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作土星与火星相遇——
是个充满了凶兆和不吉祥的缘会。
《古老的戏剧》
人们很难判断,究竟这是君王地位的一种权利,还 是一种惩罚:在他们的一交一往中,要求他们考虑自己的地位和尊严,按照严格的礼节来克制自己的感情和表现。这种礼节不容许激烈和公开地表露感情。要不是大家都知道这种外表的客气不过是礼貌的要求,那简直可以认为它是最大的虚伪。但同样肯定的是,逾越了礼貌的范围来直接发泄愤怒,就会在全世界面前有损他们的尊严。这一点在两位地位显赫的对手——法兰西斯第一和查尔斯皇帝的一交一锋当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因为当时他们都彼此揭露对方,并要求通过单槍匹马的搏斗来解决他们的分歧。
勃艮第-查尔斯,这位当代最急躁、最莽撞、最粗心的君王,面对着作为其宗主要求给与他尊敬的路易王,也觉得有一种魔术般的力量使他感到拘束;何况路易通过他的登门拜访又给了他这个国王的藩属一种莫大的荣誉。他穿着公爵的礼服,在大臣们和显要的骑士贵族们的簇拥下,以雄壮的马队开道,前去迎接路易十一。他的随行人员简直满身都是耀眼的金银装饰。这说明在当时英国宫廷由于玫瑰战争被弄得财源枯竭,法国宫廷也由于国王的俭省而励行节约的情况下,勃艮第的宫廷的确是最富有、最阔气的一个。路易的随从则正好相反,人数极少,外表也颇为寒伧。国王本人穿着破旧的披风,戴着他那顶插满了偶像的高顶旧帽,对比更加鲜明。当头戴冠冕、身穿富丽礼服的公爵跃下高头大马,一只脚跪着握住马镫,好让路易王从他那匹走路慢悠悠的小马身上爬下来时,这一对比简直使人感到滑稽。
两位元首的彼此问候表面上当然显得非常亲切有礼,但骨子里却完全缺乏诚意。不过,公爵的一性一格使得他在声调、语言和举止方面保持必要的体面就困难得多。而作为虚伪典型的路易工则看来十分得心应手,使得最熟悉他的人也感到他这些表现真假难辨。
如果不必担心有损于两位崇高元首的形象的话,那么最确切的比喻莫过于把路易王看作一个完全熟悉犬类一习一性一的陌生人,由于某种原因很想和一只对他抱有怀疑、并一当他显示出胆怯或怨恨便会扑上去咬他的猛犬一交一交一朋友。这猛犬暗自发怒,正张牙咧嘴,竖一起硬一毛一,但又不好意思向那显得和蔼可亲、十分信赖他的不速之客扑将过去。因此猛犬只好忍受一下这丝毫不能使他息怒的友好表示,随时等待着一出现他自认为有理可凭的机会,便跳过去咬住这位朋友的喉咙。
路易工看到公爵态度拘束,手势唐突,声调也不自然,肯定意识到他所表演的这出戏很棘手,也许他已不止一次后悔,不该这么弄巧成拙。但后悔已无济于事,剩下的法宝就是路易王对待任何人都善于玩一弄的那一套耍手腕的独特本领。
路易王对待公爵的态度简直就如同向一位受尊敬的、久经考验的朋友寻求真诚的谅解那样推心置腹;仿佛只是暂时的因素使得他们疏远,但这些因素已成为过去,而一旦消失,也就很快被遗忘。路易王责怪自己没有更早地采取这一决定一性一的步骤,以便通过他目前表现的这种信赖来说服他善良可亲的堂弟:每当他想起在他冒犯父王、逃离法国的期间,他在勃艮第所受到的礼遇,他就觉得他们之间出现过的争执与不和简直不足挂齿。他还 谈到善良的勃艮第公爵(这是当时人们对查尔斯公爵的父亲菲利普的称呼),并回忆起他那慈父般体贴的种种表现。
“堂弟,”他说道,“在我看来,你父亲对待你和我完全没有两样。我还 记得,有一次打猎我偶然迷了路,后来我碰巧看到善良的公爵正在责备你,不该把我一个人留在森林里,仿佛是你忽视了当哥哥的人身安全。”
勃艮第公爵的面容生来就显得严酷,当他为了表示他同意国王说的是实话而客气地微笑时,看起来就更像是一副可怕的鬼脸。
“这天字第一号的伪君子,”他内心里暗自说道,“但愿不损我的荣誉我能提醒你,你是怎样报答我们家族给你的好处的!”
“再说,”国王继续讲道,“要是血缘和感激的纽带还 不足以把我们系在一起的话,我们还 有一精一神形成的纽带。我是你女儿玛丽的教父。我把她视如己出。当圣徒们(愿他们神圣的名字得福吧!)送给我一个花朵般的小女娃——但不幸在三个月之内就夭折了——正是你父亲抱着她在圣水盆前进行的施洗礼。其富贵荣华的场面真是使巴黎也望洋兴叹。我永远也忘不了菲利普公爵以及你个人的慷慨。在我这可怜的流亡者破碎的心灵上这些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陛下,”公爵勉强应付地说道,“您当时用来感谢这件小事所用的言辞真是大大超过了勃艮第为了报答您对其君主给予的荣幸所提供的喜庆安排。”
“亲一爱一的堂弟,我还 记得你所指的那句话,”国王微笑地说道,“我想这句话说的是:我这可怜的流一浪一人,惟有我与我妻子和我孩子的人身可以奉献,来报答这天给予我的恩惠。好吧,我想我现在已经相当忠实地兑现了我说的这句话。”
“我并不是想对陛下乐意讲到的东西表示怀疑,”公爵说道,“不过——”
“不过,你是想问,”国王打断他说,“我的言行是否相符。好,你听我说吧:我的婴儿若阿香是安葬在勃艮第土地上。我自己的人身安全我今早已无保留地置于你的支配之下。至于说我妻子的人身——老弟呀,既然过了这么多年了,我想你未必坚持要我在那个细节上履行我的诺言了。她是在大约五十年前的一个圣母报喜日出生的。”(接着他划了个十字,喃喃地念了一通“为我祈祷”)“不过,她人也就在兰斯,如果你硬要我一字不差地兑现我的诺言,那她可以马上来这儿听你支配。”
看到路易王对他赤一裸一裸一地采用一种友好亲一热的腔调,勃艮第公爵固然感到很生气,但对这个不拘一格的君主这种离奇古怪的回答也不禁哈哈大笑。这笑声也和他平常那种激动而唐突的说话声音一样地刺耳,而且时间之长、声音之大,也超过了当时,甚至现在,人们认为时间和场合所能容许的限度。最后他才以同样的腔调率直地表示,他谢绝皇后做伴的美意,但愿意接受姿色出众的路易王的长女做伴。
“老弟呀,我真高兴,”国王带着他经常使用的一种暧一昧的微笑说道,“你幸好没有看中我的幼女让娜公主。否则我就得在你和我侄儿奥尔良之间安排一次决斗。要是结果不妙,无论在哪一方我都会失去一个至亲好友。”
“国王陛下,您可别这么说,”查尔斯公爵讲道,“我不会妨碍奥尔良公爵所选定的这条一爱一情的道路。我要和奥尔良决斗总得有个漂亮而正直的理由。”
对让娜公主生理缺陷的这一粗一鲁无礼的暗示,路易王丝毫不见怪。相反,他颇为高兴地看到,公爵乐意开开他本人也很擅长的那种粗俗的玩笑。这样就可以(按照现代人的话来说)免掉许多感情上的虚伪。因此他很快改变他们谈话的气氛,从而使得查尔斯虽不能对他的这位君主扮演一个忘却宿怨的好朋友角色——因为他经常吃到国王的苦头,而且目前也十分怀疑他的诚意——但不难扮演一个开心地接待滑稽来客的东道主角色。这样一来,彼此缺乏善意的这一情况就通过两个酒肉朋友之间那种嬉笑取乐的气氛得到了弥补。这种气氛对于公爵固然相宜,而对于路易王也很合适,因为前者一性一格坦率,甚至粗犷,而后者虽然善于逢场作戏,应付各种社一交一场合,但对于思想粗俗、言词幽默和讥诮的场合则最能得心应手。
两位君王在佩隆市政厅的宴会上幸好都能维持这种一性一质的谈话。这样,双方都无须针锋相对。路易王自然也看出,这种谈话最能使勃艮第公爵保持一种对他个人安全颇有必要的心平气和状态。
但他不安地注意到,公爵周围有几个地位很高、很受信任和握有实权的法国贵族都是由于他自己的苛刻和不义而被迫流亡的。正是为了免遭他们的忿懑和报复,他才(正如上面提到的)要求住在佩隆的城堡里,而不愿住在城里①。查尔斯公爵带着苦笑——一种说不出是凶是吉的苦笑,立刻同意了他的要求。
①路易工看到萨瓦家族的三个亲王(三兄弟)与被自己长期监禁过的德洛以及庞塞-德里维埃和德于尔非出现在面前——顺便说说,要不是因为风格浮华者的命运对作者是个警告,那么,作为一个特殊风格的历史小说家,我本可以把这几个人物恰当地引进这本小说——同时,他们都佩戴着勃艮第的徽章,即圣安德鲁十字。路易一时疑惧万分,以致极不明智地要求住进佩隆的古老城堡,从而使自己完全成了俘虏——原注
路易王用他认为最能避免怀疑的方式尽可能巧妙地询问道,他在佩隆逗留期间可否让他的苏格兰卫士守卫城堡,而不是像公爵提出的守卫城门。话刚说完,查尔斯便按他说话时的一习一惯,捻捻一胡一须,摸一摸刀(还 把刀一抽一出一截,再往鞘里一推),①从而使他回答这问题时的严厉声调和唐突态度更显得令人惊惶不安。他说道:“圣马丁在上!陛下,这可不行。您现在是置身于您的藩属——人们都称我是您的藩属——的营垒和城镇里。我的城堡和城镇都是您的,我的人马也是您的。所以,究竟是由我的武士还 是由您的苏格兰卫士来守卫城门或城堡,我看都是一样。不行,圣乔治在上!佩隆这个堡垒就像个处一女,不能由于我的任何疏忽而使她失去贞洁的名声。我的国王陛下,要是我们想让处一女继续享有好的名声,我们就得小心地守护她。”
①就戏剧史来说,这个充分显示暴躁一性一格的动作也构成了莎士比亚的《里查德第三卜剧中一个突出的具有舞台效果的动作——原注
“那当然。好堂弟,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国王说道,“因为事实上我比你更关心这个小城镇的名声——好堂弟,正如你所知道的,佩隆是索姆河的一个沿一江一城镇,本是典押给你已故的父亲的。因此,只要偿还 债务就可以把它赎回。说实话,我作为一个诚实的欠债者到这儿来,正是想还 清各种积债。我已经带来几匹骡子驮载的金银作为索回这个城镇的赎金——好堂弟,足够你开销三年的王室费用哩。”
“我分文不收,”公爵捻捻一胡一子说道,“我的陛下,赎期早就过了。再说,行使这个权利也没有多大的道理,因为,你们割让这几个城镇是我父亲(你们全家应感谢这个幸运)同意忘却杀害我祖父的宿怨,不与英国结盟,而与你父亲结盟,从法国获得的惟一报酬。圣乔治在上!要是他没这样做,别说陛下得不到索姆河上的这几个城镇,就连卢瓦尔河那边的也休想保住。不——即使你拿等重的黄金来一交一换石头,我也绝不一交一出一块石头。感谢上帝,感谢我祖先的智慧和勇敢,尽管勃艮第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公国,但其收入也够满足我的国务需要。即使是一个国王来做客,我也不必出卖祖宗的遗产来维持我这东道主的体面。”
“得了,好堂弟,”国王丝毫不为公爵的疾言厉色所动,和先前一样心平气和地对答道,“我看你对法国太友好,对属于她的任何东西都一爱一不释手了。不过,在我们正式谈判它们的归属时得有个仲裁人,你看‘圣保罗’如何?”
“不管是圣保罗、圣彼得,还 是日历上的任何一个圣徒,都不可能劝说我让出佩隆。”勃艮第公爵说道。
“唉,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路易王微笑着说道,“我指的是卢森堡的路易,我忠实的总督——圣保罗伯爵。嘿,昂布伦的圣马利亚呀!我们谈判时差的就是他的头脑!法国最好的头脑,也是最有助于恢复我们之间和睦的头脑。”
“勃艮第的圣乔治在上!”公爵说道,“听到陛下如此夸奖对法国和勃艮第都不忠不义的这个人物,真令我吃惊。要知道,这人一直在企图利用我们常有的分歧煽风点火,好让自己能以一个仲裁人的姿态出现。我凭着我佩戴的徽章发誓,他不可能长期凭借他的沼泽地作威作福!”
“堂弟,别生气嘛!”国王微笑地低声说道,“我说的是我希望得到这位总督的脑袋来解决我们之间的微小分歧,而不是希望得到他的躯体。至于他的躯体么,就不如让他留在圣昆丁教堂更合适。”
“嗬!嗬!陛下,我算懂得你的意思了。”查尔斯大声笑道,也和听到路易王先前的俏皮话时的反应一样,笑声十分刺耳。接着他又顿着脚补充说:“就这个意义上讲,我倒承认这位总督的脑袋可能对佩隆有好处。”
路易王通过嬉笑打趣来暗示他心目中的重要问题的这类谈话并不是连续进行的,而是在佩隆宾馆举行的宴会上,以及后来去公爵宅邸拜会他时,巧妙地安排好的。总之,他是根据情况和时机来提出这些棘手的问题,以便做起来显得既平易又自然。
虽然公爵的暴躁一性一格和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互抱敌意的问题使得路易这次轻率的冒险可能造成的结局危机四伏,颇堪虞虑,但从来还 没有哪个舵手来到了情况不明的海岸之后,表现得像他那样坚定沉着。他似乎极其灵巧而准确地探察着他对手的思想和一性一格中的深水和浅滩。当他探察出更多的暗礁和险滩,发现无法安全停泊时,他也不表露出疑虑和恐惧。
最后,这一天总算结束了。这肯定是使路易感到困倦的一天,因为客观情况要求他无时不在活动,无时不在保持警惕、严加防范和提高注意。对于公爵来说,这同样是使他感到很大约束的一天,因为他不得不压抑他一贯喜欢发泄的强烈感情。
公爵和国王按礼节互道晚安之后,一回到自己的卧室便让他那压抑了很久的愤怒暴发出来。正如他的弄臣勒格洛里尔所说的那样,许多咒语和不雅的称呼都“落到了无辜者的头上”。压在心头的那一大堆咒语——即使国王不在场也碍于体面无法奉送,但又多得难以忍受——只好端出来让仆人消受。弄臣的打趣稍稍平息了公爵的愤怒心情。他大声笑了起来,并扔给弄臣一枚金币作为赏钱,然后静静地脱掉衣服,喝了一大杯加香料的葡萄酒,一触枕头便立刻酣然入侵。
路易王的睡眠情况要比查尔斯的更值得玩味,因为激烈而莽撞的感情不是人的智能表现,而更接近于人的动物本能,远不如一个有能量的活跃心灵的深思熟虑那样有趣。
路易在勃艮第公爵的宫廷总管和礼宾官的护送下来到自己选定的佩隆城堡内的住地,在大门口受到一大队射手和武士的迎接。
当他从马上下来,走过那架在既深且宽的护城河上的吊桥时,他望望哨兵,然后对陪同他的勃艮第贵族贡明说:“他们都戴着圣安德鲁十字——但不是我的苏格兰射手带的那种。”
“陛下,您将发现他们同样勇于为保卫您而牺牲,”那勃艮第人说道,他那聪敏的耳朵听出国王的声调中有一种他无疑想尽量掩饰的感情,“他们佩戴圣安德鲁十字作为我主人勃艮第公爵的徽记——金羊一毛一领章的附属装饰。”
“难道我还 不知道?”路易说道,一边露出他自己为了向东道主表示敬意亲自佩戴的领章,“这是我的好堂弟和我之间联系兄弟情谊的一个纽带。论骑士派别和一精一神关系我们是兄弟。就家庭出生我们是堂兄弟,而就各种友好感情和睦邻关系的纽带来讲,我们也都是朋友。高贵的绅士们,送到这个院子为止吧!我不许你们再往前送了——你们对我已经够客气了。”
“公爵嘱咐我们,”丹伯古说,“要把陛下一直送到住地。我们相信陛下会准许我们忠实地执行主人的命令。”
“在这样一件小事情上,”国王说道,“我想你们这些臣仆总会把国王的命令摆在公爵的命令之上吧。我有点不舒服——有点疲倦。巨大的喜悦也像巨大的痛苦一样需要付出代价。我想你们最好明天再来陪我——你也一样,菲利普-贡明先生——听说你是当代的史臣。我们想青史留名就得在你面前说说好话。人们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文章写得很尖刻。再见吧,绅士们、贵族们,我向你们大家问晚安。”
勃艮第贵族们便就此告辞。大家对路易王的优雅态度和给每个人表示应有的礼貌的巧妙方式都很满意。这时只有国王和一两个随从留下来,站在佩隆城堡内院的拱门下面,仰望着那占据了一个角落的巨塔——实际上是城堡的主楼。这正是昆丁-达威特从沙勒罗瓦到佩隆的那个月色特别明亮的夜晚(也许读者还 记得)在远处清楚看到的黑影憧憧的高大建筑物。这个庞大的主楼外形很像伦敦城堡内的“白塔”,但建筑式样更为古老,据说其修建的年代可以远溯到查里曼时代。这主楼墙壁极厚,窗子很小,上面安有铁栅。塔楼那庞大而笨拙的塔身投下的一陰一森可怕的黑影笼罩着整个庭院。
“我才不住那儿。”国王似感不吉,颤栗着说道。
“当然不能住那儿,”那个陪伴国王、没带帽子的白发』总管对答说,“上帝不容!陛下的卧室竟坐落在这些低矮的陋室里。约翰王在普瓦克蒂埃战役①以前还 在那儿睡过两晚哩。”
①1356年9月19日,在法国普瓦克蒂埃附近英国一爱一德华三世率领英军八千,击败法国约翰王率领的法军六万,约翰王被俘。
“哼!这也不是什么吉兆,”国王喃喃说道,“不过,老伙计,那个高塔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你求老天爷不要让我住在那儿?”
“嘿,我的好国王,”总管说道,“我倒不知道那高塔有什么问题——只是哨兵说晚上看见里面有光,还 听见有奇怪的响声。这样说也有它的道理,因为古时候这个塔本是个国家监狱,而且里面发生过的事也有许多传说。”
路易不再问下去,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有义务保守监狱的秘密。他的住房年代虽没有高塔那么久远,但仍然显得古老而一陰一暗。门口站着一小队苏格兰卫士。公爵虽然拒绝答应路易王先前那个要求,但还 是把这一小队卫士召进来,以便他们能在主人身旁进行警卫。他们的头儿就是忠诚的克劳福德大公。
“克劳福德——我忠实的克劳福德,”国王说道,“今天一整天你都到哪儿去了?难道勃艮第的贵族们这么不好客,甚至把你这个出人宫廷的最勇敢、最高贵的绅士也给忽略了么?在宴会上我没见到你。”
“是我自己谢绝参加的,我的国王,”克劳福德说道,“我已经不像过去了。以前我敢和勃艮第最有海量的人对饮,而且是喝勃艮第葡萄做的酒。但如今只消四品脱就可以使我醉醺醺的了。同时,在这方面给我的部下树个榜样也关系到为陛下尽忠的问题。”
“你总是很谨慎,”国王说道,“不过,你现在要指挥的人不多,你总没有以前那么忙了吧?再说,宴会的时候也不像危险的时刻那样要求严格克制自己。”
“既然我能指挥的人已经很少,我就更有必要叫这些家伙安分守已,”克劳福德说道,“况且,究竟这事将以喜庆结束还 是以战斗结束,上帝和陛下肯定要比克劳福德老伙计知道得更清楚。”
“想必你没觉察出什么危险吧?”国王赶紧低声问道。
“没有,”克劳福德回答说,“但愿我能有所觉察,因为,正如泰门老伯爵经常说的,觉察到的危险往往是可以防备的危险。请问陛下,今晚的口令是什么?”
“为了对我们的东道主和你所喜一爱一的一种名酒表示敬意,就拿‘勃艮第’作今晚的口令吧!”
“我既不想和名叫勃艮第的公爵,也不想和名叫勃艮第的葡萄酒过不去,”克劳福德说道,“只要这两者都有益无害。陛下,再见!”
“再见,我忠实的苏格兰卫队长。”国王说道,接着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巴拉弗雷在卧室门口站岗。“跟我来。”国王从他身旁经过时对他说道。这位卫士便像工匠开动的机器似的迈着大步跟在后面走进卧室,然后默默地站着不动,听候国王吩咐。
“你那个当上了流一浪一骑士的外甥有没有消息?”国王说道,“自从这个年轻人首战告捷,把两个俘虏作为他的第一个骑士功勋给我们送回来以后,至今杳无音讯。”
“陛下,那个事我倒是听人说起过,”巴拉弗雷说道,“我希望陛下相信,假如他做错了,这可绝不是按照我的教导和榜样,因为我有自知之明,还 从来不敢把最显赫的皇室贵族打下马来。”
“别提那个事了,”国王说道,“你外甥是尽其职责。”
“这下好了,”巴勒弗雷又改口说,“您知道,这是我教他的。‘昆丁,’我对他说,‘不管出了什么事,你得记住你是苏格兰卫队的人,你只管尽你的职责。’”
“我猜想,他准是有你这样一个卓越的老师,”路易说道,“不过,我关心的是你好好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你最近听到你侄儿的消息了吗?先生们,请站过去,”他冲着房间里的其他几位也想听消息的绅士补充说道,“这事只需要我听听就行了。”
“陛下放心,我当然听到了,”巴拉弗雷说道,“今天晚上我还 看见那个叫夏洛特的马夫,是我外甥从列日或附近某个城堡派回来的。他说我外甥已把两位克罗伊埃女士平安地送到了目的地。”
“赞美天上的圣母!”国王说道,“你敢肯定吗?肯定这好消息是真的吗?”
“当然敢肯定,”巴拉弗雷说道,“这家伙还 带来了两位克罗伊埃仕女给您的信哩。”
“赶快把信取来,”国王说道,“把你的火统槍一交一给别的伙计吧——一交一给奥利弗——一交一给谁都行。感激昂布伦的圣母!我将用银子做个屏风围住她那高高的圣坛!”
在这一阵感激和虔敬心情的驱使下,路易像往常一样脱一下他的帽子,从装饰帽子的偶像当中挑出他最喜一爱一的圣母像,放在桌上,朝它跪了下来,一再虔诚地重复着他许过的愿。
这时,达威特从索恩瓦尔德最先派回来送信的那个马夫拿着信走了进来。信是两位克罗伊埃仕女写给国王的。她们以冷淡的词句感谢他在法国宫廷给与她们的礼遇,但更为热诚地感谢他允许她们离开并安全地把她们护送出境。路易王对这话并不感到生气,而是开心地大笑。然后他显然很关切地问夏洛特,他们在路上有没有受到什么一騷一扰或攻击。夏洛特是个傻里傻气的家伙,而且正因为这点才被选中当昆丁的随从。他含糊不清地介绍了使得他伙伴——那加斯科尼人阵亡的那场战斗,但说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路易又详细地问他队伍去列日所走的路线。当他回答说他们在到达纳慕尔时是沿马埃斯河右岸去列日的直路走,而不是像原定的那样沿左岸走时,路易王显得很高兴。他叫人给这个家伙一个小小的礼物,把他打发走了。回过头来他又尽量掩饰他先前的焦虑,仿佛那只是因为对克罗伊埃仕女的安全感到关心的缘故。
虽然这个消息意味着他的一个得意计划宣告失败,但国王所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满意却似乎超过了他取得辉煌成就时所能表现出的喜悦。他像卸掉了心上一个大包袱似的叹了口气,带着极其虔诚的神情念了一通感恩祈祷的话,抬起头,赶紧着手构思一些更有把握的雄心勃勃的新计划。
为此,路易吩咐他的星相术家马蒂阿斯-伽利奥提前来见他。这位大师摆出平常那副庄严的神气走了进来,眉目之间流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好像在怀疑国王是否会客气地接待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受到的热情接待超过以往任何一次。路易称他为朋友,称他为科学上给自己引路的先辈——说他是国王预知未来的不可缺少的明镜——最后他把一个很值钱的戒指带在他手指上。伽利奥提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况突然抬高了他在路易心目中的身价,但他对自己的职业十分一精一通,自然不会让别人觉察出自己的无知。所以他带着庄重的谦逊态度接受路易王的赞扬。他说荣誉应属于他所从事的科学,而正因为它是通过像他这种渺小人物来创造奇迹的,所以就更值得人们赞美。他向国王告辞后走了出来。总算有这么一次两人彼此都很满意。
占星术家离开以后,路易往椅子上一倒,看来很疲乏。他把别的侍从都打发走,只剩下奥利弗。这家伙带着一温一柔而殷勤的表情在主子四周悄然无声地转来转去,帮他作好就寝的准备。
而当他这样侍候国王的时候,国王却一反常态,默然无语,显得很冷淡。对他这一不寻常的态度转变侍从自然感到惊奇。最卑劣的灵魂也往往会包含某种善意的成分——例如匪徒效忠于自己的匪首;得到提拔和保护的一宠一臣对促使他飞黄腾达的君主感到一点真诚的关心。魔鬼奥利弗、坏蛋奥利弗(或表现其劣根一性一的别的一些绰号)要是在主子命运攸关、一精一疲力竭的特殊情况下不对他表示一点感激之情,那真和魔鬼毫无区别了。按仆人对待主人的通常规矩,默默地帮国王盥洗了一会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利用他的国王在这种情况下会容许他享有的大胆讲话的自一由,开口说道:“天晓得,陛下,您真像吃了一场败仗似的。但我整天在陛下跟前,还 从没见过您仗打得这么漂亮。”
“打仗!”路易抬起头来,又摆出他平常那副讥诮的声调和态度,“天哪,我的朋友奥利弗说我在斗牛场上打了胜仗。说实话,除了专门为斗牛训练的穆尔西亚牛①以外,世界上没有哪头牛会比我勃艮第堂弟更蛮横、更顽固、更桀骜不驯的了。得了,别再谈这个了——反正我和他周旋得很漂亮。奥利弗,你得为我高兴,因为我在弗兰德的计划,无论是针对那两位流一浪一的克罗伊埃仕女的,还 是针对列日城的,都落空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①穆尔西亚是一个西班牙城市。
“说实在的,陛下,我不懂您的意思。”奥利弗回答道,“除非陛下告诉我您为什么改变了您的愿望和看法,我总不可能因为您得意的计划遭到失败而向您祝贺。”
“不是这样,”国王回答道,“总的说来,我的意愿和看法都没有什么改变。不过,老天爷呀,我今天算是了解到了查尔斯公爵一生前所未闻的情况。记得菲利普老公爵还 健在,我还 是被放逐的法国皇太子,他也还 只是夏荷洛伊伯爵时,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打猎、散步——我们有过许多次共同的冒险经历。那时我对他具有压倒优势——一个一性一坚强的人对个一性一软弱的人自然具有的那种优势。但那以后他完全变了——变成一个固执、大胆、傲慢、好斗的顽固分子,显然不惜把事情做绝,而他还 自以为稳一操一胜券哩。我不得不像对付烧红的烙铁那样,悄悄避开会触犯他的任何话题。我只是暗示了一下,两位见异思迁的克罗伊埃仕女在到达列日(我已承认,据我所知她们是去的列日)以前,有可能在边境落到一个无法无天的土匪手上。天哪,我刚一说就仿佛我触及到某种亵渎神明之罪似的,惹得他大发雷霆。我用不着告诉你他说的话。我只想说,要是当时有人报告,说你的朋友大一胡一子威廉想通过婚姻改善自己地位的计划——也就是你的那个好计划——获得成功,那我的脑袋瓜就很不保险。”
“陛下原谅,他可不是我的朋友,”奥利弗说道,“他不是我的朋友,那计划也不是我的计划。”
“对,奥利弗,”国王对答道,“你的计划不是真给他找个新一娘一,而是想欺诈这个新郎。不过,既然你曾谦逊地暗示你自己配当这个新郎,那你的确是指望那小一姐嫁给像威廉那样的坏蛋。不过,奥利弗,没娶她倒是福气,因为我的好堂弟谈到,假如有人不得到他这个公爵的许可,胆敢娶他的藩属——伊莎贝尔伯爵小一姐,那么,把他绞死、分一尸一、大切八块还 是算便宜了他。”
“对于列日城的一騷一乱他肯定也很忌恨?”那一宠一臣问道。
“你猜得很对。甚至还 超过了你的猜想,”国王说道,“不过,我一决定到这儿来,就马上派人去列日,暂时压一压叛乱活动。我那两个忙碌好动的朋友——卢斯拉尔和巴维翁已接到命令,暂时按兵不动,等我和我堂弟的这个亲切会晤结束以后再说。”
“按照陛下的说法,”奥利弗冷冷地说道,“这次会晤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不使您的处境更糟-?这真像白鹤把头塞一进了狐狸的嘴巴,因为没被咬掉头还 庆幸自己福气好。直到现在陛下大概还 十分感谢鼓励您进行这场大有希望的赌一博的聪明哲学家哩。”
“没输以前是不能对你下的赌注失望的,”国王厉声说道,“而且我有理由指望我不会赌输。相反,只要不发生什么事情来刺激这个报复心强的疯子,我确信会赢的。我的确很感激这位星相术家的方术,因为他给我选来做克罗伊埃仕女向导的那个年轻人和我自己的八字十分相符,结果正因为他没有按照我的命令去做,走了一条避开德拉马克伏击的路线,反而使我摆脱了一场危机。”
“陛下,可以找到许多人,正因为不按您的指示而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反而帮了您的忙。”奥利弗说道。
“不对,不对,奥利弗,”路易不耐烦地说,“异教徒诗人谈到‘Votadiisexauditamalignis①’——‘想得到的是圣徒们愤怒时赐给我们的东西’。要是威廉-德拉马克的冒险计划果真在我听凭勃艮第宰割的这个时刻获得成功,那它就会是圣徒在愤怒时赐给我的东西。我自己算的命预见到了这一点,后来也得到了伽利奥提的肯定。当然,我并不是说我预见到德拉马克的计划会失败,而是预见到那苏格兰射手的出使列日会给我带来幸运的结果。事情也果然如此,尽管和我原来的计划有所不同。要知道,星宿虽然能预言总的结局,但对于实现这一结局的手段却讳莫如深,事实上往往和我预料的或希望的正好相反。不过,我对你奥利弗说这些干什么呢?你比与你同名的魔鬼还 糟得多,因为他还 相信上帝,以致吓得浑身发一抖,而你却既不信宗教也不信科学,我看你不到注定完蛋的那一天,你是改不了的。而你的生辰八字和你的面相都告诉我你是注定要上绞架的!”
①拉丁文:神灵气愤时故意给人们满足的那些愿望和要求。
“如果真是这样,”奥利弗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那么,这也是上帝的旨意:因为我这个仆人只知感恩,毫不犹豫地执行陛下的命令。”
路易又迸发出他那常见的嘲笑声说道:“奥利弗,你和我公平地一交一了一次锋。圣母在上,你做得很对,是我向你挑的战。不过,你严肃地告诉我,那帮人对待我们的态度中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怠慢不恭之嫌?”
“陛下,”奥利弗回答说,“您和那位有学问的哲学家都向星宿和天象寻觅预兆。我是个世俗小人,只想到与我的职业有关的事。不过我觉得他们对待陛下缺乏人们对待地位比自己高得多的贵宾那种诚恳而周到的照顾。今晚公爵推说疲倦,只送陛下到街上,而让王室的官员送您到住宅。卧室的布置匆忙而潦草。挂毯也挂歪了——有一幅挂毯,您可以看到上面的东西都是颠倒的,连树也是根朝上长的。”
“呸!这只不过是粗心和匆忙所致,”国王说道,“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在乎这些无聊的小事?”
“这些小事本身倒不值得注意,”奥利弗说道,“只是它们反映出,在公爵的王室官员们心目中陛下究竟受到公爵多大的尊重。请相信我的话,要是他真希望对您的接待各方面都周到认真,那么他手下人的冲天干劲可以用几分钟干出几天的活。陛下,”他指着面盆和水壶补充说道,“您什么时候用过不是银制的盥洗用具?”
“嘿,”国王发窘地微笑说道,“奥利弗,你刚才讲的有关修面用具的那句话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任何人也辩不倒。的确,当年我逃到这儿过流亡生活时,就是这个查尔斯还 认为银器有失皇太子身份,叫人用金制器一具侍候我,而现在他却认为我这法国国王连银制器一具也没资格用了。得了,奥利弗,让我们就寝吧。我们下过决心,也已经把决心付诸实践。现在只有勇敢地把开始了的赌一博进行到底了。我看我这勃艮第堂弟也像别的野牛一样,是闭着眼睛瞎撞。我只消像我们在布尔戈斯①见到的斗牛士那样看准时机,就可以利用他的莽撞,左右他的命运。”
①布尔戈斯是一个西班牙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