帮人帮到底,连意思也解释了一遍,所以查词典的麻烦也省去了:
浑身是毛的雌雄合体人……
他比戴恩·塔利还坏,因为后者骂人的话总是千篇一律。肥仔·沃尔却每见她一次,毒舌都能吐出为她量身定做的新鲜恶毒语句,而她苦于没法充耳不闻。肥仔的每句侮辱、每句玩笑都深深烙在苏克文达心里,记功课却从来记不了那么牢。假如考试是考他给她取的外号,那她一定能破天荒考一个A。小胡子女人。阴阳人。长胡须的哑铃。
浑身是毛,又笨又重。长相平平,举止笨拙。还懒,妈妈说。妈妈对她的批评日日无休,恼怒天天如雨点啪啪落下。是有点迟钝,爸爸说。他的语气里还有些怜爱,不过这并不能掩饰对这孩子没什么兴趣。他有资本对她可怜的考分宽容以待,因为还有贾斯万和拉吉帕尔呢,他们都是班上的翘楚。
“可怜的老乐乐。”每当维克拉姆瞅一眼她的成绩单时,就会漫不经心地说。
比起父亲的漠不关心,母亲的怒火更令人害怕。帕明德似乎怎么也想不通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毫无天赋的孩子。只要任何一科的老师稍微暗示苏克文达还不够努力,帕明德就会揪住不放:
“‘苏克文达容易灰心,她应该对自己的能力多一点信心。’你看看!你的老师说你不够努力,苏克文达。”
只有一门课苏克文达够上了倒数第二级,计算机——肥仔·沃尔不在这个班,所以有时候她还敢举手回答问题——可是帕明德对此不屑一顾,“你们这些孩子花在网上的时间有多少!你没落到最后一级我一点也不吃惊。”
不管是塔利学猿猴哼唧,还是斯图尔特·沃尔永无休止的骚扰,苏克文达都从来没想过要告诉爸爸或者妈妈。一告诉,就等于承认家里以外的人也认为她低人一等、毫无价值了。再说,帕明德和斯图尔特·沃尔的妈妈还是朋友。苏克文达有时候会想,斯图尔特·沃尔为什么不担心两边的母亲会通气呢,不过她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她肯定不会泄露秘密。他已经把她看透了,知道她内心懦弱,洞穿了她最深的自卑,而且还能形于语言,逗安德鲁·普莱斯一乐。她曾有一度对安德鲁·普莱斯暗怀好感,但那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古怪可笑、不配喜欢任何人之前。
苏克文达听到父亲和拉吉帕尔走上楼来,说说笑笑的。走到她门外时,拉什帕尔的笑声像歌剧高潮一样达到了顶峰。
“时间不早了,”她听见母亲在卧室叫道,“维克拉姆,该叫他上床睡觉了。”
维克拉姆的声音透过门传到苏克文达耳边,很近,很响,很温暖。
“你睡了吗,乐乐?”
这是她小时候就取的小名,反着取的。贾斯万叫跳跳,而苏克文达,一个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娃娃,几乎从来不笑,就叫了乐乐。
“没有,”苏克文达大声回答,“我刚刚上床。”
“那好,你愿意听听你弟弟的故事——”
可是拉什帕尔大叫大笑起来,不准父亲说他到底干了什么。她听见维克拉姆继续和拉吉帕尔打打闹闹地走开了。
苏克文达等着整幢小楼安静下来。她等着自己唯一的慰藉,就像紧抓救命绳索一样。等待,等待,等待他们全都进入梦乡……
(她一边等,一边回想起不久前那个晚上。那是在一天的划艇训练结束以后,她们穿过夜色走向运河边的停车场。划完艇可真累。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都痛,但那是一种美好的、清爽的痛。划艇之后的夜晚她总是睡得香甜。这时,和苏克文达一同走在队伍最后的克里斯塔尔突然叫她巴基斯坦婊子。
真是无缘无故。她们都簇拥着菲尔布拉泽先生走。克里斯塔尔觉得自己是在说玩笑话。在她嘴里,“操他妈”和“非常”是一个意思,她似乎觉得两者没有任何区别。眼下她说“巴基斯坦”大概和说“烂”啊、“笨”啊也一个样。苏克文达感到自己的脸倏地就拉下来了,胃里滚过一阵熟悉的灼痛感。
“你说什么?”
菲尔布拉泽先生一个转身,面对克里斯塔尔。她们谁也没听过他这么生气。
“我没别的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半是被吓到,半是不服,“开玩笑而已。她也知道我是开玩笑。你说是不是?”她问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怯怯地说她知道是玩笑。
“我永远也不想听见你再说那个词。”
大家都知道他多喜欢克里斯塔尔。都知道克里斯塔尔外出训练好几次都是他自掏腰包付的旅费。克里斯塔尔说笑话时,笑得最大声的总是他。她有时候真逗乐。
他们继续往前走,可是人人都觉得不自在。苏克文达看也不敢看克里斯塔尔。她觉得心有愧疚,她永远这样。
快走到车边了,克里斯塔尔说:“我是开玩笑的。”声音轻得连菲尔布拉泽先生都没听见。
苏克文达马上回答:“我知道。”
“真的。嗯,对不起。”
那三个字说得飞快,黏在一起,苏克文达觉得还是假装没听见比较好。尽管如此,她心里的郁结却完全解开了。尊严回到了她的身上。回帕格镇的路上,她破天荒提议大家一起合唱幸运队歌,还请克里斯塔尔唱Jay-Z的饶舌起头。)
慢慢地,慢得出奇地,全家人好像终于都已入眠。贾斯万在浴室里折腾了很长时间,叮叮咚咚的。苏克文达等到跳跳打扮完毕,等到父母谈话声渐消,等到整幢小楼静谧无比。
现在,终于,安全了。她坐起身,从旧绒毛兔的耳朵里抽出剃须刀片来。刀片是从维克拉姆浴室壁柜里那一堆东西中偷出来的。她下了床,从架子上摸到手电筒,抓了一把纸巾,然后挪到房间最里边的圆形小角落里。她知道,在这里手电筒的光可以聚拢,连门缝下都透不出一丝。她背靠墙坐着,卷起睡衣袖子,就着手电查看上一次的杰作。现在还清晰可见,胳膊上一个十字形,黑黑的,已经在结痂。她把刀刃抵在小臂中间,一阵带着寒意的恐惧令她微微有些颤抖,但这恐惧是如此的精确细小,反而带来难得的幸福轻松。她一用力,刀刃插进自己的血肉里。
火辣辣的剧痛立刻伴着鲜血一同袭来。她把刀口一直拉到小臂窝,然后把一沓纸巾按在长长的伤口上,仔细不让一滴血滴上睡衣或者地毯。过了一两分钟,她又划了一刀,这一刀是横的,贯第一道伤口而过,接着又按上纸巾,擦拭鲜血。两刀下去,尖声啸叫的思绪似乎平定了,心疼转变为神经和皮肤纯粹生理性的灼烧感。每一刀都是放松,都是发泄。
最后,她把刀片擦干净,仔细收拾了一番。十字形的伤口还在流血,疼得她眼泪滚滚。假如不是因为疼痛令她无比清醒,她满可以去睡觉了。可是还得再等十几二十分钟,等到新伤开始凝血。她蜷起膝盖,闭上满是泪水的眼睛,靠着窗户下的墙坐着。
对自己的仇恨随着血流走了一些。她的思绪转向了盖亚·鲍登,那个新来的女生,对她莫名其妙的好。凭盖亚的容貌和伦敦口音,跟谁交朋友都没问题,可是不管吃午饭还是乘校车,她总是来找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想不明白。她差点就要问盖亚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她每天都希望这个新来的女生认识到她苏克文达浑身是毛,状似猿猴,又蠢又笨,活该遭鄙视、挨白眼、被羞辱。不用说,盖尔肯定很快会纠正错误,而苏克文达又只剩最老的两个朋友——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来同情,而这种同情经年累月已经颇让人厌倦。
星期六
1
早上九点,教堂街上就一个停车位也不剩了。前来悼唁的人或是独个,或是三三两两,或是成群结队,从街的两头涌来,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涌向同一个目的地: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教堂门前的小道很快就拥挤起来,后来竟容不下这许多人,有些来客便被挤到墓园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分散在一块块墓石之间,害怕不小心踩在亡者的头顶,可是谁也不愿走得离教堂入口太远。大家都清楚,来向巴里·菲尔布拉泽道别的人如此之多,教堂里的长凳根本不够坐。
他银行的同事们聚在最宏伟的斯维特拉夫家族大墓旁,暗自希望总行来的代表能再往前几步,把他的愚蠢闲谈和无聊笑话统统带走。划艇队的劳伦、霍莉和詹妮弗都离开父母,一同挤在爬满青苔的紫杉树下。教区议员们衣着颜色不一,在小道中间神色凝重地互相交谈,只看得见一圈秃顶的脑袋和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混杂着几顶黑草帽和养殖珍珠项链。壁球和高尔夫俱乐部的男人们低声打着招呼。大学时代的老朋友远远认出彼此的面孔,一起缓步往前走。人群中间混杂着帕格镇居民,好像大半个镇子都来了,大家穿着颜色最肃穆的衣服。空气里掺杂着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人们的脸泛着光,一边看,一边等。
特莎·沃尔身上是她最好的一件外套,灰色羊毛的,可惜袖子那儿太紧,手臂顶多能抬到齐胸高。她带着儿子站在小道一侧,和过往的熟人挥挥手,互致悲伤的浅笑,一边还要和肥仔低声争吵,她很小心,嘴唇也不张得太大。
“看在上帝分上,斯图。他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就这一次,体谅点吧。”
“谁事先告诉过我会这么死长死长的?你说十一点半就会结束。”
“不准说脏字。我是说我们大概十一点半能从圣弥格尔教堂离开——”
“——所以我才会觉得这个点儿肯定就能结束,不对吗?所以我才约好跟汪汪见面的。”
“可是你总得出席葬礼吧,你爸爸是抬棺人!给汪汪打个电话,说改到明天再见面。”
“他明天不行。再说我也没带手机。鸽笼子跟我说不准带到教堂来。”
“不许叫你爸爸鸽笼子!你可以用我的手机给汪汪打。”特莎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
“我又不记得他的电话号码。”肥仔撒谎说,语气冷冷的。
昨天晚上特莎和科林一起吃晚饭,肥仔不在。骑车去安德鲁家做英语课的项目了,至少他是这样跟母亲说的,特莎也假装相信了。她乐得肥仔不在,没法惹科林生气。
至少他肯穿上特莎在亚维尔给买的新正装。当时他们逛到第三家店她就忍不住发脾气了,因为每一套衣服他穿上后都活像个稻草人,笨拙又俗气,而她觉得是儿子故意摆出这副姿态的,所以非常生气,好像只要他愿意,就能好端端把衣服撑起来似的。
“嘘!”特莎先发制人地说。肥仔并没开口,可是科林正领着贾瓦德一家迎面走来。他的架子端得有点太过,好像没弄清抬棺人和引座员的区别,总在门口盘桓,对人们表示欢迎。帕明德穿着纱丽,脸色严肃而憔悴。孩子们跟在她身后。维克拉姆穿着深色西装,像个电影明星。
离教堂门几码处,萨曼莎·莫里森在丈夫身边等着。她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白色天空,心里想着多少阳光照到云层背面就被反射回去,白白浪费了。她坚决不从硬石板小道上退下去,不顾有多少老太太被挤下草地,脚踝被露珠冻得冰冷。如果她也下去,那漆皮高跟鞋肯定会陷进柔软的泥土里,脏兮兮、泥泞泞。
每当有熟人打招呼,迈尔斯和萨曼莎都会高高兴兴地回礼,可他们俩之间却一句话也不说。昨晚两人刚吵过一架。好几个人问起莱克西和莉比,因为她们一般周末都会回家,可是昨天两个女孩都去了朋友家过夜。萨曼莎知道迈尔斯对她们的缺席很是遗憾,因为他喜欢在公众面前摆出一家之长的派头。她想,说不定一时兴起,他还会命令她和孩子们跟他一起摆姿势照个相,印在选举宣传单上。真要那样,她可会把自己的意见坦诚相告,想想就很过瘾。
她看得出来,他对葬礼的安排吃了一惊。不用问,他一定很遗憾没能在接下来的仪式中捞得一个明星角色,不然真是拉开选举大幕的最佳机会啊,观众这么多,个个都可能为他的魅力折服而投出一张选票。萨曼莎暗暗记下,一定得找个合适的场合针对这一失掉的机会来上一番冷嘲热讽。
“加文!”迈尔斯一看见那个熟悉的金头发长条形脑袋就喊。
“噢,嗨,迈尔斯。嗨,萨曼莎。”
加文的黑色领带衬在白衬衫上,很耀眼。他的浅色眼睛下方有紫色眼袋。萨曼莎踮起脚尖欠身向他靠去,让他没法不吻一吻她的脸颊,吸进她麝香味的香水气息。
“人真多,是吧?”加文环顾四周,说。
“加文是抬棺人。”迈尔斯告诉妻子,语气就像宣告一个不太聪明的小孩因为努力而得到一张书券的奖赏。实际上,听加文说获此殊荣时他还真有些吃惊。他曾模模糊糊地设想过,自己和萨曼莎也许会被奉为贵宾,毕竟他们曾经守在巴里临终的床前。假如玛丽或者她身边的谁请他迈尔斯诵读一段经文,或者致辞几句,表示感谢他在巴里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扮演的重要角色,那也算是一种善意的姿态,萨曼莎故意不对加文入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奇。
“你和巴里关系挺好的,是不是,加文?”
加文点点头。他有些战战兢兢,不太自在。昨晚睡眠非常糟糕,他一早就从噩梦中惊醒,先是梦见棺材从自己肩上滑落,巴里的尸体滚到教堂地上,后又梦见睡过了头,错过葬礼,等他赶到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时,只见玛丽孤身一人站在墓园里,脸色苍白,怒不可遏,尖声责怪他把一切都毁了。
“我连自己该站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一边四下里扫视一圈,一边说,“从来没干过这个。”
“没什么大不了的,伙计,”迈尔斯说,“只有一个要求而已,真的。别掉下什么东西来。呵呵呵。”
迈尔斯女里女气的笑声和他说话的低沉嗓音很不相称。加文和萨曼莎都没笑。
科林·沃尔从人群中走来。庞大的身躯,奇怪的步态,额头又高又鼓。看到他,萨曼莎总忍不住想起弗兰肯斯坦⑤的怪物。
⑤原文Frankenstein's monster,《弗兰肯斯坦》为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一八一八年创作的小说,被视为全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小说中那位疯狂的科学家亦成为科幻史上的经典,“弗兰肯斯坦”一词后来常被用以指代怪物或顽固的人。
“加文,”他说,“你在这儿呢。我想我们最好站到人行道上去。他们过几分钟就到了。”
“对,好。”收到走开的命令,加文舒了一口气。
“科林。”迈尔斯叫道,还点了点头。
“嗨,你好。”科林说。他慌里慌张地回了个礼,转身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这时又起了一阵新的骚动,萨曼莎听到霍华德的大嗓门:“请让一让……对不起……我们要去找家里人……”人群往两边分开,免得碰到他的大肚子。霍华德出现了,大得吓人,身上裹着天鹅绒大衣。雪莉和莫琳紧随其后。雪莉一身深蓝,干净端庄,莫琳骨瘦如柴,活像一只吃腐肉为生的鸟,戴着垂下黑纱的帽子。
“嗨,嗨,”霍华德一边说,一边在萨曼莎脸颊上结结实实亲了两下,“萨咪,你怎么样?”
她的回答被吞没在随即而起的大规模骚动中。大家纷纷从小道上往两旁退,不过也还不忘抢占有利地形:离教堂门近的位置谁也不愿放弃。人群分作两股,熟悉的面孔遥遥相望,就像一颗颗散开的果仁。萨曼莎发现了贾瓦德一家,万白丛中一点棕。维克拉姆穿着黑色西装,帅得离谱,帕明德则身着纱丽(她怎么穿这个?难道不知道这正中霍华德和雪莉之流的下怀吗?),她身边站着矮脚鸡一样的特莎·沃尔,身穿灰色外套,纽扣处绷得紧紧的。
玛丽·菲尔布拉泽领着孩子们沿着小道走向教堂。玛丽脸色极度苍白,看上去瘦了好几磅。六天能轻这么多吗?她一手牵着双胞胎里的一个,另一只手臂环住小儿子的肩膀。最大的弗格斯跟在后面。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柔软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亲戚们跟在玛丽和孩子们身后,整个队伍跨过门槛,好像被昏暗的教堂吞噬。
众人马上也都朝门口拥去,一时间竟堵塞住了,好不尴尬。莫里森一家跟贾瓦德一家挤在了一起。
“你先请,贾瓦德先生,老爷,你先请……”霍华德嗓音隆隆地说,还伸出一条胳膊,护佑医生头一个走。他又利用自己的庞大身躯挡住其他人,自己跟着维克拉姆走了进去,两家人都跟在后面。
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的走廊铺着长长的品蓝色地毯。穹顶上金星闪耀,铜箔反射出顶灯的光芒。彩色玻璃窗花色繁复,令人惊叹。正殿中央,诵读使徒书信的一侧,圣弥格尔从最大的一扇窗户探身望向下界,肩膀两侧生出天蓝色的翅膀。他一手高举宝剑,一手紧握两把金尺。一只穿便鞋的脚踩在身躯挣扎、肩生蝙翼的撒旦背上,撒旦浑身黑灰,拼命想要站起身来。圣人的表情自在平静。
霍华德走到和圣弥格尔平行处,停下了脚步,示意家人坐进左边的长凳。维克拉姆则右转坐在对面。莫里森一家和莫琳鱼贯而入落位坐好,霍华德还在品蓝色地毯上稳立不动,等帕明德走过身边时,对她说:
“太可怕了,这个。巴里。真是令人震惊。”
“是的。”她回答,露出嫌恶他的表情。
“我一直觉得这种长袍子看上去很舒服,是不是?”他朝她的纱丽点点头,又加上一句。
她不回答,而是在贾斯万身边坐下。霍华德便也落座,像一个巨大的塞子,把家人牢牢封在里面,万夫莫开。
雪莉双目肃穆地盯着膝头,双手合掌,状似祈祷。其实她正侧耳聆听霍华德和帕明德关于纱丽的几句对话。雪莉和帕格镇其他一些人一样,对于牧师老宅的命运颇感可惜。这幢宅子多年以前是修给高教会派教区牧师住的,牧师蓄着络腮胡子,还有一班围裙浆得笔挺的仆人,现在这里居然住进了一家子印度教徒(雪莉从来搞不清贾瓦德一家到底信什么教)。她想,要是她和霍华德去庙里或者清真寺——或者贾瓦德一家做礼拜的其他什么地方,一定会被要求遮住脑袋,脱掉鞋子,还有别的各种把戏,否则别人就会抗议。可是帕明德却可以罩着纱丽大摇大摆地上教堂来。她又不是没有正常的衣服,平时每天上班不都穿着吗?如此的双重标准令雪莉义愤填膺。那女人就没想对他们的宗教表现出一点敬意,说远一点,对菲尔布拉泽也是。她不是应该很喜欢菲尔布拉泽的吗?
雪莉松开两掌,抬起头来,注意力转向身边走过的人群,以及献给巴里的花束有多少、有多大。有些花束在圣体护栏前高高垒起。雪莉认出议会送的那一束,那是她和霍华德组织筹款买的,传统样式的一大束花,扎成圆圆的一圈,花都是蓝色和白色,这正是帕格镇纹章的颜色。他们的花和其他所有的花圈一样,在一束扎成真桨大小的花桨面前黯然失色。花桨是女子划艇队送的。
苏克文达从座位上扭头寻找劳伦坐在哪儿,花桨就是她那会花艺的妈妈扎的。她想跟劳伦做个手势,表示自己看到了花桨,并且很喜欢。可是人群太密了,实在找不到劳伦的踪影。苏克文达虽然很悲痛,可是看到大家落座时纷纷侧目,示意彼此看那花桨,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自豪。八名队员里有五个凑了钱。劳伦告诉苏克文达她吃午饭时找到克里斯塔尔·威登,并且只身面对她那一群坐在报刊亭旁矮墙上抽烟的狐朋狗友,任凭他们奚落讥笑。她问克里斯塔尔要不要也凑个份子。“好,我也凑一份,没问题。”克里斯塔尔是这样说的。可是她到底也没给钱,所以卡片上没有她的名字。苏克文达也没看见克里斯塔尔来出席葬礼。
苏克文达的内心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左臂隐隐作痛,每动一下,还总袭来一阵针刺般的感觉,疼痛反而抵消了内心的悲伤。何况穿着黑色正装、眼露凶光的肥仔·沃尔离得很远。两家人在墓园里短暂相遇过,他连瞧也没瞧她。大概是两方父母都在,他不得不有所收敛,就像有时候安德鲁·普莱斯在场,他也会有所收敛一样。
昨晚夜深时分,不知名的网上敌人给她发来的是一张黑白图片,上面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裸体小孩,浑身都是柔软的黑色毛发。她早上为参加葬礼梳洗穿衣时才看到,赶紧删除。
上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她记得仿佛已是前世。那时还没有任何人对她嗤之以鼻,她就坐在这座教堂里,好几年都无忧无虑。圣诞节、复活节,还有丰收节,她满心欢喜地唱起赞美诗。她一直喜欢圣弥格尔,喜欢他前拉斐尔派的秀气俊美脸庞,喜欢他金色的卷发……可是今天早上,她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出了不同。看着他脚踩拼命挣扎的黑色魔鬼,她觉得他若无其事的平静表情里藏着阴险自大。
长凳已经坐满了。运气欠佳的悼唁者还在往里走,灰尘弥漫的空气里因为有了他们压低的交谈、回响的脚步和衣服窸窣声,而显得稍微有了生气,他们走到教堂最后边,站在左面的墙角。有些人心存侥幸,踮脚眺望走道两边,看看长凳上会不会偶尔还空着一两个位子。霍华德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直到雪莉拍拍他肩头,低声说:“奥布里和茱莉亚!”
霍华德一听此言,立马转过身体,挥舞着葬礼仪式安排单招呼弗雷夫妇。他们踏着走道地毯步履轻快地走来。奥布里高高瘦瘦,开始有了些秃顶的迹象,穿着黑色西装,茱莉浅红色的头发挽在脑后,盘成一个假髻。霍华德吩咐家人起身,往里挪了几个位子,好让弗雷夫妇坐得宽敞舒服。他们微笑着对他表示感谢。
萨曼莎夹在迈尔斯和莫琳中间,挤得要命。她感到莫琳尖尖的髋骨直戳进她的肉里,另一边,迈尔斯裤兜里的钥匙也硌得她生疼。她很恼火,想为自己争取一厘米的空间,可是不管迈尔斯还是莫琳也都无处可退。她只好双目直直看向前方,报复似的想维克拉姆。上次见面已是几个月以前,他的英俊迷人却没有消减一分。他在人群中是那么耀眼,帅气得无懈可击,有些傻气,让人忍不住想笑。他的双腿修长,肩膀宽阔,衬衫扎进裤腰里,腹部平坦,配上睫毛浓密的黑眼睛,和帕格镇其他男人相比,他简直就像一个神。迈尔斯前倾着身子跟茱莉亚·弗雷低声说笑,钥匙扎得萨曼莎大腿生疼,她幻想维克拉姆撕开她身上的藏青色裹裙。想象中,她没有穿配套的贴身背心,深深的峡谷暴露无遗……
调音器吱吱嘎嘎响起来,人群安静了,只余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人们纷纷转过头去。棺材正沿走道抬来。
抬棺人搭配得很有问题,简直有些喜剧效果:巴里的两个哥哥身材都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可是后面的科林·沃尔却足有六英尺两英寸,所以棺材后部明显比前部高得多。棺材也不是用磨光的桃花心木做的,而是用柳条编成的。
这不就是个野餐篮吗?霍华德心想,觉得简直荒唐。
柳条篮子经过时,许多人脸上都掠过惊奇的神情。不过有些人已经提前知道棺材会是这样了。玛丽告诉特莎(特莎又告诉了帕明德)材料是长子弗格斯选的。他觉得柳条好,因为是可持续性的林木,生长迅速,所以对环境比较有利。弗格斯对一切绿色的、生态环保的东西都抱有极大的热情。
比起大多数英国人用来盛放尸体的结实木棺,帕明德更喜欢这个柳条筐,喜欢得多。她的祖母总是有一种出自迷信的害怕,怕灵魂被困在沉重牢固的东西里,英国人用钉子把棺盖钉实的做法,总让她感到心痛。抬棺人把棺材放在铺了锦缎的停棺架上后便退下了,巴里的儿子、哥哥、姐夫都回第一排坐下,科林一个人步履跌撞地回到家人中间去。
有两秒钟,加文举棋不定。帕明德看出来,他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唯一的选择好像是在三百人的注视下沿着走道原路返回。不过一定是玛丽做了个手势给他,所以他一闪身,脸绯红,钻到第一排巴里母亲身边坐下。帕明德一共只跟加文说过一次话,还是给他做衣原体治疗的时候。打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面对面过。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耶稣说,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听上去,牧师似乎并没有细究自己口中吐出字句的意义,而只是在斟酌吟诵的腔调,仿如歌唱,韵律分明。帕明德对他的风格已经稔熟,因为和圣托马斯小学其他家长一起参加了好多年圣诞颂歌会。尽管熟悉,她面对头顶上那脸庞雪白、俯视众人的战士般的圣人仍然极不自在,还有教堂里四处的黑色木头、硬座长凳、镶着宝石的金色十字架、异域风格的布道坛,以及挽歌的旋律,这一切都让她感觉凄冷不安。
于是她不再听牧师自我沉醉的嗡嗡声,转而再一次回想起父亲。她曾经透过厨房窗户看见他,仰面躺着,一旁她的收音机在兔笼顶上奏着音乐。她和母亲、姐姐逛服装店的时候,父亲也会这样一躺就是两个小时。她似乎还能感觉到摇父亲时,隔着热乎乎的衬衫触到的他的肩膀:“爹地,爹地。”
达山的骨灰,他们撒进了伯明翰那条悲伤的小河——里河。帕明德还记得灰蒙蒙的河面,在六月多云的那一天。灰白的粉末如雪花一般从身边飘走。
管风琴发出低沉的琴声,音乐响起。她和大家一同起立。一眼看到尼安和西沃恩的后脑勺,姐妹俩都长着泛红的金色头发。达山离开他们时,她也是这个年纪。帕明德心里涌起一股温柔的感情与一阵剧痛,还有一种复杂的渴望,她想握起她们的手说,她都懂,都懂,都能体会……
天已破晓,就像第一个清晨……
加文听到这一排有人在以高音歌唱:是巴里的小儿子,他还没到变声期。他知道这首圣歌是德克兰选的。这又是玛丽挑出来与他分享的葬礼可怕细节之一。
他觉得葬礼比他之前所想的还要可怕,简直就是一场残酷的考验。倘若棺材是木质的,那还好一点。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能感觉到那轻飘飘的柳条匣里巴里的尸体,实在恐怖。他身体的重量让人心惊。抬棺走过走道时那些自以为是、目不转睛的观众啊,他们到底懂不懂他肩上扛着什么?
接下来是另一个胆战心惊的时刻:他意识到没人给他预留座位,所以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原路折返,没入站在后排的人群……然而他却受到召唤,不得不去第一排就座,大有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这就像坐在过山车的头一排,每个突然转弯、大幅倾斜,受到的冲击都是首当其冲。
他坐在那儿,离西沃恩的向日葵只有一尺之遥。向日葵的脑袋足有一口炖锅盖儿那么大,躺在一大捧苍兰和萱草中间。他心里希望凯跟他一起来了。这想法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倘若有人跟他一起,给他留一个座位,就能给他莫大的安慰。他之前哪里想到独自一人来出席,会是这样一副如同私生子般的可怜模样。
圣歌终了。巴里的哥哥走上前去致辞。加文想不通他怎能说得出话,巴里的尸体可就躺在面前,在那一棵向日葵(从一颗葵花籽种起,长了好几个月)底下啊。他也想不通玛丽怎能那样安静地坐着,头微微弯下,似乎在注视交错放在膝上的手。加文心里暗自导演台上人的演讲,免得被哀歌的情绪浸透。
他就要讲巴里遇见玛丽的故事了,只等说完小时候这一段儿……快乐的童年,玩耍作乐,没错,没错……来吧,往下讲……
之后人们还要把巴里再搬上车,送到亚维尔,安葬在那里的墓地,因为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小小的墓园二十年前就满了。加文想象着再度在众人的注目下把那柳条棺材放进坟墓里。跟那相比,扛着棺材进出教堂就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双胞胎里的一个哭起来了。加文用眼睛的余光看见玛丽伸出手来握住女儿的手。
快点说吧,无论是出于什么该死的理由,快点说。
“我想,说巴里是一个了解自己心灵的人,恐怕一点也不为过。”巴里的哥哥用沙哑的嗓子说。他讲到巴里小时候淘气的故事时,已经赚取了几次笑声。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很紧张。“他二十四岁时,我带他去利物浦参加无女伴周末晚会。刚到的那天晚上,我们就离开宿营地奔赴酒吧。吧台后站着老板的女儿,还是个学生,金发碧眼,非常美丽,她是星期六晚上来酒吧给父亲帮忙的。结果巴里一整晚都靠在吧台那儿,跟她找话聊,聊得她父亲都使唤不动她,差点要发火。巴里还假装不认识角落里那一帮小混混。”
台下稀稀疏疏有人笑。玛丽的头垂得更低,一手拉着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回到帐篷里,他就告诉我他要娶那个姑娘。我心想,等等,喝醉的难道不是我吗?”听众中又传来几声笑。“第二天晚上巴里又把我们拖进了那个酒吧。等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明信片寄给那姑娘,告诉她下个周末他会再去。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巴里是个识宝的人,我相信只要认识这对夫妻的人都同意。后来他们有了四个可爱的孩子:弗格斯、尼安、西沃恩和德克兰……”
加文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尽量对巴里哥哥的话充耳不闻。他琢磨着,假如死的是自己,他的哥哥会怎么发表悼词呢?他没有巴里那样的运气,感情经历说不成一个如此美好的故事,从来没有走进酒吧就发现一个完美的太太人选站在吧台后面,金发碧眼,温柔微笑,还准备给他倒上一扎啤酒。没有。他曾经有过丽莎,可丽莎从来不觉得他这个男人值半文钱,七年不断升级的战争,最后以一拍两散告终。之后几乎连空窗期也没有,就跟凯搅到一起。可是凯缠得太紧,太过主动,着实吓人。
尽管如此,他待会儿还是准备打电话给她,因为经历过这么一场浩劫,他实在无法忍受孤身一人回到空荡荡的小屋里去。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葬礼多可怕,多紧张,还会说他多么希望有她作陪。这样一来,吵架的阴影准会一扫而光。他今晚不想孤孤单单。
往后两排的座位上,科林·沃尔正在呜呜咽咽地哭泣。抽噎声虽小,但旁人也能听得见。他拿一张大手绢包着脸,手绢已经湿了。特莎的手搭在他腿上,温柔地给他安慰。她脑子里也全是巴里。回想起自己多么依赖巴里的帮助才能好好照顾科林,回想起一同放声大笑时的慰藉,回想起巴里是多么精神蓬勃又慷慨大度。她眼前清晰如昨地浮现出他的身影,个子不高,脸色红润,在最后一次派对上跟帕明德跳起摇摆舞。回想起他模仿霍华德·莫里森对丛地破口大骂的样子,也回想起他颇有技巧地劝科林只把肥仔的举动当做青少年的正常行为,而不要以为他是要反社会,这样的口才是唯巴里独有的。
特莎不敢想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离开对身边这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不敢想他们要如何面对他留下的突兀空白。让她害怕的还有科林对逝者许下了一个无力实现的诺言,而且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想要与玛丽攀谈几句,可是玛丽却有多不喜欢他。与平常一样,特莎的忧虑与伤心之外还掺杂着对肥仔的担心,如同一只毛茸茸的小蠕虫在心里直挠。怎样才能避免跟他正面冲突,怎样才能劝他一同去观看巴里下葬,或者若是他不去,怎样才能让科林不觉察——说起来,若真能这样倒更省心。
“接下来我们将以一首歌结束今天的仪式。歌是巴里的女儿尼安和西沃恩选的,对她们和她们的父亲都有特殊的意义。”牧师说,措词和语气让人感到他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撇清了关系。
藏起来的音箱突然鼓点阵阵,教堂里的人们几乎惊得跳了起来。一个美国口音念道“啊哈啊哈”,紧接着Jay-Z开始说唱:
好女孩变坏啦—— Good girl gone bad—
来——三——步 Take three —
开始 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 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 Let it rain, I hydroplane int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 Comin'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
有人以为是放错音乐了,霍华德和雪莉感到大失体统,面面相觑。可是既没人按暂停键,也没人跑下走道来大呼抱歉。紧接着一个性感有力的女声开始唱:
我心在你手 You have my heart
永无咫尺遥 And we'll never be worlds apart
纵然见你只在书页 Maybe in magazines
可你总是我的星辰…… But you'll still be my star ...
抬棺人又把柳条棺材沿着走道往回抬,玛丽和孩子们紧随其后。
……大雨让天地倾覆 ...Now that it's raining more than ever
彼此仍在身旁 Know that we'll still have each other
我的伞下有你 You can stand under my umbuh-rella
我的伞下有你 You can stand under my umbuh-rella
大家依次往教堂外走去,小心自己的脚步不要踩成了这首歌的节奏。
2
安德鲁·普莱斯握着父亲变速自行车的龙头,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出车库,生怕不小心擦刮到一旁的汽车。下石阶过铁门的时候他把车扛了起来,等到了小道上,才单脚踩着踏板,滑出好几码,另一条腿跨过车座骑起来。他往左一拐,飞快地转到陡得让人眩晕的坡路上,不捏刹车,任凭车速愈来愈快,朝帕格镇冲去。
灌木篱墙和天空似乎融为了一体,风像马鞭一样抽过他干净的头发,刺痛了刚刚洗好的脸,他想象自己是在室内赛车场里骑车。骑到菲尔布拉泽家的楔形花园旁边,才捏了捏刹车,因为几个月前就在这个急转弯处,他因为车速太快而摔倒过,牛仔裤摔破了,半边脸满是擦伤,只好立马掉头回家。
他借助惯性往前滑行,单手扶着龙头,上了教堂街,又享受了一回冲下坡的速度感,虽然不如刚才刺激。看见人们在教堂外把一个棺材往灵车上抬,大群身着黑衣的人从沉重的木门里走出,他轻轻捏了一把刹车,然后拼命踩踏板,拐过街角,直到再也看不见这一切。他不愿看见肥仔从教堂出来,身旁跟着悲痛欲绝的鸽笼子。肥仔身上穿的会是那套便宜的黑色套装,昨天的英语课上,他还带着半是搞笑半是轻蔑的神情细细描述过一番。这时碰见他,就简直是撞见朋友丢脸。
安德鲁慢悠悠地骑过广场,一手把飘到脸上的头发往后拢,心里琢磨着,不知清冷的空气对紫红的青春痘会有什么作用,也不知抗菌洗面奶能不能让痘子看起来不那么张牙舞爪。他在心里默念自己编的故事:刚从肥仔家来(挺逼真的,为什么不呢),所以霍普街就是去河边最快的捷径,与从第一条支路横穿过去耗时相当。这样盖亚·鲍登就没理由以为他骑过来是专程为了看她(假使她正好往窗外望,正好看见他骑车经过,并且正好认出车上是谁的话)。安德鲁并没指望能有机会跟她解释自己怎么会骑到她住的这条街来,不过他还是把自编的故事掖在心里,因为有备而来,至少能让他焕发出若无其事的超脱感,这样比较酷。
其实他就是想来探探她家住哪栋房子。其实他已经两次趁周末骑到这条梯田似的小街上来过,不过还是没弄清圣杯究竟藏在哪一幢小楼里。坐在校车里透过脏兮兮的车窗鬼鬼祟祟侦察到的结果,也只有她住在门牌号是双数的右手边。
他转过街角,竭力摆出镇定的样子,装作一个抄近道慢慢骑车去河边的人,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中,不过万一碰上同学,也十分乐意打个招呼。
她在。就在人行道上。安德鲁的腿还在不停地做机械运动,可是根本感觉不到脚下的踏板,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骑着这么细细的两个轮胎,还保持着平衡,真是奇怪。她正低头在皮包里翻东西,铜褐色的头发垂在脸旁。她身后房门微开,门牌号是10。黑色T恤是短款的,露出一截腰来,下面穿着紧身牛仔裤,扎宽皮带……正当他从她身边骑过时,她关好门转过身来,头发从美丽的脸庞滑回脑后,她清清楚楚地叫道:“噢,嗨!”带着她的伦敦音。
“嗨!”他也说。腿还在一刻不住地蹬。骑出了六英尺,十二英尺。为什么不停车!慌乱让他一直往前,头也不敢回,转眼已经骑到了街尽头。千万别他妈摔下来呀!他转过街角,惊魂未定,至于把她甩在身后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沮丧,也简直想不明白。
见他妈的鬼。
他一直骑到帕格山脚下那片树林。河水透过树木的空隙,闪着粼粼的光芒。可是他的眼中只有盖亚的影子,就像霓虹灯烙在视网膜上。窄路变成了只够一人通过的土路,河面吹来的轻风抚摸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早已一片绯红,因为一切只在倏忽之间。
“我操!”他对着新鲜的空气和无人涉足的小径大喊。
他翻来覆去地品味刚刚无意间获得的宝藏,无比兴奋:她完美的身体,在紧身牛仔裤和有弹性的棉T恤下呼之欲出;身后的小楼门牌号是10,挂在简陋的蓝色复合板门上;“噢,嗨”脱口而出,十分自然——那么他的脸一定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记。这可是与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庞相连的一颗脑子啊。
自行车在露出卵石的粗糙地面上颠簸不停。兴奋不已的安德鲁直到快要失去平衡时才翻身下车。他推车走过树木的间隙,来到狭窄的河岸边,把车就势放倒在地,让它躺在一株株木本银莲花之间,盛开的白色花朵就像一颗颗小星星,上次来时,还一朵也没开呢。
他刚开始借自行车那一阵,父亲常常告诫说:“进商店的时候要锁车。我警告你啊,如果车给偷了……”
可是链条不够长,哪棵树上也拴不了。况且,离父亲越远,他就越不怕。安德鲁一边继续回味那截平坦光滑的腰,还有盖亚精致的脸庞,一边大步走到河岸与山体相接的地方,山在这里被河水冲刷,像一面土石嶙峋的悬崖,突出在湍急的河水上。
河岸最窄处遍是碎石,又湿又滑。假如你的脚已经比初次来时长大了一倍,那么唯一的走法就是侧身而行,脸贴山壁,紧抓树根和岩石。
河水和湿土的气味扑面而来,润润的,绿绿的,这味道安德鲁再熟悉不过了。踩在土和草覆盖的窄窄河岸上,双手在山壁上摸索岩石和罅隙,这种感觉同样熟悉。这块秘密的所在,是他和肥仔十一岁时发现的。当时他们都明白所做的事再危险不过,大人肯定不会允许——之前警告他们不准靠近这条河的禁令还少吗?两个人都很害怕,可又不肯让对方知道,只好紧紧贴着危机四伏的山崖往前挪,双手紧紧抓住突出的岩石,到最窄处,还死死拽住对方的T恤。
多年来熟能生巧,安德鲁虽然心不在焉,却仍然像螃蟹一样挨着岩壁前行,任凭湍急的河水在脚下三英尺处奔涌。他灵巧地一蹲,再一个闪身,就钻进了多年前发现的那个山洞。当时,这个山洞简直像上天奖赏他们冒险精神的礼物。现在他已经无法在里面站直身子,可是这块比双人帐篷稍大的空间毕竟还容得下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肩并肩躺下,听脚下流水汩汩,望着三角形的洞口框出的那一方天空,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
头一次来时,他们拿树棍在墙上戳来捅去,可终究没有发现一条通往上面修道院的秘密小道。但两个人单枪匹马找到这样一处匿身之所,已让他们着实得意了一阵,并且发誓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安德鲁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庄重发誓的场景,好像还吐了唾沫、赌了咒。那时他们叫它山洞,可是如今,这儿已被改称为鸽笼子眼儿好长时间了。
小小的空间里充满泥土的气息,虽然倾斜而下的洞顶是石头的。洞里有一道深绿色的水痕,说明这儿过去曾经被淹过,不过尚未没到洞顶。地上扔满了他们抽完的烟头,还有纸板烟嘴。安德鲁坐了下来,双腿垂在洞口,脚下便是浑浊的绿色河水。他从夹克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这是用最后一点生日礼金买的,因为零花钱已经被掐断供给了。他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重新回味起与盖亚·鲍登美妙的邂逅,竭力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蜂腰、翘臀,T恤和皮带之间一截奶油般滑腻的皮肤,饱满的宽宽嘴唇,“噢,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不穿校服的样子。她一个人挽着皮包,是要去哪儿?星期六一早,帕格镇有什么可做?说不定是要赶车去亚维尔?从他视线消失之后,她会去干什么?女性的秘密,是哪一种攫走了她?
然后他又第一百次问自己,如此美好的躯壳之中,究竟有没有可能只住了一颗庸常的灵魂。这个问题只因盖亚而起,在惊鸿一瞥地首次看见她之前,他从来没想到过身体和灵魂会不会两相独立这件事情。即使是在想象她的乳房什么形状,摸起来感觉如何时——他只是透过略有些透明的校服衬衫看到她的白色胸罩——他还是拒绝相信她的魅力仅仅止于肉体。她的一举一动都深深打动着他,仿如他最喜爱的音乐。让这举世无双的身体轻盈灵动的灵魂,一定也与众不同吧?若不是为了盛装更加珍贵的东西,自然怎会造出这样一具容器?
女人裸体什么样子,安德鲁是知道的,因为肥仔那间阁楼卧室里,电脑上是没装家长监控软件的。但凡能找到的免费黄色图片,他们都一起探索过了:剃光的阴户;掰开的粉红阴唇,里面是幽深的洞穴和缝隙;撅起的屁股,露出千层万叠的肛门;涂着厚厚口红的嘴淌下精液来。还有一种惊险感往往会令安德鲁的兴奋加剧,那就是直到沃尔太太在楼梯半中央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们才会惊觉她马上要进来了。看到特别诡异的场面,他们的笑声简直要掀翻屋顶,有时候安德鲁也分不清究竟是兴奋还是恶心(皮鞭和鞍头、制服、绳索、丝袜,还有一回,一种带螺钉的玩意儿,还有肉里刺出的针,那女人的脸都僵住了,惨叫不绝,这个特写镜头,连肥仔都没笑出来)。
他和肥仔一同成为了硅胶隆胸的鉴定家,那些胸个个都大得吓人,浑圆紧绷。
“塑料的。”他们坐在显示屏前,其中一个会正儿八经地发言,身后的房门插了插销,防止肥仔的父母突然闯入。屏幕上的金发女郎跨骑在体毛浓密的壮汉身上,高高举起双臂,棕色乳头的巨乳挺立在窄窄的胸腔前,就像两个保龄球,两边的底下各有一道细痕泛着亮光,那便是硅胶植入的地方。想都想得出来摸上去手感如何:结结实实,就像皮肤下埋了足球一样。安德鲁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天然的乳房更性感的东西,柔软绵密,说不定还颇有弹性,乳头(但愿)硬硬的,正好形成对比。
夜深人静时,这些图像就和现实生活中的女生融为一体,还加进了靠得够近时透过衣服的那一小点触感。尼安是菲尔布拉泽家双胞胎姐妹里容貌稍逊的一个,可是圣诞节迪斯科舞会时,在闷不透风的剧场里,她可比妹妹更热情一点。他们在黑暗角落里,借着发霉的幕布半遮半掩,贴面抱在一起,安德鲁把舌头伸进她嘴里。他的手一直进攻到她胸罩带子那儿,但再也无法前进,因为她不住地躲闪。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知道在外面的夜色中,肥仔可比他更进了一垒。现在他的脑子里全是盖亚的影子,悸动不已。她既是他所见过最性感的女孩,也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的源泉。有时候,音乐中的和弦变了,或是节奏变了,会让他的内心一阵颤抖,而盖亚·鲍登竟有同样的力量。
他用烟蒂点燃下一根烟,把烟蒂丢进下面的流水中。听见一阵熟悉的窸窣声,欠身一看,正是肥仔,穿着葬礼正装,沿着山壁横行而来,到最窄处两手攀壁,直奔安德鲁坐处。
“肥仔。”
“汪汪。”
安德鲁挪挪腿,给肥仔腾出地儿来,让他好爬进鸽笼子眼儿。
“他妈的。”肥仔爬进来,说。他样子古怪,活像只蜘蛛,黑色套装衬得他的长腿长手更加瘦削。
安德鲁递过一根香烟给他。肥仔老是像站在风口一样点烟,一手护着火苗,眉头微皱。他抽了一口,朝鸽笼子眼儿外面吐出一个烟圈,伸手把灰色的领带拉松。他穿这一身衣服看上去比平时老成,而且居然少了几分傻气。膝盖和袖口都在来山洞的路上沾了泥土。
“你要是看到了,准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基友。”肥仔又狠狠抽了一口,说。
“鸽笼子很伤心吧,是不是?”
“伤心?他精神都要失常了!哭得简直都要背过气去。比那个狗屁寡妇还糟糕。”
安德鲁大笑起来。肥仔又吹出一个烟圈,揉了揉他那大得比例失调的耳朵。
“我提早溜出来了。人还没埋下去呢。”
他们默默地抽着烟,有一分钟谁也没说话,都望着外面浑浊的河水。安德鲁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琢磨着那句“提早溜出来”,心想相比之下,肥仔自己能做主事的可真多。而他和自由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西蒙:在山顶小屋,有时仅仅是因为出现在西蒙面前,就可能招来一通责罚。哲学和宗教课上的一个话题曾经让安德鲁浮想联翩:古代的天神总是无缘无故就大发雷霆、乱伤无辜,而刚刚进入文明时代的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去安抚天神的愤怒。等他学到公平这个词,又思考过究竟什么才是公平:父亲是一位异教神,母亲是主持仪式的女祭司。她想要参透他的意志,平息他的怒火,屡败屡试,直面一切,却固执地相信她的神内心是宽宏大量、通情达理的。
肥仔把头倚在鸽笼子眼儿的石壁上,朝着洞顶吐烟圈。心里琢磨着要讲给安德鲁听的那件事。整个葬礼进行中,父亲在旁边捂着手帕抽抽搭搭的时候,他都在排练话要怎样开头。肥仔迫不及待要把事情讲出来,几乎快要无法自制。不过他已经暗下决心,不能轻易一股脑儿全部倒出。对于肥仔来说,说出这件事与做了它差不多同样重要。他可不愿安德鲁以为他一路小跑过来,是专门为了逞这口舌之快。
“你知道菲尔布拉泽在议会留了个缺吧?”安德鲁说。
“知道啊。”肥仔回答,安德鲁主动开腔打发冷场的时间,他高兴还来不及。
“西饼说他要竞选那个职位。”
“西饼要竞选?”
肥仔对着安德鲁皱起了眉头。
“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
“他觉得菲尔布拉泽一直从某个承包商手里拿回扣。”安德鲁是某天早晨听见西蒙在厨房跟鲁思谈到这事儿的。一切就都得到解释了。“他也想捞一把。”
“不是巴里·菲尔布拉泽,”肥仔一边往地上弹烟灰,一边大笑起来,“也不是我们教区的议会。那个人叫什么菲尔立,是亚维尔的。以前还是温特登的校董呢。鸽笼子可吓了一跳。报社还请他做点评什么的。这个菲尔立算是玩儿完了。西饼难道不看《亚维尔公报》?”
安德鲁瞪眼望着肥仔。
“我就知道他会闹这种笑话。”
他把烟头在泥地上摁熄,为父亲白痴一样的行为感到尴尬。西蒙攀错树枝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远离镇上所有的人,对他们的喜怒哀乐不屑一顾,躲在山顶的小房子里离群索居,沾沾自喜,然后道听途说得来一点错误消息,便蠢蠢欲动,置全家的脸面于不顾。
“不老实得很,西饼,对吧?”肥仔说。
他们叫他西饼,因为这是鲁思对丈夫的昵称。肥仔去安德鲁家喝茶的时候听她叫过一次,从此他嘴里的西蒙就再也没了别的名字。
“没错,不老实。”安德鲁说。他心想如果告诉父亲他把人和议会都搞错了,会不会使他回心转意,不再继续参选。
“说来也巧,”肥仔说,“鸽笼子也想参选。”
肥仔从鼻孔里呼出一口烟,瞪着安德鲁头顶岩石的缝隙。
“那么选民是会投票给王八蛋,”他说,“还是投给蠢瓜呢?”
安德鲁笑了。没什么比听肥仔叫他爸爸王八蛋更让他开心的了。
“现在我们来换个玩法。”肥仔说,嘴里叼着烟,拍拍屁股,虽说他知道信封其实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给,”他一把抽出来,打开封口,给安德鲁看里面装了什么:一粒粒胡椒大小的荚果,和皱巴巴的茎叶混在一起。
“仙麻,那个是。”
“什么东西?”
“大麻没受精,叶尖和嫩芽就是这玩意儿,”肥仔说,“专门为你吸得高兴搞来的。”
“和一般的大麻有什么不同?”安德鲁问。他和肥仔一起在鸽笼子眼儿里分享过好几坨蜡一样的大麻树脂。
“就是烟儿不大一样,大概?”肥仔回答,也摁熄了烟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纸,抽出三张薄薄的,揉在一起。
“从科比手头买的?”安德鲁问,轻轻拨了拨信封里的东西,闻了一闻。
人人都知道,买毒品,找斯凯·科比。他比他们高一个年级,正在读六年级第一学期。他爷爷是个老嬉皮士,因为种大麻上了法庭好几次。
“嗯。你记不记得,有个家伙叫奥伯的,”肥仔说,撕开一根香烟,把烟丝倒在纸上,“住在丛地。你要什么他都能搞到。来一巴掌也可以,只要你想挨。”
“谁想挨一巴掌呢。”安德鲁一边说,一边看肥仔的脸。
“喏。”肥仔说,伸手拿回信封,把仙麻洒在烟丝上。他把这混合物卷起来,舔舔烟纸边儿,黏好。把纸板烟嘴利落地插了进去,把尾部捏尖。
“漂亮。”他高兴地说。
他准备先向安德鲁引荐仙麻,作为热身,然后再公布新闻。他伸手问安德鲁要来打火机,把烟嘴衔在嘴里,点燃,若有所思地使劲吸了一口,喷出一股长长的蓝色烟雾,然后又来一次。
“唔。”他在肺里含了一口烟气,然后假扮起鸽笼子来——自从某年圣诞节特莎给他上过一堂品酒课后,他就这副腔调了。“有药草香。回味很足。后调是……我操……”
一股劲儿直冲上脑门,不过他还保持坐姿,一口气呼出来,他大笑不止。
“……来试试。”
安德鲁欠身把烟接过来,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肥仔那张平时便秘似的苦瓜脸此刻居然挂着开心不已的笑容,反差着实有趣。
安德鲁抽了一口,感到药物的力量如射线一样从肺里发散出来,将他松绑,令他放松。再来一口,大脑仿佛化作羽毛飘了出去,所有的褶皱都舒展开来,一切变得平滑、简单和美好。
“漂亮。”他学着肥仔说,听见自己的嗓音,微笑爬上脸庞。肥仔已经伸出手指迫不及待了,他把烟还给肥仔,享受这一刻的极乐。
“好,要不要听点带劲的?”肥仔一边问,一边控制不住地咧嘴笑。
“说吧。”
“昨晚我干她了。”
安德鲁差点问“谁”,不过他那迷乱的大脑总算想起来了:克里斯塔尔·威登,当然是她,克里斯塔尔·威登,还能有谁?
“在哪儿?”他问,这问题真蠢。他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肥仔仍旧穿着葬礼的套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脚对着河。安德鲁也在他身边躺下,朝着另一边。他们自从还是小孩起,在对方家里睡觉就采取这种头足相抵的姿势。安德鲁仰望着岩石嶙峋的洞顶,蓝色烟雾仍在盘旋,慢慢地卷起,他等着听肥仔细细道来。
“我跟鸽笼子和特莎说去你家了,你懂的。”肥仔说。他又把烟递到安德鲁作势要接的指间,双手扣在胸前,听自己娓娓道来。“然后搭了公交车去丛地。在奥德宾葡萄酒店外面跟她碰头。”
“就在乐购超市旁边?”安德鲁问。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个傻问题接一个傻问题。
“没错,”肥仔回答,“我们去了游乐场。池塘后面的角落里有不少树。很舒服,又很隐蔽。当时天快黑了。”
肥仔挪了挪身子,安德鲁把烟又递给他。
“进去比我想的要难点儿。”肥仔说,安德鲁却进入了催眠状态,有点想大笑,可又害怕错过肥仔嘴里每一个原汁原味的细节。“我用手指的时候她倒还湿些。”
安德鲁的胸腔里涌起一阵咯咯笑的冲动,像一股被憋住的屁,不过原地给压住了。
“挤啊挤啊,好不容易才进去。比我想象的紧。”
安德鲁看见一团烟雾喷射而出,那一定是肥仔脑袋所在的地方。
“我在里面大概十秒钟。一进去就感觉真他妈的好。”
安德鲁又压下一阵大笑的冲动,免得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戴套了。不戴更爽。”
他把烟塞回安德鲁手里。安德鲁吸了一口,琢磨起来。比想象的难进去,十秒钟就完。听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可是他还能藏着什么没说呢?他仿佛看见盖亚·鲍登为他平躺在地,不禁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好在肥仔似乎没听见。四处都是香软的幻象,安德鲁吸了一口烟,人躺在泥地上,那家伙却硬了,立起了。他周身发热,只听得几码之外河水温柔地流过。
“世上什么东西真的重要?”梦幻般的静默持续了很久,肥仔才开口问道。
安德鲁的大脑在欲海里遨游正欢,答道:“性。”
“是,”肥仔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干。重要。繁烟……繁衍种族。套子统统扔掉。繁衍!”
“好。”安德鲁大笑。
“还有死亡。”肥仔说。棺材真真切切亘在眼前,让他心里好生震动。围观的那些贪婪的秃鹫与真真切切的尸体,之间的间隔何其微薄。他很庆幸在它没入土中之前自己就抽身离开。“逃不了,是不是?死亡。”
“是。”安德鲁说。他脑海里浮现出战争和车祸的场景,电石火光间,在速度与光荣中死去。
“是,”肥仔说,“性,死亡。就这么回事,对不对?干,死。这就是人生。”
“抢着干,躲着死。”
“还有抢着死的,”肥仔说,“有的人。不信邪。”
“对,不信邪。”
又是静默,长长的。藏身之所烟雾缭绕,冰凉沁人。
“还有音乐。”安德鲁静静地说,望着蓝色的烟在黑色岩石下盘旋不去。
“对,”肥仔在另一边说,“还有音乐。”
河水一刻不停,从鸽笼子眼儿下奔流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