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同他家里人去伊斯特布恩①度圣诞假日。朱莉娅在节礼日②有两场演出,所以戈斯林一家人得留在伦敦;他们去参加多丽·德弗里斯在萨伏伊饭店举行迎接新年的盛大聚会;而过了几天,罗杰动身去维也纳。汤姆在伦敦时,朱莉娅不大见到他。她没有问罗杰他们俩在城里东奔西闻时干了些什么,她不想知道,硬着头皮不去想它,尽量到处参加聚会,以消愁解优。再说,她还总有她的演出;一走进剧院,她的苦痛、她的屈辱、她的妒忌全都烟消云散。她仿佛在她的油彩罐内找到了人类的悲哀侵袭不到的另一个人格,使她感到持有战胜一切的力量。既然总有这么一个现成的庇护所,她就能够忍受一切。
①伊斯特布恩(Eastbourne)为英格兰东南部萨塞克斯郡一海港,有海滨浴场。
②节礼日(BoxingDay)为英国法定假日,是圣诞节的次日,遇星期日则推迟一天,按俗例人们在这天向雇员、仆人和邮递员等赠送匣装礼品。
在罗杰出门的那天,汤姆从事务所打电话给她。
“你今晚有事吗?喝酒玩儿去怎么样?”
“不,我没空。”
这不是真的,可这话不由她作主地从她嘴里滑了出来。
“啊,你没空吗?那么明天怎么样?”
假如他表示了失望,或者假如他要求她推掉他以为她真有的约会,她倒会狠一狠心当即和他一刃两断的。他这随随便便的口气却征服了她。
“明天好哇。”
“O.K.我等你散场后到剧院来接你。再见。”
他被领进化妆室的时候,朱莉娅已经准备好,在等候。她感到莫名其妙地紧张。他一看见她,便喜形于色,等伊维走出房间去一会儿,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热烈地吻她的嘴唇。
“这一下我好过多了,”他笑道。
你瞧着他如此年轻、活泼、坦率、兴高采烈的模样,决计想不到他能造成她如此沉重的创痛。你决计想不到他如此不老实。他分明没有在意,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他几乎没有和她见过一次面。
(“唉,上帝,但愿我能叫他见鬼去。”)
但是她那可一爱一的眼睛正带着欢快的笑意,注视着他。
“我们上哪儿去呢?”
“我在奎格饭店订了一张桌子。他们那儿有个新节目,是个美国魔术师,可一精一彩哪。”
进晚餐时,朱莉娅从头到底谈得十分起劲。她讲给他听她参加的一个个聚会的情况,还有她摆脱不掉的那些戏剧界的集会,似乎就因为她需要参加这些活动,所以他们没能相会。她看他认为这是很目然的事情,颇觉没趣。
他见到她很高兴,这是显然的,他对她做了些什么和遇到过些什么人都感兴趣,但是他并不想念她,这也很明显。为了要看他怎么说,她告诉他有人请她把正在上演的戏到纽约去作演出。她告诉他对方提出的条件。
“条件好极了,”他说两眼闪闪发亮。“多好的机会!你不会失败,你准能挣到一笔大钱。”
“唯一的问题是我不大愿意离开伦敦。”
“咦,究竟为什么呢?我原想你接受都来不及呢。你们那部戏已经演出了很久,大概可以一直演到复一活节,如果你要到美国去一献身手的话,这个剧本对你是再好没有了。”
“我不明白,干吗不在这里一直演过夏天。况且,我不大喜欢陌生人。我喜欢我的朋友们。”
“我认为这样想是愚蠢的。你的朋友们没有你也会过得好好的。而你在纽约定将非常快活。”
她的欢畅的笑声很能使人信以为真。
“你这样会使人以为你千方百计地只想把我赶走。”
“我当然将十分想念你。不过只是去几个月而已。我要是有这样的机会,跳起来抓住它都来不及呢。”
然而当他们吃好了晚饭、饭店的看门人给他们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的时候,他对司机说了他那套公寓的地址,仿佛他们已经讲好回到那里去。
在出租汽车内,他用手臂挽住了她的腰,吻她,后来在那张单人小一床一上,她躺在他的怀里,这时候,觉得过去两个星期来忍受的苦痛换得了此刻满怀的欢欣和安宁,她所付出的代价还不太高昂。
朱莉娅继续和汤姆同去那些时髦的餐厅和夜总会。如果人们要想他是她的情一夫,那就由他们想去;她已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然而,不止一次,她叫他和她同去什么地方,他却没有空。
在朱莉娅的显贵的朋友们中盛传汤姆在帮人报缴所得税时着实有一手。丹诺伦特侯爵夫妇曾请他到他们的乡间别墅度周末,他在那里会见了好些乐于利用他的会计知识的人们。他开始从朱莉娅不认识的人们那里得到邀请。一些熟人会在她面前谈起他的。
“你认识汤姆·芬纳尔,是不是?他很聪明,可不是吗?我听说他为吉利恩家在所得税上省下了好几百镑。”
朱莉娅听了很不高兴。他原来是通过她才被邀请去参加他想去的聚会的。而今似乎在这方面他开始可以不需要她了。他和蔼可亲、为人谦逊,现在穿着也漂亮,面目清秀而整洁,讨人喜欢;他又能帮人省钱。朱莉娅对于他一心往里面估的那个世界了解太深了,知道他很快就会在那里站稳脚跟的。她对他会在那里遇到的那些女人的品德评价不很高,能说出不止一位会乐于把他抢到手的贵族女一性一的名字。朱莉娅感到快慰的是她们都是些同猫食一样低贱的货色。多丽曾说他一年只赚四百镑,他靠这一点钱肯定没法生活在那种圈子里。
朱莉娅在对汤姆最初提到那美国的邀请时,已经决定拒绝了;他们那出戏一直卖座很好。但是就在这时候,偶尔影响剧院的没来由的不景气席卷伦敦,因而营业收入骤然下降。着样子他们过了复一活节拖不长久了。他们有个新剧本,对它寄托着很大希望。它叫《当今时代》,原来是打算在初秋上演的。里面有个给朱莉娅演的一精一彩角色,而且还有一个正好很适合迈克尔滨的角色。这种剧本可以轻易地演上一年。迈克尔不大赞成在五月份开演,因为夏季将接踵而至,但似乎也没有办法,所以他开始物色演员。
一天下午,在日场的幕间休息时,伊维给朱莉娅递来一张条子。她一看是罗杰的笔迹,颇感惊异。
亲一爱一的一妈一妈一,
兹介绍曾向你谈及的琼·丹佛小一姐前来拜访。她热切希望进入西登斯剧院,只要能给她当个预备演员,无论是什么小角色,她都感激不尽。
你的亲一爱一的儿子
罗杰
朱莉娅看他写得一本正经,微微一笑;她很高兴,因为他已经长大到要为女朋友寻找职业了。接着她突然记起了琼·丹佛是谁。琼和吉尔。她就是诱一奸一可怜的罗杰的那个姑一娘一。她的脸一陰一沉下来。但她觉得好奇,想看看她。
“乔治在吗?”乔治是看门人。伊维点点头,开了门。
“乔治。”
他进来了。
“拿这封信来的女士等在外面吗?”
“是的,小一姐。”
“告诉她,我演完了戏见她。”
她在末一幕里穿着一袭有拖裙的夜礼服,那是一袭很华丽的服装,完美地显出了她美丽的体形。她在深色的头发上戴着钻石首饰,手臂上戴着钻石手镯。她确实如角色所需要的那样雍容华贵。她在最后一次谢幕之后,立即接见了琼·丹佛。朱莉娅能转眼之间从她的角色一跃而进入私人生活,不过这会儿她毫不费力地继续扮演着戏里的那个傲慢、冷淡、端庄而极有教养的女人。
“我让你等得太久了,所以我不想让你再等我换好衣服了。”
她的亲切的微笑是女王的微笑;她的礼貌使你保持着一种表示尊敬的距离。她一眼就看清了走进化妆室来的那个年轻姑一娘一。她年轻,长着一张美丽的小一脸蛋和一个狮子鼻,浓妆艳抹,但搞得不大高明。
“她腿太短,”朱莉娅想。“很平凡。”
她分明穿上了她最好的衣裳,朱莉娅就这一瞥,已经对她的衣装有了充分的估量。
(“沙夫茨伯里大街的货色。赊帐买的。”)
这可怜的东西此刻神经紧张得厉害。朱莉娅叫她坐下,递给她一枝香烟。
“火柴就在你身边。”
她看他擦火柴时手在发一抖。火柴断了,她再拿了一根,在火柴盒上擦了三下才点着。
(“罗杰能在这会儿看到她才好啊!廉价的胭脂、廉价的口红,加上惊慌失措。他还以为她是一爱一寻一欢作乐的小东西哪。”)
“你上舞台好久了吗?——小一姐,对不起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琼·丹佛。”她喉咙发干,话也说不大出。她的香烟熄了,她夹在手指间,不知如何是好。她回答朱莉娅的问题。“两年了。”
“你多大岁数?”
“十九。”
(“这是撒谎。你至少二十二啦。”)“你认识我儿子,是不是?”
“是的。”
“他刚离开伊顿公学。他到维也纳去学德语了。当然他非常年轻,不过他父亲和我都认为到国外去待上几个月,然后进剑桥大学,对他有好处。那么你演过些什么角色?你的香烟熄了。要不要换一枝?”
“噢,好,谢谢。我刚在外地作巡回演出。可我渴望在伦敦演戏。”绝望使她有了勇气,她说出了显然是准备好了的话。“我对你敬慕之至,兰伯特小一姐。我一直说你是最伟大的舞台女演员。我从你这里学到的比我多年来在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学到的还多。我最高的愿望是进入你的剧院,兰伯特小一姐,你要是能设法让我演一点什么,我知道那将是一个女孩子所能得到的再好不过的机会。”
“可以请你把帽子脱一下吗?”
琼·丹佛把她的廉价的小帽子从头上摘下,用一个敏捷的动作甩开她修得短短的鬈发。
“你的头发多漂亮啊,”朱莉娅说。
依然带着那种有些傲慢而又无限亲切的微笑——一位女王在王家行列中向她臣民赋予的微笑——朱莉娅凝视着她。她默不作声。她想起了珍妮·塔特布的格言:非必要的时候不要停顿,而必要停顿的时候要停顿得越长越好。她几乎听得见那姑一娘一的心跳,觉得她在买来的现成的衣裳里蜷缩着,在自己的皮囊里蜷缩着。
“你怎么会想到叫我儿子为你写这封信给我的?”
琼的脸在脂粉底下红了起来,她咽了口气才回答。
“我在一个朋友家里碰到他,我告诉他我多么敬慕你,他说也许你可能在下一部戏里让我演点什么。”
“我心里正在考虑角色。”
“我并没有想到要个角色。如果我能当个预备演员——我·的意思是,这样就可以使我有机会参加排练并学一习一你的表演技巧。这本身就是一种培养。大家一致认为如此的。”
(“小笨蛋,想拍我马屁。好像我不懂这一套。可我培养她干吗?不是活见鬼?”)“多谢你说得那么好。其实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公众对我太好了,实在太好了。你是个漂亮的小东西。而且年轻。青春是何等美好啊。我们的方针一直是给年轻人提供机会。毕竞我们不能永远演下去,我们培养男一女演员,到时候来接替一我们,我们认为这是我们对公众应尽的责任。”
朱莉娅用她调节得悦耳动听的声音,把这番话说得那么纯朴,使琼·丹佛的心热呼起来。她已经说服了这位老大姐,预备演员是稳稳到手了。汤姆·芬纳尔早跟她说了,她只要把罗杰摆一布得好,是很容易有所收获的。
“噢,那日子还远着哩,兰伯特小一姐,”她说,她的眼睛里,她的秀丽的黑眼珠里,闪着喜悦的光。
(“你这话才对了,我的姑一娘一,一点不错。我到七十岁都能演得叫你在台上出了丑下台。”)
“我得考虑一下。我还不大清楚我们下一部戏里需要什么预备演员。”
“我听见有人说艾维丝·克赖顿将演那少女的角色。我想也许我可以做她的预备演员。”
艾维丝·克赖顿。朱莉娅不动声色,丝毫看不出这个名字对她有任何意义。
“我丈夫谈起过她,但是什么都还没有决定。我根本不认识她。她聪明吗?”
“我想是的。我和她在戏剧艺术学院是同学。”
“而且听人家说,美丽如画。”朱莉娅站起身来,表示接见到此为止,于是她放下了她的女王架子。她换了一个调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助人为乐的兴高采烈而和蔼可亲的女演员。“好吧,亲一爱一的,你把姓名和地址留下,有消息我通知你。”
“你不会忘记我吗,兰伯特小一姐?”
“不,亲一爱一的,我保证不会忘记。我见到你太高兴了。你有一种非常可一爱一的一性一格。你知道怎样出去吗,嗯?再会。”
“她休想踏进这个剧院,”等琼走了,朱莉娅在心里说。“这肮脏的小母狗诱好了我的儿子。可怜的小痹乖。可耻,真可耻,就这么回事;这样的女人杀不可想。”
她卸下美丽的礼服,一边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她目光冷酷,嘴唇带着嘲笑,向上一翘着。她对着镜子里的影子说:
“我可以告诉你这句话,老朋友:有一个人休想演《当今时代》,那个人就是艾维丝·克赖顿小一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