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免责权
7.32 出言诽谤之人可以要求享受免责权,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毫无恶意并且是出于履行社会责任。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特莉·威登已经习惯了人们离开她。第一次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次,是她母亲的离开,连声道别的话都没有,趁特莉上学时,拎着一个箱子就那么走了。
她十四岁离家出走以后,跟为数众多的社工和保育员打过交道,其中有些对她很好,但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他们照样会离开。每次新的离别都会让她心上的硬壳再结厚一层。
在收容所里,她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但十六岁的时候,她们照样分开了,生活让她们四散各处。她碰到了里奇·亚当斯,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粉红色的小家伙们,纯洁美好得不像属于这个世界,而他们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医院里那闪亮的时刻,而且是两次,都像是她自己的重生。
然后,他们把孩子从她身边拿走,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老爷车”离开了她。凯斯奶奶离开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几乎没有任何人留下。她应该早就适应了。
当玛蒂,她原来的社工,重新出现时,特莉问道:“另一个呢?”
“凯吗?她只是在我休病假的时候暂时接替一下。”玛蒂说,“嗯,利亚姆怎么样?不……我是说罗比还好吗?”
特莉不喜欢玛蒂。其中一个原因是,玛蒂没有孩子。凭什么让没有孩子的人来告诉你怎么养孩子呢,他们怎么会理解呢?严格来说,她也不能说是喜欢凯……但凯给她一种有趣的感觉,就像凯斯奶奶曾给她的感觉一样,当然,那是指奶奶叫她贱人并说不想再看到她之前……在凯身边,她会觉得——尽管凯拿着文件夹,就像其他人一样,也尽管凯也是来做案例回访的——她仍然觉得,凯是真正地在跟她对话,而不是为了那些表格。真的能感觉得到。但是,她也走了,而且她现在甚至都不会想到我们,特莉愤怒地想。
周五的下午,玛蒂告诉特莉,贝尔堂几乎肯定要关闭了。
“这就是政治,”玛蒂轻快地说,“他们想省钱,美沙酮治疗法在选区议会中并不受欢迎。况且,帕格镇想把戒毒所赶出那栋楼。本地报纸上都登了,你看过了吗?”
有时,她就用这种口气跟特莉讲话,摆出副“一根绳上的蚂蚱”的亲昵姿态,但这种聊天却又让人不快,因为它是跟质询特莉有没有按时喂她的儿子掺在一起的。不过,玛蒂这次说话时,让特莉感到不安的不是她的口气,而是她说的内容。
“关闭贝尔堂?”她重复道。
“看起来是啊,”玛蒂轻飘飘地说,“不过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好吧,尽管显然……”
特莉在贝尔堂参加过三次戒毒项目。那栋由教堂改装的老建筑,连带它蒙尘的内部、贴了隔板和宣传单的墙壁,还有装着氖灯的厕所(氖灯的蓝光让病人无法找到血管,因而无法在那里给自己注射毒品),对她来说已经变得熟悉甚至友好。最近,通过工作人员与她谈话的方式,她已经开始感觉到他们态度的转变。一开始时,他们都觉得她肯定会像前两次一样再度失败,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像凯一样跟她说话:好像他们知道,在她斑痕遍布、焦灼如灰的皮囊里,还存有一个真正的人。
“……显然,会有一些不同,但你还是可以从你的全科医生那里得到美沙酮。”玛蒂说着翻翻手中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关于特莉的全部记录。“你在帕格镇的贾瓦德医生那里注册。帕格镇……为什么跑那么远呢?”
“我揍了坎特米尔的一个护士。”特莉几乎心不在焉地说道。
玛蒂离开后,特莉在起居室里她的脏椅子上坐了很久,咬着指甲,直到流出血来。
克里斯塔尔从托儿所把罗比接回家后,特莉告诉她贝尔堂要关了。
“还没最后决定呢。”克里斯塔尔权威地说。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特莉喊道,“贝尔堂要关了,我要他妈的到帕格镇去找那个害死凯斯奶奶的贱人去要美沙酮。操他妈的,我才不去!”
“你必须去。”克里斯塔尔说。
这些天来,克里斯塔尔一直是这样:教训她的母亲,好像她,克里斯塔尔,才是这个家里的成年人。
“我他妈的哪儿都不去。”特莉愤怒地说,“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小贱人。”她又补充了后面这一句以示强调。
“要是你他妈的再吸毒,”克里斯塔尔气得涨红了脸,“他们会把罗比带走的。”
罗比还牵着克里斯塔尔的手,听到这话嚎啕大哭起来。
“看到了吗?”母女二人同时冲着对方吼道。
“是你害他的!”克里斯塔尔喊道,“再说,那个医生什么都没有做,都是谢莉尔那伙人瞎说的!”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啊,是不是?”特莉叫道,“你他妈的什么都——”
克里斯塔尔冲她吐了一口唾沫。
“滚出去!”特莉尖叫道。因为克里斯塔尔比她高也比她壮,于是她抓起地上的一只鞋,威胁地挥动着。“滚出去!”
“我会出去的!”克里斯塔尔同样吼了回去,“而且我会把罗比也带走!你可以留在这儿跟奥伯再搞出一个孩子来!”
说完,趁特莉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拽起罗比就出去了。
克里斯塔尔带着罗比走到她通常的避难所,但她忘了在下午的这个时候,尼奇还在外面不知哪儿游荡,根本不在家。开门的是尼奇的妈妈,还穿着艾斯达超市的制服。
“他不能待在这儿。”尼奇的妈妈坚定地告诉克里斯塔尔。与此同时,罗比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努力想挣脱克里斯塔尔的束缚。“你妈妈呢?”
“在家里。”从克里斯塔尔嘴里只吐出这么三个字,其余她想说的话都在那妇人严厉的目光下蒸发了。
于是,她拖着罗比回到福利街。取得胜利的特莉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仍一把拉起儿子的胳膊,把他拽进屋里,并堵住门口,不让克里斯塔尔进来。
“受够他了,是不是?”特莉嘲笑道,“滚开!”罗比在一边哇哇大哭。
说完,她用力关上了门。
当晚,特莉把罗比安置在自己的床垫上,躺在她的身边。她很久没有睡着,想着自己一点也不需要克里斯塔尔,心里却又很疼很疼,像她对海洛因的渴望一样强烈。
这些日子以来,克里斯塔尔一直怒气冲冲。克里斯塔尔说的关于奥伯的事……
(“她说什么?”奥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笑起来。当时,他们碰巧在街上遇到了,特莉咕哝着说克里斯塔尔很心烦等等。)
……他不会那么做的。他不可能那么做。
奥伯是为数不多还留在她身边的人之一。特莉十五岁时就认识他了。他们上同一所学校,她在收容所时,他们一起在亚维尔晃荡,在一条小路的树下痛饮苹果酒,小路横穿丛地仅存的一小块的耕地。他们甚至共享了第一根大麻烟。
克里斯塔尔从来就不喜欢奥伯。她是嫉妒,特莉想。穿过薄窗帘透进来的路灯光照在罗比的小脸上。就是嫉妒。奥伯为我做的比任何人都多,特莉恨恨地想。因为,对于特莉来说,衡量一个人好不好,是要减掉那人对她的抛弃的。所以凯斯奶奶一度对她的照顾就被后来对她的拒绝彻底抹杀了。
然而,当她光着脚、流着血从里奇——也就是她头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房子里逃出来时,是奥伯把她藏了起来。有时,他还给她免费的白粉。她把它们视为同等的帮助。他为她提供的避难所比霍普街上的那栋小房子更牢靠,虽然,在那光辉灿烂的三天里,她曾错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
周六上午,克里斯塔尔没有回家,但这也不是头一回,特莉知道她一定是在尼奇家。特莉现在正火冒三丈,因为家里没有食物,她也没有烟了,而罗比正在不停地哭闹着要找姐姐。她冲进女儿的房间,踢开她的衣服,想找到一点钱或是被遗漏的卷烟。把克里斯塔尔皱巴巴的划艇队服扔到一边时,不知什么东西哐啷一响。接着,她看到了那个塑料小首饰盒被弄翻在地,克里斯塔尔的划艇奖牌掉了出来,下面是特莎·沃尔的手表。
特莉拿起手表,瞪了半天。她从来没见过这块表,好奇它是从哪儿来的。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克里斯塔尔偷的,紧接着又想到会不会是凯斯奶奶给的,或者是在遗嘱里留给她的。后两种想法比手表是偷来的更令她难受。想到那个偷偷摸摸的小贱人把表当成宝贝藏起来,只字不提……
特莉把表塞进运动裤的口袋里,然后冲罗比吼着让他跟她去商店。罗比穿鞋用了简直几个世纪,弄得特莉失去耐心,掴了他一巴掌。她真希望能独自去商店,但社工们可不喜欢人们把小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尽管不带着那些小家伙效率能高很多。
“克里斯塔尔在哪儿?”把罗比推出房门时,他哭喊道,“我要克里斯塔尔!”
“我不知道那个小荡妇在哪里!”特莉粗暴地答道,一边拽着他往前走。
奥伯正站在超市旁的街角,和两个男人谈话。看到她后,他抬起一只手向她打招呼,那两个男人便走开了。
“特莉,好吗?”
“还不错,”她撒了个谎,“罗比,松手。”
罗比的手指死死抠住她没有肉的腿,弄得她很疼。
“听着,”奥伯说,“你能帮我暂时保管一点儿东西吗?”
“什么东西?”特莉一边说,一边把罗比的指头从自己腿上撬下来,转而拉住他的手。
“几包小东西,”奥伯说,“算是帮我的忙,特莉。”
“多长时间?”
“几天。今晚拿过来,行不行?”
特莉想到了克里斯塔尔,以及如果她知道会说什么。
“好吧,就今晚。”特莉说。
她又想起了什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特莎的手表。“我想把这个卖了,你觉得值多少?”
“东西不坏。”奥伯把表拿在手里掂了掂,“我给你二十镑。钱也今天晚上拿过来。”
特莉觉得那块表应该值得更多,但她不喜欢反驳他。
“好,没问题。”
她牵着罗比的手,朝超市入口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
“我现在不吸了,”她说,“所以别带……”
“还在用混合物?”他透过厚厚的镜片对着她笑道,“提醒你一下,贝尔堂完了。报纸上都登了。”
“是,”她可怜地说,然后拽着罗比朝超市走去,“我知道。”
我不去帕格镇,她从架子上拿下饼干,一边想,我不去那里。
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从不间断的批评和指责,习惯了路人的侧目,习惯了邻居的侮辱,但她绝不到那个洋洋自得的小镇去自取其辱。一周一次,如行走在逆转的时空中一般,到那个凯斯奶奶说要收留她却又放弃她的地方。她还会路过那所漂亮的小学校,正是它寄给她那些可怕的信,告诉她克里斯塔尔的衣服太小太脏,行为举止也不可容忍。她害怕在霍普街上碰到那些久已遗忘的亲戚,听他们为了争夺凯斯奶奶的房子而大声吵闹。而且,如果谢莉尔知道她主动去找那个害死凯斯奶奶的巴基斯坦婊子,又会怎样骂她呢?势必会在本就鄙视她的家人中间令她罪加一等。
“他们没法让我到该死的帕格镇去。”拉着罗比往收款台走去时,特莉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2
“打起精神来!”周六中午,霍华德·莫里森逗儿子道,“妈妈马上会把结果公布在网站上。你是想等着看官方消息还是让我现在就告诉你?”
迈尔斯下意识地从萨曼莎身边走开,后者正坐在厨房中间的餐台旁,背对着他。她即将和莉比出发去车站,到伦敦听演唱会,决定临行前喝上一杯咖啡。迈尔斯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说:“说吧。”
“你赢了。两倍的优势完胜沃尔。”
迈尔斯看着厨房门笑了。
“知道了。”他说,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这很好。”
“别挂断,”霍华德说,“妈妈想跟你说话。”
“干得好,亲爱的。”雪莉高兴地说,“太棒了。我知道你能做到。”
“谢谢你,妈妈。”迈尔斯说。
这句话告诉了萨曼莎一切,但她不打算表现出蔑视或是出言嘲讽。她已经将乐队T恤打包、新做了发型并买了新的高跟鞋。她等不及要离开这里。
“我想我可以称呼你镇议员莫里森先生了?”迈尔斯挂断电话后,她说。
“没错。”他有些警惕地答道。
“祝贺你。”她说,“那么今晚会有盛大的庆功会了。很遗憾我参加不了,真的。”她言不由衷地说,仍然为即将的逃离而兴奋。迈尔斯感动地俯下身,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手。
莉比脸上挂着泪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她的手机。
“怎么了?”萨曼莎吓了一跳。
“求你,你能给哈丽雅特的妈妈打个电话吗?”
“为什么?”
“求你了。”
“可是为什么,莉比?”
“因为她想跟你谈谈,因为,”莉比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和鼻子,“哈丽雅特和我大吵了一架。妈妈,给她打个电话好吗?”
萨曼莎把电话拿到了起居室。她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女人是谁。自从女儿们上寄宿学校以后,她就跟她们朋友们的父母完全没了联系。
“这么做真的很抱歉,”哈丽雅特的母亲说,“我告诉哈丽雅特我会跟你讲,因为我一直试着告诉她,不是莉比不想让她去……你也知道两个女孩关系有多好,我真不愿意看到她们这个样子……”
萨曼莎看了一眼表。她们最迟也要在十分钟后离开。
“哈丽雅特很固执地认为,莉比明明多一张票却不愿带她去。我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你要去是因为不想让莉比一个人去伦敦,对不对?”
“这是自然,”萨曼莎说,“她不能一个人去。”
“我知道。”电话另一端的女人说,她听上去竟莫名地有种胜利的喜悦感。“我也绝对理解你想保护女儿的心。如果我不是觉得这样做会为你省下许多麻烦,我是不会提这个建议的。两个女孩那么要好——还有,哈丽雅特对那个愚蠢的乐队迷恋得要命——从莉比在电话里对哈丽雅特说的话来看,莉比也特别想让她去。我完全理解你想照顾女儿的心情,不过我的妹妹也会带她的两个女儿去,所以会有成年人陪她们去演唱会。我今天下午可以开车送莉比和哈丽雅特去车站,我们会和其他人在演唱会场外会合,当晚也可以住在我妹妹家。我能向你百分之百保证,我或者我妹妹会一直跟莉比在一起。”
“哦……你太体贴了。不过我的朋友,”萨曼莎感到耳朵正在古怪地嗡嗡作响,“约好了跟我们碰面,所以……”
“但是如果你仍然想去伦敦看望朋友……我是说,你并不需要去听演唱会,只要有人能陪女孩儿们一起去就行,对不对?……哈丽雅特实在太想去了——真的十分想去——我本来不打算插手的,但是现在这件事影响了两个女孩的友谊……”
接着,以一种不那么急切的语调,电话另一端又说:“当然,我们会付票钱的。”
萨曼莎无路可逃,无处可藏。
“哦,”萨曼莎说,“我原来只是想能跟她一块去挺好的——”
“她们肯定更想跟彼此做伴。”哈丽雅特的妈妈坚定地说,“而且你不用弯腰弓背地躲在一群小姑娘中间——我妹妹没有问题,她的身高才五英尺二。”
3
令加文失望的是,他似乎终究还是无法逃过霍华德·莫里森的生日派对。如果玛丽,作为公司客户和他最好朋友的未亡人,邀请他留下吃晚饭,他就会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逃开……然而玛丽并没有发出邀请。当他出现时,她正有家人来访,莫名地露出慌乱的神情。
她不想让他们知道,玛丽把他送出门时,加文这样想道,并从她的敏感中得到安慰。
他驾车往“铁匠铺”的方向开去,脑子里回放着与凯的谈话。
我还以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才死了几个星期!
是的,而我是在替巴里照顾她,加文在脑海里反驳道,这肯定也是巴里愿意看到的。我们都没想到会产生感情。巴里已经去世了。这件事不会伤害到他。
他独自一人在“铁匠铺”里,想为当晚的派对挑一身干净的西装,因为请柬上标明了“正式”二字。同时,他还在试着设想爱嚼舌根的帕格小镇会怎么兴奋地议论“加文和玛丽”的故事。
那又如何?他想,然后被自己的勇敢吓了一跳。难道她就应该孤独终老?这种事时常发生。我在照顾她。
尽管对参加一个注定无聊和累人的派对不情不愿,他却又像是漂浮在激动和快乐的小泡泡里。
山顶小屋里,安德鲁·普莱斯正在用母亲的吹风机给自己的头发定型。他从没像期待今晚一样期待过任何一场蹦迪或派对。霍华德雇他、盖亚和苏克文达在派对上当侍应生。霍华德还特地为此给他租了一套制服:白衬衫、黑长裤和领结。他会跟盖亚一起工作,不是作为搬运小工而是作为侍应生。
令他期待的还不止这些。盖亚已经跟那位传奇的马尔科·德·卢卡分手了。那天下午,他走到铜壶咖啡馆的后院里想抽根烟,却看到盖亚在因为这件事哭泣。
“这是他的损失。”安德鲁说,尽量不暴露出自己的高兴。
听了这话,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说:“说得好,安迪。”
“你这个小基佬。”安德鲁终于关掉吹风机时,西蒙说道。他在黑魆魆的楼梯台上站了几分钟,从打开的门缝中看着安德鲁对镜“梳妆”,就等着说这句话。安德鲁吓了一跳,然后笑了。他的好心情反倒让西蒙不安起来。
“看看你吧,”安德鲁穿着衬衫、系好领结走过西蒙身边时,他继续嘲讽道,“看看你那鸡巴领结。你看上去活像个娘们。”
而你失业了,是我让你失业的,大浑球。
安德鲁对自己那桩“义举”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有时,内疚感会沉重地压在他心上,染黑了他所有的情绪,但很快,那种感觉就会烟消云散,只剩下秘密的成就感在雀跃欢呼。今晚,在骑着西蒙的车,加速驶下小山,冲向镇子时,念及那场胜利,安德鲁单薄的白衬衫下激动的心又加了一份热力,身上冷风激起的鸡皮疙瘩添了一份刺痛。他激动不已,心中充满希望。盖亚恢复了单身,受伤的心灵需要抚慰。而且,她的父亲住在雷丁。
安德鲁到达教堂会厅时,看到雪莉·霍华德身着礼服站在外面,正试着把形如“5”和“6”的巨大金色氦气球系在栏杆上。
“嗨,安德鲁,”她兴奋地说,“停车时别堵住入口。”
他推着车绕过街角,看到一辆全新的绿色宝马敞篷赛车。进教堂会厅时,他再次从那辆车旁走过,瞥了一眼车里豪华的内饰。
“哎呀,安迪来了!”
安德鲁立刻看出,老板的好心情和兴奋程度跟他一样。霍华德大步从厅里走出。他穿着一件庞大的天鹅绒晚礼服,看上去像个魔术师。在场的只有五六个人,因为派对还要再过二十分钟才开始。到处是蓝、白、金三色的气球。厅内有张巨大的支架桌子,上面放满装着餐巾的碟子。大厅尽头有一位中年DJ在调试设备。
“安迪,去帮莫琳的忙吧。”
莫琳正在长桌的一头摆放玻璃杯,被头顶大灯打下来的光束照得花里胡哨。
“小伙子看上去真帅啊!”安德鲁走近时,她用那副乌鸦嗓子说。
她今天穿了一条用料很少的紧身裙,干巴巴的身体被勾勒得曲线毕露,就连身上不合时宜的这一坨那一坨的赘肉也被那十恶不赦的面料箍得暴露无遗。从视线之外的某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嗨”,原来是盖亚,她正蹲在地上一个装满盘子的纸箱旁边。
“请帮着把玻璃杯从箱子里拿出来,安迪,”莫琳说,“然后把它们摆着这儿,我们要在这里设吧台。”
他照吩咐做了。打开箱子时,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瓶香槟。
“把这些放进冰箱,如果这里有的话。”
她长着跟霍华德一样挺直的鼻梁,蓝色的大眼睛和淡色的卷发。但是,霍华德的线条被肥胖所软化,带了些女子气,他的女儿——她肯定是他的女儿——则虽不漂亮,却因浓眉大眼和带沟的下巴而十分引人注目。她穿着长裤和一件开领丝质衬衫。把酒瓶放在桌上后她就走开了。不论是她的举止,还是她的穿着显示出的某种品质,都让安德鲁确信她就是外面那辆宝马的主人。
“那是帕特里夏。”盖亚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他立刻觉得皮肤一阵麻,就像她身上带电一样。“霍华德的女儿。”
“我猜也是。”他说,但比起帕特里夏,他其实对身边的这位女性更感兴趣。他看着她旋开一瓶伏特加的盖子,倒了一杯,然后耸耸肩,一饮而尽。莫琳提着冰桶走过时,她差点没来得及将瓶盖盖回去。
“不要脸的老娼妇。”莫琳走开后,盖亚说,安德鲁能闻到她口中的酒味。“看看她那副装扮。”
他大笑起来,笑声却紧接着戛然而止,因为他一转头看到雪莉就站在旁边,脸上挂着她一贯的波斯猫一般的微笑。
“贾瓦德小姐还没来吗?”她问。
“她在路上了。她刚刚给我发了短信。”盖亚说。
其实雪莉才不在乎苏克文达在哪里呢。她听见了盖亚对莫琳的议论,这完全恢复了她刚才被莫琳对其装扮的自鸣得意所破坏的好心情。真是,要彻底戳破那样一份迟钝又盲目的自信心是很困难的,但当雪莉从两个少年身边向DJ走去时,她已经盘算好了等会儿跟霍华德独处时要说些什么。
唉,恐怕年轻人在嘲笑莫琳……她穿那么件衣服真是太令人遗憾了……我真不愿看到她让自己成为了笑柄……
有很多事情值得高兴,雪莉提醒自己,因为今晚她需要一些鼓舞。现在,她、霍华德和迈尔斯都是议会成员,想想有多美妙啊。
她跟DJ核对了一下,确认他知道霍华德最喜欢的歌是《绿草如茵的家》,汤姆·琼斯的版本,然后她环视四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然而,她的目光碰上了让她今晚的喜悦不是百分之百如期待中那般完美的原因。
帕特里夏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墙上的帕格镇纹章,没有试图跟任何人交谈。雪莉希望帕特里夏偶尔能穿穿裙子,但至少她是一个人来的。雪莉之前生怕宝马会把另一个人也带来,而那人的缺席也是她赢来的。
无论如何,人们不该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即使他们不是你想要的样子,即使他们长成了你若不认识、势必要躲到马路对面去的那种人。霍华德对整件事看得很开,他甚至在帕特里夏听不到的地方小小地开起了玩笑。雪莉可做不到这么超然。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去跟帕特里夏站在一起,她模糊而隐隐地希望,这样就能缓和女儿以她标新立异的着装和举止给大家留下的古怪印象。
“想喝点什么吗,亲爱的?”
“暂时不想。”帕特里夏仍然盯着帕格镇纹章,“昨晚我喝得很多,怕是现在还不能沾酒。我们跟梅莉的同事们一起去的。”
雪莉看着上方的羽饰,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梅莉很好,如果你要问的话。”帕特里夏说。
“噢,很好。”雪莉说。
“我喜欢那张请柬,”帕特里夏说,“帕特和客人。”
“对不起,宝贝儿,要知道,给未婚人士的请柬都是那样写的——”
“啊哈,是《德布雷特贵族年鉴》上规定的对吗?梅莉不想来,因为请柬上没有她的名字,于是我们大吵了一架。而现在我在这儿,一个人。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对不对?”
说完,帕特里夏径直朝饮品区大步走去,留雪莉一人在原地微微发抖。在帕特里夏还是小孩子时,她的怒气就很吓人。
“你迟到了,贾瓦德小姐。”看到苏克文达慌慌张张地向她跑过来,她恢复了镇静。在雪莉看来,这女孩还敢出现在这里简直是厚颜无耻,要知道她妈妈就是在这个大厅里对霍华德说了那些无礼的话。她看着她跑到安德鲁和盖亚身边,心里想着要不要告诉霍华德他们应该把那女孩开掉。她老迟到,而且藏在她那黑色长袖T恤下的湿疹很可能会有什么卫生问题。雪莉默默提醒自己要到她最喜欢的那家医学网站上查一下湿疹是否传染。
八点钟一到,客人们都纷纷来了。霍华德把盖亚叫来,站在他旁边接下客人们的外套,因为他想让所有的人看到自己亲昵地叫着她的名字,让她做这做那,并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眼她的小黑裙和褶边白围裙。不过,随着客人们的大批到来,她很快就无法独立胜任这个任务了,于是霍华德把安德鲁也叫来帮忙。
“去偷一瓶酒。”他们把外套三四件一起挂在狭小的衣帽间时,盖亚向安德鲁下令道,“藏在厨房里,我们可以轮流过去喝一点。”
“好。”安德鲁欣然领命。
“加文!”霍华德喊道。八点半时,他儿子的合伙人独自走了进来。
“凯没跟你一起来吗,加文?”雪莉迅速地问(莫琳现在躲在桌子后面,换上她那双亮闪闪的细高跟,所以雪莉能够独领风骚的时间非常短)。
“很遗憾,她刚好没空。”加文说。接着,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正与盖亚面对面,后者在等着接下他的外套。
“妈妈不是没空来。”盖亚瞪着加文,用她清亮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而是因为加文把她甩了。是这样吧,加文?”
霍华德在盖亚肩上拍了拍,装做什么都没有听见,兴高采烈地说:“你能来太好了,去喝一杯吧。”
雪莉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波澜起伏。接待下面几位客人时,她觉得有些恍惚,如在梦里。当莫琳穿着她那条可怕的裙子,摇摇晃晃加入迎宾行列后,雪莉极为高兴地悄悄对她说:“刚才真是尴尬极了。尴尬极了。加文和盖亚的妈妈……噢,亲爱的……如果我们早知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雪莉只是摇摇头,特别享受地看到莫琳的好奇心扑了个空。这时,迈尔斯、萨曼莎和莱克西走了进来,雪莉冲他们张开了双臂。
“他来了!镇议员迈尔斯·莫里森!”
萨曼莎冷眼看着雪莉如同从远处扑来般抱住迈尔斯。她从幸福和期待的巅峰骤然降至震惊和失望,以至于思维似乎都变成了白花花的嘈杂声,她费很大的劲儿才能透过这团嘈杂领会外面的世界。
(迈尔斯说:“太好了!这样你就能参加爸爸的派对了,你之前不是一直说——”
“是啊,”她回答,“我知道。真棒,对不对?”
但当他看到妻子穿着牛仔裤和那件她梦寐以求了一星期的乐队T恤时,觉得困惑不解。
“是正式的场合。”
“迈尔斯,只是帕格镇的教堂会厅而已。”
“我知道,可是请柬上写着——”
“我就穿这一身去。”)
“嗨,萨咪,”霍华德说,“看看你。你不需要穿得这么隆重的。”
话虽如此,他的拥抱还是一如往常的色迷迷,又在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屁股上拍了一把。
萨曼莎给了雪莉一个冷淡的微笑,然后从她身边走过,朝饮品区走去。她脑袋里有一个讨厌的声音在问:你还指望能在演唱会上发生什么吗?有什么意义呢?你在追求什么?
没什么。一点乐子而已。
对年轻而有力的臂膀和欢笑的渴望,本该今晚得到某种宣泄;再度有人抱住她纤细的腰肢;重新体会新奇的、未经探索的东西。她的幻想已经失去了翅膀,一头栽到了地上……
我只是想去看看。
“你看上去不错,萨咪。”
“干杯,帕特。”
她有一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姑子了。
在这个家里我最喜欢你,帕特。
迈尔斯走到了她身边。他亲了亲自己的妹妹。
“你好吗?梅莉怎么样?她没来吗?”
“没有,她不想来。”帕特里夏说。她端着一杯香槟,但她的表情好像在喝醋。“请柬上写着请帕特和客人前来……吵了一大架。拜老妈所赐。”
“噢,帕特,算了。”迈尔斯笑着说。
“噢,帕特,什么他妈的算了,迈尔斯?”
萨曼莎感到一阵幸灾乐祸:这是攻击的前奏。
“那样邀请你妹妹的伴侣是非常无礼的,你也知道,迈尔斯。要我说,你妈妈应该上几堂礼仪课了。”
他绝对比一年前更胖了。她能看见他的脖子从衬衫领口凸出来。他的呼吸很快就变得发酸。他还从父亲那里学来了用脚尖弹跳走路的俏皮动作。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反胃,便朝桌子尽头走去,安德鲁和苏克文达正忙着倒酒并递给客人们。
“有杜松子酒吗?”萨曼莎问,“给我一大杯。”
她没有认出安德鲁来。他给她倒了一杯酒,尽力不去盯着她T恤下呼之欲出的双峰,但那就像在阳光直射下不眯眼一样困难。
“你认识‘它们’吗?”灌下半杯奎宁杜松子酒后,萨曼莎问。
在安德鲁把涣散的心神集合起来之前,红晕就冲上了他的脸。更令他惊恐的是,萨曼莎放肆地笑了起来,说:“乐队。我说的是乐队。”
“哦,我——是的,我听说过。我不……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是吗?”她说着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请再给我一杯同样的。”
她终于想起了他是谁:熟食店里那个像老鼠般羞怯的男孩。制服让他今天看上去成熟了些,也可能是连着几周在地窖里上上下下搬货练出了一点肌肉。
“哦,看,”萨曼莎看到了一个从这边离开、向越来越拥挤的人群走去的身影。“那是加文。帕格镇第二无趣的男人。显然,他排在我丈夫之后。”
她端着酒杯大步走开。杜松子酒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既麻醉又提神。她边走边想:他喜欢我的乳房,现在看看他对我的屁股怎么想吧。
加文看到萨曼莎朝他这边走过来。为了避免跟她说话,他匆忙地寻找其他的交谈对象,任何人都行。离他最近的是霍华德,于是他把自己挤到了今晚主角的身边。
“我冒了个险。”霍华德正在对另外三个男人说话。他挥着根雪茄,天鹅绒礼服的前襟已经洒上了一点烟灰。“我冒了个险,引入了新口味。就是那么简单。没有魔法。没有人给我——哦,萨咪来了。那些年轻人是谁,萨曼莎?”
在四个中老年男人都盯着她胸脯上铺开的那支流行乐队的时候,萨曼莎转身面向加文。
“嗨,”她说,一边倾身向前,让他不得不吻她。“凯不在这儿吗?”
“不在。”加文简短地答道。
“说到生意,萨咪,”霍华德兴致勃勃地说,可萨曼莎想到的是她自己失败的、被判死刑的小店,“我可是白手起家的。”霍华德告诉身边的人,其实不过是老生常谈。“真没有什么秘诀。你所需要的别无其他。我是白手起家。”
又大又圆,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微型天鹅绒太阳,散发出满意和自得的光芒。他已经被手中的白兰地弄得有些大舌头了。“我愿意冒险——虽然有可能一无所有。”
“应该说是你妈妈可能一无所有吧。”萨曼莎纠正他,“难道不是希尔达抵押了房子才凑够熟食店的一半启动资金吗?”
她看到小火花在霍华德的眼里闪了闪,但他的微笑没有任何变化。
“是的,都要归功于我的母亲,”霍华德接着说道,“她辛勤工作、省吃俭用,攒下钱来让她的儿子能够开始创业。我让她给我的钱翻了倍,我回报了家庭——供你的女儿们去圣安妮念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对不对,萨咪?”
她习惯了从雪莉口里听到这种话,从来没想到霍华德也会说。两人都将杯中的酒一次灌进肚中。萨曼莎看见加文悄悄溜开了,没有试图阻止他。
加文在想有没有可能不被人注意地离开。他有些紧张,而这里的喧闹无异于火上浇油。在门口碰见盖亚之后,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占据了他。万一凯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了盖亚怎么办?要是那个女孩知道他爱上了玛丽·菲尔布拉泽并告诉了别的人怎么办?一个报复心强的十六岁孩子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就是在他有机会向玛丽吐露心声之前,整个帕格镇就先知道了他的心事。他想过,再过几个月,或许一年……等巴里的一周年忌日悄悄过去……与此同时,呵护培养他们之间业已存在的信任与依赖的幼芽,让玛丽逐渐意识到她真实的情感,正如他自己一样……
“你还没喝酒呢,加文!”迈尔斯说,“必须扭转这种状况!”
他坚定地把他的合伙人拽到放饮品的桌旁,为他倒了一杯啤酒,在此期间不住嘴地说话,就像霍华德一样,向外放射着几乎可见的幸福与骄傲之光。
“你听说了吗,我赢得了选举。”
加文并没有听说,但他实在没精力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
“是的。祝贺你。”
“玛丽怎么样?”迈尔斯扩散了他的关心范围。今晚,他是整个镇子的朋友,因为帕格镇选了他。“她还好吗?”
“是的,我认为——”
“我听说她可能要搬到利物浦去。或许那样对她是最好的。”
“什么?”加文尖声问道。
“今天上午听莫琳说的。显然,是玛丽的姐姐一直劝说玛丽带着孩子们回家。她在利物浦还有一大家——”
“这里才是她的家。”
“我想,喜欢帕格镇的是巴里。我不确定玛丽是否愿意独自住在这里。”
盖亚正透过厨房门上的一道缝隙往外看,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纸杯,里面倒了一些安德鲁为她偷来的伏特加。
“他是个混蛋,”她说,“要不是他招惹妈妈,我们现在还会住在哈克尼。妈妈蠢得要命。我应该早告诉她,那混蛋对她根本不上心。他从来不带她出去。他们干完之后,他都恨不得能走得更快点。”
安德鲁正在往她身后一个几乎全空的大浅盘里加三明治。他简直无法相信她竟然用了“干”这个字。存在于他幻想中的、宛如神话般的盖亚应该是一个在性方面充满想象力和冒险精神的处女。他并不知道真实的盖亚和马尔科·德·卢卡做过什么,或是没做什么。她对自己母亲的评价就好像她知道男人在性爱之后是如何表现的,如果他们真的上心的话……
“喝点。”安德鲁端着盘子走近门边时,盖亚对他说,并把自己的杯子凑到他嘴边,让他喝了几口伏特加。她咯咯笑了几声,退后一步让他出门,然后在他身后喊道:“让苏克斯进来喝一点!”
厅里又挤又吵。安德鲁把那盘新的三明治放在桌上,但人们对食物的兴趣似乎已经减弱了。苏克文达在饮品桌前手忙脚乱地试图跟上大家的要求,很多人已经开始自己动手倒酒了。
“盖亚让你到厨房去。”安德鲁告诉苏克文达,然后接替了她的位置。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扮演酒吧侍者的角色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将自己能够找到的杯子都倒满,摆在桌上让人们自取。
“嗨,花生!”莱克西·莫里森说,“给我一杯香槟好吗?”
他们曾一起在圣托马斯读小学,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自从进了圣安妮之后,她的口音改变了一些。他讨厌被叫做花生。
“就在你面前摆着呢。”他说着伸出手指了指。
“莱克西,不准喝酒。”萨曼莎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绝对不行。”
“爷爷说——”
“我不管爷爷说什么。”
“每个人都在——”
“我说了不行!”
莱克西气得一跺脚走了。安德鲁为此很高兴,不由得冲萨曼莎露出了微笑,没想到却看到萨曼莎竟对着他笑靥如花。
“你也这样跟父母顶嘴吗?”
“是的。”他说,萨曼莎笑了起来。她的胸真够大的。
“女士们,先生们!”扩音器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交谈,听霍华德说话。“我想跟大家说几句话……大多数人很可能早已知道了,我的儿子迈尔斯已经入选教区议会!”
厅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迈尔斯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向众人致意。安德鲁吃惊地听到萨曼莎压低声音但无比清晰地说道:“祝贺你个鬼!”
暂时没有人来拿酒喝,于是安德鲁又溜回了厨房。里面只有盖亚和苏克文达两个人,喝着酒,笑着。看到安德鲁进来,她们都叫道:“安迪!”
他也笑了起来。
“你们俩都喝醉了吗?”
“是。”盖亚说。“没有。”这是苏克文达的回答,“不过她醉了。”
“我才不在乎呢,”盖亚说,“莫里森想开除的话让他开除好了。反正现在再攒钱买车票回哈克尼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不会开除你的。”安德鲁喝了几口伏特加,“你是他的最爱。”
“是啊,”盖亚说,“恶心的死老头。”
三个人又笑了起来。
从厨房门外,传来莫琳被扩音器放大的乌鸦嗓。
“来啊,霍华德!来——一首献给你生日的二重唱!请鼓掌——女士们,先生们——霍华德最爱的歌!”
《绿草如茵的家》①的前奏响起,然后是霍华德的男低音和莫琳沙哑的女低音:
家乡的容颜分毫未改 The old home town looks the same,
当我走下火车时 As I step down from the train ...
①原文为: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相关版权信息参见本书尾页。
加文是唯一听到嘲笑声的人,但当他转过头想看一眼声音的源头时,却只看到双开的厨房门微微晃动。
迈尔斯去跟奥布里和茱莉亚聊天了,他们来得较晚,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加文被熟悉的焦灼和恐惧攫住。短暂的自由和幸福的光环早已被两朵乌云笼罩,一是担心盖亚会乱传他对她妈妈说的话,二是玛丽可能永远离开帕格镇。他该怎么办呢?
我沿着小路徜徉, Down the lane I walk,
和我亲爱的玛丽 with my sweet Mary,
她长着金色的头发 Hair of gold
和樱桃红的嘴唇…… and lips like cherries ...
“凯不在这儿吗?”
萨曼莎又过来了,靠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洋洋得意地笑着。“你已经问了一遍了。”加文说,“她没来。”
“你们俩进展顺利吗?”
“关你什么事?”
他脱口而出,没来得及阻止自己。他厌倦了她不停地刺探和嘲讽。这一刻,只有他们两个人,迈尔斯正忙着招呼弗雷夫妇。
她夸张地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她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别有用心。加文首次感到对她的厌恶大于畏惧。
“抱歉,我只是——”
“只是问问。是的,我知道。”他说,一边看着霍华德和莫琳手挽着手转圈。
“我想看你安定下来。你和凯看上去那么般配。”
“我倒是很享受自由,”加文说,“因为认识的快乐夫妇不多。”
萨曼莎酒喝得太多,没有完全领会这一讽刺的力度,但她也觉得似乎有人在挖苦她。
“婚姻对于局外人来说总是谜团,”她小心地说,“除了两个当事人,没人真正知道个中滋味。所以,你没有资格评判,加文。”
“谢谢你的真知灼见。”他说,终于无法忍耐,放下空啤酒罐,朝衣帽间走去。
萨曼莎看着他离去,断定自己在这场会面中占了上风,便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婆婆身上。透过人群的间隙,她看见雪莉正瞪着霍华德和莫琳唱歌,萨曼莎玩味着雪莉在她今晚最冰冷、最僵硬的微笑上流露出的愤怒。多年来,霍华德和莫琳在一起演唱了许多次。霍华德喜欢唱歌,而莫琳曾为当地一支噪音爵士乐②队唱过和声。歌唱完后,雪莉就拍了一下手,简直是像召唤下人一样。萨曼莎大笑出声,朝吧台走去,却失望地发现那个系着领结的男孩不在那里。
②噪音爵士乐(skiffle),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流行的一种用家用物品、吉他和鼓等演奏的即兴摇滚乐。
安德鲁、盖亚和苏克文达还在厨房里笑得浑身发抖。他们笑是因为霍华德和莫琳滑稽的二重唱,因为他们已经喝了大半瓶伏特加,但主要是为了笑而笑。三个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直到大家都腿发软,站都站不稳。
厨房的水池上方有扇小窗,之前是为了避免室内变得太潮湿而打开的,这时突然晃了几下,紧接着,露出了肥仔的脑袋。
“晚上好。”他说。显然,他是爬到了什么东西上,因为,伴随着刮擦声和某个重物倒下的响动,他把身体挤进了窗户,最后沉重地在排水台上着陆,把几个玻璃杯碰到地上摔碎了。
苏克文达直接走出了厨房。安德鲁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不想让肥仔来这里。唯一不受任何影响的是盖亚。她仍然咯咯笑着,说:“要知道,这里有门。”
“真的吗?”肥仔说,“酒在哪儿?”
“这是我们的,”盖亚把酒瓶抱在怀里,“是安迪偷来的。你想喝自己去弄。”
“没问题。”肥仔潇洒地说,然后推开门进了大厅。
“我要去厕所……”盖亚咕哝着,然后把酒瓶塞到水池下,也走了出去。
安德鲁跟在后面。苏克文达已经回到了吧台的岗位上,盖亚消失在卫生间里,肥仔靠在长桌边,一手拿着一罐啤酒,另一只手握着三明治。
“没想到你愿意来这种地方。”安德鲁说。
“我被邀请了,伙计。”肥仔说,“请柬上写的。沃尔全家。”
“鸽笼子知道你来吗?”
“我不知道,”肥仔说,“他现在躲着呢。终究还是没拿到巴里的位子。没有鸽笼子大人,整个社会网络都要崩塌了。见鬼,这玩意真难吃。”他说着把满嘴的三明治吐了出来,“要抽一根么?”
厅内很吵,人们喝多了酒,都在扯着嗓子聊天,似乎没有人会在意安德鲁去了哪里。出来后,他们看到帕特里夏·莫里森独自站在她的跑车旁边,抽着烟,看着布满繁星的澄澈夜空。
“你们可以抽这个,”她把烟盒递给他们,“如果愿意的话。”
为他们点上烟后,她把手插到口袋里,随意地站着。她身上的某种气质让安德鲁有些害怕,他甚至都不敢给肥仔一个眼神,跟他交换一下看法。
“我是帕特,”过了一小会,她对他们说,“霍华德和雪莉的女儿。”
“你好,”安德鲁说,“我是安德鲁。”
“斯图尔特。”肥仔说。
她似乎觉得没有必要继续交谈、没话找话。安德鲁将她的态度视为一种认同,并试着欣赏她的淡漠。沉默被脚步声和女孩们含糊的说话声打破了。
盖亚拉着苏克文达的手,把她拽到外面。盖亚大笑着,安德鲁从她的样子知道伏特加的酒劲儿还在她体内往上蹿。
“你,”盖亚对肥仔说,“真的对苏克文达很差劲。”
“别说了,”苏克文达想挣脱盖亚的手,“我是认真的——让我——”
“他真的很差劲!”盖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就是差劲!是不是你往她的‘脸谱’上贴那些恶心话的?”
“别说了!”苏克文达叫道。她终于甩开盖亚,反身冲回派对。
“你欺人太甚,”盖亚抓住栏杆来支撑身体,“叫她同性恋什么的……”
“同性恋并没有什么不对。”帕特里夏眯起了眼睛,又吸了一口烟。“不过,我当然会那么说。”
安德鲁看见肥仔斜着眼瞟了帕特一眼。
“我从来就没说有什么不对。只是开玩笑而已。”他说。
盖亚顺着栏杆滑下来,坐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用胳膊抱住脑袋。
“你没事儿吧?”安德鲁问。若是肥仔不在这儿,他也会跟她一起坐在地上的。
“醉了。”她咕哝了一句。
“最好把指头伸到喉咙里去。”帕特里夏冷静地看着她,建议道。
“车很漂亮。”肥仔打量着那辆宝马,评价说。
“是啊,”帕特里夏说,“新车。我赚的是我哥的两倍。”她说,“不过,迈尔斯才是家里的乖孩子。弥赛亚迈尔斯……议员莫里森二世……帕格镇议员。你喜欢帕格镇吗?”她问肥仔。安德鲁正看着盖亚沉重地吸着气,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不喜欢,”肥仔说,“这里就是个粪坑。”
“是……就我而言,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你认识巴里·菲尔布拉泽吗?”
“一点点。”肥仔说。
他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安德鲁有些担心。
“他是我在圣托马斯时的阅读导师,”帕特里夏的目光看向街道尽头,“很好的人。我本想回来参加他的葬礼,但梅莉和我当时在瑞士的采尔马特。我妈一直在叨叨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
“有人在议会网站上发了些东西,”安德鲁匆忙说道,生怕肥仔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都是些谣言什么的。”
“哦,我妈会喜欢的。”帕特里夏说。
“鬼魂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呢?”肥仔瞥了一眼安德鲁,问。
“大概不会有什么了,选举都结束了。”安德鲁小声说。
“哦,这我可不确定。”肥仔说,“万一巴里的鬼魂特别看不惯什么……”
他知道安德鲁被自己弄得很焦虑,但他觉得高兴。近日来,安德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打那份该死的零工,而且他很快就要搬走了。肥仔不欠安德鲁任何东西。彻底的真实不应该与愧疚和责任共存。
“那边的,你没事吧?”帕特里夏问盖亚。后者点点头,脸仍然藏在两腿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是酒还是二重唱让你恶心的?”
安德鲁出于礼貌笑了几声,因为他不想让话题再围绕着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打转。
“那也让我反胃。”帕特里夏说,“老莫琳和我爸一起唱歌,手挽着手。”帕特里夏最后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跟捻灭。“十二岁时,我撞见她在给我爸吹箫。”她说,“我爸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别告诉妈妈。”
震惊之下,安德鲁和肥仔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甚至都不敢看彼此一眼。帕特里夏用手背擦了把脸:她在哭。
“他妈的,根本就不该来。”她说,“我就知道不该来。”
两个吓呆了的男孩看着她钻进宝马,发动引擎,倒出停车区域,驶入了夜色中。
“哦,劲爆。”肥仔说。
“我想我要吐了。”盖亚小声哼哼道。
“莫里森先生让你们回去给大家倒酒。”
苏克文达转达了指示后,立刻又转身跑开了。
“我去不了。”盖亚说。
于是安德鲁把她留在了外面。刚一推开门,厅内的嘈杂便扑面而来,迪斯科舞会正值高潮。他不得不站到一边,为奥布里和茱莉亚·弗雷让出路来。刚刚背朝着派对人群,他们俩脸上便露出了“终于可以走了”的轻松神情。
萨曼莎·莫里森没有跳舞。她倚在长桌上,桌上此时摆满了一排排的酒。苏克文达跑来跑去收拾酒杯,安德鲁打开了最后一箱干净的杯子,把它们摆在桌上并倒好酒。
“你的领结歪了。”萨曼莎告诉他,并从桌子另一边凑过手来帮他拉正。安德鲁尴尬不已,待她刚一放手,便冲进了厨房。在把一排排玻璃杯放进洗碗机的间隙,他抽空又喝了几口偷来的伏特加。他想醉得像盖亚一样,他想回到他们一起笑得失控的时刻,回到肥仔到来之前。
十分钟后,他再次出去查看饮品桌的状况。萨曼莎还靠在桌子上,眼神迷离,面前有许多刚倒好的酒供她享用。霍华德在舞池中心颠来晃去,脸上汗如雨下,正因为莫琳的一句不知什么话哈哈大笑。安德鲁费劲地穿过人群,回到外边。
起初,他没看清她在哪儿,片刻之后才看见他们俩。盖亚和肥仔站在离门十码远的地方,倚着栏杆,身体紧紧贴着彼此,舌头在对方嘴里搅动。
“嗨,对不起,我实在一个人忙不过来。”身后,苏克文达绝望地说。接着,她也看到了肥仔和盖亚,发出一声既像惊叫又像抽泣的声音。安德鲁和她一起走回了大厅,脑袋一片空白。他走进厨房,把剩下的伏特加倒进杯里一饮而尽。他机械地往水池里倒满水,开始洗无法放进洗碗机的那些杯子。
酒精跟大麻不一样。酒精让他感觉虚空,同时又想揍人:比如肥仔。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厨房墙上的塑料钟已经从午夜跳到了凌晨一点,客人们正在离开。
他本该去帮忙拿外套,但他试了一会儿,觉得力不从心,只好又东倒西歪地回到厨房,让苏克文达一个人在外面应付。
萨曼莎独自一人倚在冰箱上,手里端着一个杯子。安德鲁的视野在古怪地跳动着,像是一幅幅不连贯的剧照。盖亚还没回来。毫无疑问,她是跟肥仔走了。萨曼莎在跟他说话。她也喝醉了。他在她面前不再感到尴尬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吐了。
“……讨厌该死的帕格镇……”萨曼莎说,接着,“但你还年轻,有机会离开这里。”
“是的,”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唇了,“而且我会走的,我会的。”
她把他的头发从前额拨开,叫他宝贝儿。盖亚和肥仔唇齿纠缠的画面威胁着要摧毁一切。他闻到了萨曼莎身上的香水味,像波浪般从她滚烫的皮肤上涌来。
“那支乐队是狗屎。”他指着她的胸说,但他不认为她听到了自己说的话。
她的嘴唇干裂而温暖,她的乳房波涛汹涌,贴在他的胸口,她的背和他的一样宽——
“搞什么鬼?”
安德鲁撞上了排水台,萨曼莎被一个留着灰色短发的大块头男人拽出了厨房。安德鲁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身边的现实跳动得越来越剧烈,直到唯一能做的就是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另一头的垃圾桶边,吐了又吐……
“对不起,你不能进来!”他听见苏克文达对不知什么人说,“有东西把门堵住了。”
他把装满自己呕吐物的垃圾袋扎牢。苏克文达帮他把厨房打扫干净。其间他又吐了两次,但都还来得及跑到卫生间去。
快到两点的时候,霍华德过来道谢并祝他们晚安,虽然满脸是汗,但一直微笑着。
“干得非常好,”他说,“那么,明天见。非常好……顺便问一句,鲍登小姐呢?”
安德鲁把苏克文达留下来编谎话,自己走了出去。他打开西蒙那辆自行车上的锁,推着车往家走去。
走回山顶小屋的漫长而凉爽的一段路让他的脑袋清醒过来,却无法缓解他的怨恨和他的痛苦。
他告诉过肥仔他喜欢盖亚吗?或许没有,但肥仔知道。他知道肥仔知道……他们,有没有可能,现在正搞在一起呢?
反正我要走了,安德鲁想,他弯着腰,顶着风,把自行车向山顶推去,身体微微发抖。所以滚他们的……
接下来他又想道:最好还是离开……他真的拥吻了莱克西·莫里森的老妈了?闯进来的是她的丈夫吗?一切真的发生了吗?
他害怕迈尔斯,但他又想把这件事告诉肥仔,看看他有何表情……
他精疲力竭地进了家门,立刻从黑暗的厨房中传来了西蒙的声音。
“你把我的自行车放进车库了吗?”
西蒙坐在厨房的桌边,吃着一碗燕麦粥。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半。
“我睡不着。”西蒙说。
这是西蒙头一次没有以愤怒的姿态出现。鲁思不在家,他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证明自己比儿子们更强壮,更聪明。他看上去又疲累又瘦小。
“我想我们必须搬到雷丁去了,麻饼脸。”西蒙说,口气几乎是亲密的。
安德鲁微微发抖,觉得自己像个得了弹震症的老头。在强烈的愧疚感的驱使下,他想要为父亲做点什么以弥补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是时候恢复平衡,重新把西蒙当做朋友了。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们要一起搬家。或许,能去别的地方真的更好。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他说,“到这边来。我在学校里搞明白怎么弄了……”
说完,他往电脑前走去。
4
雾蒙蒙的蓝天像穹顶般笼罩着帕格镇和丛地。晨曦照亮了广场上古老的战争纪念碑,和福利街上建筑物斑驳的墙面,也把山顶小屋的白墙染成了淡金色。鲁思·普莱斯钻进车里,去医院值另一个长白班。她看着下面的奥尔河,宛如在远方闪耀的银丝带,心里顿时委屈起来,因为她的房子和她的美景早晚会属于别人。
下方一英里处的教堂街,萨曼莎·莫里森还在客房里熟睡着。房门没有锁,但她用一把扶手椅堵住了门。剧烈的头痛开始侵扰她的睡眠,透过窗帘缝隙射来的银色的太阳光像激光一样划过她一只眼的眼角。她扭动了一下身体,却仍陷在口干舌燥、焦虑混乱的半梦半醒间。她的梦光怪陆离,又充满愧疚。
楼下,在干净明亮的厨房里,迈尔斯坐得笔挺,面前放着一杯碰都没碰过的茶。他瞪着冰箱,似乎又跌跌撞撞进了另一个厨房,看见自己醉倒的妻子和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抱在一起。
隔了三栋房子,肥仔·沃尔还穿着参加霍华德·莫里森生日派对的衣服,躺在卧室的床上吸烟。他本就打算彻夜不睡,也真的那样做了。吸了那么多烟,他的嘴唇感觉有些麻木和刺痛,但疲劳却没有产生他想要的效果,虽然大脑无法清晰地思考,他的不快和不安却丝毫未减。
科林·沃尔满身大汗地从另一个折磨了他多年的梦境中醒来。在梦里,他总会做些可怕的事,然后用他清醒的时间来担心、害怕。在昨晚的梦里,他杀了巴里·菲尔布拉泽,警方刚刚查出真相,过来通知他罪行已经暴露,他们挖出了巴里的尸体,在里面发现了他投放的毒药。
科林瞪着灯罩在天花板上投下的熟悉的黑影,想知道以前为什么从没考虑过自己真的杀了巴里这个可能性。再一次,同样的问题又摆在了他面前:你怎么知道你没做过?
楼下,特莎正在往腹部注射胰岛素。她知道昨晚肥仔回来了,因为在通往阁楼卧室的楼梯底部能闻到烟味。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以及什么时候回来的,而这种无知令她心惊。他们母子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霍华德·莫里森在他的双人床上睡得正香。印花窗帘在他身上洒下粉红色的花瓣,并有效地防止了他被意外惊醒。然而,他如雷的鼾声却吵醒了妻子。雪莉已经坐在了厨房里,戴着眼镜,身穿灯芯绒晨衣,享用吐司和咖啡组成的早餐。她仿佛又看到在教堂会厅里,莫琳和自己的丈夫手挽着手转圈,心头涌上的强烈反感立刻让每一口食物都味如嚼蜡。
帕格镇几英里之外的“铁匠铺”,加文·休斯正在冲热水澡,同时思考为何自己没有其他男人的勇气,而他们又如何能在几乎无限多的选项中做出正确的抉择呢?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渴望,去经历他只从旁瞥见却从未尝试的生活,然而他又害怕。选择是危险的,因为选择时你必须放弃其他所有的可能性。
霍普街上,精疲力竭的凯·鲍登躺在床上,仍然没能入睡。她听着清晨的帕格镇发出种种细微的声响,看着躺在她身边的盖亚,在清晨的阳光下是那么苍白和憔悴。靠盖亚一侧的地板上有一个桶,是凯放的。今天凌晨,在为女儿抓着头发,看着她在厕所里呕了一个小时之后,凯半扶半抱地才把她带到了卧室。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都弄到这儿?”盖亚边俯在马桶上干呕不止,边哭着问她。“放开我,放开我,我操——我恨你!”
凯看着女儿熟睡的脸,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睡在她身边的漂亮宝贝儿。她记得,当她与相处八年的同居男友史蒂夫分手时,盖亚哭了。史蒂夫曾去参加盖亚的家长会并教会她骑自行车。凯还记得自己暗暗怀抱的小小幻想(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就跟盖亚四岁时对独角兽的渴望一样傻),那就是她能和加文安定下来,最终给盖亚一个不会离开的继父和一个漂亮的、乡下的家。她曾经多么绝望地盼望有个童话般的结局,有种能让盖亚欣然返回的生活,因为凯感觉,女儿的离去正像陨石般加速飞来,而她预见到,失去盖亚将会让她的全部世界分崩离析。
羽绒被下,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盖亚的手。那温暖的、被她当年意外带到这世上的骨肉让她哭了起来,安静却又剧烈,连床垫也跟着震颤。
教堂街的尽头,帕明德·贾瓦德在睡裙上披了一件外套,端着咖啡来到了后花园。沐浴着微凉的晨光,她在一条木长凳上坐下。她判断即将开始的一天必是晴朗的,但在她的眼和她的心之间似乎有一条鸿沟。胸口沉重的大石阻挡了一切感受。
迈尔斯·莫里森赢得巴里在议会的位子并不是什么令她感到意外的消息,但看到雪莉发布在网站上那条措辞“优雅”的小公告时,帕明德再一次感受到了上次开会时让她失态的疯狂:一种想要攻击的渴望,只是那很快就被令她窒息的绝望感取代了。
“我要辞掉议员的职位,”她对维克拉姆说,“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你喜欢啊。”他说。
当巴里还在议会时,她的确是喜欢的。今天早上,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想起他也就变得容易了些。一个长着姜黄色八字胡的小个子男人,比她还矮半个头。她从未觉得他对她有任何身体上的吸引力。不过,什么才能算是爱呢?当一阵微风弄皱贾瓦德家大花园四周的利兰柏树篱时,帕明德想。若一个人离去后能在你心里留下一个想念的空间,那算不算爱呢?
不管怎样,我的确喜欢笑,帕明德想,我真的想念笑得出的时光。
最终,竟是关于笑的回忆让她哭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鼻子滑下来,掉进了她的咖啡里,砸出了小小的弹坑,又飞快地消失了。她哭,是因为她似乎永远也不会笑了,也因为前一晚,当远处的教堂会厅传来欢乐的迪斯科舞曲时,维克拉姆说:“我们今年夏天去阿姆利则怎么样?”
阿姆利则的金庙是锡克教的圣地,而维克拉姆对宗教一向淡漠,所以帕明德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她手上宽松懈怠、毫无意义。他们俩都不知道如果医学总会最终判定她对霍华德·莫里森的攻击是违反了职业道德的话,究竟会如何处理她。
“曼迪普说那儿是个巨大的旅游陷阱。”她回答,就这样把去阿姆利则的提议一票否决。
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帕明德怎么也想不明白,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手里的咖啡渐渐冰冷。明明应该带孩子们看看阿姆利则的。他在尝试表达他的关心。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她隐隐觉得,自己对金庙的拒绝代表了对某种东西的背叛。透过婆娑的泪光,她仿佛看到金庙的莲花顶倒映在水面上,在白色大理石的背景下,那水面散发着蜂蜜般的光亮。
“妈妈。”
在帕明德没有注意的时候,苏克文达已经走过了草地。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松松垮垮的套头运动衫。帕明德慌乱地擦干眼泪,斜眼看着站在背光处的苏克文达。
“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帕明德立刻做出了回应,就像她想也没想就否决了去阿姆利则一样。“你做出了承诺,苏克文达。”
“我有点不舒服。”
“你是说你累了。当初要做这份工作的也是你。你必须履行责任。”
“可是——”
“你要去工作。”帕明德厉声说道,仿佛在宣判女儿的罪行。“你不能再给莫里森一个抱怨的理由。”
苏克文达走回房子后,帕明德感到愧疚。她差点把女儿叫回来,可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相反,她默默提醒自己要找个时间,坐下来跟女儿好好谈谈,不吵架。
5
清晨的阳光中,克里斯塔尔沿着福利街往前走,一边吃着一根香蕉。香蕉的味道和口感都是她所不熟悉的,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特莉和克里斯塔尔从来没买过水果。
尼奇的妈妈刚刚毫不婉转地把她赶出了家门。
“我们还有事,克里斯塔尔,”她说,“我们要去尼奇的奶奶家吃饭。”
然后,似乎又想了想,她递给克里斯塔尔一根香蕉当做早餐。克里斯塔尔毫无怨言地离开了。厨房的餐桌太小,尼奇一家都是勉强才能坐下。
阳光并未对丛地产生任何美化作用,反而让它的寒酸更加无所遁形,无论是灰尘、破败、水泥墙上的裂缝、钉了木板的窗户,还是垃圾都变得愈发刺眼。
阳光照耀下,帕格镇的广场却看上去像刚刚粉刷过的。一年两次,小学的孩子们会排成长队,穿过镇中心,去教堂参加圣诞和复活节的活动。(从没有任何人愿意牵着克里斯塔尔的手。肥仔告诉大家她身上有跳蚤。她真想知道肥仔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路边悬挂着花篮,大片泼溅着紫色、粉色和绿色。每次克里斯塔尔走过黑典酒馆外的花槽时,都要摘一片花瓣。每片花瓣在她的指间起初都是凉爽柔滑的,但在她的紧握下很快就变成黏糊糊的一团棕色。她常常会把它抹在圣弥格尔教堂温暖的木凳下方。
她进了家门,通过左侧打开的房门,立刻就发现特莉昨夜没有上床睡觉。她坐在扶手椅里,闭着眼,嘴巴微张。克里斯塔尔用力关上大门,但特莉一动也不动。
克里斯塔尔四步就走到特莉身边,晃晃她消瘦的手臂。特莉的脑袋垂到她干瘪的胸前。她在打鼾。
克里斯塔尔放开了她。卫生间里猝死的那个男人的形象又在她的潜意识浮现。
“蠢娘们。”她说。
然后,她突然想到罗比不在这里,赶忙冲上楼梯,大声喊着罗比的名字。
“在这儿。”她听到弟弟的声音从她自己紧闭着门的卧室传来。
她用肩膀把门推开,看见罗比站在那里,没有穿衣服。罗比旁边,躺在她床垫上的,是奥伯。
“你好啊,克里斯塔尔。”他挠挠自己赤裸的胸口,对她笑道。
她一把抓住罗比,把他拖进了他自己的卧室。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不知过了多久才帮他穿好衣服。
“他对你做了什么没有?”她小声问罗比。
“饿了。”罗比说。
穿好衣服后,她抱着他下了楼。她能听见奥伯在她的卧室里走来走去。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对着特莉大喊道,后者刚刚在扶手椅上睡眼惺忪地醒来。“他为什么跟罗比在一起?”
罗比挣扎着想从克里斯塔尔的怀中下来,他讨厌喊叫。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克里斯塔尔尖声叫道。回家后,她第一次发现特莉的扶手椅旁放着两个黑色的旅行袋。
“什么都没有。”特莉含糊地说。
但克里斯塔尔已经强行打开了其中一个袋子的拉链。
“什么都没有!”特莉喊道。
里面放的全是大麻,用塑料布整齐地包裹成砖块的形状。克里斯塔尔几乎不认识字,超市里半数的蔬果认不全,也不知道首相是谁,却立刻就明白,如果袋子里的东西被当场查获,是会让她老妈进监狱的。接着,她看到了那个盒盖上画着马夫和马的饼干桶,从特莉坐着的椅子上露出半个头。
“你又吸了。”克里斯塔尔觉得透不过气来。灾难如暴雨般落下,她周围的一切都崩塌了。“你又他妈的——”
话没说完,她就听见奥伯下了楼,连忙再次抱起罗比。罗比被她的怒气吓坏了,在她怀里不住地哭闹挣扎,但克里斯塔尔的手臂像铁箍般坚不可摧。
“见鬼,放开他。”特莉徒劳地喊了一句。克里斯塔尔已经打开了前门,不顾罗比的反抗和呻吟,尽可能快地沿着马路向前跑去。
6
趁霍华德还在鼾声雷动地睡着,雪莉洗了澡,把衣服拿出衣橱。她正系着羊毛衫的扣子,窗外传来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十点钟晨祷的钟声。她一直在想,对于住在教堂正对面的贾瓦德一家来说,钟声该有多响。钟声就像是在大声宣告帕格镇对旧的生活方式和传统的坚持,而她希望那家人明白,他们并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雪莉下意识地走过门厅,拐进帕特里夏的老卧室,坐在了电脑前面,因为这已经成为她近期的习惯了。
帕特里夏本该在这里,睡在雪莉为她临时准备的沙发床上。还好今天上午不用再应付她。凌晨,霍华德嘴里哼着《绿草如茵的家》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宽邸”,直到雪莉掏出钥匙开门,他才意识到帕特里夏的缺席。
“帕特在哪儿?”他靠在门廊上,气喘吁吁地问。
“噢,她很不安,因为梅莉不想来。”雪莉叹了口气,“她们吵架了……我想她是回去讲和了。”
“生活一直很热闹嘛。”霍华德说。他在狭窄的过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着驶往卧室,不时碰上两边的墙。
雪莉打开了自己最爱的医疗网站。键入第一件她想查的事项后,网站再次提供了关于肾上腺素的解释,雪莉飞快地复习了一下它们的用法,因为她也许会有机会救那个搬运小工的命。接下来,她小心地输入“湿疹”,然后多少有点失望地了解到,湿疹并不传染,因而也就无法作为开除苏克文达·贾瓦德的借口了。
纯粹出于习惯,她敲上了帕格镇教区议会网站的地址,打开了留言板。
她已经可以一眼便认出“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这个用户名的长度和形状,就像痴情的恋人能立刻认出所爱之人的后脑,或者他们肩膀的形状,或者他们走路的步态。
朝最上方的留言扫一眼就足够了。她心花怒放:他终究还是没有抛弃她。她就知道贾瓦德医生对霍华德的攻击不会逃过鬼魂的惩罚。
帕格镇第一公民的风流韵事
她读了标题,却一下子没看懂,因为她满心认为会看到帕明德的名字。她又读了一遍,顿时如坠冰窟,发出一声窒息的惊呼。
霍华德·莫里森,帕格镇的第一公民,和镇上的长期居民莫琳·洛伊多年以来并非生意伙伴那么单纯。众所周知,莫琳会定期品尝霍华德最美味的腊肠。目前,似乎唯一不知情的人是霍华德的妻子,雪莉。
雪莉愣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真的。
不可能是真的。
是,她的确有一两次怀疑过……而且有时会试探着向霍华德暗示一下。
不,她不会相信。她不能相信。
但是其他人会信。他们会相信鬼魂。每个人都相信他。
她感觉双手就像空手套般笨拙而无力,试了好多次,错了好多次,才把那条留言从网站上删除。它在上面多停留一秒,说不定就会多一个人看到、相信、嘲笑并捅给当地的报纸……霍华德和莫琳,霍华德和莫琳……
留言终于删掉了。雪莉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显示器。她的思绪如同困在玻璃碗中的老鼠,想要逃跑,却无处可逃,没有坚实的落脚点,无法回到那可怕的东西暴露给全世界之前她所占据的快乐小天地。
他曾经取笑莫琳。
不,取笑莫琳的是她。霍华德取笑的是肯尼斯。
总是在一起:假日,工作日,还有周末的短途旅行……
……似乎唯一不知情的人是……
……她和霍华德之间不需要性:多年来一直分床睡,他们对此心照不宣……
……定期品尝霍华德最美味的腊肠……
(雪莉的妈妈仿佛仍与她同处一室:干笑着,嘲讽着,葡萄酒从玻璃杯里洒了出来……雪莉无法忍受淫荡的笑声。她从来就无法忍受下流的玩笑和嘲弄。)
她跳了起来,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急急忙忙地冲回卧室。霍华德仍然仰面朝天地睡着,像猪一样呼噜噜打着鼾。
“霍华德,”她说,“霍华德。”
叫醒他足足花了一分钟。他看起来迷糊而茫然,但雪莉站在他身旁,却觉得他仍然是那个可以拯救她、保护她的骑士。
“霍华德,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又发帖了。”
霍华德因为自己被突然吵醒大感不满,脸趴在枕头上哼哼了几声。
“关于你的。”雪莉说。
之前她和霍华德说话很少如此直接。她一向喜欢委婉的表述。可今天,她不得不直奔主题。
“关于你,”她重复道,“还有莫琳。上面说你们——你们有奸情。”
他用大手抹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雪莉相信,他绝对没有必要揉那么长时间。
“什么?”他问,脸上如同戴了一块盾牌。
“你和莫琳有奸情。”
“他是从哪儿知道的?”
没有否认,没有愤怒,没有嘲笑。只有对消息源头的小心质询。
后来,雪莉总会把这个时刻看做是死亡的时刻;一种生活真的死去了。
7
“见鬼,闭嘴,罗比!闭嘴!”
克里斯塔尔拖着罗比走到几条街外的公交车站,这样奥伯或特莉就没办法找到他们了。她不确定自己身上的钱够不够买车票,但她打定主意要到帕格镇去。凯斯奶奶不在了,菲尔布拉泽先生不在了,但肥仔·沃尔还在那里,而她需要造出一个孩子来。
“他为什么会跟你在同一个房间里?”克里斯塔尔冲罗比喊道,但小男孩只是哭,没有回答。
特莉的手机只剩一点电了。克里斯塔尔拨了肥仔的号码,却只接通了语音信箱。
教堂街,肥仔正在忙着吃吐司,并听着门厅那头的书房里父母之间另一场熟悉而古怪的对话。这样更好,至少他不用去想自己那些烦心事了。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但他没有接。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可能是安德鲁。昨晚的事后,不可能是安德鲁。
“科林,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他母亲说道,她听上去疲惫不堪。“求你,科林——”
“我们周六晚上跟他们一起吃了饭。他死之前的那个晚上。要是——”
“科林,你没在食物里放任何东西——看在上帝分上,我竟然在跟你讨论这个——我不该这么做,科林,你知道我不该这么做。现在是你的强迫症在说话。”
“但这是有可能的,特莎,我突然觉得,万一我真的放了什么——”
“那为什么我们还活着,你、我和玛丽?他们做过尸检了,科林!”
“没有人告诉我们细节。玛丽从来没有告诉我们。我觉得这正是她再也不想跟我说话的原因。因为她怀疑我。”
“科林,看在上帝分上——”
特莎的声音变成了急促的低语,听不清说了什么。肥仔的手机再次振动起来。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见是克里斯塔尔的号码,便接了。
“嗨,”克里斯塔尔说,她旁边似乎还有个小孩儿在喊。“你想见面吗?”
“不知道。”肥仔打了个哈欠。他原打算上床睡觉。
“我正在公交车上,要来帕格镇。我们可以搞一把。”
昨晚,他把盖亚·鲍登抵在了教堂会厅的栏杆上,直到她推开他,开始呕吐。然后她又开始骂他,于是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走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说。他觉得很累,很难受。
“来吧。”她说。
书房里传来科林的声音。“话虽如此,但难道不会露出痕迹吗?万一我——”
“科林,我们不应该进行这样的讨论——你不应该把这些想法当真。”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我又怎么能够不当真?如果我真的对巴里的死负有责任——”
“好吧,我去。”肥仔对克里斯塔尔说,“二十分钟后见,在广场上那家酒馆的前面。”
8
萨曼莎终于被尿意逼出了客房。她从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接了些冷水,直喝到恶心。她吞下两粒放在水池上方壁橱里的扑热息痛,然后洗了个澡。
她没有照镜子,直接穿上衣服。做所有这些的同时,她都在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判断迈尔斯的位置。但整栋房子似乎都很安静。也许,她想,迈尔斯已经带着莱克西到外面什么地方去了,远离她这个酗酒的、淫荡的、啃嫩草的妈妈……
(“他是莱克西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单独在卧室时,迈尔斯冲着她吼道。等他一离开房门,她就猛地把门拉开,冲进了客房。)
恶心和羞愧像波浪般席卷了她。她希望她能忘记,她恨不得自己当时昏过去算了,但当她抱住他时,明明清楚地看到了那男孩的脸……她能记得他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那么瘦削,那么年轻……
如果对象是维克拉姆·贾瓦德,那么这件事说不定还有一点尊严可讲……她必须喝一杯咖啡。她不能永远躲在卫生间里。然而,当她转过身去开门时,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顿时丧失了勇气。她的脸是浮肿的,眼皮耷拉着,脸上的皱纹因为压力和脱水而愈发刀削斧凿。
哦上帝,他会怎么想我……
她走进厨房时,迈尔斯还坐在里面。她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放咖啡的橱柜前。她还没有碰到柜门把手,他便说:“我这里有一些。”
“谢谢。”她嘟哝了一句,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是避免跟他眼神接触。
“我把莱克西送到爸妈那儿去了。”迈尔斯说,“我们需要谈谈。”
萨曼莎在餐桌边坐下。
“那就谈吧。”她说。
“那就谈吧——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个?”
“是你想跟我谈的。”
“昨晚,”迈尔斯说,“在我父亲的生日派对上,我去找你,却看见你在拥吻一个十六岁——”
“啊哈,十六岁,”萨曼莎说,“到合法年龄了。这是件好事。”
他震惊而又厌恶地瞪着她。
“你认为这很好玩是吗?要是你发现我醉成那样,根本没有意识到——”
“我其实意识到了。”萨曼莎说。
她拒绝成为雪莉,用礼貌的谎言织成带花边的桌布,把一切都遮盖起来。她想要诚实,她想刺透那层将她曾经爱过的那个年轻人厚厚地包裹起来、让她再也无法辨认的自鸣得意。
“你其实意识到了——意识到了什么?”迈尔斯问。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尴尬和懊悔,他的那点儿心思如此明显,萨曼莎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其实意识到我在吻他。”她说。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勇气一点点溜走了,因为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如果闯进去的是莱克西怎么办?”
萨曼莎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到莱克西可能知道这件事,她就想逃跑,再也不回来——要是那男孩告诉莱克西怎么办?他们是同学。她忘了帕格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见鬼,你到底是怎么了?”迈尔斯说。
“我……我不快乐。”萨曼莎说。
“为什么?”迈尔斯问,又很快补充道,“是因为你的店?对吗?”
“有一点。”萨曼莎说,“但我讨厌住在帕格镇。我讨厌整天跟你爸妈待在一起。而且,有时候,”她慢慢地说,“我讨厌一睁开眼,看见身边是你。”
她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他却只是平静地问:“你是说你不爱我了吗?”
“我不知道。”萨曼莎说。
他穿着件开领衬衫,看上去瘦了些。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她觉得在餐桌对面那个渐渐衰老的身体里瞥见了某个熟悉的人。而且他还想要我,她惊奇地想,记起了楼上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容。
“但是,”她补充道,“巴里·菲尔布拉泽死去的那晚,我意识到你仍然活着时,我是高兴的。我想,我当晚梦到你死了,然后我醒过来,听见你在呼吸,我很高兴。我知道。”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很高兴我没死?”
她错了,他并不是不生气,只是太震惊了。
“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在我父亲的生日派对上偷腥——”
“如果不是发生在你老爸该死的生日会上,是不是就好多了?”萨曼莎心中的怨恨被他的怒火点燃,冲着他喊道,“真正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我在妈咪和爹地面前让你丢脸了?”
“你在亲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
“也许他是以后许多个中的头一个!”萨曼莎尖叫道,猛地从桌旁起身,把杯子扔进了水池,摔断了上面的把手。“你还不明白吗,迈尔斯?我受够了!我讨厌我们的狗屁生活,我讨厌你该死的父母——”
“——你倒是不介意他们为女儿们的教育掏钱——”
“——我讨厌你在我面前变成你老爸的样子——”
“——胡扯,你只是不喜欢在你不高兴的时候看到我快乐——”
“而我亲爱的丈夫根本他妈的不在乎我有什么感觉——”
“——你能做的事很多,可你宁愿坐在家里生闷气——”
“——我再也不打算坐在家里了,迈尔斯——”
“——我不会因为想为社区出力而道歉——”
“——好吧,我当时的话是认真的——你不适合接替他的位子!”
“什么?”他跳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撞倒在地。萨曼莎正大步朝厨房门口走去。
“你听到了,”她喊道,“就像我在信里说的,迈尔斯,你不适合接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班。他是真诚的。”
“你的信?”他说。
“是的。”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是我寄了那封信。那天晚上,你在跟你老妈讲电话,我喝多了。而且,”她说着拉开门,“我也没投你的票。”
他脸上的表情让她不安。她冲到门厅,把脚伸进第一双能找到的鞋——是双木屐,在他追上来之前出了家门。
9
这趟公共汽车之旅又把克里斯塔尔带回了童年。她曾经独自一人,天天坐公交车去圣托马斯上学。她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老修道院;当它出现在视线内时,她指给罗比看。
“看到那个废城堡了吗?”
罗比很饿,但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激动稍微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克里斯塔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答应,一下车就给他吃东西,但其实她并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到钱。或许她可以向肥仔借点钱给他买包薯片,还有回去的车票。
“我以前在那边上学。”她告诉罗比,小男孩正用手指在肮脏的窗玻璃上画着不知所云的图画。“你将来也会去那里上学。”
她指的是当他们给她房子时——当然是因为她怀孕了——几乎可以肯定那还将是一栋丛地的房子,因为那里的房子太破了,没人想买。不过,克里斯塔尔倒觉得是好事:房子不管再破,也是在圣托马斯小学的学区内。不管怎样,只要她生了他们的孙子或孙女,肥仔的父母基本上肯定会给她钱让她买台洗衣机。说不定还能有台电视。
汽车驶下一个缓坡,朝帕格镇开去。克里斯塔尔瞥见了闪闪发亮的河水,只是短暂的一瞬,之后小河便因为公路地势变低而从视野里消失了。加入划艇队后,得知不是在奥尔河,而是在亚维尔脏兮兮的老运河上训练时,她还挺失望的。
“我们到了。”公共汽车缓缓拐入鲜花点缀的广场时,克里斯塔尔告诉罗比。
肥仔忘了,在黑典酒馆等克里斯塔尔就意味着他要站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和铜壶咖啡馆的对面。咖啡馆逢周日要中午才开门,现在还有一个小时,但肥仔并不知道安德鲁要提前多久来上班。今天上午,他丝毫不想看到那个与自己交情最久的朋友,所以他躲在酒馆的一侧,直到公共汽车到了之后才出现。
车开走了,留下克里斯塔尔和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小男孩。
大步朝他们走过去时,肥仔有些尴尬。
“他是我弟弟。”肥仔脸上的某种表情让克里斯塔尔挑衅地说道。
肥仔在心里又一次调整了对于粗粝和真实的生活的理解。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把克里斯塔尔的肚子搞大(让鸽笼子看看,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弄出个孩子来),但现在这个死死黏在姐姐手上和腿上的小男孩让他不知所措。
肥仔真希望自己没有答应和她见面。她让他显得荒谬。在广场上见到她之后,他倒宁愿还是去她家那栋又臭又脏的房子。
“你身上带钱了吗?”克里斯塔尔问他。
“什么?”因为疲劳,肥仔的反应都变慢了。他记不起来昨晚自己为什么要坐一夜,他的舌头因为吸了过多的香烟而刺痛。
“钱。”克里斯塔尔重复道,“我丢了五块钱,他现在饿了。会还给你的。”
肥仔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摸到了一张皱巴巴的钞票。不知为何,他不想在克里斯塔尔面前表现得太有钱,所以他又往下掏了掏,最后摸出几个硬币给她。
他们一起去了离广场两条街外的那家小报刊亭。肥仔等在外面,克里斯塔尔进去给罗比买了一包薯片和一根巧克力棒。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罗比都很安静,因为他似乎害怕肥仔。最后,克里斯塔尔把薯片递给弟弟时,她对肥仔说:“我们去哪里?”
他想,她问的肯定不会是到哪里去搞。这儿还有一个小男孩呢。之前,他曾想过带她去鸽笼子眼儿:那里很隐秘,而这一举动是对他和安德鲁友情的最后亵渎。他不欠任何人的,再也不欠了。但想到要当着一个三岁小男孩的面做,他又犹豫了。
“他不要紧。”克里斯塔尔说,“他有巧克力就乖了。不,等会儿再吃。”她对哭闹着要她手上巧克力棒的罗比说,“等你吃完薯片之后。”
他们沿着马路向着老石桥的方向走去。
“他不要紧。”克里斯塔尔重复道,“他很听话。是不是?”她大声问罗比。
“想吃巧克力。”罗比说。
“好,等一分钟。”
她知道肥仔今天兴致不高。在公交车上,她就已经意识到,带着罗比,不管多么必要,也会使她对肥仔的劝诱变得更难。
“你在忙什么?”她问肥仔。
“昨晚有派对。”他答道。
“哦?都有谁去了?”
他打了个大哈欠,过了片刻才回答。
“汪汪·普莱斯,苏克文达·贾瓦德,盖亚·鲍登。”
“她住在帕格镇吗?”克里斯塔尔敏感地问。
“是,在霍普街。”
他知道盖亚住在哪儿,是因为安德鲁曾无意中透露过。安德鲁从来没说自己喜欢她,但在他们一起上的仅有的几门课上,肥仔一直看着他盯牢盖亚看。他也注意到,只要是盖亚在场,或是她的名字被提起,安德鲁就会变得极其不自然。
然而,此时克里斯塔尔想的却是盖亚的妈妈:她唯一喜欢过的社工,也是唯一说动她母亲的社工。她就住在霍普街,跟凯斯奶奶一样。她现在可能在家。要是……
但凯离开了他们。玛蒂又成了他们的社工。不管怎样,到社工的家里去是不被允许的。沙恩·塔利有一次尾随他的社工到了她的家里,为此收到了法院的限制令。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让之前沙恩往那女人的车窗上砸了一块砖头呢……
而且,凯毕竟是拿文件夹的人,是记录分数并评判他们的人。路转了弯,河水又出现在她眼前,波光粼粼,仿佛闪耀着上万颗星辰,照得她眯起了眼。她想,就算凯看起来还不错,但所能提供的任何解决方法也都不能让她和罗比待在一起……
“我们可以到那边去。”她指着离桥不远处的杂草丛生的河岸。“罗比可以在这边的凳子上等着。”
她可以从那边看着他,她想,而且也可以保证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是说他之前什么都没看到过,那时候特莉还会带陌生男人回家……
但肥仔累得要命,对这个建议十分排斥。他不能在草里做,特别是在一个三岁小孩的注视下。
“不。”他尽量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不会惹麻烦的。”克里斯塔尔说,“他有巧克力吃就很乖。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说,尽管她知道自己在说谎。事实上,罗比知道的太多了。托儿所里,他曾小狗般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做过那些动作。
肥仔突然想起,克里斯塔尔的妈是个妓女。他讨厌她的建议让自己想到的,但若是拒绝是否就不够真实呢?
“有什么问题?”克里斯塔尔向他发出挑战。
“没什么。”他说。
戴恩·塔利会做。皮奇·普里查德会做。只有鸽笼子,一百年也不会。
克里斯塔尔带罗比走到长凳边。肥仔弯腰往凳子后面看了看,只看到丛生的野草和灌木。或许那孩子真的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还是要尽快了事。
“给你。”克里斯塔尔掏出那根长长的巧克力棒,罗比欢天喜地地伸出小手接了过去。“你在这儿乖乖地坐一分钟,就能吃到整根巧克力棒,好不好?你坐在这儿,罗比,我到那边的草丛里去。明白了吗,罗比?”
“嗯。”罗比高兴地说,小脸上已经沾满巧克力和太妃糖了。
克里斯塔尔小跑着溜下河岸,朝那片草丛走去。她希望肥仔别太排斥不用避孕套的建议。
10
因为上午光照太强,加文戴上了墨镜,不过这也不能为他掩护,萨曼莎·莫里森肯定会认出他的车。看到她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大步走在人行道上后,加文立刻一个急转弯,离开了通往玛丽家的路,转而驶过石桥,停在了河对面的一条小路边。
他不想让萨曼莎看到他的车停在玛丽家的门口。若是在工作日,他穿着套装、提着公文包就不要紧,在他向自己坦陈对玛丽的感情之前也不要紧。可是现在不行。不管怎样,今天阳光灿烂,走过去可以为他争取些时间。
我还是要灵活一点,他想,一边走路过桥。下方,有个小男孩独自坐在长凳上吃糖。不必表示什么……见机行事为好。
虽然这么想,他的手心却汗津津的。昨晚,他因为一直担心盖亚会告诉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他喜欢她们的妈妈而没睡好觉。
玛丽看上去很高兴见到他。
“你的车呢?”她朝他肩后看看,问。
“停在河边了。”他说,“今天天气好,我想走一走,然后突然想到我可以替你把草坪剪了,如果你——”
“噢,格雷厄姆已经弄好了。”她说,“不过你真是太体贴了。进来吧,喝杯咖啡。”
她在厨房边忙碌边不停地跟他说着话。她穿了一条毛边牛仔短裤和一件T恤,看上去特别瘦小。但她的头发又有了光泽,就像他一直想的那样。他看见两个双胞胎女孩躺在外面刚剪过的草地上,身下铺了一张毯子。两个人都戴着耳机,在听iPod。
“你还好吗?”玛丽说着在他身边坐下。
起初,他不明白她为何用了这么关切的语气,然后才想起来,昨天仓促拜访时,他抽空告诉了她自己已经跟凯分手了。
“我没事。”他说,“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微微一笑,拍拍他的手臂。
“我昨晚听说,”他的嘴唇有些发干,“你或许会搬走。”
“消息在帕格镇总是传得特别快。”她说,“目前只是一个想法。特蕾莎想让我搬回利物浦。”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想等女孩们和弗格斯六月考完试再说。德克兰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是说,我们都不想离开……”
她又在他面前哭了起来。然而,听到这一喜讯的加文却十分高兴,伸出手放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
“你当然不用……”
“……巴里的墓。”
“啊。”加文的喜悦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玛丽用手背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加文觉得她对此事的执着有一点病态。他的家族会火化死者。巴里的葬礼仅是他有生以来参加的第二场葬礼,而他讨厌其间的一切。对于加文来说,坟墓不过是尸体腐化的场所,是一个令人恶心的概念,但人们却把它放在心上,还时不时去献花,好像里面的尸体能复活似的。
她起身去拿纸巾。外面的草坪上,双胞胎正在合用一副耳机,两个女孩的头跟着同样的节奏晃动着。
“最终还是迈尔斯获得了巴里的席位。”她说,“昨晚,庆祝的声音一直传到了这里。”
“那是霍华德的……嗯,是的。”加文说。
“而且帕格镇差不多要摆脱丛地了。”她接着说。
“是,看起来是这样。”
“迈尔斯进了议会,关掉贝尔堂也就更容易了。”
加文总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贝尔堂是什么东西,因为他对这类事情没有丝毫兴趣。
“嗯,大概会吧。”
“也就是说巴里想要的一切都完了。”她说。
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愤怒的红晕又回到她的脸颊上。
“我明白,”他说,“的确令人伤心。”
“可我不明白。”她仍然气得满脸通红,“不明白为什么帕格镇要为丛地买单。巴里从来只看到问题的一面。他认为丛地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他认为克里斯塔尔·威登像他一样,但她不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许丛地的人们更愿意维持原样。”
“是啊。”听到她不赞同巴里,加文觉得欣喜若狂,仿佛刚刚巴里的坟墓在他们二人之间投下的阴影也烟消云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从我听到的关于克里斯塔尔·威登的传言来看——”
“巴里对她的关心和在她身上投入的时间比对自己的女儿还要多,”玛丽说,“可她甚至没为他的花圈出一分钱。是女儿们告诉我的。整个划艇队都参与了,除了克里斯塔尔。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连葬礼都没有出席。”
“是的,那表明——”
“对不起,可我就是没办法不去想这些事。”玛丽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老是忍不住去想,他竟然还让我继续去操心该死的克里斯塔尔·威登。我对此怎么都无法释怀。他死前的最后一天,明明头疼,却什么都不管,只顾着写那篇见鬼的破文章!”
“我明白,”加文说,“我明白。我认为,”他以把一只脚放在老绳桥上的谨慎试探着说,“这是个普遍性问题。迈尔斯也一样。萨曼莎不想让他参选,可他还是一意孤行。要知道,有些男人就是想要那么一点权力——”
“巴里不是为了权力。”玛丽说。于是加文赶紧撤退。
“不,不,巴里当然不是。他是为了——”
“他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她说,“他认为,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你帮他们一下,他们就会变好。”
“是啊,”加文说,“但问题是,还有别人也需要帮助——比如说家人……”
“是的,就是这样!”玛丽又开始哭了。
“玛丽,”加文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他又站到了绳桥上,心中恐慌与期待掺杂),“听着……这么说还有点早……我是说,太早了……但你迟早会遇见别的爱你的人。”
“我四十岁了,”玛丽抽泣着,“还有四个孩子……”
“会有很多男人,”他开口说道,但马上又觉得这样说不好,他宁肯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很多选择,“合适你的人,”他换了一种说法,“不会在乎你有孩子。何况,他们都那么乖巧……任何人都会喜欢和接受他们。”
“噢,加文,你真好。”她说着又揉揉自己的眼睛。
他用一条胳膊揽住她,她也没有躲避。她开始擦鼻子,两个人就那么默默站了一会儿。感觉到她的紧张消失后,他说:“玛丽……”
“怎么了?”
“我必须——玛丽,我想我爱上你了。”
有那么几秒钟,他感觉到了一种光辉灿烂的骄傲,宛如一个高空跳伞者跳离某个坚实的平面,勇敢地投入了无限的空间里。
接着,她抽身离开了他的臂弯。
“加文,我——”
“对不起,”他立刻注意到她反感的表情,“我只是想让你从我嘴里听到这句话。我告诉了凯我想分手的理由,所以我害怕你会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我对你的感情,我不会向别人透露一个字,几个月之内。不,几年都不会。”他又补充道,希望能追回她的微笑和她认为他很好的心情。
然而玛丽摇着头,胳膊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
“加文,我没有,从来没有——”
“忘了我说的话,”他慌乱地说,“全忘了吧。”
“我还以为你会理解。”她说。
他突然明白,他早该想到现在她还包裹在哀痛打造的隐形盔甲中,希望借此得到保护。
“我理解,”他言不由衷地说,“我本不该告诉你的,只是——”
“巴里一直说你喜欢我。”玛丽说。
“我没有。”他抓狂地说。
“加文,我认为你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她呼吸急促地说,“但我不——我是说,即使——”
“不,”他大声说,试图盖过她的声音,“我明白。我要走了。”
“加文,你没有必要……”
但他此刻几乎有点恨她了,因为他听出了她尚未说出口的话:即使我没有在为我的丈夫伤心,我也不想要你。
他的来访如此仓促,以至于当玛丽微微颤抖着倒掉他的咖啡时,杯子还是热的。
11
霍华德告诉雪莉,他身体不舒服,最好还是在床上躺着休息,铜壶咖啡馆离开他一下午应该没有问题。
“我会给小莫打电话。”他说。
“不,我给她打。”雪莉尖声道。
关上卧室门时,雪莉想,他对那个女人是动了真情的。
他曾经说,“别傻了,雪莉”,或是,“都是胡扯,毫无意义的胡扯”,而她也没有追问。多年来对粗鄙话题的刻意回避(当二十三岁的帕特里夏对她说“妈,我是同性恋”时,她真的完全吓呆了)似乎让她体内的某个地方再也无法张口了。
门铃响了。莱克西站在门口说:“爸爸让我过来。他和妈妈有事要处理。爷爷呢?”
“还在床上躺着,”雪莉说,“他昨晚太累了。”
“昨晚的派对真棒,对不对?”莱克西问。
“是啊,很棒。”雪莉附和着,心里却似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过了一会儿,孙女的喋喋不休让雪莉受不了了。
“我们到咖啡馆吃午餐吧。”她建议。“霍华德,”她接着对紧闭房门的卧室喊道,“我带莱克西去铜壶咖啡馆吃午餐了。”
他的回答听上去忧心忡忡,这让雪莉很高兴。她才不会害怕莫琳。她要直视莫琳的眼睛……
然而,走在路上,雪莉又突然想到,霍华德可以趁她出门的时候给莫琳打电话。她太蠢了,竟以为自己打电话告诉莫琳说霍华德生病了,就能阻止他们俩联系彼此……她忘了……
她过去熟悉而喜爱的那些街道都变了,变得陌生。她曾经定期盘点自己向这个可爱的小世界展示的身份:妻子和母亲,医院志愿者,教区议会秘书,第一女公民。帕格镇就像一面镜子,带着礼貌的敬意,反映出她的尊严和她的价值。然而鬼魂却揭露了一个秘密,仿佛拿着一枚橡皮图章,在她一尘不染的人生表面留下污痕:“她的丈夫跟自己的生意伙伴通奸,她却被蒙在鼓里……”
以后,每当她的名字被提起时,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关于她,人们记住的将只有这一点。
她推开咖啡馆的门,铃铛响了,莱克西叫道:“哦,花生·普莱斯在那边。”
“霍华德还好吗?”莫琳的乌鸦嗓问道。
“他只是累了。”雪莉说完,稳稳地走到一张桌前坐了下来。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她觉得自己怕是要发心脏病了。
“告诉他两个女孩儿都没来,”莫琳还在她们的桌边晃悠,同时生气地抱怨,“而且她们俩甚至都没打电话来说一声。还好店里现在不忙。”
莱克西到柜台前跟安德鲁聊天去了,他今天担当侍应生的工作。雪莉独自坐在桌边,意识到了自己反常的孤独。她想起在巴里葬礼上脊背挺直、面容憔悴的玛丽·菲尔布拉泽,寡妇这个身份如同女王的裙裾般披挂在她身上。她得到了那么多的同情和尊敬。失去丈夫这件事让玛丽可以静静地接受人们的敬意,而她,雪莉,却被拴在丈夫不忠的耻辱柱上,浑身污垢,沦为人们嘲弄的对象……
(很久以前,在亚维尔,男人们会因为母亲不良的声誉而对她开一些下流的玩笑,即使她比谁都要纯洁。)
“爷爷身体不舒服。”莱克西对安德鲁说,“那些蛋糕里有什么?”
他在柜台后弯下腰去,藏住自己涨红的脸。
我吻了你妈妈。
安德鲁差点翘班。他害怕会被霍华德当场开除,因为他吻了他的儿媳妇,更害怕迈尔斯·莫里森会冲进来质问他。与此同时,他也没有那么天真:他无情地想,萨曼莎已经四十多了,在那个“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香艳场面中绝对是充当坏人的角色。他为自己辩护的说辞很简单。“她喝醉了,抓住了我。”
他的难堪中也掺杂了些许骄傲。他急于想见到盖亚,告诉她有个成年女人向他投怀送抱。他希望他们可以大笑一场,就跟当时取笑莫琳一样,但笑归笑,她说不定会暗自佩服。而且,谈笑间,他说不定可以弄清楚她到底跟肥仔怎么样了,她究竟让肥仔进行到了哪一步。他已经做好准备要原谅她,毕竟她也喝醉了。可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他转身去给莱克西拿餐巾,差点迎面撞上老板的妻子,后者正站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他的肾上腺素。
“霍华德让我来找个东西。”雪莉对他说。“针管不该放在这里,我把它拿到后面去。”
12
吃了半根巧克力棒之后,罗比觉得口好渴。克里斯塔尔没有给他买饮料。他爬下长凳,蹲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草地上。他能看见克里斯塔尔的身影在那边的灌木丛里,和那个陌生人在一起。过了一小会,他开始摇摇晃晃地下了河岸,向他们走去。
“我渴了。”他可怜巴巴地说。
“罗比,别过来!”克里斯塔尔尖叫道,“回去,坐在凳子上!”
“想喝水!”
“操——回去在凳子上等着,我马上给你弄水喝!走开,罗比!”
被姐姐呵斥了的罗比哭着沿滑溜溜的河岸爬了上去,回到长凳边。他已经习惯了要求得不到满足,也习惯了不服从,因为大人们总是莫名地发怒、随意地定规矩,所以他也学会了随时随地抓住机会找点小乐子。
他生着克里斯塔尔的气,离开河岸走了一小段。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沿着人行道正向他走过来。
(加文忘记自己把车停在哪儿了。他大步走出玛丽家,径直上了教堂街,直到发现身边是迈尔斯和萨曼莎的房子,才意识到弄错了方向。他不想再度经过菲尔布拉泽家的房子,便绕了个圈回到桥边。
他看到了那个小男孩,脸上沾满了巧克力,邋里邋遢,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他从小孩身边走过,心里只想着自己碎成渣的幸福,于是有点想去凯那里,什么都不说,只是让她抱着自己……他凄惨落魄的时候,凯一直是对他最好的人,这也是他最初为什么被她吸引的原因。)
奔流的河水加剧了罗比的干渴。他又哭了一小会儿,同时改变了方向,朝与桥相反的地方走去,途中经过了克里斯塔尔藏身的地方。灌木丛已经开始晃动了。罗比口干舌燥地继续往前走,然后发现路左侧的树篱上有个洞。走到与洞平行的地方时,他看到树篱那边有一个操场。
罗比扭动着小身体,从洞里钻了过去,惊喜地望着眼前的一大片绿地、成排的栗树和足球门柱。他知道那些柱子是干什么的,因为戴恩表哥在公园里给他看过怎么踢球。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一片绿色。
一个女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操场,低着头,胳膊抱在胸前。
(萨曼莎漫无目的地走着,只要远离教堂街就好。她问了自己许多个问题,却没有几个得到了答案。其中一个问题是,把醉酒后写那封蠢信的事告诉他是不是有点儿过了。当时她寄出那封信纯粹是为了出口怨气,现在看来实在是不够明智……
她抬起头,眼神刚好碰上罗比的。周末的时候,孩子们经常会从洞里钻进来到操场玩儿,她自己的女儿小时候也这么干过。
她翻过大门,离开河边,朝广场走去。但无论她走多快,对自己的厌恶都如影随形,怎么都甩不掉。)
罗比从洞里钻了回去,跟在那位大步向前的女士后面,但她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半根巧克力棒在他手心融化了,他也不愿意丢掉,可他实在太渴了。也许克里斯塔尔已经完事了。他又掉过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到达河岸边的第一丛灌木时,他看见那里没有晃动,于是觉得可以过去了。
“克里斯塔尔。”他叫道。
可是,灌木丛是空的。克里斯塔尔不见了。
罗比哇地哭了起来,大声呼唤克里斯塔尔。他又沿着河岸爬了上去,眼睛狂乱地在路面上搜寻,可是哪里都没有克里斯塔尔的身影。
一个银灰色短发的女人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匆匆走过,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雪莉把莱克西留在了铜壶咖啡馆,她在那里似乎挺开心的。穿过广场时,雪莉一眼瞥见了萨曼莎的身影,而那位儿媳正是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于是她掉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男孩的哭喊声还在身后回响,但雪莉没有放慢脚步。她的拳头紧紧握住装着肾上腺素的口袋。她不能变成一个下流的玩笑。她想保持纯洁的形象,得到人们的同情,就像玛丽·菲尔布拉泽一样。她的愤怒是那么强烈、那么危险,让她无法连贯地思考。她只想行动,去惩罚,去了结。
紧靠老石桥的地方,雪莉左边的灌木丛不停地晃动着,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往下瞅了一眼,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那更让她加快了脚步。)
13
苏克文达今天在帕格镇晃悠的时间比萨曼莎还要长。帕明德告诉她必须去上班后不久,她就离开了牧师老宅,然后一直在街上游荡,并特别留心避开教堂街、霍普街和广场周围的那几个隐形禁区。
她口袋里有五十镑,是在咖啡馆打工和昨晚在派对上帮忙的报酬,还有那把刀片。她本来还想拿上自己房建协会③的存折,但它放在父亲书房的档案柜里,而维克拉姆当时正坐在书桌前。她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去亚维尔的车,但后来看到雪莉和莱克西·莫里森朝这个方向走来,忙闪出了她们的视线。
③房建协会(building society),又称建房互助协会,人们可以存钱领取利息,也可以购房时向其贷款。
盖亚的背叛既残忍又突然。竟然跟肥仔·沃尔搅在一起……肥仔现在有了盖亚,一定会甩了克里斯塔尔。她知道,任何男生都会为了盖亚甩掉任何女孩,但她仍然无法做到从容地去工作,听自己唯一的盟友告诉她,其实肥仔人还不错。
她的手机嗡嗡响了。盖亚已经给她发了两条短信。
我昨晚醉得有多厉害?
你去上班吗?
只字不提肥仔·沃尔。只字不提她吻了苏克文达的仇家。新的信息是,你还好吧?
苏克文达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她可以朝亚维尔的方向走,到镇外再坐车,那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她了。要到五点半,也就是她平常从咖啡馆回家的时候,父母才会发现她不见了。
她又热又累地往前走着,一个绝望的计划逐渐在脑中成形:如果她能找到一个收费不到五十镑的地方待着……她只想一个人待着,安安静静地使用刀片。
她走上了河边的路,奥尔河就在她身边流淌。要是过桥的话,她就能通过一条小道到达环镇的旁道。
“罗比!罗比!你在哪儿?”
是克里斯塔尔,她沿着河岸跑上跑下。肥仔·沃尔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旁边抽烟,看着她跑。
苏克文达急忙右转弯上了桥,生怕被他俩中的一个看见。克里斯塔尔的呼喊被奔涌的河水吞没了。
这时,苏克文达看到下方的河水中有什么东西。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苏克文达的手就已经搭上了被太阳晒热的石沿,纵身翻了上去。她喊道:“他在水里,克里斯塔尔!”然后脚朝下,跳进了河里。一台破碎的电脑显示器划破了她的腿,紧接着,她被急流卷入了水下。
14
雪莉打开卧室的门,却只看见两张空空的床。按理说,她应该看到的是一个正在睡觉的霍华德,而现在她不得不把他劝回到床上去了。
然而,无论是厨房还是卫生间都静悄悄的。雪莉担心是因为自己走了靠河的路而跟他错过了。他一定是已经穿好衣服去工作了,也可能已经坐在咖啡馆后面的房间里跟莫琳讨论她呢;或许他正计划着跟她离婚,然后娶莫琳,既然游戏已经浮出水面,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伪装了。
她几乎是跑着进了起居室,想往铜壶打个电话,却发现霍华德穿着睡衣倒在地毯上。
他的脸涨得发紫,双眼凸出,唇间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一只手无力地抓住胸口,上衣掀了起来。雪莉看到了那片结痂的皮肤,正是她准备把针扎进去的地方。
霍华德盯着她,无声地乞求着。
雪莉惊恐地瞪着他,然后冲出了房间。她先是把肾上腺素藏到了饼干桶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塞到了一排烹调书的后面。
然后,她跑回起居室,抓起电话,拨了999。
“帕格镇?是奥尔村舍,对不对?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
“哦,谢谢你,感谢上帝。”雪莉差点挂断电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不,不是奥尔村舍……”
但接线员已经挂机了,她不得不再次拨号。她慌了神,把话筒都掉到了地上。身边的地毯上,霍华德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不是奥尔村舍,”她对着电话喊道,“是帕格镇,常青湾36号——我丈夫心脏病发作……”
15
教堂街上,迈尔斯·莫里森穿着拖鞋冲出家门,开着车全速驶下坡度很陡的人行道,赶到街角的牧师老宅。他左手用力敲着厚厚的橡木门,右手费劲地按下妻子的手机号码。
“谁啊?”帕明德开了门。
“我爸爸,”迈尔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又发心脏病了……妈妈已经叫了救护车……你过来好吗?请你过去看看!”
帕明德立刻飞奔回屋里,抓起急救包,却又停住了。
“我不能。我已经被停职了,迈尔斯。我不能去。”
“你在开玩笑……求你了……救护车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我不能,迈尔斯。”她说。
他转身穿过打开的大门跑了出去。前方,萨曼莎正走在他们家的花园小径上。他大声叫她,声音都变了。她吃惊地转过头来,还以为他的失态是因为她。
“爸爸……又发病了……叫了救护车……该死的帕明德·贾瓦德不肯来……”
“哦上帝,”萨曼莎说,“哦上帝啊。”
他们冲回车上,往家里开去,迈尔斯穿着拖鞋,萨曼莎穿着那双把她的脚磨出泡来的木屐。
“迈尔斯,听,有警报声——救护车已经来了……”
可是,当他们拐进常青湾时,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连警报声也消失了。
一英里外的草地上,苏克文达·贾瓦德正在一棵绿树下吐着河水,一个老妇用毛毯裹住她,可毛毯很快就跟她身上的衣服一样湿透了。不远处,拽着苏克文达的头发和运动衫把她从河里救上来的遛狗人俯身跪在一个瘫软的小身体前。
苏克文达认为她当时感觉到了罗比在她怀里挣扎,但那会不会只是无情的河水想要把他从她身边拉走?她水性很好,却无力对抗湍急的奥尔河。她被甩到河湾,又被扔向岸边。她勉强出声求救,然后看到了那个牵狗的男人,沿着河岸向她跑来……
“不行了,”那人已经在罗比的小身体上急救了二十分钟,“他死了。”
苏克文达痛哭起来,扑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颤动着。救护车终于来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在常青湾,急救人员把霍华德抬上担架时遇到了很大困难,迈尔斯和萨曼莎不得不上前帮忙。
“我们开车跟在后面,你和爸爸一起去。”迈尔斯大声对雪莉说。她看上去茫然无措,不愿意上救护车。
莫琳刚刚把她的最后一名顾客送出铜壶咖啡馆,站在门阶上,听着远处的声音。
“很多警报声啊,”她扭过头对精疲力竭地擦着桌子的安德鲁说,“一定是出事了。”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好像如此便能嗅到漂浮于温暖的午后空气中的灾难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