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就是日本人在过分担忧被人抛弃和被人指责时容易陷入的特有危险。在他们不过分受压的情况下,他们在生活中既显示出享受人生的能力,又显示出在孩提时代就培植起来的不得罪他人的谨慎之心。这是十分了不起的事。他们的幼年时代使他们养成了坚持己见的态度。它并没有唤一起沉重的罪恶感。此后被加上了种种束缚,名义上是为了与其伙伴们保持一致,各种义务是有来有往的。不管别人在某些事情上如何严重地干预他们的愿望,日本人仍在明确规定的“自一由的圈子”,可在其中依从内心冲动而随意生活。日本人是以善于从无害的事情中享乐而闻名的民族,他们赏樱花、赏月、赏菊,或赏初雪;把昆虫关在笼子里以欣赏其“歌声”;吟和歌、俳句,摆一弄庭园,插花,欣赏茶道。这些不应该是一个内心极度不安而又富于进攻一性一的民族的消遣。他们也不是愁眉苦脸地消遣的。在日本执行灾难一性一使命之前的那些幸福日子里,日本农村里的人可以同现代的任何一个民族一样欢乐愉快地消遣余暇。在工作时也会同任何一个民族一样勤奋工作。
但日本人律己甚严。为避免被排斥和受诽谤的巨大威胁,他们必须放弃已经很会品味的个人享受。在人生的重要事情中,他们必须抑制这些冲动。那些违反这一模一式的少数人甚至会冒失去自尊的危险。尊重自己(“自重”)的人并不是在“善”与“恶”之间选择道路,而是在“世人意料之中的人”和“世人意料之外的人”之是选择道路,他们为合于世人的“意料”而抛弃自己的个人要求。这些人才是“知耻辱”和极其慎重的杰出人物。这些人才是为家、为村、为国增光的人。这样产生的压力是巨大的,这些压力表现为使日本成为东方领袖和世界一大强国协雄心壮志。但这些压力对个人是一种重负。人们必须警惕戒备,唯恐失败,或唯恐在以巨大的克制为代价的行动过程中有人小看他们的行为。有时人们会爆发出最激烈的攻击一性一行动。他们被激起来取这种攻击一性一态度,并不像美国人那样是在自己的原则或又由受到挑战之时,而是在他们觉察到遭侮辱或受诽谤之时。那时,他们危险的自我会喷一发出来,如果可能的话就针对诽谤者,否则便针对自己本身。
日本人为其生活方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单纯的自一由,而美国人不加怀疑地依靠这种自一由,就像依靠他们所呼吸的空气一样。但我们必须记住,日本人在战败以来期望着德谟克拉西(民一主),如能无拘无束、随一心一所一欲地行一事,日本人将感到心驰神往。杉本夫人在描写她从东京的教会学校里得到的一块“随君种啥”园地时绝妙地表达了这一点,她曾被送往该校学一习一英语。老师给每个学生一块荒地和所需要的种子。
“这个‘随君种啥’庭园使我体会到了个人权利的全新感觉……此种幸福能存在于人的心中这一事实本身令我惊奇……我可以随意行动,但却不会违背常规、玷污家庭的名声,不会使父母、老师或乡亲们感到惊骇,也不会有害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武士的女儿》,第135~136页。——原注】
其他学生都种花,但杉本夫人却筹划种土豆。
“谁也不知道这种荒谬行动给予我的无所顾忌的自一由感觉……自一由一精一神来敲我的门了。”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
“我家里,庭园中有一块布置得看上去像是荒野的地方……但总有谁在忙于修剪松树或剪齐树篱,每天早晨,老仆人扫净踏脚石,并在清扫过的松树底下小心地撒下从森林里拾来的松叶。”
这种假造的荒野对她来说象征着假造的意志自一由,而她以前正是在这种假造的自一由中接受教养的。整个日本都充满着这种假造。日本庭园中每一块半埋在土中的巨石都是在别处仔细选定后运来,立在小石块组成的台基之上的。巨石的位置是在仔细考虑了它与溪水、建筑物、灌木和树木的关系之后确定的。同样,菊花也盆栽着,并为参加日本各地每年都举办的花展而一精一心加以修整,每一片漂亮的花一瓣都由栽培者摆一弄过,并常由嵌于鲜花之中的、看不见的小铁丝架支撑着,以保持正确的位置。
杉木夫人在得到机会拆掉这种铁丝架时,她所感到的兴奋是幸运而又天真无邪的。原被栽在小盆中并被一瓣一瓣地一精一心摆一弄过的菊花,在返朴归真的过程中发现了真正的乐趣。但在今天的日本人之中,“出乎意料”地行动和对“耻”(耻辱)的约束力表示怀疑的自一由,可能会打破其生活方式的微妙平衡。在新的制度之下,他们将不得不学一习一新的约束力。而且变化的代价是高昂的。制定新的假设和树立新的道德并非易事。西方世界既不能假定日本国民一见新假设和新道德便会接受并把它们变成真正自己的东西,也不应认为日本人不能最终制定出比较自一由、比较宽容的伦理。在美国的“二世”民(第二代日本侨民)已将日本道德规约的知识和实践遗忘干净,其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们墨守其父母一之邦的风俗。同样,生活在日本的日本人在新的时代也能够树立起不像过去那样要求个人自制的生活方式。菊花摆脱了铁丝架,不经过那样彻底的修整也能够美丽鲜艳。
在向这种较大的一精一神自一由过渡的时期中,日本人有某些帮助他们保持平稳的古老的传统道德。其中之一是自我负责的一精一神,用他们的话来说,“自己身上的锈”——将人的身一体比作刀——自己负责。正如佩刀者应该负责使他的刀始终闪闪发光一样,每个人必须对其行动的后果负责。人必须承认并接受他自己的弱点、缺乏韧一性一和无能所造成的必然结果。自我负责在日本被解释得比在自一由的美国严格得多。在这一日本意义上,刀不是成为攻击的象征,而是作为自我负责的理想人物的比喻。在尊重个人自一由的体制下,没有比这种德更好的平衡轮了,通过日本的儿童训育方式和行为哲学把这一点作为日本一精一神的一部分灌输给日本人。今天,在西方的意义上来说,日本人要“扔掉刀”。在日本的意义上来说,他们有毅力来注意保持心中的刀免生时时会产生的锈斑。若依据他们的道德措词来说,在更为自一由、更为和平的世界上他们仍能够把刀保存下来作为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