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路上,要聪明(1)
查理已进入出类拔萃的境界了。尽管不少印第安人和他一样,具备“道智”——跋山涉水、远行千里的聪慧,但唯有他明白白人的大智慧,也就是“道义”,爬雪山、过沼泽所遵守的诚信与规则。不过这种境界并非一日之功。土著人的脑子只能慢慢地总结归纳,需要许许多多反复出现的事,才能领悟。
查理从小就和白人厮混在一起;成年后,毫不留恋地脱离了自己的种族,成为一个“黄皮白心”之人,他下决心要让自己与白人同呼吸、共命运。尽管他敬佩白人的能力,甚至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不过他一直都在思索着这种能力来自于什么。凭直觉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奥妙就在于“道义”。多年的经历,他彻悟了其问题之所在。就白人来说,他是个异己分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很容易进行对比,看透了实质之所在,比起白人自己,他更了解白人;作为印第安人来说,他已超群绝伦。
这些经验构成了他骄傲的本钱,从而使他蔑视自己的种族,不过他把这种情绪深深压抑起来,不让任何人有所觉察。但此刻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鄙视,将这种情绪全部爆发出来,各种民族的污言秽语喷薄而出,向丘克特与高尔赫两人没头没脑地泼了过去。这两人像两只狼狗一样畏缩在他的面前。由于恐惧,他们缩成了一一团一;出于十足的狼一性一,他们依然龇牙咧嘴。
丘克特与高尔赫肯定不属于一奶一油小生之列,查理也不是帅哥。这三个人可谓牛头马面,脸上坑坑洼洼,满是疤痕。冰天雪地使得这些疤痕时而裂开,时而又冻上。尽管又沮丧又饥饿,他们的眼光仍锋利凶猛。查理深知到了这种地步,道义已苍白无力,他们是不堪信任的。因此,十天前,他就收缴了他们的槍和宿营装备,现在只有他与艾波威尔队长各有一条槍。
“来,把火点上。”他命令道,拿出那个视为珍宝的火柴盒和一些干桦树皮。这两个印第安人满心不情愿地开始收集枯树枝和灌木枝条。由于身一体疲乏,他们总是干一下,歇一下;歇一下,再干一下,在弯腰捡枝时,不是被树枝绊倒,就因一阵眩晕而摔倒。在把枯枝送往火堆的途中,他们一摇一晃,双膝打颤。由于颤一抖得厉害,两个膝盖 还 不时地碰撞着,这情景就像在敲锣打鼓。每往返一次,他们就好像大病一场,显得衰弱至极,需要歇一会儿再干。但他们的眼中不时放出一种坚韧之光,这是在和难以言传的痛苦进行搏斗。心中的“我”仿佛要从体内冲出来,发出野蛮的喊叫,“我,我,我要活下去!”——这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一股南风拂面而来,腾起的火焰顺风而飘,如无数钢针扎向人们的脸和手,把寒气从皮上赶进骨头。烈焰腾空,融化了火堆周围的积雪,形成一个湿黑的圆环。查理就迫使那两个伙伴支起帆布做的帐顶。此事不难:只需把一块一毛一毯展开,让它与火焰平行,然后使它在上风口斜倾并形成大约四十五度左右的角。这样既可以挡住寒风,又可以使暖流向后飘散,然后回旋向下扑到一毛一毯下龟缩的人们身上。跟着,在地上铺上一层云杉树的粗树枝,以免他们坐下时身一体触到下面的冰雪。
任务完成了,丘克特与高尔赫开始照料他们的双脚。漫长的跋涉毁坏了他们的鹿皮靴,靴子完全被裹成一个个大冰坨子。更够呛的是,河里堆积的木材堆上的尖冰把它们又戳成了碎片。那印第安人特有的袜子同样不能幸免于难。两人烤化了冻在靴袜上的冰雪,把它们脱一下来,露出惨白的脚指。趾尖上大大小小的坏疽表明这趟旅程是如何浸满了苦难。这两个人留下来烤干他们的靴袜,查理则转身往回走,为的是迎接那些落在后面的伙伴。和他们一样,他极想在火边坐一会儿,使全身酸痛的肌肉稍稍松一弛一下。但“道义”却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痛苦地在冻原上跋涉着,每一步都是一次战斗,因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拼命地反抗他的意志。不仅如此,有几次他都差一点儿掉进冰窟。由于河中两堆木材之间的水面刚刚封冻,不太厚的冰面难以承受整个身一体的重量,一脚踩上去,易碎的冰面就在他的脚下晃动起来,一逼一得他不得不在一精一疲力竭中加快了脚步。在这种地方,死亡来得既快且易。不过,查理可不想一了百了。
两个印第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绕过一个河湾,进入查理的视野。看到他们,他那不断加重的焦虑消失了。虽然这两人背上包裹的重量才只有几磅,但他们却如同背负千斤重担,一步一晃,一步一喘。他急切地向他们询问着什么,他们的回答似乎使他安下心来,他又急忙地往回赶。接着,两个白人搀扶着一位女人走了过来。由于虚脱,他们两一腿发一抖,行走起来好像醉汉,东摇西晃、踉踉跄跄。而那位女人反倒是主要以己之力前行,只是稍稍斜倚在他们的身上。一见到她,查理的脸上放出光彩,但很快就抑住了。他对艾波威尔夫人极为尊敬。虽然见过不少白人妇女,但她却是第一个和他一起走过这艰难小径的白人女子。早在艾波威尔队长提出这次探险并要求他帮助之前,他就已严峻地表明这不行,因为这次远征要穿越雪国冻原,生死难测;他深知这次远行非同小可,它将对灵魂进行极限考验。而且在他得知队长夫人将要和他们同行之前,他已拒绝参与。要是她是自己种族的一位妇女,那么他可能就不会反对了;但这些南国的女子们——不,不,对于这种冒险远行来说,她们是太“仁慈”,也太“一温一柔”了。
查理不了解这种女人。甚至在允诺前的五分钟,他想都没过要去负责这次远征。她浅笑着出现在他的面前,语言质朴清新,直击要害,神态不卑不亢,这一切令他禁不住改变了想法。这前后只花了五分钟。要是她的眼神透出一丝软弱和乞怜,要是她的声音有一丝颤一抖,要是她卖弄了女一性一魅力,那他就会强硬得像钢铁打就,不可动摇。但此刻,她那清澈的眼神,银铃般的脆音,恳切坦诚的神情,无言的平等姿态,征服了他。那时他觉得:这世上出现了一种新女一性一。不过此前他就已明白为何这种女人的儿子们能够主宰大地和海洋,为何他自己民族的女人们的子嗣无法战胜他们。这就是因为她们“仁慈又一温一柔”。
他自始至终在观察她,发现她尽管疲惫至极,但意志却不屈不挠,仍不断传送圣歌般的妙语, 还 是那样的“仁慈又一温一柔”。他知道,她的双脚从落地起一直是漫步在小园香径与金光大道上,从未体验过穿上雪国那种硬一邦一邦的鹿皮靴后所受的“夹磨”;而且也从未尝过在冰天雪地中冻得青鼻紫嘴的味道。但是令他惊异的是,这双纤足飞快地从那些沉重的日子上踩过去。她总是把微笑和热情之语带给每个人,包括最低下的贩夫走卒。当天色昏暗、道路难辨时,她仿佛也暗淡了,好像在蓄积力量。丘克特与高尔赫曾自吹他们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块界石,就像一个印第安孩子熟悉自家帐篷里的半圆形支撑箍一样,但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他们的坦白招来了臭骂,但在一片大骂声中,响起她一温一暖的宽恕之语。那夜,她唱歌儿给大家听。歌声赶走了沮丧,带来了新的希望,使他们充满信心面对前途。粮食短缺,分配时大家互相监督,细细地掂量着那点儿难以果腹的食品。仍然是她,不同意她丈夫与查理的特殊照顾,领取了一份同等的食物。和这个女人打一交一道,查理为之自豪。他感到生活变得五彩缤纷,生活的道路宽又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