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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灰(2)

发布时间:2023-03-15 09: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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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达目前尚无法给出答案,但她能感觉到,那一天为时不远了,而鲁比就是她的教科书。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艾达很快注意到,鲁比肚子里还装着许多与种地无关的不切实际的学问。无用的动植物的名字以及它们的生活习性,明显占据了她很大一部分心思。她时常提到那些隐居在世界角落里的小生命:那丛豚草里的每一只螳螂、呆在用乳汁草叶叠成的小巢中的玉米螟、小溪的石块下面长着条纹和斑点的笑眯眯的蝾螈;毛茸茸好像有毒的猪肝色小植物、将死的树木那潮湿的树皮上生长的真菌、独自生活在用小木棍、细沙或叶子搭建的小窝中的每一只幼虫、臭虫和蠕虫,所有的一切,在她心里都有一个位置。每一个生命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自然界中流露的任何迹象,只要能表明某个生命是独立的个体,有其本身的意志,都会引起鲁比的兴趣。

这样,当她们吃饱午饭,坐在毯子上慵倦欲睡的时候,艾达便向鲁比说起,自己如何羡慕她对这个世界门道的精通:种田、烹饪还有那么多关于野生生命的学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艾达问。

鲁比说她知道的这点东西都是平平常常学来的。其中许多来自当地的大妈们,她到处转悠,能跟哪个老太太搭上话就聊一阵,看她们干活,不懂就问。通过给莎莉·斯万哲打帮手也学到不少东西,鲁比说,莎莉知道许多没人注意的东西,比如所有植物的名字,一直到最不起眼的杂草。不过,她说,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琢磨出了这个世界的逻辑。最主要的一点,就是要留心。

——第一步你得努力看明白什么像什么,鲁比说。艾达理解她这话的意思是:观察和领会各种自然现像间的共通与勾连之处。

鲁比指着对面绿色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红斑,那是叶子率先变色的漆树和山茱萸。为什么它们比别的树提前将近一个月变红呢?她问。

——只是没有原因的偶然现象?艾达说。

鲁比轻啐了一口,仿佛吐掉粘在舌尖上的一点灰尘或一只小飞虫。她的观点是,人们总把他们想不出道理的事情都说成是偶然随机的现象。鲁比则另有主张。每年在这个时候,漆树和山茱萸都结满了成熟的果子。我们必须自问的是,还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并可能与此相关?有:鸟在飞,而且是不舍昼夜地迁徙。只需要抬头看一眼就知道了。它们的数量足以让人眼晕。然后试想,假设你站在一个高崖上,和天上的鸟一样俯视下方的树林,那些绿树看起来是多么相似,互相间几乎没有差别,不管有没有结果子。这就是天上的飞鸟眼中所见的一切。它们不认识这些树,不会知道哪棵树上可能有食物。故此,鲁比的结论是,漆树和山茱萸之所以提前转红,可能是在对这些远道而来的饿鸟说:吃吧。

艾达说,你似乎认为,山茱萸是有计划这么做的?

——嗯,可能它们确实是有预谋的呢,鲁比说。

她问艾达是否仔细观察过各种鸟屎,它们的粪便。

——很少,艾达说。

——别这么清高嘛,鲁比说。她认为,上面问题的答案可能正在于此。不可能每个小山茱萸都是从大树上掉到哪儿就长在哪儿。由于自己不能动,它们就利用飞鸟来进行搬运,找到更适合生长的地方。浆果被鸟吃掉,种子却完好地排泄出来,且已经裹上了一层粪肥,可以生根发芽了。鲁比相信,如果谁肯花时间把这一切琢磨清楚,他可能还会从中得到启发,因为万物的轮转生息,基本上都是通过相类的方式,为了同样的目的。

下午的空气温暖而静谧,她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鲁比躺在毯子上睡着了。艾达也很困顿,但她像不愿上床的孩子一样克制住睡意,站起来走到树林边。高高的一枝黄、斑鸠菊和甜乔派草,刚开出黄色、靛蓝色和铁灰色的花。大花蝶和风蝶在花冠上忙碌着。三只小鸟停在叶子已经变褐的黑莓藤上,忽而贴地飞走,金黄的脊背在黑色的翅膀之间忽隐忽现,消失在田地和树林交界处的一丛木藜卢和漆树中。

艾达静静地站着,眼睛不聚焦在任何东西上,逐渐地,她开始感觉到无可计数的细小生命在忙碌着,从一簇簇的花冠,到梗茎,直至地表。数不清的昆虫飞着、爬着、吃着。它们对能量的聚积是生命闪亮的律动,塞满了艾达迷茫的视野。

她站在那里,一面有些昏然目眩,一面却又保持着警醒,同时心里想起那个逃命女人的话,说她的运气如何之好。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尽管战争迫在眼前,尽管知道农场上还有那么多的活儿在等着她,艾达却看不出怎样能使自己的世界有所改善,它似乎已经足够好了。

晚饭后,她们一起坐在门廊上,艾达拿着书朗读,荷马诗史已经快读完了。帕涅罗普越来越让鲁比厌烦,但俄底修斯的苦难——众神在他的旅途上设置的种种障碍,却可以让她整个傍晚笑个不停。不过她怀疑,俄底修斯身上具有的斯特布罗德式的性格,可能远比老荷马愿意透露的更多。她还发现,俄底修斯延宕自己返家旅程的理由,都非常不可信,这一观点恰巧又被眼下读到的一节进一步坐实了:众英雄被关在一个猪圈里,畅饮美酒,讲着故事。她得出结论,总体说来,尽管过去了漫长的岁月,世界上的事却依然如故,没太大变化。

天色渐暝,艾达放下书,抬头仰望苍穹。不知是天光的色彩,抑或是即将来临的夜晚的气息,勾起她的回忆。那是萨姆特事变前不久,她最后一次返回查尔斯敦时参加的一次舞会。她对鲁比讲了起来。

舞会在她的表姐家举行,那是一栋位于万多河一个宽阔转弯处的豪宅。舞会一连持续了三天。在此期间,她们每天都是只在黎明到中午这段时间匆匆睡上一觉,果腹则全靠牡蛎、香槟和酥皮糕点。入夜之后,音乐声响起,大家翩翩起舞;待到夜深,天上一轮皓月将满,他们便乘着月色,到缓缓流淌的河水上荡桨划船。这是一个被战争狂热所笼罩的特殊时期,甚至连那些从前在人们眼中无趣平庸的青年男子,也陡然间披上了一层照人的光彩。因为大家都猜想,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中的许多人就会死去。在那短短的几个昼夜,任何男人只要有意,就可以成为某人的心上人。

在舞会的最后一天晚上,艾达穿了一身淡紫色丝裙,蕾丝花边也染成相配的颜色,腰身裁得很窄,以适合她纤细的身材。门罗把做这件裙子的整匹布料买了下来,以免别人会穿同一个颜色。他说淡紫色能更好地衬托她的黑发,并且,置身于普通的粉色、浅蓝色和黄色裙子中间,将给她平添一份神秘感。那天晚上,一个来自萨凡纳的青年——某个阔绰的靛蓝商人的二儿子,一个绣花枕头型的人物——不知疲倦地讨好她,艾达最终被纠缠不过,同意跟他到河上荡舟,虽说从艾达对其有限的了解,她倾向于认为他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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