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从星期五早上起一直到下个星期二下午,克莱德虽然置身于昔日里曾让她那么狂喜倾倒的环境里,可是心中却不能不感到无比惊恐。从桑德拉和伯蒂娜在克兰斯顿家别墅大门口迎接他,一直到把他领进留给他住的那个房间,他总是禁不住把眼前每一种乐趣跟他即将遭到的灭顶之灾作对照。
他刚进房,桑德拉怕给伯蒂娜听见,就嘟起嘴,低声说:“缺德鬼!整整一星期,本该早就来这儿,你却偏偏赖在那儿。可桑德拉什么都给你准备好啦!真该好好揍你一顿。我想在今天给你打电话,看看你到底是在哪儿。”可她眼里却流露出对他的一片痴心。
克莱德尽管心乱如麻,好歹也乐呵呵地冲她微微一笑——因为,一到她面前,所有一切恐怖,即使是罗伯达之死也好,还是他自己目前的危险也好,仿佛都骤然变小了。但愿如今一切顺顺当当——他丝毫不被暴露出来就好了!前头就是康庄大家!令人惊异的未来!她的美!她的爱!她的财富!然而,一走进他的手提箱早就安放在那里的他的房间,那套衣服一下子就使他慌了神。要知道那套衣服潮呼呼、皱巴巴的。他非把它藏起来不可,也许就藏在衣柜最上头的某一格吧。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房门也锁上了,他就把那套衣服——湿漉漉、皱巴巴,裤腿四周还带着大比腾湖边的泥巴——拿出来。不过,他又决定,也许先不去动它——说不定最好照旧锁在他箱子里,等到晚上再说。到时候,也许他可以决定该怎么处置最好。可是,他把那天穿的其他零碎衣物束成一捆,打算拿出去洗。可他一束好,却不觉黯然神伤,想到他这一辈子竟是如此不可思议,富于戏剧性,而又多么令人为之动怜——他到东部来以后的遭际,他少年时代的穷困。说实话,现在他还是不名一文啊。眼前这个房间,跟他在莱柯格斯那个小房间相比,该有多么宽敞,多么豪华。昨天才过去,他本人终于来到了这里,该有多奇怪呀。窗外蓝莹莹的湖水,跟大比腾黑糊糊的湖水恰成对比。这幢明亮、坚固、布局很散的宅邸,还有宽大的游廊,带有条纹的天篷,并且从它绿油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湖边。斯图尔特·芬奇利、维奥莱特·泰勒,还有弗兰克·哈里特、威南特·范特都穿着最漂亮的运动衣,正在打网球;而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带条纹的大帐篷底下。
他洗过澡,换过衣服以后,装出一副挺轻松的样子,尽管他的神经依然很紧张,心里充满惧怕。他走出屋子,正向桑德拉、伯查德·泰勒、杰尔·特朗布尔他们那边走去。这时,他们正为前天汽艇上一件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杰尔·特朗布尔冲他喊道:“喂,克莱德!溜了,还是怎么的?我觉得好象很久没看见你啦。”他先是若有所思地向桑德拉笑笑,这时特别需要得到她的同情和爱情,随后扶住游廊的栏杆,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从星期二起一直在奥尔巴尼办事。那儿真热呀。今天我上这儿来,当然高兴极了。这儿都来了哪些人?”杰尔·特朗布尔笑着说:“哦,依我看,差不多全来了。昨天我在兰德尔家,就见到过范达。还有斯科特写信给伯蒂娜,说他下星期二来松树岬。我看,今年去格林伍德湖的,好象人数不是非常多。”接下来是一场又长又热烈的讨论:为什么格林伍德湖今不如昔了。这时,桑德拉突然喊道:“天哪,我差点儿给忘了!今天,我得给贝拉打电话。她答应下星期来布里斯托尔看赛马。”然后就马呀、狗呀谈了一通。尽管克莱德焦急地装成自己跟大伙儿一样洗耳恭听,其实,他心里还在默想着自己性命交关的那些事。他路遇的那三个人。罗伯达。她的尸体说不定这时已经找到了——有谁说得准哩。可他又自言自语道——干吗要这么骇怕?湖水那么深,据他知道,也许有五十英尺,恐怕未必就找得到她吧?再说,人们怎能知道他就是——克利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呢?怎么会知道呢?不是他把自己所有的痕迹确实都给掩盖过去了,除了他路遇的那三个人?就是那三个人呀!他禁不住浑身发抖了,就象得了寒颤似的。
桑德拉一下子觉察到他神情有些沮丧。(这回他头一次来访,她一见到他随身带的东西显然太少,就断定目前他心境不佳,也许因为手头没有钱用。因此,她打算就在当天自己掏腰包,拿出七十五块美元,硬要他收下,以便他这次逗留在这儿如果要花一点零用钱至少也不会感到狼狈。)过了一会儿,她一想到高尔夫球场,球道左右有不少隐蔽的障碍物,要在那儿接吻、拥抱而不被人看见,便跳了起来说:“谁来双打高尔夫球?杰尔、克莱德、伯奇①,一块来吧!我敢打赌,克莱德跟我,准把你们两个赢了!”
“我来!”伯查德·泰勒喊道,站了起来,整一整他身上那件黄蓝两色条纹运动衫。“哪怕我到今天凌晨四点钟才回家。你怎么样,杰利②?要是输了,请大伙儿吃饭,小伙计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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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伯奇:即伯查德的昵称。
②杰利:即杰尔的昵称。
克莱德马上抖索起来,浑身发冷。他想到自己经过最近可怖的冒险以后,只剩下二十五块美元,怪可怜的了。可是四个人在这里吃饭,至少也得破费八到十块美元!说不定还不止此数。但桑德拉一发觉他面有窘色,便大声喊道:“得了,一言为定!”随后,走到克莱德身边,用脚尖轻轻地踢踢他,喊道:“不过我还得换衣服哩。一会儿就来。得了,克莱德,我说你这就去找安德鲁,关照他把球棍准备好,怎么样?我们就坐你的船去,伯奇,是吧?”克莱德连忙去找安德鲁,心中正盘算他跟桑德拉要是输了的话,请客就得花多少钱,不料却被桑德拉赶上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臂。“等一会儿,亲爱的。我马上就来。”说完,她冲上楼梯,直奔自己房间,一眨眼又下来了,她那小手紧攥着给自己留着的一叠钞票:“喂,亲爱的,快拿去吧!”她低声耳语道,一面抓住克莱德外套的一只口袋,把钱掖了进去。“嘘!得了,一句话也别说!快走!万一我们输了,就付饭钱,还可以派别的用场。回头我再跟你说。啊,我可真疼你,小宝贝!”她那热情的褐色眼睛深深爱慕地盯住了他一会儿,又冲上了楼梯,到了楼上还在大声嚷嚷:“别站在那儿呀,小傻瓜!去拿高尔夫球棍!高尔夫球棍!”说罢,她就倏然不见了。
克莱德摸摸自己口袋,知道她给了他很多钱——多得很,毫无疑问,够他支付在这里所有开销了;万一他出逃的话,也够用了。他不禁暗自喊道:“亲爱的!”“小姑娘!”他那美丽、热情、大方的桑德拉呀!她是那么爱他——真心地爱他。可是,万一她知道了!哦,老天哪!不过,万一她知道,这一切本来都是为了她呀。一切都是为了她呀!随后,他找到了安德鲁,又跟着手提袋子的安德鲁一块回来了。
这时,桑德拉又露面了,她穿着一套漂亮的绿色运动衣,蹦蹦跳跳下来。还有杰尔头戴一顶崭新鸭舌帽,一身工装打扮,活象一位职业赛马骑师,对着驾驶汽艇的伯查德格格大笑。桑德拉走过时,还向躺在大帐篷底下的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招呼道:“喂,你们二位呀!你们还不跟我们一块走,嗯?”
“上哪儿去?”
“夜总会高尔夫球俱乐部。”
“哦,太远了。反正午饭后湖边见面吧。”
于是,伯查德把马达一发动,汽艇猛地向湖中飞也似的冲去,活象一头海豚,跳跃式前进——克莱德两眼直勾勾地凝望前方,一会儿如同在梦中,兴高采烈、充满希望,一会儿却又置身在大群幽灵与恐怖之中,说不定紧紧地跟在后头的,就是——逮捕和死呀。尽管他事前对一切都作好了准备,可他现在却开始觉得,今早不隐蔽起来,反而从树林子里走出来,确实是犯了错误。不过,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办法恐怕不见得不是上策吧,因为要不然只有一条路,就是白天躲在树林子里,到天黑才上路,沿着湖边那条路步行到沙隆去。那就得走上两三天光景。而且,桑德拉见他迟迟不来,心里既焦急而又奇怪,说不定会给莱柯格斯打电话,查问他的下落,其后果也许更危险,可不是吗?
不过此时此地,在这晴朗的日子里,好象无忧无虑似的,至少人家都是这样——可他内心深处,也许是一片苍凉、黑暗。桑德拉因为跟他在一起,简直心花怒放,突然跳了起来,一手高高地扯起她那条鲜艳的围巾,如同一面旗似的,傻乎乎、乐呵呵地大声嚷嚷说:“克莉奥佩特拉①启航去会见——会见——哦,她到底是去会见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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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公元30年):古埃及一末代女王,以艳丽闻名,有权势欲,先为恺撒情妇,后与罗马执政安东尼结婚。安东尼溃败后又欲勾引渥大维,未遂,以毒蛇自杀。莎士比亚据此著有名剧《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
“查利·卓别麟①,”泰勒马上抢白了一句,还一个劲儿使汽艇颠簸得够呛,让桑德拉站也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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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卓别麟(1889—1977):英国著名电影艺术家、喜剧大师,1913年移居美国,集编、导、演于一身,在无声片中创造了一个个可笑而又令人同情的小人物形象,因而举世闻名。
“哦,你这傻瓜!”桑德拉回话说。她一面叉开两脚,好让身子保持平稳,一面对伯查德说:“不,你也不知道,伯奇。”接下来又补充说:“克莉奥佩特拉登上了,哎哟哟,我知道了——快艇牵行的滑水板。”她把脑袋往后一仰,两臂敞开,汽艇象一匹受惊的马继续在狂奔乱跳。
“瞧吧,你现在能把我摔倒吗,伯奇?”她大声喊道。
伯查德很快使汽艇时而侧向这一边,时而又侧向另一边。杰尔·特朗布尔替她自己的安全着急,便高声喊道:“啊,怎么啦,你们想干什么?非把我们通通淹死不成?”克莱德马上往后一退缩,面色煞白,就象挨了雷击似的。
他猛地感到恶心,浑身无力,他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象此刻这样非得受罪不可。原来他以为这儿一切几乎不会是这样的。可是,在这里一听到别人偶然无心说出“淹死”这个词儿,他的脸就发白了!啊,要是他真的受到严峻考验——一名警官突然来找他,讯问他昨天是在什么地方,对于罗伯达的死他知道哪些情况——啊,他包管支支吾吾说不清,浑身上下发抖,也许连话儿都说不出来——不用说,他也就彻底暴露出来了,可不是吗!不,他必须精神振作起来,尽量装得自然、乐乐呵呵,可不是吗——至少头一天就应该这样。
多亏汽艇开得飞快,大家玩得也挺痛快,好象并没有注意到刚才杰尔那句适竟使克莱德吓了一大跳,因此,他才得以逐渐恢复镇静的样子。这时,汽艇已开到了夜总会。最后,桑德拉很想露一手,出出风头,便纵身往码头一跳,随手抓住码头铁栏杆,好不容易才算攀登上去。这时,汽艇摇摇晃晃撞了一下码头,反而往后退去了。就是因为桑德拉向他粲然一笑,克莱德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迷恋于她、她的爱、她的同情、她的大方和她的勇气。为了响应她那一笑,他就纵身往上一跳,帮助杰尔登上码头石阶,自己很快跟在她后头拾阶而上,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从外表上看,尽管装得维妙维肖,内心深处可虚伪透顶。
“啊!你真是个顶呱呱的运动员!”
稍后,克莱德跟她一起来到了高尔夫球场上。本来对此他毫无经验,此刻又心乱如麻,但在她的点拨下打得还算过得去。而她因为现在打球时可以独自来到隐蔽的地方,跟他接吻、拥抱,真是乐不可支,就开始把拟议中的露营一事告诉了他,原来她和弗兰克·哈里特、威南特·范特、伯查德·泰勒、她弟弟斯图尔特、格兰特·克兰斯顿、伯蒂娜,以及哈利·巴戈特、珀利·海恩斯、杰尔·特朗布尔和维奥莱特·泰勒已筹备了一星期,明天下午动身,坐汽艇沿湖而上,行程三十英里,然后往东再走四十英里,到达一个名叫熊湖的湖。他们随身带上帐篷和其他设施,还要坐上小划子环湖一周,到达只有哈利和弗兰克才知道的一些风景独好的湖边景点去。打算每天换个新的湖湾玩儿。小伙子们可以打松鼠、捉鱼佐餐。还打算踏着月光夜游呢,那儿有一家小旅馆,他们说不妨坐船去。每家派一个或两三个仆人陪着他们一起去,出于体面起见,还可以捎上一两个年纪稍大些的女伴。啊,漫步在树林子里的小路上!谈情说爱的大好机会——在湖上悠然划着小划子——至少一星期里,他们俩可以情意缱绻,难解难分!
尽管最近那些事不免让他有些迟疑不定,可他还是不由得想到:不管出了什么事,跟他们一块去那里,岂不是上策吗?桑德拉那么爱他,该有多美!而且在这里,他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好让他离开那一切,可不是吗——远远地离开那个——那个——出事地点。而且,比方说,万一有人在寻找外貌跟他相象的人——得了,反正他本人不在场,可以避免被人家看到和议论。可是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三个人啊。
不过,他又马上想到:在没有确切了解清楚人们有没有还在怀疑谁之前,他无论如何不能从这里出走。因此,他一到夜总会,趁他独自一人之际向报摊打听后,知道在七点钟或是七点半钟以前,奥尔巴尼的报纸、尤蒂卡的报纸,或是本地任何一家午后报,都还没有到。他必须等到那时候,才能得到确切消息。
午饭后,虽然大家去游泳、跳舞,还跟哈利·巴戈特、伯蒂娜回到克兰斯顿家去——桑德拉则去松树岬,跟他约定在哈里特家见面吃晚饭——可他心里还是老惦着尽早把那些报纸弄到手。不过,他也明白,除非他运气那么好,在从克兰斯顿家去哈里特家的路上顺便能把所有报纸都弄到,哪怕是一份也好,不然的话,明天动身去熊湖以前,他还得设法一清早上这个夜总会去一趟。他非得把这些报纸弄到手不可。他还得了解清楚,特别是有关一对恋人双双溺死一事,至今人们怎么议论,或是开始了缉查没有。
可他在去哈里特家的路上并没有买到报纸。报纸还没有到。他头一个到哈里特家,那儿也一样,一份报纸都还没有。不过过了半个钟头光景,他正坐在游廊里跟别人聊天,心里却在默想着那些事,这时桑德拉先声夺人说:“喂,各位听我说!我向你们报告一条最新消息。今天凌晨,也许是在昨天,有两个人在大比腾湖给淹死了。这是布兰奇·洛克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她今天正好在三英里湾。她说,那位女郎的尸体已找到了,可是那具男尸还没有下落。据她说,这一对男女是在湖的南面某某地方淹死的。”
克莱德顿时为之惊呆,脸色煞白,嘴唇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的不是他眼前的景物,而是相当遥远的大比腾湖的肇事地点——那些参天的松树、那吞没了罗伯达的黑糊糊的湖水。那就是说,她的尸体已找到了。现在,人们会不会相信他的尸体,如同他设想过那样,也已沉入湖底呢?可是,还得仔细听呀!尽管他已头晕目眩了,但他还是非得听仔细不可。
“唉,这可太惨了!”伯查德·泰勒说,曼陀林也停下来不弹了。“不会是我们的什么熟人吧?”
“布兰奇说,详情她还没有听到哩。”
“那个湖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弗兰克·哈里特插嘴说。“太荒凉了。去年夏天,爸爸跟我和兰德尔先生在那儿钓过鱼,不过一忽儿我们就走了。那儿太阴森森了。”
“三星期以前,我们还去过呢——您还记得吧,桑德拉?”
哈利·巴戈特找补着说。“您不喜欢那个地方。”“是啊,我记得,”桑德拉回答说。“那地方荒凉得真叫人骇怕。我可想象不到居然会有人上那儿去干啥呀。”
“得了,但愿不是我们认识的某某人,”伯查德若有所思地补充说。“不过,一时间不免让我们大家有点儿扫兴罢了。”
克莱德无意识地用舌头舔舔自己发干了的嘴唇,咽下了一口水,润了润他那早已发干了的嗓子眼。
“我说,今天各家报纸恐怕还来不及报道这件事吧。有哪一位看过报了没有?”没听到桑德拉开头那些话的威南特·范特问道。
“报纸还没有到,”伯查德·泰勒发表意见说。“再说,大约还来不及报道。桑德拉不是说过,自己刚从布兰奇·洛克电话里听到吗?布兰奇此刻正在那儿附近。”
“哦,是的,这就说对了。”
不过,沙隆下午出版的小报——《旗帜报》可不是吗——
会不会有所报道呢?只要今天晚上他能看见就好了!
不料突然又萌生一个念头!老天哪!现在他才头一次想到:他的脚印!岸边烂泥地里,有没有留下他的脚印呢?当时他那么心急火燎的爬上来,连停下来回头看一看都没有。不是有可能留下脚印吗?于是,人们就会循着脚印追寻他——追寻那三个人撞见过的那一个人吗?克利福德·戈尔登!今天早上坐船上这儿来了!还坐上克兰斯顿家的车接去他们别墅!还有留在克兰斯顿家客房里的那套湿衣服!有没有人趁他不在时到他客房里去察看、检查、讯问——说不定还把他的手提箱打开过?一名警官?老天哪!那套湿衣服,就在他手提箱里。不过,干吗至今还放在他手提箱里或是他自己身边呢?他干吗不早点把它藏起来——也许干脆裹上一块石头,扔到湖里去呢?那也就早已沉入湖底。老天哪!他置身于如此绝境,还在想些什么呀?莫非他还舍不得那套湿衣服?
他站了起来,伫立在那里——说真的,心理上、生理上都冻僵了——他的眼睛一下子惊呆了。他必须离开这里。他还得马上回到那里去,把那套衣服处理掉——扔到湖里去——藏到屋外树林子里某个地方!可是——他断断乎不能仓卒行事,也不能在大家随便谈起有一对恋人双双溺死以后马上就走呀。这象什么样子?
他立时又转念一想——不能这样——要沉着——不露出一点儿激动的迹象——要表示冷淡——不妨还可以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这时,他鼓足了仅有的一点儿勇气,走到桑德拉身旁说:“太惨了,嗯?”他的声音听起来尽管跟平常差不离,可是如同他的膝盖和双手一样,几乎快要发抖了。
“是啊,当然罗,”桑德拉转过身来冲着他回答说。“我最不喜欢听人谈到这类事,那你呢?斯图尔特跟我常到这些湖上闲游,妈妈真的老是担心呢。”
“是的,我可知道,”他的话音已变得深沉听不清了。他几乎连话儿都说不清了。蓦然间,他语塞了。他的嘴唇紧紧地闭成了一条比过去更细的线,越发显得毫无血色。他的脸色也越发惨白了。
“你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克莱德?”桑德拉突然问道,一面更加仔细地端详着他。“你脸色这样惨白!还有,你的眼睛也是这样。怎么回事?是你今天晚上不舒服呢,还是得怪这儿的灯光不好?”
为了小心起见,她回过头来,先看看别人,然后再看看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切不可象她所说的那副神态,便尽量昂首挺胸,回答说:“哦,没什么。我说那一定是灯光的问题。当然罗,就是灯光问题。昨天,一——一整天,我可太累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今天晚上也许我就不应该上这儿来的。”接着,他非常勉强地露出一丝怪笑。桑德拉却非常同情地直瞅着他,喃喃自语说:“他累成这样了吗?我的克莱迪①,我的小宝贝,昨天他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小宝贝干吗早上不跟我说,可今天又跟我们一块玩了一整天?要我通知弗兰克现在马上送你回克兰斯顿家吗?还是也许让你到他房间里躺一会儿?他是不会有意见的,我知道。要我问问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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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莱迪:桑德拉对克莱德的昵称。
她侧过脸来,仿佛要跟弗兰克说话,可是克莱德给她最后的主意吓呆了。这时他正打算找个借口离开这儿,便恳切而又颤抖地大声嚷道:“不,不,亲爱的。我——我——求求您千万不要这样。一会儿我就好了。要是我真的想去,等一会儿我就上楼去,或者说,也许早一点回去,要是您等一会儿也走,不过只要不是现在就得了。眼前我有点儿不舒服,不过马上就会好的。”
桑德拉觉得他说话时语调很不自然,而且几乎有些恼怒,也就只好这样说:“好的,亲爱的。反正随你高兴吧。不过既然你不舒服,最好还是让我关照弗兰克送你回去,或是到楼上去。反正他不会有意见的。随后,再等一会儿——大约在十点半左右——我也告辞了。你可以跟我一块去克兰斯顿家。反正我回家以前,先把你还有其他想走的人送回去。这么安排难道说我的小宝贝觉得不好吗?”
克莱德回答说:“得了,我现在上楼去喝点儿水。”于是,他走进哈里特家许多宽敞的盥洗室里的一间,把门锁上,坐下来,反复思考——罗伯达的尸体已找到,她脸上可能留下一些伤痕,岸边烂泥地里、沙滩上,也许会有他的脚印;他在克兰斯顿家的那套湿衣服,树林子里那几个人,罗伯达的手提箱、帽子、外套,自己掉在湖面上那顶没有商标的帽子——他又暗自纳闷,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该怎么说呢!现在就下楼去找桑德拉,劝她马上走,还是留下来受新的折磨?明天各报会披露些什么?什么呀?什么呀?要是报上有什么消息,表明最终有人会被派来抓他,或是表明他跟这件事有牵连,那末,明天还去参加拟议中的露营旅游,是不是明智?还是索性从这里逃跑更加高明些?反正现在他手头有些钱了。他可以到纽约、波士顿,或是新奥尔良去(拉特勒就在那里)——
可是,啊,不行——凡是有熟人的地方都去不得。啊,老天哪!迄至今日,他对这件事所作出的全盘计划,该有多蠢!纰漏百出!他一开始就真的好好地盘算过了吗?比方说,他有没有真正想到过,在那么深的湖水里罗伯达的尸体会被找到?可是,事实上,它硬是——那么快就浮起来了——在头一天——足以证明跟他原来设想完全适得其反!尽管他在那些旅馆登记时写上别人名字,但由于那三个人和汽船上的那个姑娘告发,会不会现在就追查到他头上呢?他就得想呀,想呀,想呀!而且,赶快离开这里,趁现在还没有由于那套湿衣服惹起什么真正性命交关的事情来以前。
他越发感到浑身无力,惊恐万状,就决定回到楼下桑德拉那里去,向她说明他真的很不舒服,要是她不反对,而又可以安排的话,他自然乐意跟她一块回去。因此,在十点半钟,离晚会结束还有好几个钟头,桑德拉便向伯查德说她觉得不大舒服,请他送她、克莱德和杰尔回家去;不过,明天早上她照样会准时跟他们碰头,一块去熊湖的。
克莱德虽然在郁闷地思索:他这次早走,会不会是又走错了,如同这次孤注一掷的行凶计谋,迄今表明似乎每一步都是倒霉透顶,走错了。最后,他还是登上那艘汽艇,一眨眼就到了克兰斯顿家别墅。他一到那里,就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颇感歉仄地向伯查德和桑德拉告辞,随后急忙奔进自己房间,发现那套衣服依然跟他放在那里时一样——没有一点儿迹象说明有人进来惊动过他房间里的宁静气氛。尽管这样,他还是心怀疑虑,惴惴不安,把那套衣服取了出来,束成一捆,接着默不出声地侧耳谛听和稍等片刻,趁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便从那幢别墅里溜了出去——最后,他笃悠悠地踱着方步,就象只是出去溜达一会儿似的。接着,他来到湖边——离那幢别墅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找到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跟衣服捆在一起,就使出浑身力气,尽量往远处湖中扔去。随后,他跟刚才出来时一样,默不出声,沮丧不安地又走了回来,郁闷地在反复思索着:说不定明天又有什么揭发呢;要是有人来问他,那他又该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