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孩子们围住说书人博格沃兹,用刺耳的吵闹声表达着他们的不满。最后,铁匠的儿子康纳——他是这群孩子中最年长、最强壮也最勇敢的一个,也是他给说书人端来了一大锅卷心菜汤,还有配上煎熏肉片的土豆——走上前来,作为代表陈述大家一致的看法。
“这算什么?”他大声问道,“你说‘就到这里’是什么意思?这么结尾真的好吗?你在吊我们的胃口吧?我们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不想等你下次来村子再听,那没准儿一晃就是六个月甚至一整年!继续讲!”
“太阳都下山了,”老人答道,“该上床了,小家伙们。如果你们明天干活儿时打哈欠,你们的父母会怎么说?我知道他们会说:‘老博格沃兹给他们讲故事讲到半夜,让他们满脑子都是歌谣,还不准他们上床睡觉。下次他再经过这村子,啥东西都别给他。不管荞麦粥、土豆还是咸肉,都别给。直接赶跑那个老混球就好,他的故事只能带来麻烦和灾难……’”
“他们不会这么说的!”孩子们齐声高喊,“再多讲点儿吧!拜托!”“唔唔。”老人嘟囔着,看了看消失在雅鲁加河对岸树梢下的夕阳,“那好吧,不过有个条件:你们得选个人跑回自己家里,拿点乳酪来给我润润嗓子。至于剩下的人,你们得商量好要听谁的故事,因为就算我讲到明天早上,也没法讲完所有人。这次想让我讲谁的故事?你们得作出选择。其余的就得等下一次了。”
孩子们又大呼小叫起来,像在比赛谁的嗓门更亮。
“安静!”博格沃兹晃了晃手杖,大吼道,“我是要你们作选择,不是像松鸦一样呱呱叫!你们决定好没?到底想听谁的故事?”
“叶妮芙的。”妮妙尖叫道——她是听众里年纪最小的,因为身量娇小得到个外号叫“小矮子”——她摸了摸在自己膝头酣睡的小猫咪,“告诉我们,那个女术士后来怎么样了?她是怎么用魔法逃出秃山的女巫集会去救希瑞的?我想听这个。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个女术士!”
“没戏的!”磨坊主的儿子布罗尼克大叫道,“你还是先把鼻涕擦干净吧,小矮子。女术士不收鼻涕精当学徒!至于你,老头子,别讲叶妮芙了,先讲希瑞和耗子帮的故事吧。他们跑去抢劫,然后痛殴……”
“安静。”康纳阴沉着脸说,“你们都蠢透了。既然今晚只能再听一个故事,那你们都给我规矩点儿。老头子,给我们讲讲猎魔人和他伙伴的故事,他们从雅鲁加河畔出发,然后……”
“我想听叶妮芙。”妮妙尖声说。
“我也是。”她姐姐奥菈插嘴道,“我想听她与猎魔人的爱情故事。我想听听他们彼此间的爱。结局一定很美好吧?他们肯定不会死吧?”
“闭嘴,你们这两个蠢货,谁在乎爱情啊?我们要听战争和打架!”
“还有猎魔人的剑!”
“不不,讲希瑞和耗子帮!”
“都给我闭嘴!”康纳凶狠地四下扫视,“不然我找根棍子来,狠狠教训你们这些小鼻涕精!我说了:都给我规矩点儿。让他继续讲猎魔人的故事,讲他和丹德里恩,还有米尔瓦……”
“没错!”妮妙又尖叫起来,“我也想听米尔瓦的故事。米尔瓦!要是女术士不收我当学徒,我就去做弓箭手!”
“就这么决定了。”康纳说,“瞧瞧他,垂着脑袋,鼻子一点一点的,活像一只秧鸡……喂,老头子!醒醒!给我们讲讲猎魔人的故事。我是说,猎魔人杰洛特的故事。从他在雅鲁加河畔与同伴们出发开始。”
“可首先,”布罗尼克插嘴道,“为了缓解我们的好奇心,先讲点儿其他人的事吧。讲讲他们的遭遇。这样的话,等你把故事讲究之前,我们心里就没那么难熬了。只要再讲一点儿叶妮芙和希瑞的事就好。拜托。”
“叶妮芙,”博格沃兹咯咯地笑了起来,“利用咒语飞出了名为秃山的魔法城堡,然后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周围只有粗糙的礁石。不过别担心,这对女术士来说算不了什么。她没淹死。她登上史凯利格群岛,在那儿找到了盟友。你们肯定知道,她对那个叫威戈佛特兹的巫师恨之入骨。她认定是他绑架了希瑞,因此发誓要找到他,无情地实施复仇,并将希瑞解救出来。就这样。下次有机会我再详细讲。”
“那希瑞呢?”
“希瑞还在跟耗子帮四处游荡,自称‘法尔嘉’。她喜欢上了强盗的生活。虽然当时无人知晓,但那女孩心中潜藏着愤怒与残忍。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所有阴暗面全都浮了上来,慢慢占据了上风。哦,凯尔·莫罕的猎魔人真不该教她如何杀戮!但在散播死亡的同时,希瑞完全没想到死神也正紧随身后。可怕的邦纳特正在跟踪她、追捕她。这两个人——邦纳特和希瑞——的对决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的故事还是下次再讲吧。今晚你们将听到的是猎魔人的故事。”
孩子们安静下来,紧紧围着老人坐成一个圈,竖起了耳朵。夜幕正在降下。生长在小屋周围的大麻丛、覆盆子丛和蜀葵丛在白天显得那么友好,现在却变成一座座险恶而异样的森林。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是老鼠弄出的动静?还是眼神凶狠、相貌骇人的精灵?又或是渴望吞吃孩童血肉的吸血妖鸟或女巫?在牛棚里跺脚的究竟是牛,还是像一百年前那次一样,再次跨越雅鲁加河的入侵者的战马?从茅草屋顶飞过的到底是夜鹰,还是渴求鲜血的吸血鬼?又或是位美丽的女术士,正借助咒语飞向远方的海洋?
“猎魔人杰洛特,”说书人再次开口,“带着他的伙伴朝安格林的沼泽和森林进发。要知道,当时的安格林可有真正的原始森林。唉,哪像现在,那样的森林只剩下布洛克莱昂了……他们一行人向东方跋涉,奔向雅鲁加河上游,朝人迹罕至的黑森林进发。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但后来,老天啊……你们马上就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说书人将那久远的过去娓娓道来。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
***
猎魔人坐在崖顶的一根圆木上。从这里放眼望去,能看到雅鲁加河沿岸的大片湿地与芦苇滩。夕阳正在西沉,野鹤从沼地间飞起,成群结队地翱翔在空中。
一切都完蛋了,猎魔人看看樵夫小屋,再看看从米尔瓦点燃的篝火上升起的稀薄烟柱。一切都乱了套,尽管原本却很顺利。我的同伴是些怪人,但至少他们支持我。我们有想共同达成的目标——近在眼前、清晰而又现实的目标。穿过东边的安格林,向凯德·杜进发。我们进展顺利。可到头来,事情还是乱套了。这到底是厄运,还是早已注定?
野鹤发出军号般的哀鸣。
***
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骑在队伍最前面,胯下是猎魔人在阿梅利亚附近缴获的枣红色尼弗迦德战马。尽管这匹马起初有些厌恶吸血鬼和他身上的草药味,但它很快就习惯了他,造成的麻烦也不比走在一旁、动不动就拱起脊背尥蹶子、像被马蝇蛰了似的洛奇更多。丹德里恩骑着珀迦索斯跟在他们身后,头上绑着绷带,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在骑马前行途中,诗人写了一首颂赞英雄的歌谣,而伴着曲调和韵律的,正是他最近的各种冒险经历。这首歌谣明显在暗示,其作者和演唱者是冒险队伍中最勇敢的人。米尔瓦和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负责殿后。卡西尔骑着失而复得的栗色马驹,一只手还牵着一匹灰马,灰马背上驮着他们的一部分装备。
他们终于离开了河岸沼泽,朝丘陵绵延的旱地高处走去。从那里向南眺望,能看到广阔的雅鲁加河闪闪发光的水面,北边则是通往玛哈坎山脉的山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总在他们耳边转悠的蚊虫不见了,他们的靴子和裤子也都晒干了。在阳光照耀的山坡上,黑刺莓丛结满了果实,马儿也能找到可吃的青草。清澈的溪流自山上流下,溪水间有许多鳟鱼游来游去。等到夜幕降下,他们生起营火,躺在火边。简而言之,一切都那么美好,他们的心情也本该愉快起来。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们第一次扎营休息时,原因就已显而易见。
***
“等等,杰洛特。”诗人看了看周围,清了清嗓子,“别这么急着回营地。米尔瓦和我想跟你私下谈谈。关于……呃,你知道的……关于雷吉斯。”
“哦?”猎魔人把一堆柴火放到地上,“这么说你们害怕了?现在可有点儿晚了。”
“别这么说嘛。”丹德里恩苦着脸说,“我们承认他是同伴,他也主动要求帮我们找到希瑞。他救了我的命,这一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但该死的,我们确实有种类似恐惧的感觉。这让你很惊讶吗?你这辈子不都在追捕和猎杀他那样的生物吗?”
“我不会杀他,目前也没这个打算。这样的声明足够吗?如果还不够,就算我心里对你充满同情,也没法治好你的焦虑。讽刺的是,我们当中只有雷吉斯才会治病。”
“够了。”诗人恼怒地说,“你不是在跟叶妮芙说话,所以省省这些拐弯抹角的说辞吧。对于简单的问题,你只要给出简单的回答就好。”
“那就问吧。省去那些拐弯抹角的说辞。”
“雷吉斯是个吸血鬼。谁都知道吸血鬼吃什么。在他极度饥饿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是啊,是啊,我们见过他喝鱼汤,而且从那之后,他也跟我们一起吃喝,就像平常人一样。可是……他到底能不能控制住他的……杰洛特,你非要让我把那个词儿说出来吗?”
“你的脑袋鲜血横流时,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给你缠好绷带之后,他甚至没去舔自己的手指。当初那个满月之夜,我们畅饮他的曼德拉私酿,睡在他的小屋里,他有绝佳的机会吸干我们的血。可你在自己优雅的脖子上找到牙印了吗?”
“别嘲笑我们了,猎魔人。”米尔瓦咆哮道,“你比我们更了解吸血鬼,可你却在嘲笑丹德里恩。我在森林里长大,我没上过学,我很无知,但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你也没资格嘲笑我。说起来惭愧,但我的确也有点害怕……害怕雷吉斯。”
“你们害怕也很正常。”杰洛特点点头,“他是所谓的‘高等吸血鬼’,十分危险。如果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也会害怕他。可是,活见鬼,不知道为什么,他成了我们的同伴。此时此刻,他正带着我们前去凯德·杜见德鲁伊,而他们或许能告诉我关于希瑞的消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决定牢牢抓住这次机会。也正因如此,我才同意让一个吸血鬼跟我们同行。”
“只有这一个原因?”
“不。”杰洛特的回答有些不情不愿,最后终于决定坦白,“还有别的。他……他的举止很正派。在难民营的女巫审判上,他出手相助时毫不犹豫。虽然他知道,这么做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他从火堆里取出了烧红的马蹄铁。”丹德里恩回忆道,“嘿,他直接用手拿了那玩意儿好几秒钟,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们当中没人能做到这种事,就算把马蹄铁换成烤土豆都不行。”
“火伤不到他。”
“他还能做什么?”
“他可以随意隐形,可以用目光施展魔法,让人陷入沉睡。在维赛基德的营地里,他就是这么对付守卫的。他可以变成蝙蝠的外形,然后飞起来——我怀疑他只能在满月之夜这么做,但我的想法未必准确。他都让我吃惊好几回了,谁知道他还藏着什么把戏。我猜即使在吸血鬼当中,他也算是个异类。他能完美地模仿人类,而且模仿了很多年。他的草药从不离身,为的是借助草药味骗过能察觉他真实身份的马和狗。我的徽章对他没有反应,这种情况相当反常。要我说的话,他可不是能轻易分类的家伙。如果你们还想知道更多,不如直接去问他。他是我们的同伴,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谈,相互怀疑和惧怕反而不合适。回营地吧。帮我搬柴火。”
“杰洛特?”
“说吧,丹德里恩。”
“如果……我是说,理论上……如果……”
“我不知道。”猎魔人诚实而坦白地回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死他。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
丹德里恩听取了猎魔人的建议,决定消除误会,驱散心中的疑惑。出发后不久,他用一贯的手法采取了行动。
“米尔瓦!”他突然喊道,随后偷偷瞥了眼吸血鬼,“你干吗不带上弓箭到前面去,帮我们猎一头幼鹿或野猪呢?我吃够该死的黑莓、蘑菇、鱼肉和贻贝了。我想吃点儿真正的肉换换口味。雷吉斯,你觉得呢?”
“抱歉,你说什么?”吸血鬼在马颈旁抬起头。
“肉!”诗人强调道,“我正在劝米尔瓦去打猎。想尝尝新鲜的肉吗?”
“想啊。”
“还有血。要来点儿新鲜的血吗?”
“血?”雷吉斯咽了口口水,“算了,血就免了。如果你自己有兴趣,不用介意我。”
杰洛特、米尔瓦和卡西尔见证了这尴尬而阴郁的沉默。
“我明白你的用意,丹德里恩。”雷吉斯缓缓地说,“那就让我打消你的疑虑吧。我是个吸血鬼,但我不吸血。”
沉默重得像铅。可丹德里恩要能忍住不说话,他就不是丹德里恩了。
“你肯定误会我了。”他故作轻松地说,“我的意思不是……”
“我不吸血。”雷吉斯打断他的话,“已经很多年了。我早就放弃了。”
“你说‘放弃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当真没明白……”
“请原谅。这是我的私事。”
“可是……”
“丹德里恩,”猎魔人在马鞍上转过身,大吼道,“雷吉斯的意思是叫你滚蛋。他只是说得比较礼貌而已。行行好,闭嘴可以吗?”
***
然而,担忧和怀疑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直到一行人停下来过夜,气氛依然凝重,就连米尔瓦在河边射下的白颊黑雁都没能缓和他们之间的紧张。他们给那只鸟抹上泥巴,架在火上烤熟,美餐了一顿,连最小的几块骨头上的肉都剔得干干净净。饥饿得到了缓解,但焦虑仍在持续。尽管丹德里恩努力活跃气氛,他们之间的对话仍很尴尬。诗人的唠叨变成了独白,最后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只好闭上了嘴巴。唯有马儿咀嚼干草的声音扰乱了营火周围死一般的宁静。
夜色已深,但所有人都没有睡意。米尔瓦用锅在火上煮了开水,就着蒸汽梳理起皱的箭羽。卡西尔在修理一只靴子的搭扣。杰洛特削着一块木头。雷吉斯的目光依次扫过所有人。
“好吧,”最后他说,“看来是不可避免了。有几件事,我在很久以前就该向你们解释清楚……”
“没有人指望你解释清楚。”杰洛特回答。他把自己辛苦削了半天的木头丢进火里,抬起头。“我不需要什么解释。我是个守旧派。如果我朝别人伸出手,接纳他做我的同伴,那么对我来说,其意义胜过在公证人监督下签署的合同。”
“我也是守旧派。”卡西尔继续修理他的靴子,头也不抬地说。
“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解释的传统。”米尔瓦干巴巴地说,将另一支箭放到蒸汽里。
“别在意丹德里恩的自言自语。”猎魔人补充道,“他只是忍不住而已。你也用不着向我们坦白或解释任何事,毕竟我们也没向你坦白。”
“但我还是觉得,”吸血鬼微笑着说,“你很想听听我打算说什么,虽然没人强迫我开口。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们接纳我为同伴,我也有必要对你们开诚布公。”
这一次,没人再多说什么。
“我首先要说,”片刻后,雷吉斯说道,“所有与我的吸血鬼身份相关的担忧都是毫无理由的。我不会袭击任何人,也不会在夜里四处游荡,把牙齿插进某人的脖子。我指的不仅仅是在座几位在守旧方面与我不相上下的同伴。我一直滴血不沾。今后也不会。我不再吸血,是因为它给我带来了麻烦。非常棘手、难以解决的麻烦。
“事实上,这个麻烦的出现和产生负面影响的过程,简直就像教科书上写的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续道,“就算是我,年轻时也喜欢……呃……交友。在这方面,我跟大多数同龄人没什么不同。你们应该明白的,毕竟你们也曾年轻过。只不过,人类有复杂而繁多的规定和规矩:父母的权威,监护人、长辈与上级的约束——还有最重要的,道德。而我们没有类似的枷锁。我们的年轻人能享受到彻底的自由,并加以利用。他们会形成自己的行为模式,当然都很愚蠢,名副其实的年少无知。‘你不喜欢吸血?你真是吸血鬼吗?’‘他不吸血?千万别邀请他,不然聚会的气氛就全毁了!’我不想破坏气氛,光是想到可能失去社会认可就让我惊恐万分。于是我开始参加聚会。寻欢作乐,彻夜畅饮。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会飞去村子,吸食遇见的每个人的血。哪怕最低劣、最污秽的……呃……体液。只要有……呃……血红蛋白,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区别。没有血怎么能叫聚会?而且面对吸血鬼女孩时,我总是特别害羞,只有吸过血才能有所好转。”
雷吉斯沉默下来,陷入了沉思。没人催促他。杰洛特突然觉得自己也想喝点儿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得越来越野蛮,”吸血鬼续道,“聚会的场面也越来越不堪。我不时去参加狂欢,然后连续三四个夜晚不回墓穴。只要喝上一小滴那种体液,我就会失控。当然了,这并不能阻止我继续参加聚会。至于我的朋友们,好吧,你们也知道朋友都是什么样子。其中有几个劝我别再去了,但这让我很生气。另一些对我只有不好的影响,他们会拽着我去墓穴外狂欢,嘿,甚至给我安排过几个……呃……玩物,然后取笑我出丑的样子。”
仍在整理箭羽的米尔瓦恼火地嘟囔一声。卡西尔修好了靴子,似乎正在打瞌睡。
“后来,”雷吉斯继续讲述,“令人担忧的症状出现得越来越多。聚会和交友都不再重要了。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这些。我需要的只有血,真正重要的也只有血,即便……”
“自己对着镜子喝?”丹德里恩插嘴道。
“比那还惨,”雷吉斯平静地回答,“因为我压根没有影子。”
他又沉默了半晌。
“然后我遇上了一个特别的吸血鬼女孩。我们开始认真地交往——至少我是认真的。我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但那生活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她离开了我。于是我比先前吸得更凶了。你们也知道,失望和悲伤是最好的借口。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明白这个道理,我也觉得自己明白。我所做的只是把理论付诸实践而已。你们是不是已经听烦了?那我尽量长话短说吧。最后我开始干些不受欢迎的活儿,没有吸血鬼愿意干的活儿。我开始给其他吸血鬼跑腿。有天晚上,他们派我去个村子弄点儿血,而我的攻击失了准头,跟一个走向水井的女孩擦身而过。我就这么全速撞上了井口……那些村民差点杀死我,不过还好,他们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他们用木桩把我刺穿,砍掉了我的头,用圣水洒遍我的全身,然后把我埋进土里。你们能想象我醒来后的感觉吗?”
“我能。”米尔瓦审视着手里的箭。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女弓手咳嗽一声,转过头去。雷吉斯露出微笑。
“我就快讲完了。”他说,“在坟墓里,我有充足的时间反思……”
“充足?”杰洛特问,“有多充足?”
雷吉斯看着他。
“你这算是职业病吗?大概五十年。等重新长出身体,我决定控制住自己。这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吸过血。”
“一次也没有?”丹德里恩欲言又止。但最后,他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一次也没有?从没有过?可是……”
“丹德里恩,”杰洛特略微扬起眉头,“去边上自己想。别说话。”
“请原谅。”诗人嘟囔道。
“不用道歉。”吸血鬼安抚他道,“还有你,杰洛特,别为难他了。我理解他的好奇。我——说得更明确些:我虚构出来的人类身份——也拥有跟他一样的人类的恐惧。指望人类能彻底摆脱恐惧,完全是异想天开。恐惧在人心中占据的地位比其他任何情绪都重。没有恐惧的心灵是残缺的。”
“照这么讲,”丹德里恩恢复了镇定,“如果我不怕你了,会不会说明我就是残缺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杰洛特以为雷吉斯会亮出獠牙,治好丹德里恩所谓的残缺。可他错了。这位吸血鬼显然并不喜欢戏剧化的举动。
“我说的是扎根于意识和潜意识深处的恐惧。”他平静地解释道,“请别介意我的比喻:如果乌鸦能克服恐惧,落在稻草人身上,它就不会再怕挂在木棍上的帽子和外套。但风吹动稻草人时,乌鸦还是会仓皇飞走。”
“乌鸦的行为可以看作是为生存而自保。”卡西尔在暗处评论道。
“乌鸦聪明着呢。”米尔瓦不屑地说,“乌鸦才不怕稻草人,它怕的是人,因为人会朝它丢石头或射箭。”
“为生存而自保,”杰洛特点点头,“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无论人类还是乌鸦。谢谢你的解释,雷吉斯,我们完全接受。但你别再去人类的潜意识深处翻找原因了。米尔瓦说得对。看到饥渴的吸血鬼时,人类的恐慌并非毫无来由,而是求生意志导致的结果。”
“专家如是说。”吸血鬼朝他微微欠了欠身,“一位出于职业自豪感、不愿收钱去跟虚构的怪物搏斗的专家。这位怀有自尊的猎魔人只会与真正危险的邪恶生物搏斗。但不知这位专家是否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吸血鬼比巨龙或野狼威胁更大?别忘了,后两者也有獠牙。”
“或许是因为,后两者使用獠牙只为捕食和自卫,而不是为了找找乐子,好融入朋友的社交圈,或是克服对异性的羞涩。”
“但人类对此一无所知。”雷吉斯反驳道,“你是早就知道了,可其他的同伴都是刚刚才得知真相。普罗大众深信吸血鬼吸血并非为了取乐,而是以血为食,并且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碰。不用说,我指的是人类的血。血是供应生命的液体,失血会导致身体虚弱,生命力流失。因此你们的理论是:让我们流血的生物就是我们的死敌,以我们血液为食的生物更是邪恶百倍。它们夺走我们的生命,却让自己的生命力得以增长。只要它们种族繁荣,我们就必将衰落。可要知道,尽管你们清楚血液有供应生命的特质,但你们依然厌恶血液本身。你们有人愿意饮血吗?我很怀疑。有些人一见到血就浑身无力,甚至晕厥。在某些社会里,人们相信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是‘不洁’的,还会将她们隔离起来……”
“只有蛮族才会这样吧。”卡西尔插嘴道,“而且我认为,只有北方人才一见到血就头晕。”
“跑题了。”猎魔人抬起头,“本来只是个简单直接的话题,却被我们绕成了复杂的哲学讨论。雷吉斯,就算人类知道,你们只把他们看作酒吧里的酒而非猎物,这又有什么区别?吸血鬼会喝人血,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被吸血鬼当作伏特加痛饮的人类会失去力量,这也是事实。这么说吧,一个人的血被吸光,那他肯定会失去生命。他会死。很遗憾,不过你不能把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血液的厌恶——无论是不是经血——相提并论。”
“你们的对话太深奥了,搅得我头都晕了。”米尔瓦讽刺地说,“还有这些关于女人裙底的睿智言论。可悲的哲学家们。”
“那我们暂时抛开血液的象征意义吧,”雷吉斯说,“虽然这些传闻是有事实根据的。我们可以把重点放在一些普遍公认却毫无根据的传闻上。所有人都听说过:被吸血鬼咬过却没死的人,自己也会变成吸血鬼。没错吧?”
“没错。”丹德里恩说,“甚至有首歌谣……”
“你懂最基本的算术吗?”
“我学过所有的七门文科课程,还拿到了最优等生的称号。”
“世界融合,或称‘天球交汇’之后,留在这个世界的高等吸血鬼大概有一千两百个。其中有许多禁血主义者——就像现在的我;也有不少过量吸血者——比如过去的我。不过前者的数量远远大于后者。不管怎么说吧,从统计学的角度看,正常的吸血鬼会在每个满月之夜吸血,因为满月那天对我们来说是个神圣的日子,而我们庆祝的方式通常都是……呃……喝上一小口。按照人类的历法,每年有十二个满月之夜,那么理论上,每年就该有一万四千四百人被咬。从世界融合之日算起——依然是按你们的律法——大概过去了一千五百年。那么,哪怕只是简单的计算,我们也能知道,此时此刻,世界上应该有两千一百六十万个吸血鬼。如果再算上指数增长……”
“够了够了。”丹德里恩叹了口气,“我没有算盘,但我能想象这个数字有多大。事实上,我完全想象不出,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传闻只能是荒谬的编造。”
“谢谢。”雷吉斯鞠了一躬,“我们接着讨论下一个传闻吧。传说吸血鬼原本是死掉但没死透的人类。他在坟墓里没有腐烂,也没化作尘土。他躺在那儿,脸色红润,精神抖擞,随时准备吸别人的血。这种传闻不正来自你们潜意识里不愿与挚爱分开的念头吗?你们崇拜并怀念死者,又梦想着永生不死。在你们的神话传说里,永远都有死而复生、征服死亡的人。可如果你们德高望重的曾曾祖父当真钻出坟墓,要人拿酒来喝,带来的后果就只有恐慌了。我对此并不意外。生命进程结束之后,有机物会分解,其外观会令人相当厌恶,尸体会散发臭气,溶解为烂泥。你们的传说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不朽灵魂’会嫌恶地抛弃臭气熏天的躯壳,‘灵’走高飞——请原谅我的俏皮话。灵魂是纯粹的,值得尊敬。但接下来,你们又发明了另一种行为叛逆的灵魂,它不会飞走,也不会抛弃死尸,嘿,而且被它占据的尸体居然不会发臭。这简直反常到令人厌恶!在你们看来,活死人是所有畸形怪物中最令人作呕的。某个蠢货甚至发明了‘不死者’这种词汇,而你们尤其喜欢用这个词称呼我们。”
“人类,”杰洛特微微一笑,“是个原始而又迷信的种族。如果有这么一种生物,他的身体被木桩刺穿、脑袋被砍掉,还被埋在土里整整五十年却仍能复活,他们根本没法理解,更没法给出恰当的命名。”
“真的不能吗?”吸血鬼对猎魔人的嘲弄无动于衷,“你们人类的手指甲、脚趾甲、头发和表皮都能再生,你们却无法理解在这种方面更加优于你们的物种?你们的错误不是因为原始。恰恰相反,真正的理由是自大,是因为你们坚信自己才是最完美的。比你们更加完美的东西必定是可憎的怪物,而这也正好符合社会学上的目的。”
“见鬼,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米尔瓦用箭头撩开额头的发丝,平静地说,“我只听到你们在讲传说故事。虽然我是个来自森林的蠢丫头,可就连我也听过一些传说。所以看到你不怕太阳,雷吉斯,当真让我吃了一惊。在传说故事里,阳光会把吸血鬼烧成灰。这个说法也是虚构的?”
“当然。”雷吉斯确认道,“你们相信吸血鬼只在夜晚才能构成威胁,相信阳光会将我们烧成灰烬。归根结底,这些传说源自你们的祖先在营火旁讲述的故事,源自你们的‘阳光情结’,也就是你们对温暖的热爱。毕竟你们的昼夜节律以白昼活动为主。对你们来说,夜晚寒冷、幽暗而又骇人,而且充满危险。朝阳则代表了生命里的又一场胜利,代表了崭新的一天和存在的延续。太阳会送来阳光,而阳光在激励你们的同时,还能摧毁对你们怀有敌意的怪物。在阳光之下,吸血鬼会化为灰烬,巨魔会变成石头,狼人会变回人类,侏儒会捂住眼睛逃之夭夭,夜行的猛兽也会躲进巢穴,不再威胁你们。直到日落之前,世界都是属于你们的。我要再强调一遍:这些传说源自你们的祖先在营火旁讲的故事。而今天,它就只是传说而已,因为现在,你们的住处也能提供光和热。尽管你们依然受到昼夜节律的支配,却成功地适应了夜晚。同样,我们高等吸血鬼也离开了古老的墓穴,适应了白天。完美的类比。亲爱的米尔瓦,我这样解释,能让你满意吗?”
“满意个头,”弓手又抽出一支箭,“但我确实听懂了。我也在学习。我早晚能当上个学者。社会学、神话学、狼人学、狗屁学。在学校里,他们会训斥你,会用教鞭抽你的屁股,但跟你们学习就愉快多了。我的头有点儿疼,但屁股至少完好无损。”
“有件事毋庸置疑,而且显而易见。”丹德里恩说,“阳光没能把你晒成灰烬,雷吉斯。你能赤手空拳从火里取出烧红的马蹄铁,太阳的温度自然更不会对你造成影响。但还是说回你的类比吧:对我们人类来说,白天始终是适合活动的时间,夜晚则更适合休息。这是我们的生理结构决定的。比方说,我们在白天比在晚上看得清楚。当然杰洛特除外,他什么时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是个变种人。你们能适应白天,也是因为基因突变吗?”
“可以这么讲吧。”雷吉斯承认道,“虽然我更想说,如果基因突变持续得够久,它就不再是突变,而是进化了。对我们来说,适应阳光的确是迫不得已的手段。为了生存下去,我们必须在这方面效仿人类。但我更喜欢称之为‘拟态’。因为这么做也会带来相应的后果。打个比方吧,我们就像躺在病榻上。”
“什么意思?”
“我们有理由相信,从长远来看,阳光对所有生物都是致命的。有种理论认为,据保守估计,大概五千年后,这个世界将只剩下在晚间活动的夜行生物。”
“还好我不会活那么久。”卡西尔叹了口气,又打了个呵欠,“我不清楚你们怎么样,但昼夜节律提醒我该睡觉了。”
“我也是。”猎魔人伸了个懒腰,“再过几个钟头,杀人不眨眼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但在睡意征服我们之前……雷吉斯,以科学和传播知识的名义,再驳斥几个关于吸血鬼的谣言吧。我敢打赌,你至少还留着一个没讲。”
“的确。”吸血鬼点点头,“还有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但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先前那些。就是由你们的性恐惧造就的传说。”
卡西尔哼了一声。
“我把这个传说留到最后,”雷吉斯上下打量他一番,“因为我本来没打算提。但既然杰洛特向我发出了挑战,那就别指望我会放过你们了。源自性的恐惧对人类影响颇深。处女被吸血时,会在吸血鬼怀中昏厥过去;年轻男子则会落入女性吸血鬼的魔爪,被她的嘴唇吻遍全身。你们就是这么想象的。即所谓的‘口奸’。吸血鬼利用恐惧,让猎物无法动弹,然后强迫他们给自己口交。或者说,某种对口交的拙劣模仿。这样的性交方式令人厌恶,因为说到底,它与生殖本身没有半点关系。”
“是你自己的看法而已。”猎魔人嘟囔道。
“这种行为与生殖无关,为的只是感官的愉悦。”雷吉斯续道,“而你们却把它改编成了恶毒的谣言。你们自己的男男女女会不知不觉梦到类似的事,却不敢跟你们的爱侣这么玩,于是只好推到吸血鬼头上。这就是你们虚构出来的吸血鬼——一种令人着迷的邪恶象征。”
“我说什么来着?”等丹德里恩向米尔瓦解释完雷吉斯刚才的话,她立刻大叫起来,“你们的脑子就不能装点别的?刚开始还假装又睿智又高深,结果转来转去又说回到女人的裙底!”
***
远方的鹤鸣缓缓消失。
到了第二天,猎魔人回忆道,我们出发时心情愉快了许多。可随后发生的事彻底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我们再一次卷入了战争。
***
他们穿过一片毫无战略意义又空无一人的乡村地带,这里覆盖着大片浓密的森林,对入侵者来说毫无吸引力。尽管尼弗迦德帝国就在不远处,只有大雅鲁加河宽阔的水面挡在他们与帝国领土之间,但这段路却相当难走。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如此震惊。
在布鲁格和索登,战争的景象蔚为壮观,地平线每晚都会被火光照亮,白天则能看到分割蓝天的一道道黑色烟柱。而在安格林,风景就没那么美好了。这里的战况更加惨烈。他们突然看到一群乌鸦在森林上空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叫。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死人。尽管尸体都被剥去了衣物,难以辨认身份,但从清晰的伤痕判断,显然并非自然死亡。这些人是战死的,而且已经死了一阵子。大部分尸首都倒在灌木丛间,还有些残缺不全的尸块挂在树上,躺在燃烧殆尽的柴堆上,或被木桩刺穿。尸体散发着恶臭。整个安格林都弥漫着可怕而可憎的暴行气息。
又没过多久,他们被迫躲进了溪谷和浓密的灌木丛。因为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大地因战马的蹄声而颤抖。越来越多的军队从他们藏身处附近经过,掀起阵阵尘云。
***
“又是这样,”丹德里恩摇着头说,“我们都不清楚谁在打谁。我们不知道后面是谁,前面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什么方向。不知道谁在进攻,谁在撤退。但愿瘟疫带走他们所有人!我忘了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在我看来,战争就像一座着火的妓院……”
“你说过了。”杰洛特打断他,“说过一百遍了。”
“他们到底在争夺什么?”诗人吐了口唾沫,“刺柏丛和野草莓吗?我是说,像这种乡下地方,也就只剩这些东西了。”
“灌木丛里还有精灵的尸体。”米尔瓦说,“跟以往一样,松鼠党突击队也在往这边进军。多尔·布雷坦纳和蓝山的志愿兵正通过这条路线去泰莫利亚。但有人想拦住他们。这就是我的想法。”
“有这可能。”雷吉斯承认道,“泰莫利亚军确实有可能在这儿埋伏,准备对付松鼠党。但要我说,这一带的士兵太多了。我猜尼弗迦德人已经跨过了雅鲁加河。”
“我也这么想。”猎魔人看了看表情僵硬的卡西尔,皱起眉头,“看看今早发现的那些尸体的伤痕,杀死他们的应该是尼弗迦德士兵。”
“两边都一样坏,”米尔瓦厉声说道,她竟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卡西尔这一边,“所以别再敌视卡西尔了,因为你们都有过同样的经历。如果他落到尼弗迦德人手里,他会死;而你们不久前才刚刚从泰莫利亚人的绞架上逃脱。现在没必要分清谁在跟谁打了。谁是伙伴?谁是敌人?谁好谁坏都无所谓。因为现在,不管他们穿着什么颜色的制服,他们都是我们的对头。”
“说得对。”
***
“真奇怪。”丹德里恩说。此时已是第二天,他们正藏在另一条溪谷里,躲避另一支从旁经过的骑兵队。他又补充道:“军队浩浩荡荡开过,雅鲁加河边的樵夫却在若无其事地砍树。你们听到没?”
“也许他们不是樵夫,”卡西尔猜测,“应该是军队的工兵。”
“不,是樵夫。”雷吉斯说,“很显然,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们开采安格林的黄金。”
“什么黄金?”
“仔细看看这些树吧。”吸血鬼的语气就像一位无所不知、高高在上的圣人,正为头脑简单的凡人指点迷津。他经常用这种语气说话,让杰洛特有些恼火。“这些树,”雷吉斯重复道,“是雪松、悬铃木和安格林松。都是昂贵的木材。这里到处都是木料码头,他们会把砍倒的圆木放进河里,顺流漂下。他们四处砍伐树木,斧子日夜不停。我们亲眼所见并亲身感受到的这场战争开始有了意义。你们也知道,尼弗迦德已经征服了雅鲁加河口、辛特拉、维登及上索登地区。眼下或许还要加上布鲁格和下索登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从安格林漂流而下的木材都供应给了帝国锯木厂和造船厂。北方诸国想阻断木材的运输,尼弗迦德人想尽可能砍伐并运走木材。”
“而我们一如既往地陷入了困境。”丹德里恩点点头,“因为我们必须穿过安格林和这场木材战争的正中央,才能赶到凯德·杜。就没有别的路能走吗?”
***
等到马蹄声消失在远处,周围安静下来,我们也终于可以继续赶路了,凝视着雅鲁加河上方的落日,猎魔人回忆起来,我问了雷吉斯同样的问题。
***
“另一条去凯德·杜的路?”吸血鬼沉吟道,“好绕过山丘、避开士兵?是有这么一条路。不算特别好走,也不算安全,而且路程更长。不过我向你保证,那条路上不会有任何士兵。”
“继续说。”
“我们可以转道向南,试着穿过雅鲁加河的河曲低地。走伊格斯。猎魔人,你知道伊格斯吧?”
“知道。”
“你在那片森林里骑过马吗?”
“当然。”
“听你平静的语气,”吸血鬼清了清嗓子,“你好像赞同这个主意。好吧,我们有五个人,包括一个猎魔人、一名士兵和一位弓箭手。我们有经验,外加两把剑和一张弓。这点实力没法对付尼弗迦德的突袭部队,但穿过伊格斯应该足够了。”
伊格斯,猎魔人心想。方圆超过三十里的沼泽和烂泥,其间点缀着小湖。还有将沼泽分割开来的昏暗森林,里面长满了诡异的树木。有些树树干上长着鳞片,根部是洋葱一样的球茎形状,自下往上越来越细,最后是浓密而平坦的树冠。其余树木低矮畸形,树根如章鱼触手般扭曲,树身覆盖着胡须般的苔藓,光秃秃的枝头挂着干枯的沼泽地衣。这些“胡须”摇摆不止,但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有毒的沼气。伊格斯的意思是“泥坑”。更贴切的名字应该是“臭泥坑”。
那些长满浮萍与水草的沼泽、小湖和水道看起来生机盎然,但栖息在伊格斯的并不只有河狸、青蛙、乌龟和水鸟。这里还聚集着许多危险的生物,它们有钳子、触手和能抓握的肢体,能捕捉、伤害、撕碎或溺死猎物。这样的生物实在太多,没人能彻底辨别和分类。就连猎魔人都做不到。杰洛特很少来伊格斯追捕猎物,他更没到过下安格林。这儿地广人稀,沼泽边缘为数不多的人类居民早已习惯将怪物们看作地貌的一部分。他们与之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也很少会想到雇个猎魔人消灭这些怪物。很少,但不代表没有。所以杰洛特了解伊格斯和它的危险之处。
两把剑,一张弓,他心想,还有我的猎魔人技艺和经验。如果齐心协力,我们应该能顺利通过。我会骑马走在最前面,仔细观察每一样东西。腐烂的树干、茂盛的野草、矮树丛,还有其他的植物,包括兰花。因为在伊格斯,有时看起来像是兰花的东西,其实是剧毒的蟹蜘蛛。我还得管住丹德里恩,确保他什么都别碰。因为这里什么都缺,却唯独不缺想用肉类补充养分的植物。这些植物的芽与皮肤接触后,其毒性堪比蟹蜘蛛的毒液。当然了,还有沼气。更别提毒烟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捂住口鼻……
“怎么样?”雷吉斯打断了他的沉思,“你赞成这个计划吗?”
“赞成。我们走吧。”
***
出于某些原因,猎魔人继续回忆,我不想把穿过伊格斯的计划告诉给队伍里的其他人。我还要求雷吉斯也不要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说。到了现在,一切都彻底搞砸了,我完全可以说自己当时察觉到了米尔瓦的异样,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还有她显而易见的症状。但这些不是事实:我什么都没察觉到,即使察觉到了一些也选择视而不见。我就像个白痴。于是我们继续往东,拖延着转向沼泽地带的时机。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幸好我们选择了拖延,他一边想,一边拔出剑,用拇指拂过剃刀般锋利的剑刃。如果当初,我们径直赶去伊格斯,我也就得不到这件武器了。
***
天亮以后,他们再没看到军队的身影,也没听到行军的声音。米尔瓦骑马走在前面,跟其他人拉开了一段距离。雷吉斯、丹德里恩和卡西尔边走边聊天。
“我只希望德鲁伊能放下架子,帮我们寻找希瑞。”诗人担忧地说,“我见过德鲁伊教徒,相信我,他们就是一群执拗、沉默、冷淡又古怪的隐居者。他们也许根本就不会跟我们讲话,更别提用魔法帮助我们了。”
“雷吉斯认识凯德·杜的德鲁伊。”猎魔人提醒他。
“你确定这段友谊不是三四个世纪前的事?”
“我们的友谊比你想象的近得多。”吸血鬼露出神秘的微笑,向他们保证说,“而且德鲁伊往往很长寿。他们常年待在户外,被原始又无污染的大自然包围,而这一切会对健康产生神奇的功效。深呼吸,丹德里恩,让你的肺充满森林的空气,你也能健康起来的。”
“在这荒山野岭再多待一阵子,我身上都能长毛了。”丹德里恩用讽刺的口吻说,“睡觉时我会梦到酒馆、美酒和公共浴室。让原始的瘟疫带走这原始的大自然吧!我当真怀疑它对健康会不会真有什么神奇的功效,尤其是心理健康。我们刚刚提到的德鲁伊教徒就是最佳的例子,因为他们是一群古怪的疯子。他们对自然的保护极其狂热。我见过他们向当权者请愿,次数多到我都数不清。不要打猎、不要砍树、不要把污水倒进河……还有类似的胡言乱语。最愚蠢的当属他们派去希达里斯王宫请愿的代表,他的脖子上戴着槲寄生环。当时我碰巧在场……”
“他要请什么愿?”杰洛特好奇地问。
“你们也知道,希达里斯的大多数百姓都以捕鱼为生。德鲁伊要求国王下令,只准使用规定网眼大小的渔网,并严惩用细眼网捕鱼的人,这让埃塞因王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然后,那个戴着槲寄生环的家伙解释说,限制网眼大小是防止鱼群灭绝的唯一办法。国王领着他走上阳台,手指海洋对他说,王国最勇敢的水手曾经向西航行两个月,最后因淡水不足被迫返回,可仍没能在海平线上发现任何陆地的踪迹。他问德鲁伊,在如此辽阔的海洋里,鱼群真有可能灭绝吗?当然可能,德鲁伊回答。虽然作为从自然界获取食物的直接手段,海洋渔业可以存在很久,但总有一天,鱼儿会被捕捞殆尽,而人类也将面临饥荒。所以使用大网眼的渔网捕鱼是完全必要的,这样就只能捕到发育成熟的鱼,小鱼苗则能幸免。埃塞因王问德鲁伊,在他们看来,可怕的饥荒时代何时才会到来。他说根据预计,大约会在两千年之后。于是国王礼貌地向他道别,叫德鲁伊过一千年再来找他,他会用这段时间认真考虑。戴着槲寄生环的家伙没能理解他的笑话,开始抗议,于是国王叫卫兵把他赶出了王宫。”
“德鲁伊全都这个样子,”卡西尔附和道,“在我的家乡尼弗迦德……”
“逮到你了!”丹德里恩得意地喊道,“‘在我的家乡尼弗迦德’!就在昨天,我叫你尼弗迦德人,你的反应还像被黄蜂蜇了一样!你是该好好决定自己到底是哪儿的人了,卡西尔。”
“对你们来说,”卡西尔耸耸肩,“我当然是尼弗迦德人。我也看出来了,我根本没法说服你们。但为准确起见,你们应该明白,在南方帝国,‘尼弗迦德人’这个称呼专属于首都及其周边地区,也就是阿尔巴河下游河段附近的居民。而我的家族发源于维可瓦罗,所以……”
“都给我闭嘴!”走在最前面的米尔瓦突然粗鲁地下令。
他们立刻闭上嘴巴,勒停了马。根据先前的经验,他们知道女孩看到、听到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或者是什么猎物,而且是能悄然接近并用箭放倒的猎物。米尔瓦的确抬起了弓,摆出准备放箭的架势,但她没下马。这说明她发现的不是猎物。杰洛特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
“烟。”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没看见。”
“用鼻子闻。”
尽管烟味非常微弱,但弓手的嗅觉没搞错。这烟也不是从他们身后的火场飘过来的。
这股烟味,杰洛特心想,闻起来很香。好像是营火,而且正在烤东西。
“要绕过去吗?”米尔瓦轻声问。
“先去看看再说。”猎魔人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丹德里恩,“最好弄清我们要绕开什么。顺便弄清我们后面是哪边的军队。跟我来,米尔瓦。其他人待在马背上。保持警惕。”
在森林边缘的灌木丛里,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地上摆放着成堆的圆木,木材堆间升起一股细细的烟柱。杰洛特稍稍放下了心,因为他的视野里没有东西在动。木堆之间的空间也很小,藏不下太多人。米尔瓦跟他看法相同。
“没有马。”她小声说道,“所以肯定不是士兵。我猜是樵夫。”
“我也这么想。但我要过去确认一下。掩护我。”
他轻手轻脚绕过木材堆,谨慎地靠近,耳边突然听到了说话声。他又走近了些,不由大吃一惊。与此同时,话语清晰无误地传到他耳中。
“梅花一对儿!”
“方块小满贯!”
“桶子!”
“过。你们先出!亮手牌!把牌放桌上!这他妈……”
“哈哈哈!只有一张J和几张小牌。这下你们惨喽!不等你们拿到小满贯,俺就叫你们好好吃点苦头!”
“走着瞧。我出J。什么?有人压我?嘿,亚松,你他妈真是个废物!”
“蠢货,你干吗不出Q?呸,俺真该拿棍子抽你……”
也许猎魔人本该再谨慎些。说到底,会玩桶子牌的人并不在少数,名叫亚松的人恐怕也有很多。但在这时,一个熟悉而粗哑的叫声打断了牌手激动的对话。
“真他妈带劲儿!”
“你们好啊,伙计们。”杰洛特从木材堆后钻了出来,“见到你们活蹦乱跳可真高兴。尤其是你们都在,包括那只鹦鹉。”
“活见鬼!”卓尔坦·齐瓦惊讶地丢下手里的牌,猛地跳起身,吓得蹲在肩头的陆军元帅话篓子翅膀拍打、尖叫不止。“真没想到,居然是猎魔人!俺不是见到幻觉了吧?珀西瓦尔,俺看到了猎魔人,你也看到他了?”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芒罗·布吕伊、亚松·瓦尔达和菲吉斯·梅卢卓围住杰洛特,与他连连拥抱,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等到猎魔人的其他同伴从木堆后面走出来,欢呼声更是此起彼伏。
“米尔瓦!雷吉斯!”卓尔坦大叫着,给了每人一个紧紧的拥抱,“还有丹德里恩,虽然脑袋缠着绷带,却还活得好好的!你对眼下这老套的戏剧性场面有什么看法?看起来,现实的确跟诗歌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能承受所有的批评!”
“卡莱布·斯特拉顿去哪儿了?”丹德里恩四下张望。
卓尔坦等人闭上嘴巴,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卡莱布,”最后,矮人吸着鼻子说,“正睡在一片赤杨林里,远离了他挚爱的卡本山。黑色大军在艾娜河边发起进攻时,他的腿脚不够快,没能逃进森林……他的脑袋中了一剑。等他倒下之后,他们用猎熊的长矛解决了他。好了,不用伤心,俺们已经为他哀悼过了,这样就够了。俺们应该高兴,毕竟你们都活着逃出了那个营地。嘿,你们的人数好像还变多了。”
面对矮人锐利的目光,卡西尔略微点了点头,但什么话也没说。
“来吧,快坐下。”卓尔坦邀请他们,“俺们正在烤一只羊羔。俺们几天前发现了这只孤单又悲伤的小东西。是俺们让它不用悲惨地饿死,也不至于被狼吃掉。最后,俺们好心地宰了它,让它变成了有用的食物。坐下吧。俺想跟你聊几句,雷吉斯。还有杰洛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木材堆后面还坐着两位妇人,其中一位正给一个婴儿喂奶。看到他们走过来,她难为情地转过身。不远处还有个年轻女孩,胳膊上缠着一块算不上干净的破布,正跟两个孩子在沙地上玩耍。等她抬起头,用朦胧而茫然的眼睛看向他们时,猎魔人立刻认出了她。
“俺们给她解开了绳子,把她从着火的马车上救了下来。”矮人解释道,“她差点就遂那个牧师的意了。你们知道的,就是想要她命那个。不过她也的确通过了火之洗礼。当时火烧到她身上,把她的皮肤都烧焦了。俺们尽最大努力给她包扎了伤口,还给她涂上猪油,结果搞得乱七八糟的。理发医师,你能不能……”
“我这就去。”
雷吉斯试图剥下绷带,女孩却呜咽着往后退,用没受伤的手遮住面孔。杰洛特走上前,想按住她,却被吸血鬼用手势阻止。雷吉斯凝视着女孩空洞无神的双眼,女孩立刻平静下来,不再紧张,脑袋缓缓垂向胸口。他小心翼翼地剥下那块脏布,又将某种散发着强烈怪味的油膏抹在她烧伤的手臂上,而她连动都没动一下。
杰洛特转过头,用下巴指了指两个妇人和那两个孩子,然后看向矮人。卓尔坦清了清嗓子。
“俺们在安格林遇见了这些小鬼和女人。”他压低声音说,“他们在逃跑时迷了路,孤单、惊恐又饥饿,于是俺们带上他们,照看他们。一切都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杰洛特微微一笑,“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利他主义者,卓尔坦·齐瓦。”
“咱们都有点儿毛病。俺是说,你不也一心一意想救你那个丫头吗?”
“的确。虽然情况比从前复杂了许多……”
“因为那个尼弗迦德人?就是先前跟着你们、现在又加进来的那个?”
“他只是一部分原因。卓尔坦,这些难民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在逃离谁的部队?尼弗迦德人,还是松鼠党?”
“很难说。俩孩子屁都不懂,两个女人也算不上健谈,而且总是没来由地害羞。只要俺们在她们旁边骂人或者放屁,她们的脸就红得跟甜菜根似的……所以你们最好也矜持点儿。不过俺们也见过别的难民——一群樵夫——他们说尼弗迦德人正在附近转悠。也许就是咱们的老朋友,在西边攻击营地的家伙们。不过说起来,这儿好像还有从南边来的部队。来自雅鲁加河对岸。”
“他们在跟谁打仗?”
“这就不知道了。樵夫提到一支部队,领头的叫什么‘白女王’之类。她在跟黑色大军作战。据说她和她的军队还开到过雅鲁加河对岸,攻击了帝国的领土。”
“会是哪里的军队呢?”
“不清楚。”卓尔坦挠了挠耳朵,“你瞧,每天都有部队从这儿经过,马蹄把道路踩得乱七八糟。俺们一直藏在灌木丛里,没敢问他们是谁……”
雷吉斯正在一旁处理女孩手臂上的烧伤,这时插了一嘴。
“包扎伤口的纱布必须每天更换。”他对矮人说,“我会把油膏留给你,还有这种不会黏住伤口的纱布。”
“谢谢,理发医师。”
“她的胳膊会痊愈的。”吸血鬼看向猎魔人,轻声说道,“再过一段时间,她年轻的肌肤甚至不会留下伤疤。但这可怜女孩脑子里的伤就严重多了。我的油膏治不好她。”
杰洛特一言不发。雷吉斯用破布擦了擦手。
“简直就像诅咒。”他低声说,“我能察觉到她血液里的疾病,能察觉它的本质,却没法治好它……”
“的确。”卓尔坦叹了口气,“治疗烧伤是一回事,但脑子里的问题连你也没辙。俺能做的就是忘掉这事,好好照顾他们……谢谢你的帮助,理发医师。俺发现你也加入了猎魔人的队伍。”
“顺理成章而已。”
“唔。”卓尔坦摸了摸胡子,“你们要走哪条路去找希瑞?”
“我们正要去东边的凯德·杜,打算去德鲁伊石环那里。希望德鲁伊能帮助我们……”
“不会有帮助,”女孩的手臂上缠着绷带,开始用清脆并带有金属质感的嗓音说道,“不会有帮助。只有流血。还有火之洗礼。火能净化,也能杀戮。”
卓尔坦目瞪口呆。雷吉斯抓住矮人的胳膊,示意他安静。杰洛特认出了这种由催眠引发的恍惚状态,但他既没说话,也没有其他举动。
“洒下鲜血之人,啜饮鲜血之人,”女孩依然低垂着头,“必将以血偿还。不出三天,一人将在另一人之中死去,而每人都会有一部分死去。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死去……待铁靴磨穿,眼泪流干,无人可以幸存,即便不死之物亦将死去。”
“继续说,”雷吉斯语气轻柔,“你看到了什么?”
“迷雾。迷雾里的高塔。雨燕之塔……坐落于冰封的湖面。”
“你还看到了什么?”
“迷雾。”
“你感觉到了什么?”
“痛苦……”
雷吉斯没时间问她下一个问题了。女孩猛地昂起头,疯狂地尖叫一声,随后呜咽起来。等她再次抬起头,眼里真的只剩下了迷雾。
***
那次事件之后,杰洛特用手指拂过刻有符文的剑刃,回忆着,卓尔坦对雷吉斯的态度恭敬了不少,先前那种随意的语气更是再也没出现过。
雷吉斯叫他们不要把这桩怪事告诉给其他人。猎魔人倒不特别担心,因为他以前见过类似的恍惚状态。他觉得,人被催眠时说出的胡言乱语并不一定就是预言,更有可能是在复述催眠师的暗示,或是从催眠师那里截获的想法。当然了,这一次并非催眠,而是吸血鬼魔法的效果。杰洛特不由好奇,如果恍惚状态再多持续一会儿,女孩会从雷吉斯身上得出怎样的思绪呢?
***
他们和矮人及几位妇孺一起走了半天。然后卓尔坦·齐瓦示意大家停下,把猎魔人拉到一边。
“是时候分道扬镳了。”他简要地说,“俺们已经决定了,杰洛特。玛哈坎就在北面,这座山谷直通玛哈坎山脉。俺们已经冒够了风险,最终决定要回家了。回卡本山。”
“我明白。”
“唉,你能明白就好。俺祝你和你的同伴好运。说实话,你们这组合真够奇怪的。”
“他们想帮我,”猎魔人轻声回答,“这对我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所以我决定不追问他们的动机。”
“聪明的做法。”卓尔坦从背后取下裹着斑猫皮、插在涂漆剑鞘里的矮人符文剑,“给你,拿着吧。趁咱们还没道别。”
“卓尔坦……”
“啥也别说,拿着就是。俺们会留在山里等战争过去,所以俺们不需要武器。不过嘛,光是想想这把在玛哈坎铸造的希席尔剑握在合适的主人手里,为了正义的事业而挥舞,俺就十分欣慰了。等你找到迫害希瑞的家伙,并用这剑屠杀他们的时候,别忘记替卡莱布·斯特拉顿解决一个。也别忘了卓尔坦·齐瓦和矮人的熔炉。”
“放心吧。”杰洛特接过希席尔,背到身后,“我一定不会忘记。在这堕落的世界,卓尔坦·齐瓦的善良、诚实和正直更值得人铭记。”
“这倒没错。”矮人眯起眼睛,“所以俺也不会忘记你和森林空地上的强盗,还有雷吉斯和火堆里的马蹄铁。说到互惠互利……”
他顿了顿,咳嗽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
“杰洛特,俺们曾在迪林根附近打劫了一个商人。一个做二道贩子发家的有钱人。他把金银珠宝都装上马车,逃出城,俺们在半道上堵住了他。他为了他的财宝凶狠地拼命,还大声求救,不过等脑袋被斧柄砸了几下,他就温驯得像头羊羔了。你还记得那口箱子吧?俺们先是自个儿背着,然后装上运货马车,最后埋到了欧河,那里面就装着他的财宝。俺们打算用那些赃物打造俺们的未来。”
“卓尔坦,干吗跟我说这些?”
“因为俺觉得,你还在被假象误导。你认为善良和正直的家伙,其实早就躲在漂亮的假面具后面堕落了。你太容易受骗,猎魔人,因为你从不追究动机。但俺不想欺骗你。所以别光看到那些女人和孩子……就觉得站在你面前的矮人既善良又高贵。俺其实是个窃贼兼强盗,大概还是个杀人犯。因为俺不清楚,被俺们暴打的二道贩子有没有死在迪林根大路旁的水沟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两人同时看向北方,看向包裹在云团里的遥远群山。
“再会了,卓尔坦。”杰洛特最后开口,“也许命运之力——我慢慢开始相信它的存在了——会允许我们在某天再次相遇。希望这一天真能到来。我很乐意让希瑞跟你见见面。就算那天始终不会到来,也别忘记,我不会忘了你。再会了,矮人。”
“你愿意握握俺的手吗?俺这窃贼兼强盗的手?”
“我不会有丝毫犹豫。我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容易上当了。尽管我仍不会追究别人的动机,但我慢慢学会了如何看穿别人的假面具。”
***
杰洛特挥动希席尔剑,将一只飞蛾斩成两截。
与卓尔坦等人分别后,他继续回忆,我们遇见了一群在森林里徘徊的农夫。其中一些见到我们转身就跑,但米尔瓦用弓箭威胁另外几个停下脚步。原来这些农夫在不久前还是尼弗迦德人的俘虏,一直被迫砍伐雪松。不过几天前,一队士兵击溃了看守他们的部队,解救了他们,现在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丹德里恩坚持要他们描述一下救星们的长相。他咄咄逼人地追问他们,不断提出各种尖锐的问题。
***
“那些士兵,”农夫重复道,“是白女王的手下。他们狠狠教训了黑色大军!他们说,他们要对敌人的后方进行‘鼬鼠作战’。”
“啥?”
“我不是说了吗?鼬鼠作战。”
“让鼬鼠见鬼去吧。”丹德里恩苦着脸挥了挥手,“好乡亲们……我是问你们:那支军队穿着什么服色?”
“大人,那可有好几种呢。他们大部分是骑兵。步兵的衣服好像是深红色。”
农夫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个菱形。
“菱形花纹。”精通纹章学的丹德里恩惊讶地说,“不是泰莫利亚的百合图案,而是菱形。利维亚的纹章。有意思。这儿离利维亚足有两百里远呢。再说莱里亚和利维亚的军队早就在多尔·安哥拉和艾德斯伯格的战斗中全军覆没了,尼弗迦德人也已经占领了那个国家。真叫人想不通!”
“想不通很正常。”猎魔人打断道,“话说得够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
“哈!”诗人大喊道。他一直在思索并分析那些农民给出的信息。“我明白了!不是鼬鼠作战——是游击作战!敌后游击队!你们明白没?”
“明白。”卡西尔点点头,“换句话说,北方人的一支游击队正在这个区域内活动。他们很可能是莱里亚和利维亚联军在艾德斯伯格败落后的残存兵力。被松鼠党抓住时,我听说了那次战斗。”
“我相信这是个可喜的消息。”丹德里恩大声说道。他还在为自己解开了鼬鼠之谜而扬扬自得。“哪怕那些农夫记错了纹章,我们也不大可能再碰到泰莫利亚的军队了。而且嘛,‘两个间谍刚刚逃离了维赛基德元帅的绞架’这类流言应该还没传到利维亚游击队的耳中。就算我们遇见了游击队员,也有可能蒙混过关。”
“是啊,有可能……”杰洛特一边安抚又开始蹦蹦跳跳的洛奇,一边附和道,“不过说实话,我们还是别总想着碰运气为好。”
“可他们是你的同乡啊,猎魔人。”雷吉斯说道,“他们不都叫你‘利维亚的杰洛特’吗?”
“纠正一下,”猎魔人冷冷地回答,“我这么自称是为让名字更体面些。这样一来,雇主也会更信任我。”
“我懂了。”吸血鬼露出微笑,“那你为什么会选择利维亚呢?”
“我找来几根木棍,写了几个听上去很有气势的名字,然后抽签。这是导师给我的建议,不过那都是后话了。一开始我坚持取名叫‘杰洛特·罗杰·埃里克·杜·豪特-贝勒嘉德’。但维瑟米尔觉得这名字简直荒谬、自大、愚蠢到极点。我得说,他是对的。”
丹德里恩响亮地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向吸血鬼和尼弗迦德人。
“我的名字虽然很长,”雷吉斯的语气有些不悦,“但那是我的真名。完全符合吸血鬼的传统。”
“我的也是。”卡西尔连忙解释道,“莫瓦是我母亲的教名,而我祖父叫迪弗林。这一点也不可笑,诗人。顺便问一句,你的名字呢?丹德里恩肯定是艺名吧?”
“我既不能使用,也不能泄露我的真名,”诗人故作神秘而傲慢地回答,“因为它太有名了。”
“最让我恼火的,”一直在旁闷闷不乐的米尔瓦突然加入对话,“是别人用‘玛雅’、‘曼雅’或‘玛丽卡’这种名字称呼我。外人听到这种名字,总会觉得可以随便捏我的屁股。”
***
天色渐暗。鹤群越飞越远,鸣唳声也渐渐消失。从山岭方向吹来的风止息了。猎魔人将希席尔收回鞘中。
那是今天早上的事了。今天早上。而到下午,一切就都乱套了。
我们早该察觉的,他心想。但除了雷吉斯,谁又懂得这种事?当然了,所有人都看到米尔瓦经常在早上呕吐,但我们都因为食物呕吐过。丹德里恩也吐过一两次。卡西尔有一回拉得特别厉害,甚至担心自己患了痢疾。除此之外,女孩还频繁下马跑进树丛,我却以为她得了膀胱炎……
我真是个白痴。
看起来,雷吉斯知道真相,但他却选择了隐瞒。直到再没办法隐瞒下去为止。等我们停止赶路,准备在废弃的樵夫小屋里过夜时,米尔瓦拉着他走进森林,跟他谈了好久,期间还好几次提高了调门。最后,吸血鬼一个人回来了。他熬了些草药,然后把我们全都召进小屋。他一开始的措辞相当含糊,用的还是那种降尊纡贵的恼人口气。
***
“我要告知各位,”雷吉斯说,“说到底,我们既然是同伴,就背负着共同的责任。虽说那个……直接责任人不在我们当中,但这也不会改变什么。”
“有话不妨直说,该死的!”丹德里恩十分恼火,“什么同伴?什么责任?……米尔瓦到底怎么了?她生了什么病?”
“她没生病。”卡西尔轻声说。
“严格意义上讲,确实没有。”雷吉斯补充道,“米尔瓦怀孕了。”
卡西尔点点头,表示正如他所料。丹德里恩目瞪口呆。杰洛特咬住嘴唇。
“多久了?”
“她拒绝给出日期,也拒绝透露上一次来经的日子。她的用词相当粗鲁。但我毕竟也算是个专家。应该有十周了。”
“那就省省你那套关于责任的夸张说辞吧。”杰洛特表情阴沉地说,“因为罪魁祸首显然不在我们当中。哪怕你先前有过怀疑,现在也可以打消了。不过说到‘共同责任’,这点倒没错。她是我们的同伴。我们竟突然间担负起了丈夫和父亲的责任。现在,让我们听听医师的意见吧。”
“规律进食。保证健康。”雷吉斯罗列道,“不能有压力。充足的睡眠。而且,她很快就不能再骑马了。”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们听懂你的话了,雷吉斯。”丹德里恩最后说道,“诸位先生、丈夫和父亲们,这个问题亟待解决。”
“其实这问题既严重,”吸血鬼说,“也不严重。完全取决于立场。”
“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卡西尔嘀咕道。
“她的要求是,”片刻后,雷吉斯续道,“叫我给她配一份强效……药剂。她认为这就是解决方案。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你给她配药了?”
雷吉斯笑了一下。
“不告诉其他‘父亲’就作决定?当然不会。”
“她问你要的那种药剂,”卡西尔平静地说,“不是什么神奇的万灵药。我有三个姐妹,所以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我看来,她以为今晚喝下药汁,明早就能跟我们一起骑马赶路。但这根本不可能。她至少十天完全不能骑马。在你给她喝药之前,雷吉斯,你必须给她讲清楚。如果她真想服药,我们还得先给她找张床。一张干净的床。”
“我懂了。”雷吉斯点点头,“一人赞同。你呢,杰洛特?”
“我?”
“先生们,”吸血鬼用黑色的双眸扫视他们,“别假装听不懂了。”
“在尼弗迦德,”卡西尔突然垂下头,脸色发红,“这种事是由女人自己决定的。任何人都无权叫她改变主意。雷吉斯说过,米尔瓦已经决定服用这种……药剂。正因为这个理由,我才认为这已是既成的事实,转而开始考虑后果。但我是个外乡人,我并不清楚……抱歉,我不该多管闲事的。”
“抱什么歉?”诗人吃惊地问,“尼弗迦德人,你以为我们都是野蛮人吗?就像对萨满祭司唯命是从的原始部族?很显然,这种事只能由女人自己来做决定。这是她不可剥夺的权利。既然米尔瓦决定……”
“闭嘴,丹德里恩。”猎魔人吼道,“请你闭嘴吧。”
“你不同意?”诗人也来了脾气,“你是打算阻止她还是……”
“给我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不然后果自负!雷吉斯,你是在让我们投票?为什么?你才是医师。她要的那种合剂……没错,合剂,我现在不想用‘药’这个词……只有你会制作那种合剂。等她再次开口管你要合剂,你就可以去调制了。不要拒绝她。”
“合剂我已经调好了。”雷吉斯给他们看了看一只黑色玻璃小瓶,“如果她再管我要,我不会拒绝。只要她再管我要。”他强调了一遍最后一句。
“那讨论这些又是为了什么?达成一致?全体通过?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吸血鬼答道,“你也察觉到有件事非做不可。但既然你问起了,我就回答你吧。是的,杰洛特,我为的就是这个。没错,这正是我们该做的。还有,想弄清这些的不光是我。”
“你能说得再清楚点儿吗?”
“不,丹德里恩,”吸血鬼厉声道,“我没法说得更清楚了。因为没有必要。对吧,杰洛特?”
“对,”猎魔人双手交扣顶住额头,“对,太他妈对了。可你干吗看着我?你希望我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办不到。我完全不适合这种角色……完全不适合,你明白吗?”
“不,”丹德里恩插嘴道,“我完全不明白。卡西尔,你明白吗?”
尼弗迦德人看了看雷吉斯,又看看杰洛特。
“我想,”他缓缓地说,“我想我明白。”
“哦。”吟游诗人点点头,“哦,杰洛特马上就明白了,卡西尔也认为自己明白。我自然而然地要求解释,却总被人要求闭嘴,然后又有人说我没必要明白。多谢了。我为诗歌奉献了二十年青春,足以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你立刻就会明白,甚至不用多说一个字;而另一些事你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吸血鬼笑了。
“在我见过的人里,”他说,“也只有你能把这道理解释得如此贴切。”
***
天完全黑了。猎魔人站起身。
死就死吧,他心想。不能再逃避了。拖延也毫无意义。这件事非做不可。也该做个了结了。
***
米尔瓦独自坐在一根倒伏的树干上,远离其他同伴所在的樵夫小屋。树根离地后留下了一个小土坑,正好让她能在里面生堆小火。听到猎魔人的脚步声,她一动没动,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她在树干上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个位置。
“怎么?”不等他说话,她就用粗鲁的语气问道,“我们有麻烦了,对吗?”
他没答话。
“我们出发时,你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对吧?我要加入的时候,你只在心里想:‘就算她是个农家女,是个愚蠢的乡下丫头,那又怎样?’然后你就同意了。‘我不会在路上跟她谈费脑子的事,’你心想,‘不过她也许能派上用场。她是个健康又结实的姑娘,箭术不错,骑马也不会喊屁股痛。就算发生什么意外,她也不会吓尿裤子。她会派上用场的。’结果你发现她根本没用,只是个累赘。只是个负担。只是个标准的女人而已!”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他柔声问道,“你为什么不留在布洛克莱昂?你肯定早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打断他,“我是说,我跟树精住在一起。只要是女人的问题,她们立刻都能发觉。你在她们身边根本藏不住秘密。她们比我自己发觉得还早……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会不舒服。我以为喝点麦角之类的药,你们就不会察觉,也根本不会猜到……”
“没这么简单的。”
“我知道。吸血鬼告诉我了。我拖延、思考并犹豫了太久。现在确实没这么简单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胡说八道。”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吗,我也有过别的打算……我知道丹德里恩只是在装勇敢,其实他软弱无力,吃不惯苦头。我只是在等他放弃而已。如果状况有什么不对,我可以跟丹德里恩一起回去……结果现在,丹德里恩成了英雄,我却……”
她的嗓音突然嘶哑起来。杰洛特一把抱住了她。他立刻明白了,她正在等的就是这个举动,她无比需要的也是这个举动。布洛克莱昂森林里那个粗鲁又坚强的女弓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满心惊恐、浑身颤抖的柔弱女孩。但到最后,打破漫长沉默的人也是她。
“在布洛克莱昂……你说……说我需要帮助……可以倚靠的肩膀。说我只要在夜里呼唤你的名字……你就会来的。现在我能感觉到你的手臂就在身边……可我,我还是想尖叫……天啊,天啊……你为什么发抖?”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我会变成什么样?”
他没有答话。因为他知道,她并不是在问他。
“我爸曾让我看过……在我家乡的河边,我看到一只黑色的胡蜂在活毛毛虫体内产卵。小胡蜂在毛毛虫体内孵化……活活吃掉了它……就像我肚子里的东西一样。它在我的身体里,在我肚子里。它在生长,不断长大,总有一天会把我活活吃掉……”
“米尔瓦……”
“玛利亚。我叫玛利亚,不是米尔瓦。我算什么‘红赤鸢’?我就是只怀蛋的母鸡,不是赤鸢……米尔瓦会与树精们在战场上哈哈大笑,会从血淋淋的尸体上拔出箭头。好箭杆和好箭头可不能浪费!如果有人还在喘气,她会用刀子割断他的喉咙!米尔瓦背信弃义,她领人去送死,还哈哈大笑……现在她要血债血偿了。血债就像胡蜂的剧毒,正在玛利亚体内吞噬她。玛利亚在为米尔瓦还债。”
他保持沉默。主要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孩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在六月份,夏至前的星期天,”她轻声说,“我带着一支突击队去布洛克莱昂森林。我们在火烧地与追兵战斗,最后只剩七个人骑马逃走。五个精灵,一个女精灵,还有我。那儿离缎带河大概只有半里路,但我们前后都是骑兵,四周乌七八黑,只有沼泽和泥塘……到了夜里,我们藏在柳树林里,让人和马匹能休息一下。后来,那个女精灵一言不发地脱光衣服,躺了下来……然后,一个精灵躺倒在她身边……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走开,还是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我的血直冲上太阳穴,额角跳个不停。这时那女精灵说:‘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能跨过缎带河?谁又将入土埋葬?En’ ca Minne.’ E n’ca Minne,意思是‘一点点爱’。‘只有这样,’她说,‘才能挫败死亡,还有恐惧。’他们很害怕,她很害怕,我也很害怕……于是我也脱了衣服,铺开一张毛毯,在旁边躺下……头一个精灵抱住我时,我咬紧牙关,因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吓得魂不守舍,而且那里很干……但他很聪明——毕竟他是个精灵,只是看起来很年轻而已……他聪明……温柔……身上满是苔藓、野草和露珠的味道……然后,我主动朝第二个伸出双臂……想要……多一点点爱?天知道其中有多少爱和多少恐惧,但我敢肯定,还是恐惧的成分居多……因为爱是伪装出来的。也许伪装得很好,但依然是伪装。这就像一场哑剧:只要演员的演技够好,你就会混淆表演和现实。但其中仍有恐惧。货真价实的恐惧。”
杰洛特依然保持沉默。
“但我们没能挫败死亡。第二天黎明,在我们抵达缎带河之前,又有两个精灵遇害了。活下来的那几个我此后也没再见过。我妈总是告诫我,如果怀孕了,一定要弄清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可我不知道。我连那几个家伙的名字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怎么可能?”
他一言不发,只用手臂的动作代替了言语。
“话说回来,我有必要知道吗?吸血鬼很快就会调完药……然后你们就可以找个村子把我留下……不,什么也别说。安静,听我讲。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甚至不肯抛弃容易受惊的母马,你不会丢下它,不会拿它换别的马,虽然你嘴上总这么说。你不是会抛下别人的人,可你现在别无选择。等我喝了药,我连马都没法骑了。不过记住,等我康复之后,我会立刻出发追上你们。因为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希瑞,猎魔人。我希望你能找到她,带她回去,而且是在我的帮助之下。”
“这就是你跟着我的原因。”他擦了擦额头,“为了这个。”
她垂下头。
“所以当时你会骑马追上来。”他继续说道,“你是为了解救别人的孩子。你想补偿:补偿你在出发时就打算欠下的债……用别人的孩子换你自己的孩子,一命换一命。我答应过,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助你。但米尔瓦,这事我帮不了你。相信我,我做不到。”
这次换成她沉默了。猎魔人却没法再沉默。他非说不可。
“在布洛克莱昂森林,我欠了你的人情,我也发誓会报答你。但这么做既不明智,又很愚蠢。你在我迫切需要时帮了我。这样的人情我永远无法还清。无价的东西是没法报答的。有人说过,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每一样东西,没有例外——都有价码。这话不对。有些东西是无价的,无法衡量。但你要到以后才会明白:当你失去了某样东西,你便彻底失去了它,无论再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回来。我失去过很多类似的东西。所以今天,我帮不了你。”
“你已经帮了。”她的回答异常平静,“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好了,拜托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走吧,猎魔人。趁你还没摧毁我的整个世界,快走吧。”
***
他们在次日黎明出发,米尔瓦骑着马走在前面,脸色平静,面带微笑。丹德里恩骑马跟在她身后,拨弄着鲁特琴弦,而她则伴着旋律吹起了口哨。
杰洛特和雷吉斯负责殿后。有那么一会儿,吸血鬼转头看向猎魔人,露出微笑,赞许而又钦佩地点点头。他什么也没说,只从药包里取出一只黑色的玻璃小瓶,拿给杰洛特看,然后笑了笑,把瓶子扔进了灌木丛。
猎魔人始终一言未发。
***
停下来饮马时,杰洛特拉着雷吉斯走到一旁的僻静处。
“计划有变。”他简短地说,“我们不走伊格斯了。”
吸血鬼沉默片刻,用黑色的双眼凝视着他。
“身为猎魔人,”雷吉斯最后说,“你只会担心真正的威胁。如果我不知道这一点,多半会以为你是在担心那个疯女孩的胡话。”
“可你知道。所以拜托你,考虑事情的时候有点逻辑。”
“当然了。但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首先是米尔瓦的身体状况:她既没生病,也没残疾。她必须照看好自己,不过她的身体既健康又强壮。要我说,简直健康得非比寻常。她的激素分泌……”
“别再用这种教训小孩的语气了。”杰洛特插嘴道,“你都快惹毛我了。”
“这是头一件。”雷吉斯续道,“第二件就是:如果米尔瓦察觉到你的过度保护,意识到你对她的紧张和过度关心,她会特别生气。然后她会感觉到压力。而压力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杰洛特,我不是在教训你,我只是在理性分析。”
杰洛特没有回答。
“还有第三件事。”雷吉斯的目光依然紧盯着猎魔人,“我们选择穿过伊格斯,不是因为对冒险的热情或渴望,而是出于实际考虑。有士兵在这山岭间出没,而我们必须赶到凯德·杜的德鲁伊那里。我明白,现在时间紧迫,你需要尽快获得信息,然后出发去救你的希瑞。”
“是啊。”杰洛特转过头,“我迫切需要信息。我想解救希瑞,带她回来。直到不久前,我还以为自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是不行。有些代价我不能付,有些风险我也不能冒。我们不能走伊格斯。”
“那你的打算是?”
“去雅鲁加河对岸。我们沿河往上游走,远离那片沼泽,然后在凯德·杜附近再次渡河。如果那边不方便渡河,就由你和我去见德鲁伊。我可以游过去,你可以变成蝙蝠飞。干吗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说吸血鬼怕河水又是一个迷信的谣言。难道我弄错了?”
“不,你没弄错。但我只在满月时才能飞,别的时候不行。”
“只剩两个星期了。等我们找到合适的位置,差不多也就到满月了。”
“杰洛特,”吸血鬼的目光依然不离猎魔人,“你真是个怪人。澄清一下,我不是在批评你。那么好吧,我们不走伊格斯了,那儿对怀孩子的女人来说太危险。我们渡过雅鲁加河,到你觉得更安全的对岸去。”
“我有能力判断危险的程度。”
“这点我不怀疑。”
“别跟米尔瓦或其他人提一个字。如果他们问起,就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当然。那就开始找船吧。”
***
他们没花太长时间,寻找的结果也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他们找到的不光是船,还是条渡船。它就藏在柳树之间,用树枝和几捆芦苇巧妙地伪装了起来,但船边一条与左岸相连的牵引缆绳暴露了它的位置。
他们还找到了船夫。一行人靠近时,船夫迅速藏进了灌木丛,但米尔瓦发现了他,揪着衣领把他拖了出来。她还轰出了船夫的帮工,那家伙体格健壮,肩膀像食人魔一样宽,但长着一张笨蛋的脸。船夫吓得瑟瑟发抖,两颗眼珠转个不停,活像空谷仓里的两只老鼠。
“去对岸?”搞清楚对方的来意,船夫哀号起来,“想都别想!那儿可是尼弗迦德的领土。现在还在打仗!他们会逮住我们,把我们穿到木桩上!我可不去!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去!”
“我们可以杀了你。”米尔瓦咬牙切齿地说,“也可以先揍你一顿。再多说一句,看我怎么修理你。”
“我相信,打仗不会影响走私。”吸血鬼看向那个船夫,“是这样吧,这位先生?说到底,你把渡船藏在远离泰莫利亚和尼弗迦德税务官的地方,不就出于这个目的吗?我说得对吗?好了,把船推下水吧。”
“放聪明点儿。”卡西尔抚摸剑柄,补充道,“如果你再犹豫不决,我们可以自己划船过河,然后你的渡船就会留在对岸。想把船弄回来,你就自己游过去吧。但如果你把我们送过去,稍后你就可以把船划回来。只要担惊受怕一个钟头,你就可以把这事完全忘掉。”
“你再顽固不化,”米尔瓦厉声道,“我就狠狠揍你,叫你直到明年冬天都忘不了我们!”
面对无可选择的事实,船夫终于屈服了。不久之后,他们便全体登上了渡船。其中有几匹马——尤其是洛奇——死活也不肯上船,但船夫和他迟钝的帮手用上了一种拿木棍和绳子做成的工具。他们安抚马匹的手法尤其熟练,足以证明他们绝不是第一次将偷来的坐骑运送到雅鲁加河对岸。蠢笨的大汉拧动转轮,渡船随之前行。
驶到相对平静的水域,微风徐徐吹来,这让他们的心情好转了许多。横渡雅鲁加河是桩新鲜事,也是不容置疑的里程碑,标志着他们的远行取得了进展。在他们前方,是属于尼弗迦德帝国的河岸,是前线和边界,但他们却突然高兴起来,情绪甚至影响到了船夫的蠢帮工,让后者哼起了愚蠢的小调。就连杰洛特都觉得莫名的愉快,仿佛希瑞随时有可能钻出对岸的赤杨林,冲着他快活地大喊大叫。
真正大喊大叫的却是船夫,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快活。
“诸神在上!我们完蛋了!”
杰洛特看向他所指的位置,立刻咒骂起来。对岸的赤杨林间能看到闪烁的盔甲,响亮的马蹄声也随之传来。片刻后,左岸的河堤上就挤满了骑兵。
“黑骑兵!”船夫脸色发白地尖叫道,双手放开了转轮,“尼弗迦德人!我们死定了!诸神啊,救救我们!”
“牵住马,丹德里恩!”米尔瓦高叫道,试图用单手取下马鞍上的弓,“牵住马!”
“不是帝国军队。”卡西尔说,“我觉得不是……”
他的声音被河堤上骑兵的呼喊和船夫的尖叫盖了过去。在叫声催促下,蠢帮工抄起一把短柄斧,用力砍向牵引缆绳。船夫扑上前去,抓过另一把斧头从旁协助。河堤上的骑手发现他们的举动,开始大喊。其中几个骑马下水,想抓住缆绳。其他人则朝渡船游来。
“别碰缆绳!”丹德里恩喊道,“他们不是尼弗迦德人!别砍断……”
但为时已晚。断开的绳索重重地沉入水中,渡船转动几下,开始朝下游漂去。河岸上的骑手们同声大叫。
“丹德里恩说得对,”卡西尔脸色阴沉地说,“他们不是帝国军队……他们在尼弗迦德的河岸上,但不是尼弗迦德人。”
“当然不是!”丹德里恩喊道,“我认出了他们的制服!老鹰和菱形花纹!是莱里亚的纹章!他们是莱里亚游击队!嘿,你们……”
“快趴下,你这白痴!”
跟以往一样,与听取警告相比,诗人更乐意弄清楚状况。就在这时,箭矢破空而来。有几支伴着沉闷的响声钉进船身侧面,还有几支飞过甲板上方,落进水里。另有两支朝丹德里恩径直飞去,但猎魔人已握剑在手,他猛冲向前,迅疾绝伦地将那两支箭同时挡下。
“伟大日轮在上,”卡西尔嘀咕道,“他挡开了两支箭!了不起!我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
“你以后也见不着了!这是我头一次成功挡下两支箭!好了,赶紧趴下!”
河堤上的士兵却停止了射箭,因为水流正将渡船送向他们所在的河岸。在下水的战马身边,河水泛起白沫。渡口的骑兵更多了,看样子至少有两百人。
“帮帮我们!”船夫大喊道,“快拿撑篙,大人们!我们要被水流带到对岸了!”
众人立刻反应过来,幸好船上的撑篙数量够多。雷吉斯和丹德里恩牵住马,米尔瓦、卡西尔和猎魔人则帮船夫和蠢帮工撑船。在五根撑篙的推动下,渡船掉转方向,加速朝河中央驶去。河岸上的士兵又开始喊叫,也再次举起了弓。幸好这时,渡船转入一股更加湍急的水流,以更快的速度远离了对岸,也离开了弓箭的有效射程。
他们漂浮在河中央的水面上,渡船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马儿嘶鸣跺脚,拉扯着丹德里恩和吸血鬼手里的缰绳。左岸的骑兵大喊大叫,朝他们挥舞拳头。杰洛特突然注意到,其中有个白马骑手正在挥动长剑,发号施令。片刻后,骑兵队退入森林,沿着对岸纵马飞驰。他们的铠甲在河畔的灌木丛间不时闪现。
“他们没打算放过我们。”船夫呻吟道,“他们知道,弯道的急流会把我们推向岸边……大人们,别放下撑篙!等船头转向右岸,我们就帮这条老破船冲破水流,让它回去……不然我们死定了……”
渡船在水中漂浮,略微转向右岸:那是一片陡峭的山崖,长满了枝干扭曲的松树。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左岸却逐渐变得平坦,还有一处半圆形的沙角探入河中。骑手们飞快地跑上沙角,一股脑冲入水中。沙角旁边明显有块浅滩,骑手们驱马继续前进,直到河水没过马腹。
“我们进入射程范围了。”米尔瓦脸色阴沉地说,“趴下。”
箭矢再次破空而来,有几支扎进了木板。水流在将他们推离浅滩的同时,也带着渡船朝右边的急弯冲去。
“拿起撑篙!”颤抖不止的船夫命令道,“卖点儿力。我们得在被急流卷走之前靠岸!”
这话说着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水流湍急,河水深邃,渡船却又庞大又笨重。起先他们的努力毫无效果,不过最后,他们的撑篙在河床上找到了支点。眼看就要成功了,米尔瓦却突然丢下撑篙,无言地指着右岸。
“这次……”卡西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肯定是尼弗迦德人了。”
杰洛特也看到了。突然出现在右岸的骑兵穿着黑色和绿色的斗篷,马匹戴着尼弗迦德军特有的眼罩。至少上百人。
“这下真的死定了……”船夫呜咽起来,“妈呀,是黑骑兵!”
“撑篙!”猎魔人大吼道,“拿起撑篙,快撑船!远离岸边!”
这项任务同样艰难。靠近右岸的水流更急,将渡船径直冲向峭壁下方,他们甚至听到了尼弗迦德士兵的呼喊。片刻过后,倚着撑篙的杰洛特抬起头,看到了上方的松树枝。一支箭从崖顶射下,几乎以垂直的角度穿透了渡船甲板,距他仅有两步之遥。他挥动长剑,挡开了向卡西尔射去的另一支箭。
米尔瓦、卡西尔、船夫和蠢帮工奋力撑船——借力点不是河床,而是山壁。杰洛特丢下长剑,也抄起一根撑篙,渡船再次朝平静的水域漂去。但他们与右岸的距离依然危险,追兵也仍在岸边策马飞驰。没等他们拉开距离,山崖就到了尽头,尼弗迦德人开始涌上长满芦苇的平坦河岸。箭矢呼啸飞来。
“趴下!”
船夫的帮工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咳嗽,将撑篙丢进了河水。杰洛特看到一支染血的箭头和四寸长的箭杆从他背后穿出。卡西尔的栗色马人立而起,痛苦地嘶鸣起来,摇晃着被箭射穿的脖子,撞倒了丹德里恩,然后跃出船去。其他马儿也嘶鸣和挣扎起来,马蹄踩得渡船震颤不止。
“牵住马!”吸血鬼大喊道,“牵……”
他突然停了口,身体倒向船舷,整个人坐到甲板上,无力地垂着头。一支黑羽箭深深埋进了他的胸口。
米尔瓦看到这一幕,愤怒地尖叫一声,抄起她的弓,跪在甲板上,将箭囊里的箭全都倒了出来。她开始搭弓射箭,速度飞快,一支接一支,而且例无虚发。
右岸陷入混乱,尼弗迦德人退进森林,将死伤者留在芦苇丛中。他们躲进灌木丛,继续射箭,但箭矢只能勉强够到正被急流带向河面中央的渡船。这么远的距离,尼弗迦德弓手很难保住准头,但对米尔瓦来说却不算太难。
尼弗迦德人的队伍中突然出现一名军官,他身披黑色斗篷,头盔上装饰着渡鸦的羽翼。他挥舞钉头锤,大喊大叫,不时指向河下游。米尔瓦勇敢地站起身,将弓弦拉到耳边,飞快地瞄准目标。她的箭矢破空而去,那军官在马鞍上往后一仰,身子无力地倒在旁边的士兵怀里。米尔瓦再次挽弓,松弦。其中一名抱着军官的尼弗迦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翻身落马。其余士兵匆忙躲进森林。
“好精湛的箭术。”雷吉斯在猎魔人身后平静地说,“但我更希望你拿起撑篙。我们离岸边还是太近,而且正被水流带向浅滩。”
弓手和杰洛特同时转身。
“你没死?”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以为,”吸血鬼把那支黑羽箭拿给他们看,“就这么一块破木头也能伤到我?”
他们没时间吃惊了。渡船在水面再次转向,沿着平静的水域前进。但河流弯道处又现出一片沙滩,岸边也再次挤满黑盔黑甲的尼弗迦德人。其中一些策马下水,做好了放箭的准备。所有人——包括丹德里恩在内——都匆忙拿起撑篙。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渡船终于朝更加湍急的水域驶去。
“很好,”米尔瓦喘着粗气,放下撑篙,“这下他们抓不到我们了……”
“有一个已经跑到沙滩上了!”丹德里恩喊道,“他要放箭了!快躲起来!”
“他射不着。”米尔瓦冷冷地说。
箭矢落进水中,距船头有两寻远。
“又要放箭了!”吟游诗人把脑袋探出船舷,大喊道,“当心!”
“他射不着。”米尔瓦拉直左前臂上的护腕,“他拿着一把好弓,但他射箭的水平还比不上我奶奶。他兴奋过头了,每次放箭身体都抖得厉害,就像屁股上挂了只鼻涕虫。牵好马,别让它们撞到我。”
这一次,尼弗迦德人的箭飞得太高,径直越过了渡船。米尔瓦在船舷旁站定,抬起弓,弓弦飞快地挽到面颊旁边,然后手指缓缓放开。米尔瓦的姿势丝毫不变。那尼弗迦德人却如遭到雷击般翻身落马,尸体顺水飘远。他的黑斗篷在水面上鼓起,仿佛一只气球。
“这才是正确的姿势。”米尔瓦说着,放下弓,“可惜他想学也已经晚了。”
“其他人还在追赶我们。”卡西尔指了指右岸,“我敢保证,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因为米尔瓦射死了他们的军官。这条河河道曲折,水流在下一个弯道又会把我们带向他们那边。他们很清楚,所以肯定会等在那儿……”
“我们还有一件事需要担心。”船夫呻吟着站起身,把死掉的帮工推下河,“水流会先把我们送去左岸……诸神在上,我们被两面夹击了……都因为你们!这都是你们欠下的血债……”
“闭嘴,好好撑船!”
平坦的左岸离他们更近了,岸边挤满了骑兵——丹德里恩曾声称他们是莱里亚的游击队。对方正在高声呼喊,挥舞手臂。杰洛特注意到其中又有个白马骑手。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他觉得那人是个女的。那是个身穿铠甲、没戴头盔的金发女人。
“他们在喊什么?”丹德里恩竖起耳朵仔细听,“是不是‘女王’什么的?”
左岸的呼喊声更响亮了。他们还听到了清晰的金铁交击声。
“那边在打仗。”卡西尔直截了当地说,“瞧,森林里有帝国部队,北方人正在逃跑,现在他们被困住了。”
“逃出困境的办法,”杰洛特朝河面吐了口唾沫,“就是这条渡船。我想他们是打算至少保住女王和军官,让他们坐渡船到对岸去。可这船在我们手里。哦,不,不,他们肯定不会感激我们的……”
“他们应该感激的!”丹德里恩说,“这条船救不了任何人,只会把他们直接送进右岸那些尼弗迦德人的手掌心。我们也别靠近右岸。跟莱里亚人还有得谈,可黑色大军二话不说就会杀了我们……”
“水流越来越急了。”米尔瓦也朝河面吐了一口,看着唾沫迅速漂远,“我们正好在河道当中,所以让两支军队都他妈见鬼去。这里没有急转弯,河岸也很平坦,而且长满了柳树。我们可以沿雅鲁加河一直往前漂,他们追不上我们,很快就会放弃。”
“别胡扯了。”船夫呻吟道,“前面就到红码头了……那儿有座桥!还有浅滩!渡船会搁浅的……如果他们追上来……”
“北方人不会追赶我们。”雷吉斯在船尾指了指左岸,“他们有自己的事要操心。”
的确,左岸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大部分搏杀发生在森林里,只有战吼声不时传来,但在靠近河岸的水边,也有穿着黑色盔甲和彩色制服的骑兵在相互缠斗,不断有尸体落入雅鲁加河。渡船平稳而迅速地朝下游驶去,呼喊声和金铁交击声渐渐变小。
他们继续行驶在水道中间。终于,草木丛生的河岸上没有了士兵的影子,追兵的声响也消失了。就在杰洛特以为大伙已经渡过难关时,他们看到了一条横跨两岸的木桥。河水从桥下流过,经过几个沙洲和小岛——其中几个最大的小岛支撑着桥墩——右岸则是木料码头,堆着足有几千根圆木。
“这儿到处都是浅滩。”船夫喘着粗气说,“我们只能从正中间穿过。走那个岛右边。水流会带着我们前进,不过先别放下撑篙,万一搁浅,兴许还用得着……”
“桥上有士兵。”卡西尔手搭凉棚,“桥上,还有码头……”
其他人也都看到了士兵。而且从码头后面的森林里,又涌出许多身穿黑盔甲和绿斗篷的骑兵。他们离码头已经很近了,足以听到厮杀声。
“尼弗迦德军,”卡西尔干巴巴地确认道,“他们一直在追赶我们。也就是说,码头上的是北方人……”
“拿起撑篙!”船夫喊道,“趁他们狗咬狗,我们悄悄溜过去!”
可惜他们没能办到。渡船距桥梁已经很近了,就在这时,桥身突然因飞奔的士兵而颤抖起来。那些步兵穿着白色的束腰外衣,锁甲上装饰着红色的菱形图案。大部分士兵取下背后的十字弓,架上栏杆,瞄准了正在接近桥梁的渡船。
“别放箭,伙计们!”丹德里恩声嘶力竭地大喊,“别放箭!自己人!”
士兵们没听见,也可能根本就不想听。
这轮齐射造成了惨痛的后果。虽然众人当中,只有船夫被弩箭射中,但他努力用撑篙控制着渡船的方向。卡西尔、米尔瓦和雷吉斯及时俯身,躲到了舷板后面。杰洛特挥起长剑,挡开一支流矢,但飞箭的数量实在太多。最神奇的是,丹德里恩虽然一直在大喊大叫、双臂乱挥,竟然毫发无损。箭雨之下,他们的马匹伤亡惨重。驮东西的灰马身中三箭,无力地跪倒在地。米尔瓦的黑马倒在甲板上,四腿踢打不止。雷吉斯的枣红马也栽倒了。洛奇肩胛骨中箭,它人立而起,纵身跳进了河水。
“别射了!”丹德里恩大吼道,“是自己人!”
这次的努力终于有了点效果。
渡船被水流带向一片沙堤,伴着刮擦声停了下来。众人纷纷跳下船,有的上了岸,有的蹦进水里,拼命躲避因愤怒而甩动的马蹄。米尔瓦是最后一个下船的,她的动作突然慢得可怕。她中箭了,猎魔人心想。他看到女孩笨拙地翻过船舷,无力地倒在沙堤上。他朝她跑去,但还是吸血鬼动作更快。
“我的肚子……像要裂开了。”米尔瓦的语速慢得不自然,用双手捂住了下腹。杰洛特看到,她的羊毛裤被血染成了深红色。
“把这个倒在我手上。”雷吉斯从药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杰洛特,“倒在我手上,快。”
“她怎么了?”
“流产了。给我把刀,我得割开她的衣服。你先走远点儿。”
“不。”米尔瓦说,“我希望他……留下……”
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他们头顶的桥梁上响起雷鸣般的脚步声。
“杰洛特!”丹德里恩大喊道。
吸血鬼赶紧给米尔瓦做急救,猎魔人窘迫地转过头去。他看到穿着白色外衣的士兵正飞快地跑过桥梁。右岸那边,木料码头的骚动声清晰可闻。
“他们在逃跑。”丹德里恩气喘吁吁地朝杰洛特跑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尼弗迦德人攻到了右边的桥头!战斗还没结束,可大部分士兵已经逃去左岸了!你听到了吗?我们也得逃命了!”
“我们不能走。”猎魔人咬牙切齿地说,“米尔瓦流产了。她没法走路。”
丹德里恩咒骂起来。
“我们抬她走。”他大声喊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还有个办法。”卡西尔说,“杰洛特,上桥。”
“你说什么?”
“我们可以拦住这些逃兵。只要北方人能顶住右边的桥头,他们就可以带米尔瓦从左岸逃走。”
“你打算怎么拦住他们?”
“别忘了,我可是个军官。沿着桥墩爬上去!”
爬到桥上,卡西尔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在让恐慌的士兵恢复镇定这方面,他的确经验老到。
“渣滓们,你们要去哪儿?去哪儿,你们这群杂种?”他每吼一声便会挥出一拳,将一名逃跑的士兵打倒在桥面上。“停下!快停下,你们这些该死的猪猡!”
一部分逃兵——当然不会是全部——停下了脚步,被卡西尔的怒吼和利剑吓得不敢动弹。还有一些试图从他背后溜过去,但杰洛特也拔出剑来,加入了表演。
“你们想去哪儿?”他大吼着伸出一只手,抓住一名朝他跑来的士兵,将其扔了回去,“去哪儿?不许逃跑!回去!”
“尼弗迦德人来了,大人!”士兵尖叫道,“这是一场屠杀!放过我们吧!”
“儒夫!”丹德里恩也爬到桥上,用杰洛特从未听过的威严嗓音大吼道,“卑劣的懦夫!胆小鬼!你们逃跑就是为了保命吗?为了在耻辱中度过一生?你们这群混蛋!”
“他们人数太多了,骑士阁下!我们没机会的!”
“百夫长死了……”另一个士兵呻吟道,“十夫长逃跑了!我们都会死的!”
“我们必须逃命!”
“你们的战友,”卡西尔挥起手中的长剑,大吼道,“还在桥头和码头奋战!他们没有放弃!难道你们不想支援他们吗?真替你们害臊!都跟我来!”
“丹德里恩,”猎魔人低声道,“到下面的岛上去。你和雷吉斯想办法把米尔瓦送到左岸。喂,你还在等什么?”
“给我上,伙计们!”卡西尔挥舞长剑,重复道,“不想被诸神唾弃的家伙,都随我来!去木料码头!干掉那群恶棍!杀!”
有几名士兵也挥舞起武器,跟着他呼喊起来,但大小不同的嗓门暴露了他们信心的差异。大概十来个士兵已经跑开了,这时也羞愧地转过身,加入到桥上的杂牌军——一支由猎魔人和尼弗迦德人领导的部队。
他们正向木料码头挺进,桥头间突然充斥了骑兵队的黑色斗篷。尼弗迦德人已经攻破防线,冲到了桥上,马蹄铁敲打着桥面的木板。刚刚才回心转意的几个士兵调头就跑,其余那些也开始犹豫。卡西尔咒骂一声,用的是尼弗迦德语。但除了猎魔人,没有任何人留意。
“做事必须有始有终。”杰洛特攥紧手中的希席尔,厉声道,“我们去干掉他们!必须鼓励这些士兵加入战斗。”
“杰洛特,”卡西尔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看着他,“你要我……屠杀自己的同胞?我没法……”
“我半点也不关心这场战争,”猎魔人咬着牙说,“但想想米尔瓦吧。你是我们的同伴,你必须作出选择。是跟我来,还是加入对面的黑色大军?快点决定!”
“我跟你一起。”
于是猎魔人和尼弗迦德人同声狂吼,擎起手中的利剑,不假思索地向前冲去——他们是战友,是盟友,更是同伴——他们面对共同的敌人,开始了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这就是他们的“火之洗礼”。同生死,共进退,一场喷涌着愤怒、疯狂和死亡的洗礼。他们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想的。因为当时两人还不知道,他们不会死在这一天,不会死在这座横跨雅鲁加河的桥上。他们不知道自己注定会以另一种方式死去,但并非此时,也并非此地。
尼弗迦德士兵的袖子上佩有银蝎子的刺绣图案。卡西尔飞快地挥舞长剑,将其中两人砍倒在地。杰洛特用希席尔解决了另外两人。紧接着,他跳上桥梁的栏杆,在飞奔的同时向其他敌人发起猛攻。他是个猎魔人,保持平衡对他只是小菜一碟,但这杂耍般的表演却令敌人目瞪口呆。他的矮人利刃划开了对方的锁甲,就像割开羊毛衣料一样轻松。尼弗迦德人的鲜血泼洒在桥梁光滑的木板上。直到被夺走性命的那一刻,敌人依然没能回过神。
看到两位指挥官战斗的英姿,桥上的北方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这时,他们的规模又壮大了不少,也终于找回了士气和斗志。原本惊慌失措的逃兵向尼弗迦德人发起恶狼般的攻势。他们用长剑和战斧劈砍,用长矛和长戟戳刺,用木棍和钉头锤敲打。护栏断裂,战马带着身披黑袍的骑兵坠入河水。咆哮的步兵冲向桥头,簇拥着他们的临时指挥官往前挤,让杰洛特和卡西尔再也无法后退。本来他俩还想悄悄溜回来,好把米尔瓦送到左岸去。
木料码头上的战斗还未结束。尼弗迦德军队本已包围了没能逃跑的士兵,截断了他们与桥梁间的后路。北方士兵躲在用雪松和松木搭成的路障后面,奋力抵抗,看到援军赶来,不由欢声雷动。可惜他们太心急了。增援部队凭借紧密的楔形队列击退了桥上的尼弗迦德军,可就在这时,侧翼又出现一队骑兵,一场反击战随即在桥头打响。要不是那些路障和木材堆,步兵早就被冲散了——它们在妨碍北方士兵逃跑的同时,也影响了骑兵部队的机动性。士兵们死守在木材堆周围,展开激烈抵抗。
杰洛特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样的场面。他从没像这样打过仗。此时此刻,剑术根本派不上用场,他只能跟人毫无章法地贴身肉搏,不断挡开来自四面八方的利刃。当然了,身为指挥官,他也能享受到一些特权——虽然这并不是他应得的。簇拥他的士兵会掩护他的侧翼,护住他的身后,清扫他的前方,为他创造出攻击与杀敌的空间。但这空间也变得越来越狭窄。猎魔人率领他的增援部队,与沾满鲜血、精疲力竭的士兵们——大部分还是些矮人雇佣兵——肩并肩作战,共同守卫路障。他们奋勇搏杀,却被重重包围。
就在这时,大火烧了起来。
在路障旁边,红码头和桥梁之间,原本摆放着一大堆松枝,就像一只巨大的刺猬,构成了马匹和步兵都无法逾越的屏障。如今这堆树枝着了火,因为有人把点燃的火把丢了进去。在火焰和烟雾的侵袭下,守军开始后退。他们挤在一起,无法视物也难以行动,在尼弗迦德军的攻击下接连丧命。
又是卡西尔挽救了战局。他靠着自己的军事常识,没让跟随他的士兵遭到包围。敌人原本切断了他和杰洛特小队之间的道路,但现在他又杀了回来。他甚至还抢了匹套着黑色马衣的战马,此刻正挥舞长剑,冲向敌人的侧翼,四下砍杀。在他身后,束腰外衣上有着红色菱形图案的长戟手和长矛手强行攻进了缺口。
杰洛特手指并拢,使出阿尔德法印击中了燃烧的树枝。他并不指望能有多大的效果,毕竟他已有好几周没服用过猎魔人的药剂。但他还是成功了。树枝爆散开来,雨点般的火星洒向四周。
“跟我来!”他大吼着挥出一剑,劈中一个想要突破路障的尼弗迦德士兵的额角,“跟我来!穿过火焰!”
士兵们跟着他。有人用长矛拨开仍在燃烧的柴堆,还有人徒手捡起燃烧的树枝,朝尼弗迦德人的战马扔去。
火之洗礼,猎魔人一边心想,一边凶狠地格挡并攻击。我注定要为了希瑞接受火之洗礼。我正在一场完全无意参加的战斗中穿过火焰。我完全无法理解这场战斗的意义。火焰本该净化我,现在却只在烧灼我的面孔和头发。
鲜血飞溅,嘶嘶作响,化作蒸汽。
“冲啊,伙计们!卡西尔!过来!”
“杰洛特!”卡西尔将另一个尼弗迦德人斩落马下,“上桥!强行突围,到桥上去!我们必须收拢队伍……”
他没能说完,因为有个身穿黑色胸甲、没戴头盔、满头是血的骑兵冲破烟幕,朝他疾驰而来。卡西尔挡开骑兵的长剑,却被冲力撞下了马,他的坐骑也跪倒在地。那尼弗迦德人探出身子,打算一剑将倒在地上的卡西尔刺穿。但他没能下手。他的剑停住了。他胸甲上的银蝎子闪闪发光。
“卡西尔!”他吃惊地喊道,“卡西尔·爱普·契拉克!”
“莫坦森……”卡西尔躺在地上,惊讶之情毫不亚于对方。
跟在杰洛特身边的一个矮人雇佣兵——他那被火烧得焦黑的束腰外衣上有个红色的菱形图案——却没浪费时间去吃惊。他用长矛猛地刺进尼弗迦德骑兵的腹部,利用前冲之势将其撞落马下。他再次扑上前去,用沉重的靴子踩住倒地骑兵的黑色胸甲,把矛尖刺进了对方的喉咙。尼弗迦德人喘息着吐出鲜血,靴子上的马刺刮擦着沙地。
与此同时,有个极其沉重,又极为坚硬的东西打中了猎魔人的后背,令他的膝盖一阵发软。在倒地的同时,他听到一阵响亮而得意的欢呼声。他看到身披黑斗篷的骑兵逃进了森林。他听到有骑兵队从左岸赶来,马蹄踩踏桥面,发出隆隆的巨响。他看到了他们举的旗帜——上面有只被红色菱形围绕的老鹰。
对杰洛特来说,这场雅鲁加河桥上的大战就此宣告落幕。而后世的史学家也对这场战斗只字未提。
***
“别担心,高贵的阁下。”军医拍了拍猎魔人的后背,“桥已经拆毁了,我们不会再遭到南边的攻击了。您的同伴和那位女士也平安无事。她是您妻子?”
“不是。”
“哦,我还以为……太糟了,大人,怀孕的女人在战争中总会吃更多苦……”
“拜托,别再提这事了。那是谁的旗帜?”
“您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战?真是难以置信……那是莱里亚军的旗帜。您瞧,莱里亚的黑鹰和利维亚的红色菱形。好了,您的伤已经处理完了。只是青肿而已,您的背会有点儿痛,但没什么大碍,您很快就会康复的。”
“多谢。”
“我应该感谢您才对。要不是您守住桥梁,尼弗迦德人会在对岸屠杀我们,迫使我们退进河里。那我们就无路可逃了……是您救了女王!好吧,再会了,大人。我得走了,还有别人需要我处理伤口呢。”
“多谢。”
他坐在码头的一根木桩上,独自一人,疲惫、疼痛又冷漠。卡西尔不知去哪儿了。金绿色的雅鲁加河在断桥的桥墩间流淌,西沉的夕阳下,河水熠熠生辉。
他听到了脚步的踢踏声、蹄铁的咔嗒声和铠甲的铿锵声,于是抬起头。
“就是他,陛下。我来扶您下马……”
“浪开。”
杰洛特抬起目光。他面前站着一位身穿铠甲的女人。她发色苍白,几乎与他相仿。但他注意到,她那种白色更接近于灰,而不是银白,尽管女人的面孔丝毫看不出老态。的确,她很成熟,但并不老。
女人将一块带蕾丝褶边的细棉布手帕按在唇边。手帕上染满了血。
“请站起来,大人。”侍立在旁的一位骑士轻声告诉杰洛特,“表达您的敬意。这位可是女王。”
猎魔人站起身,忍着后背的痛楚,鞠了一躬。
“四你抱户了则座桥?”
“抱歉,您说什么?”
女人挪开手帕,吐出一口血。几滴殷红点缀在她华美的胸甲上。
“莱里亚和利维亚的统治者,米薇女王陛下,”一位紫色斗篷上有金色刺绣的骑士说道,“在问你,是不是您领导了守卫桥梁的英勇战斗?”
“只是顺理成章而已。”
“胜理成章?”女王本想大笑,可惜没能成功。她皱起眉头,含混地咒骂一声,又吐出一口血。在她遮住自己的嘴唇之前,他看到一道吓人的伤口,也注意到她缺了几颗牙。她对上他的目光。
“四的,”她直视他的双眼,透过手帕说道,“由个勾凉养的打中了我的连。但则无关紧要。”
“米薇女王陛下,”身披紫色斗篷的骑士宣布道,“在最前线,像男人和骑士一样英勇作战,对抗尼弗迦德的优势兵力!伤口会带来痛楚,但不会让她丢脸!而您解救了她和她的部队。在有些叛徒劫持了渡船之后,这座桥就成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您英勇地保护了它……”
“别缩了,奥多。里叫什么名字,英雄?”
“我的名字?”
“当然是问您。”紫衣骑士严厉地看着他,“您是怎么回事?受伤了?被人打到头了?”
“没有。”
“那就回答女王的问题!您也看到了,她的嘴受了伤,光是说话都很困难!”
“别缩了,奥多。”
紫衣骑士鞠了一躬,再次看向杰洛特。
“您的名字是?”
好吧,他心想。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说谎了。
“杰洛特。”
“来自哪儿的杰洛特?”
“来自无名之地。”
“有没有人艘予过你骑四爵位?”米薇说着,又用混了鲜血的唾沫装饰了一下脚下的沙地。
“您说什么?不,不。没有。陛下。”
米薇拔出宝剑。
“跪下。”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状况,但还是照办了。他在想米尔瓦,还有刚刚经历的一切,为了避开伊格斯沼泽而经历的这一切。
女王转向紫衣骑士。
“套话你来缩。我缺了牙。”
“为了嘉奖你在正义之战中的杰出表现,”紫骑士用强调的语气说道,“为了嘉奖你展现出的美德、荣誉和对王室的忠诚,我,米薇,诸神认可的莱里亚与利维亚之女王,凭我的权力与特权,在此册封你为骑士。忠诚地侍奉我们吧。承此一剑,不再受痛。”
杰洛特的肩膀感觉到剑身的碰触。他看向女王淡绿色的双眼。米薇吐出一团红色的血污,用手帕捂住嘴巴,朝他眨了眨眼。
紫骑士朝她走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猎魔人只听到几个字眼,好像是“封号”、“利维亚菱形”、“旗帜”和“美德”什么的。
“也就是缩,”米薇点点头。她逐渐克服了痛楚,用舌头抵住牙齿缺失留下的豁口,咬字也越来越清晰。“你带领利维亚的四兵守住了桥梁,英勇的无名之地的杰洛特。胜理成章,哈哈。好吧,我要为你的功绩赐你一个封号——利维亚的杰洛特。哈哈。”
“鞠躬吧,骑士阁下。”紫骑士嘶声道。
刚刚获封的骑士、利维亚的杰洛特站起身,朝他的“封君”米薇女王陛下深鞠一躬,以免对方看到自己忍不住露出的微笑——苦涩的微笑。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