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诸类文化进行客观研究的今天,所谓“真正的尊严”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同的民族可能有不同的见解,就像他们一直为其自己规定什么是有失体面的事情一样。今天,有些美国人一大喊大叫不能让日本人有自尊心,你非等到我们使之接受我们那种平等主义以后。这些人犯了种族中心主义的错误。如果这些美国人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希望有一个自尊的日本,那么他们必须承认日本人自己的自尊心的基础。我们可以像德•托克维尔曾做过的那样,承认贵族式的“真正尊严”正在从现代世界中消失;一种不同的、我们相信是一种更美好的尊严正在取代名。无疑这也将在日本发生。到时候日本将不得不在他们自己的基础上重建其当代的自尊心,不过不是在我们的基础上去重建,而且日本必须用其自己的方式去净化它。
对名誉的“义理”除了安求保持适当前身份之外,还得履行多种多样的责任。借钱的人在借钱时是以其对名誉的“义理”作担保的。二三十年前人们通常会说这么一句话:“我愿意当众受人讥笑,如果我无法偿还这笔借款的话。”不过事实上即使不能偿还,他也不会像所说的那样成为笑一柄一,日本并没有使人在公众面前受辱的制度。但是在新年将来临之际,这个无力偿还债务的人可能会自一杀,以“维护其名誉之清白”,因为除夕之前是必须清偿债务的日期。至今除夕那天仍有许多人自一杀,他们以此作为挽救自己名誉的手段。
各行各业都有涉及对名誉的“义理”的责任。当一个人由于某些特殊的事件而使其成为众矢之的,可能遭到广泛的指责时,日本人对自己的一些要求常常是很奇怪的。例如,有这么一张长长的学校校长名单,这些人都是因为他们的学校起火,毁掉了挂在各所学校里的天皇肖像而引咎自一杀的,而对失火他们是毫无责任的。也有一些教师因冲进着火的校舍去抢救这些肖像而被烧死。这些人以死来证明他们多么看重对名誉的“义理”和对天皇的“忠”。也有许多有名的故事,讲的是有的人因为在奉读教育敕谕或军人敕谕时发生口误,结果用自一杀来洗刷其污名。在当今这位天皇治世期间,有一个人无意中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个名字叫“裕仁”——在日本,天皇的名字是绝对无人叫的——结果这个人杀死了孩子并自一杀了。
在日本,作为一个从业人员,对名誉的“义理”也是要求十分严格的,但不必用美国人所理解的高尚的职业道德标准来维持。教师会说,“为了维护我作为教师的名誉,按‘义理’的要求,我不能承认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意思是说即使他不知道一只蛙属于什么种类,他也要装作知道。如若那位教师仅凭着在学校的几年里所学的那么一点点知识来教授英语,他也不能承认有谁能够纠正他的错误。对一位教师而言,对名誉的“义理”就是令指这种自我防御的态度。实业家也有他们的对名誉的“义理”,这就是不能让任何人觉察到他的资产已严重枯竭,或者不能让人知道他为其企业制定的计划已告失败。外一交一家的“义理”是不能承认他的外一交一方针已告失败。所有这些“义理”的用法都是把一个人和他的工作完全视为一体,对一个人的行为或一个人的能力的任何批评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对他本人的批评。
日本人在被指责为失败与无能对所作出的这些反应,在美国也同样时有所见。我们知道有些人因遭到他人的恶意中伤而发了疯,但是我们很少有人像日本人那样采取自我防御措施。如果一位教师不知道一只蛙属于什么种类时,他认为比较好的态度是承认不知道,而不是假装知道,尽管他也可能会受到诱一惑去掩饰自己的无知。实业家如若认为以前推行的方针不够令人满意,他可以发出一个新的不同的指令,他并不认为他的自尊心要靠其始终正确的形象来保持,他也不认为如果他承认自己有错误,就得辞职或隐退。但在日本此种自我防御的心理已根深蒂固了,因此不当面谈论一个人的失职行为被看成是一种聪明的态度,这也被看成是一般的礼仪。
当一个人败于另一个人时,这种神经过敏表现得尤其明显。所谓失败可能仅仅是这么回事:招聘单位录用了另一个人,而没有录用他,或者只是这人应试落第了。败者因失败而“丢一了丑”,虽然这种丢丑在有的情况下是促使人去作更大努力的有力的刺激因素,但在另外许多情况下,成了一种危险的压抑意志的因素。他失去自信,变得郁伤或愤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的种种努力受到挫伤。对美国人特别重要的是:应该认识到在日本意争并没有产生那种在我们的生活体系中所收到的同等程度的合乎社会期望的效果。我们强烈地相信竞争是“好事情”,心理测验证明竞争刺激我们尽可能干好工作,在这种刺激下提高工作效率。当让我们独自做某件事时,我们就达不到有竞争者时所创造的记录。但在日本,测验结果显示的事实正好与此相反。这种情况在孩提时代结束后尤为明显,因为日本儿童多半是把竞争作为游戏来看待的,不太把它当作一回事。但对青年与成年人来说,一有竞争,工作效率就本大地下降。独自工作时曾经取得良好进步、错误减少、速度提高的一些被测试者,一当来了一位竞争对手,就开始出差错,速度也大为降低。当他们以自己所创造的成绩来测定自己的进步时,他们干得最好,而不是以别人为标准来测定自己的成绩时干得最好。进行这种实验的日本学者正确地分析了竞争状态下成绩为何变坏的原因。他们认为,当测试项目变成竞争一性一的项目时,被测试者主要关心的是他们可能遭受失败的危险,因此工作受了影响。他们感到竞争是那么激烈,犹如一场侵略一性一的进攻,因此他们将注意力转向自己与攻击者的关系上,而不是集中注意于手头的工作【关于这种测验的概况参见《日本人:一性一格与道德》(油印件),由拉迪斯拉斯•法拉哥为国民道德委员色整理。9东第89街,纽约城。——原注】。
接受这种测验的学生显得最容易被可能失败的耻辱所影响,正如教师或实业家遵循对其职业名誉的“义理”一样,他们也受对其学生名誉的“义理”的驱使。在竞赛中输了的学生队,也会不顾一切地陷于失败的耻辱中不可自拔,划船选手会不下船就扑倒在桨边哭泣和悲叹;在棒球比赛中输掉的队会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若在美国,我们恐怕会说他们是输不起的人。我们按照仪礼期望输者说更强的队赢了。失败者与胜利者握手才是高尚的表现。不管我们多么讨厌输掉,但我们仍卑视那些因输掉而悲痛欲绝的人。
日本人从来就工于心计,擅长避免发生激烈的直接竞争。在日本的小学里竞争的机会被限制到美国人无法想像的最小限度。日本教师得到的指示是要教会学生改善自己的成绩,而不应给他与其他儿童相比的机会。在日本的小学里,没有让学生留级再重读一次的事,一起进校的全部儿童就一起读完小学教育的全部课程。成绩报告单所反映的小学儿童的名次是根据一操一行评定,而不是根据成绩评定的。当真正的竞争无法避免时,例如在中学的入学考试中,孩子的紧张状况当然是非常厉害的,任何一位教师都能讲出他所认识的少年在得知不及格的消息后自一杀的故事。
尽管减少这种直接竞争的努力贯穿于日本人生活的所有方面。在一种以“恩”为基础的伦理中竞争的立足之处是有限的,而美国人必须履行的责任是要在与同伴的竞争中取得优异成绩。对各个阶级有详细规则的整个日本等级制度把直接竞争限制到最低限度。家族制度也把竞争限于最小范围之内,这是因为从制度上说父子是不像在美国那样在相竞争的:他们可能相互指责,但不可能竞争。日本人以大惑不解的态度评论美国家庭,因为在美国父子居然既为了使用自家汽车而竞争,也为了引起母亲一妻子对自己的关注而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