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文化传统都包含一着有关战争的正统观念。西方各国不管它们之间的具体差异如何,仍有某些共同的战争正统观念。因为西方各国同属一种伟大的文化传统,而这种传统也包括着战争,所以某些情况是可以预测的,如号召国民倾全力进行战争的某些方式,当遭到局部失败时安一抚国民的某些形式,阵亡人数和投降人数比例的某种规律,对待战俘的某些行为准则等。
日本人违反西方战争常规的一切做法都是可供研究的资料,是有关他们的人生观,有关他们对人的全部职责的信念的资料。我们的目的是系统地研究日本人的文化和行为,他们背离我们的正统观念的行为在军事意义上是否重要,这无足轻重;任何一种行为可能都是重要的,因为它们提出了我们必需予以回答的有关日本人一性一格的问题。
日本人用来为其战争辩护的前提是同美国人的前提截然相反的。它对国际形势作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美国把战争归咎于轴心国的侵略行为,日本、意大利以及德意志的征服行动恣意践踏了国际和平。无论是在“满洲国”还是在埃塞俄比亚或波兰,轴心国都攫取了那里的权力,这证明他们已踏上了压迫弱小民族的邪恶道路。他们违反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或者至少是违反了自一由企业“门户开放”的国际准则。可是日本对这场战争的原因却持另一种看法。他们认为,只要各国拥有绝对的主权,世界就处于无政一府状态。日本必须奋起战斗,建立一种等级制度——当然是在日本领导下的等级制度,因为它是唯一真正彻底的等级国家,因而理解“各守本分”的必要一性一。日本实现了国内的统一和安宁,消灭了盗匪行为,修筑了公路,兴办了电力和钢铁工业。另据官方统计,日本已使99.5%的青少年进入公立学校接受教育。因此,根据日本人的等级秩序的前提,日本应该扶持落后的中国弟弟。日本与“大东亚”各国属同一人种,所以在赶走英国人和俄国人之后,它还应该把美国从世界的这个地区赶走,并“占据其所居的地位”。各国应统一于一个用国际等级制固定起来的世界中。在下一章里,我们将考察赋予国际等级制度以这么高的价值,在日本的文化里意味着什么。对日本而言,这是创造出来的最适当的幻想。不幸的是,日本占领下的各国并不以同样的眼光看待这种幻想。尽管如此,甚至战败也未能使日本从道义上否定其“大东亚”理想,就是那些好战情绪最弱的战俘也很少有人去指责日本在大一陆和西南太平洋所抱的目标。在今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必定还会保持它的某些天生的态度,其中最重要的态度之一就是他们对等级制度的信仰和观念。这对热一爱一平等的美国人来说是格格不入的,但我们有必要去了解日本人所谓的等级制度意味着什么,日本人认为等级制度是与哪些好处相联的?
同样,日本将其胜利的希望建筑在一个与美国所盛行的不同的基点之上。日本高喊它将赢得一精一神对物质的胜利。美国是个大国,它的军备占优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日本人说,这些情况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看到了,也估计进去了。日本人从他们的一份主要报纸《每日新闻》上读到这一段话:“如果我们惧怕这些统计数字的话,这场战争也就不会爆发了,敌人的丰富资源并不是由这场战争创造出来的。”
就是在日本打胜仗的时候,日本的政治家、大本营以及他们的军人也一再说,这场战争不是军备与军备的较量,而是美国人对物质的信仰同日本人对一精一神的信仰之间的决斗。当美国获胜的时候,他们仍一味地说,在这样一场决战中物质力量必败。毫无疑问,这个信条确实成了日本在塞班岛和硫黄岛战败时刻的一种方便的托词,但它并不是为失败辩护而制造出来的托词。在日军连战连胜的数月间,这个信条是进军号角,日本偷袭珍珠港以前很久,这个信条就已是一个公认的口号。20世纪30年代,狂一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一度出任陆军大臣的荒木大将【即荒木贞夫(1877—1966),日本陆军“皇道派”的头子,先后担任过陆军大臣和文部大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无期徒刑,1954年因病假释出狱。-——译注】曾在《向全日本民族呼吁》的小册子里写道:日本的“真正使命是弘布和宣扬皇道以达于四海。力量悬殊不是我等介意之事,吾人何必忧虑物质?”
当然,像任何其他准备从事战争的国家一样,他们实际上是介意的。在整个20世纪30年代,日本税收中用于军备的钱的比例以天文数字的速度增长着。偷袭珍珠港时,日本全国总收入中将近一半被用于陆海军,用于军事以外的一般行政经费只占政一府总支出的17%。日本与西方各国的不同并不在于日本对物质军备漠不关心。但日本只将军舰与大炮视作不灭的“日本一精一神”的外部表现。它们是一种象征,犹如武士的刀象征着武士的勇气。
就像美国自始至终崇拜“大”一样,日本在宣扬非物质资源方面也是始终一贯的。日本也需要像美国一样开展全力增产运动,只是日本的这种运动是以它自己的前提为基础的。日本人说一精一神就是一切,也是永恒的。当然,物质一性一的东西也是必要的,但是次要的、暂时的。日本人的无线电广播曾叫嚷:“物质资源是有限度的。毫无疑问,物质一性一的事物不能维持1000年。”对一精一神的这种信赖在战争的日常行动中也是被一字不差地予以接受的。日本的军人问答手册使用的口号是“(敌人的)数量要以(我们的)训练来抵挡,(敌人的)钢铁要用(我们的)肉一弹来碰撞。”这是一条传统的标语,而不是专为这场战争提出来的。日本军事手册开章劈首就用大字印着“必读必胜”的句子。那些驾驶着小型飞机对我们美国军舰进行自一杀一性一攻击的飞行员是说明一精一神优于物质的举不胜举的例子之一。日本称这些飞行员为“神风特攻队”,所谓“神风”是指13世纪曾使日本免遭成吉思汗【蒙古征服高丽后曾先后于1274、1281年两次入侵日本,均因刮起大风而受挫。日本史上称之为蒙古袭来或文永、弘安之役(因入侵是在文永十一年和弘安同年)。成吉思汗即元太祖铁木真,1227年病故。故此处应该是指元世祖忽必烈(1215—1294;1260—1294年在位)。——译注】入侵的那股海风,那阵突然而起的大风刮散了成吉思汗的部队,掀翻了他的船只。
甚至在老百姓的生活方面,日本当局也是照字意那样解释一精一神胜于物质环境这一信条的。例如,当国民在工厂连续干了12小时,并被彻夜的轰炸搞得一精一疲力竭的时候,他们就说,“我们的身一体越是沉重,我们的意志、我们的一精一神就越能凌驾于肉一体之上。”“我们越是疲惫,训练就越有成效。”当国民冬天在防空壕里挨冻时,大日本体育会就在无线电广播中号召人们做暖身柔软体一操一,并说这种体一操一不仅可以用来代替供暖设备和被褥,而且它更大好处还在于它可取代已经不再能够维持国民正常体力的食物,“当然恐怕会有人说,在像现在这样食物不足的时候,我们难道还会有心思做柔软体一操一,不!食物越短缺,越要用其他方法来增强我们的体力。”也就是说,我们要通过更多地消耗体力来增强体力。按照美国人对体力的看法,当计算一个人有多少体力可供利用时,总要考虑这个人前一一夜睡了8小时还是5小时,是否像平常一样吃饭了,是否挨过冻等因素。日本人的计算方法正好与此相反,他们并不相信体力的积蓄,在他们看来,那是物质主义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