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一活》与《克勒策》相隔十年,十年之中,日益专心于道德宣传.《主与仆》(一八九五)是《复一活》以前的暗淡的作品,与放射着慈祥的神光的《复一活》中间的过渡之作.但我们觉得它更接近《伊万.伊里奇之死》与《民间故事》.本书大部分是叙述一个没有善心的主人与一个百事忍耐的仆役中间的故事,手法是非常写实的:他们两人在雪夜的西伯利亚草原中迷失了;主人,最初想放弃了他的同伴而逃走,又重新回来,发现他冻僵了,他全身覆着他,一温一暖他;这是本能地动作的,他自己亦不知为了什么,但他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似乎他变成了他所救的人,尼基塔,他的生命也不在他自身而在尼基塔了......"尼基塔生;因此我还 是生存的,我."......他,瓦西里,他差不多忘掉了他是谁.他想:"瓦西里不知道他应当做什么......而我,我此刻却知道了!......"他听到他所企待的声音,那个刚才命令他睡在尼基塔身上的人的声音.他快乐地喊:"主,我来了!"他感到他是自一由了,什么也羁留不了他了......他死了.《复一活》与这渴慕永恒的生命所期望着的终极也是相隔十年.《复一活》可说是托尔斯泰艺术上的一种遗嘱,它威临着他的暮年,仿如《战争与和平》威临着他的成熟时期.这是最后的一峰或者是最高的一峰,......如果不是最威严的,......不可见的峰巅在雾氛中消失了.托尔斯泰预定要写第四部,实际是没有写.托尔斯泰正是七十岁.他注视着世界,他的生活,他的过去的错误,他的信仰,他的圣洁的忿怒.他从高处注视一切.这是如在以前的作品中同样的思想,同样对于虚伪的战争,但艺术家的一精一神,如在《战争与和平》中一样,统制著作品;在《克勒策奏鸣曲》与《伊万.伊里奇》的一騷一动的一精一神与一陰一沉的讥讽之中,他又混入一种宗教式的静谧,这是在他内心反映着的世界中超脱出来的,我们可以说有时竟是基督徒式的歌德.
我们在最后一时期内的作品中所注意到的艺术一性一格,在此重复遇到,尤其是叙事的集中,在一部长篇小说中较之在短篇故事中更为明显.作品是一致的,在这一点上和《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完全不同.几乎没有小故事的穿插.惟一的动作,在全部作品中十分紧凑地进展,而且各种枝节都搜罗净尽.如在《奏鸣曲》中一样,同样淋一漓尽致的人物描绘.愈来愈明彻愈坚实并且毫无顾忌的写实,使他在人一性一中看到兽一性一,......"人类的可怕的顽强的兽一性一,而当这兽一性一没有发现,掩藏在所谓诗意的外表下面时更加可怕."据法译本第三七九页.这些沙龙中的谈话,只是以满足肉一体的需要为目的:"在播动口腔与舌头的筋一肉时,可以帮助消化."本书第一二九页.犀利的视觉,对于任何人都不稍假借,即是美丽的科尔夏金女郎也不能免,"肱骨的前突,大拇指甲的宽阔",她一裸一裼袒裎的情态使涅赫留多夫感到"羞耻与厌恶,厌恶与羞耻",书中的女主人,玛斯洛娃也不能被视为例外,她的沦落的征象丝毫不加隐匿,她的早衰,她的猥亵卑下的谈吐,她的诱人的微笑,她的酒气熏人的气味,她的满是火焰的红红的脸.枝节的描写有如自然派作家的犷野:女人踞坐在垃圾箱上讲话.诗意的想像与青春的气韵完全消失了,只有初恋的回忆,还 能在我们心中引起强烈的颤一动,又如那复一活节前的星期六晚上,白雾浓厚到"屋外五步之处,只看见一个黑块,其中隐现着一星灯火",午夜中的鸡鸣,冰冻的河在剥裂作响,好似玻璃杯在破碎,一个青年在玻璃窗中偷一窥一个看不见他的少女,坐在桌子旁边,在黝暗的灯光之下,这是卡秋莎在沉思,微笑,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