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娅到十一点过后才醒来。在她收到的信中有一封不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她认出是汤姆的具有商业文书特色的端正的笔迹,便把信拆开。里面只有四镑十先令的钞票,别无他物。她感到有点难过。她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原来指望他对她用恩赐口气写的短柬和侮辱一性一的赠礼会作出怎么样的回答。她没有想到他会把它退回来。她忧虑起来,她原想伤伤他的感情,现在却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他给了仆人们赏钱,”她这样喃喃自语来安慰自己。她耸耸肩膀。“他会回心转意的。让他明白我并不全是一奶一与蜜①般甜美,这对他不会有伤害。”
①典出《圣经·民数记》第16章第13节,一奶一与蛮之地象征丰饶、繁荣之地。
然而她还是整天思潮起伏。当她到达剧院时,一个包裹等待着她。她一看地址,马上就晓得里面是什么东西。伊维问要不要把它拆开。
“不要。”
可是一等到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立即把它拆开了。里面是袖口链钮、背心钮子、珍珠前胸饰钮、手表和汤姆那么引以为骄傲的金烟盒。所有她以前送给他的礼物。可就是没有信。没有只字的解释。她的心下沉了,觉察到自己在发一抖。
“我是个多该死的笨蛋!我为什么当时不忍住一性一子呢。”
这会儿她的心痛苦地跳着。有这样的剧痛啃啃着她的心肺,她没法登台,如果演出只会十分糟糕;她无论如何必须和他通话。他住的房子里有电话,他房间里有分机。她打电话给他。幸亏他正在家。
“汤姆。”
“什么事?”
他是停顿了一下才答话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所有那些东西都捎给了我?”
“你今天早晨没有收到钞票吗?”
“收到了。我莫名其妙。我冒犯了你吗?”
“噢,不,”他答道。“我喜欢被当作一个受女人供养的小伙子。我喜欢你直截了当地侮辱我,把我看得连给仆人的赏钱都要有人给我。我很奇怪,怎么你没有把我回伦敦的三等车票的车钱寄给我。”
虽然朱莉娅焦躁不安得可怜,因而话都说不大出来,但她对他笨拙的讽刺口气几乎微笑起来。他真是个愚蠢的小东西。
“可是你总不可能想像我是存心要伤你的感情啊。你当然相当了解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正因为如此,所以更坏。”(“该死的,该诅咒的,”朱莉娅想。)“我原来就不应该让你送我那些东西。我不应该让你借钱给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这都是糟透的误会。等我散场后来接我吧,我们大家讲讲明白。我相信我可以解释清楚的。”
“我要和我家里人一起吃饭,然后在家里睡觉。”
“那么明天呢。”
“明天我有约会。”
“我必须和你见面,汤姆。我们彼此那么要好,不能就这样分手。你不能不听我解释就指责我有罪。我并没有罪过而要受惩罚,岂不是太不公平。”
“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朱莉娅发急了。
“但是我一爱一你呀,汤姆,我一爱一你。让我们再见一次面,然后,如果你还是生我的气,那我们也只好算数。”
停顿了好一会,他才回答。
“好吧。我星期三在你日场结束后来看你。”
“别把我想成是没心肝的人,汤姆。”
她放下听筒。不管怎么样,他将要来看她。她重新包起他退还给她的那些东西,把它们藏在伊维肯定不会看到的地方。她脱了衣服,穿上她那件粉一红色的旧晨衣,开始化妆。她情绪不好;这是她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对他说她一爱一他。她怨恨自己不得不低首下心去求他来看她。在这以前,总是他来要求她作伴的。想到现在他们之间的位置公开颠倒过来了,她心中快快不乐。
星期三日场的戏,朱莉娅演得糟透了。热一浪一影响营业,场内气氛冷淡。朱莉娅对此漠不关心。惶恐不安的情绪啃啃着她的心,她顾不到戏演得怎么样了。(“他们究竟干吗要在这样的日子来剧院看戏呢?”)等戏演完了,她感到高兴。
“我在等芬纳尔先生来,”她对伊维说。“他在这儿的时候,不要有人打扰我。”
伊维没有答话。朱莉娅朝她瞟了一眼,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是一陰一陽一怪气的。
(“让她见鬼去吧。我才不管她怎么想呢!”)
这时候他应该来了。已经五点多了。他一定会来的;反正是他答应了的,可不是吗?她穿上一件晨衣,不是她化妆时穿的那件,而是一件梅红色的男式丝绸晨衣。伊维没完没了地尽在那里整理东西。
“看在上帝份上,别忙个不完了,伊维。让我一个人待着。”
伊维不答话。她继续慢条斯理地把梳妆台上的一样样东西都照朱莉娅向来要求的那样安放得整整齐齐。
“我对你说话,你干吗死不开口呀?”
伊维转过身来瞧着她。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鼻孔上擦擦。
“尽避你可能是个伟大的女演员……”
“给我滚开去。”
朱莉娅去掉了舞台上的化妆之后,并不另外在脸上涂脂抹粉,只在眼睛底下抹上一层极淡的蓝色眼影膏。她天生皮肤光滑、白皙,现在面颊上不搽胭脂,嘴唇上不涂口红,显得形容憔悴。那件男式晨衣具有一种既是虚弱无奈、又是风一流倜傥的效果。她的心跳得叫她觉得难过,她非常焦急,可是照着镜子喃喃地说:《艺术家的生涯,末一幕里的咪咪①。她几乎不知不觉像患着肺病似地咳了两声。她把梳妆台上雪亮的电灯都关了,躺倒在那张长沙发上。不多一会,有人敲门,伊维进来通报芬纳尔先生来了。朱莉娅伸出一只雪白、瘦小的手。
①《艺术家的生涯》(LaBoheme)是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普契尼(GiacomoPuccini,1858—1924)所作三幕歌剧;咪咪是剧中女主角之一,在末一幕中患肺病不治而死去。剧中咪咪频频咳嗽,故下文朱莉娅“咳了两声”。
“我正在躺一会。我怕身一体有些不大舒服。你自己找把椅子吧。多蒙你来了。”
“很遗憾。是什么不舒服?”
“噢,没有什么。”她在灰白的嘴唇上强装出一丝微笑。“这两三个晚上我没有很好睡觉。”
她把一双俏一丽的眼睛转向他,朝他默默地凝视了一会。他脸上一陰一沉沉的,可是她看出他是在害怕。
“我在等你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不乐意,”她终于低声地说。
声音有点颤一抖,她觉察到,但是颤一抖得很自然。(“基督啊,我相信我自己也在害怕啊。”)
“再回头重谈那个没有意思。我要对你说的只有这一句话:我恐怕一下子还不出我欠你的两百镑,我根本没有这么多钱,不过我会陆续还你的。我极不愿意不得不请求你宽限我归还的日期,可我没有办法。”
她在沙发上坐起来,双手按在快要破碎的心房上。
“我不理解。我有整整两个晚上没有合眼,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要发疯了。我竭力要理解。可我不能理解。我不能。”
(“我曾在哪出戏里说过这段话?”)
“噢,你能,你完全能够理解。你对我恼火,你要对我报复。你报复了。你的确对我报复了。你再清楚没有地表达了你对我的蔑视。”
“可是我为什么要向你报复呢?我为什么要对你恼火呢?”
“因为我同罗杰到梅登海德去参加了那个聚会,而你要我回家。”
“然而是我叫你去的呀。我还说希望你们玩得痛快。”
“我知道你是这样说的,不过你的眼睛里冒着欲一火。我并不要去,可罗杰偏要去。我对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回去同你和迈克尔一起吃晚饭,但是他说,你巴不得我们走开,可以图个清静;我就不愿为此多费口舌。等我看到你怒气冲天的时候,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我当时没有怒气冲天。我不知道你头脑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们要去参加聚会,这是很自然的嘛。你不该想像我是那种畜生,会不乐意你在两个星期的假期中有点小小的欢乐。我可怜的小痹乖,我是只怕你厌烦呢。我巴不得你过得快活啊。”
“那么你为什么寄给我那些钱,写给我那封信呢?这是多么侮辱人啊。”
朱莉娅的声音发一抖了。她的下巴颤一抖起来,她的肌肉失去了控制,异常令人感动。汤姆局促不安地把目光避开去。
“我不忍心想到你非得把不该乱花的钱去作赏钱,我知道你不是钱多得用不完的,而且知道你还要付高尔夫球场的场地租费。我最恨有些女人跟小伙子一起出去,什么钱都让他们付。这是多不体贴啊。我待你就像待罗杰一样。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会伤了你的感情。”
“你说这话愿意起誓吗?”
“当然愿意。我的上帝,难道经过了这几个月,你还如此不了解我吗?假如你所想的真是那样的话,那我该是个何等卑鄙、恶毒、可耻的女人,是怎样的下流坯,是怎样没有心肝的粗俗的畜生: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
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这无关紧要。我绝对不应该接受你的珍贵礼物和让你借钱给我。这使我处于糟透的境地。我之所以认为你轻视我,是因为我不能不觉得你有权利轻视我。事实是我没有钱去跟那些比我富有得那么多的人们一交一往。我真蠢,还自以为能这样做呢。真有劲,我过了一段痛快的时光,可我到此为止。我不打算再和你见面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
“你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话冤枉人了。”
“你是我一切的一切。这你知道。我多么寂寞,多么需要你的友谊。我被那些食客和寄生虫包围着,而我晓得你是不图私利的,我总觉得我可以信赖你。我是多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啊。你是我唯一可以彻底真诚相处的人。你不知道我能帮你一点忙是多大的快慰吗?我送你一些小小的礼物,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看你用着我送给你的东西,心里多么快活。如果你对我有一点一爱一怜之心的话,这些礼物就不会使你感到羞辱,而你会因为欠我的情而受到感动。”
她再次把眼睛转向他。她一向能够要哭就哭,这会儿正真心地感到痛苦,所以更不需要花多大力气。他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她能哭而不一抽一噎,一双迷人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皮几乎绷紧着。大颗沉重的泪珠簌簌地从脸上滚下来。她的沉默、她那悲痛的身一子的静止状态特别动人。她自从在《创伤的心》中哭过以来,一直没有这样哭过。基督啊,那出戏真使得她身心一交一瘁。
她这时不朝汤姆看,却尽是呆望着前方;她确实悲伤得有些神思恍惚,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她身内的另一个自我知道她在干什么,这个自我分担着她的痛苦,同时又注视着它的表现。
她发觉他面色发白了。她感觉到一阵突然的剧痛绞紧着他的心弦,她感觉到他的血肉之躯受不了她的不堪忍受的痛苦。
“朱莉娅。”
他的声音变了。她把泪汪汪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他。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在哭,而是整个人类的灾难,是作为人的命运的深不可测而无从安慰的悲哀。他突然跪倒在地上,把她一把抱住。他感到震惊。
“我最亲一爱一的,最亲一爱一的。”
她一时动也不动。仿佛她不知道他就在眼前。他吻她淌着泪水的眼睛,把嘴向她的嘴凑上去。她把嘴给他,仿佛全然无能为力,仿佛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她的意志力全都丧失了。她用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动作,把自己的身一体紧一贴在他身上,渐渐地两条手臂伸出去挽住了他的脖子。她偎依在他怀里,并不确实是动弹不得,而是仿佛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活力都已消散得荡然无存。他在嘴里尝到了她的眼泪的咸味。最后,她一精一疲力竭了,用两条柔软的臂膀攀住了他,仰面卧倒在长沙发上。他的嘴唇紧一贴着她的不放。
要是你在一刻钟后看到她那副那么欢快、那么满面春风的样子,就会绝对想不到,就在不多一会之前,她经历了一阵啼啼哭哭的风暴呢。
他们各自斟了一杯威士忌苏打,一抽一着香烟,用情意缠一绵的目光相互注视着。
“他真是个可一爱一的小东西,”她想。
她突然想到该好好款待他一下。
“里卡比公爵和公爵夫人今晚要来看戏,我们将在萨伏伊饭店共进晚餐。我想你也许不高兴去吧,是不?我正需要一个男人来凑成四个呢。”
“如果你要我去,我当然愿意去。”
他面颊上泛起的红晕告诉她他是多么激动地想要结识如此显要的贵人。她没有告诉他其实这对里卡比夫妇只要有白食吃,哪里都去。
汤姆收回了他退还给她的那些礼物,态度相当羞怯,但还是收回去了。等他走了,她在梳妆台前面坐下,仔细打量镜子中的影子。
“多幸运,我能哭而不哭肿眼皮,”她说。她稍微在眼皮上按摩了一下。“反正男人都是些大傻瓜。”
她很快活。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她已经重新得到了他。不过在她头脑背后或心坎深处的什么地方,总存在着对汤姆的一些鄙夷之感,因为他是个多么无知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