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赶路,很快天就黑了下来,残月从片片阴云的缝隙中洒下辉光。他走到一条通向河边的岔道,有人在水边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渡船、五元、大声喊。
一根粗木桩上系着一条结实的绳子,向河对面伸出去,消失在水下,在靠近对岸的地方又从水中伸出,拴在另一根木桩上。在它后面,一栋房子被脚柱抬到高水线以上,一扇窗户亮着灯光,有烟从烟囱里冒出。
英曼朝对岸喊了几声,不片刻,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挥了挥手,又返身进去。但很快那人又打房子后面重新出现,用绳子把一条独木舟拖到水中浮起来,然后跨到船上,贴着岸边水流较缓处,用力向上游划去。即便如此,流水的阻力依然非常强劲,只见那人猫腰奋力划桨,一刻不停,那样子好像打算朝这个方向一直划下去。眼看就要划到视线之外,才掉转船头,坐直身子,让小船轻松地顺水向东岸飘来,只把桨叶堪堪探到水中,以调节方向。独木舟很旧,木头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白,每当月亮从云缝中钻出,它那粗糙的原木船帮在幽暗河水的映衬下显出惨白的颜色,如同蒙了一层白镴箔。
独木舟向英曼站立之处靠近,他这才看出,操舟者并非什么摆渡的船夫,而是一个红苹果脸膛的姑娘,从深色的肌肤看,应该有印地安人血统,估计是一两代以前的事。她身穿一条家纺的布裙,英曼在昏暗中只觉得颜色有些发黄。双手大而有力,每一划奖,小臂上的肌肉都在皮肤下坟起。她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嘴里还吹着口哨。到得岸边,她从独木舟里下来,赤足走进泥水中,用船头的绳子拉它靠岸。英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元的钞票递过去,但她并未伸手来接,只是看着它,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五块钱想从我这儿买一勺河水解渴都不够,更甭说把你划过去了,姑娘说道。
——牌子上写着摆渡收费5元。
——你看这像一条渡船吗?
——这里到底是不是渡口?
——我爹在的时候是。他有一艘大平底船,足可装下一辆几匹马的马车。那根绳子就是他拉船过渡用的。他出去打猎了,等河水落了再回家。在他回来以前,我得尽量多收钱,能要多少就要多少。因为我弄到一张牛皮,想请人把它做成一具马鞍,做好后,我就开始存钱买马,等我有了马,就把鞍子往马背上一搭,远远离开这条河。
——这条破河叫什么名字?英曼问。
——这条大河你都不知道?它就是开普菲尔河啊,姑娘说。
——那么,渡我过去你要收多少钱呢?英曼问。
——50块,姑娘说。
——20块行吗?
——走吧。
刚要上船,英曼瞧见离岸30英尺远的水面上翻出一些巨大的气泡,黏糊糊的气泡在月光下破裂时闪闪发亮。它们以相当于一个人步行的速度,在水中逆流向前推进。这是一个无风之夜,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的呜咽伴着松林中的虫鸣。
——你看见了吗?英曼问。
——嗯,姑娘说。
——那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
——很难说,是从河底来的。
巨大的气泡翻腾着冲出水面,好像下面有一头快淹死的牛在吐气。英曼和姑娘双双站住,看着气泡逐渐向上游行去,直到月亮被云层遮住,它们在黑暗中消失。
——可能是一条鲇鱼,在河底掘泥找吃的,姑娘说。它们的食量大到可以撑死一只红头鹫。有一回,我看见一条冲到沙洲上的死鲇鱼,个头足有公猪那么大,须子能赶上一条黑蛇。
这条河里就应该生出这种东西,英曼想,软囊囊的狰狞的大鱼,肉松得跟猪油一样。他想到这种生物和生活在鸽子河上游支流里的小鳟鱼之间的巨大反差。在那些从冷山上奔流而下的溪水中,鳟鱼的长度很少超过人的手掌,一条条又亮又结实,像片片跳动的银屑。
英曼先将包裹扔到船上,然后自己上去在船首坐定,姑娘随后上来。她的双手强健有力,划起桨来又快又稳,每划一下,桨叶快出水时向外一翻,保持小船沿直线前进,而不必频繁地在两侧换桨。打水声甚至压过了昆虫的尖叫。
姑娘使力扳桨,借着岸边水流较缓,向上游划去,直到已经与登船的地方拉开很大距离,才停桨掉头,把桨叶插在水中,当舵来用。她让船身打斜,水流带着他们飘向河的中心。月亮藏在云后,河岸以外的土地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他们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随波逐流。这时,他们听到东岸登船的地方人语声响起,声音在寂静的河面上传出很远。可能只是过路的行人,英曼不信村里人有那么大的劲头一直追到这里。
尽管这么想,他还是转头对姑娘低声说,最好别让他们发现我们。可惜事与愿违,他抬起头,看见云层下透出光晕,很快,月亮就从云彩的一个破洞中完全显露出来。黑暗的河水上,独木舟饱受日晒的船帮反出白光,一览无余,像灯塔一般醒目。
像手指甲在条绒布上划过似的声音在耳际响起,还有砰的一声。随后才听到清脆的枪声。
惠渥斯步枪,英曼心中暗想。
船尾吃水线附近被打出一个洞,焦黄的河水汩汩而入,速度奇快,不啻于老牛撒尿。英曼向上船的地方望过去,月光下但见人影晃动,有六、七个人的样子。有几个用手枪开火,但射程太近,够不着他们。持步枪的那人正抬起枪管,用推弹杆重新装弹。英曼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这些人肯定把今晚当成了一场狩猎,类似于打浣熊的消遣娱乐,不然他们早该回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