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墨西哥人(1)
一
没人知道他的过去——起码地下一党一人不知道。他是一个“小鬼”,但他又是一个“大一爱一国者”。他用独到的方式,为临近的墨西哥革命而拼搏,投入程度不在他们之下。他们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很晚了。
地下一党一人没一个人亲近他。他头一次挤进他们那忙碌的房间时,他们全都怀疑他是个暗探——是被迪亚士秘密警察收买的走狗。他们有多少同志囚禁在美国各地的监狱里。有一些囚犯被押过边境,在土墙边,排成一排,然后被射杀。
第一眼看去,这小伙子可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不会超过十八岁,个子小小的。他说自己叫里维拉,只想为革命干事。就这些,不再多吐一个字,不再解释。他站在那儿,等着,嘴角没有一丝微笑,眼中没有一温一和的神情。维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是个身材高大、脾气刚烈的人。他感觉这小伙子是一个凶猛难测的存在。
小伙子的黑眼犹如蛇目,喷溅出毒光。这目光燃一烧着冰冷的火焰,里面积淀着巨大的怒与苦。他的目光检视着一张张密谋革命人的脸,然后落到打字机上。塞丝夫人正忙着打字。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憩息了一会儿,她感受到目光的压力,回头一看,双方的目光瞬间相碰——她蝴蝶般翻飞的手停止了,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等她回过神来,竟忘了已打了一些什么,只好重读一遍她已打好的部分。
维拉看了看阿里拉诺和雷蒙 斯 ,目光里带着一连串问号,而他们射来的目光也挂满问号。看来他们同样看出了自己的心神不安。这个细瘦的男孩令人捉摸不透,充满危险,大家 还 不了解他。不是你说痛恨迪亚士和他的残暴,就能让你进入革命的阵营。这孩子身上带着一些他们说不出来的异样,但维拉这个激烈、敏锐的人先开口了。
“好极了,”他冷峻地说道,“你说你想参加革命,行,把外套脱一下来,挂到那边去,我来示范——过来,这儿有水桶和外衣。地板脏极了,你就开始擦地板吧,除了这间 还 有其它房间的地板也要擦洗。痰盂也需要清洗。这些干完后就擦窗户吧。”
“这都是为了革命?”男孩问。
“是为了革命。”维拉回道。
里维拉强忍着疑惑看看他们,接着脱掉外套。
“这不错。”他说。
再不多一句。他日复一日地来上班——扫地,擦地,洗刷,那些四处奔忙的人们尚未坐到办公桌前,他已倒空炉灰,加好煤,生好了炉子。
一次,他问:“我能睡在这里吗?”
噢!这就对了——迪亚士暗探的尾巴可掉出来啦。睡在地下一党一人的屋子里,就意味着他想刺探他们的机密、名单, 还 有那些墨西哥大地上从事地下活动的同志们的住址。这个要求遭到拒绝。里维拉从此不再说起。他们不清楚他睡在哪里,吃饭在哪里 还 有吃些什么。阿里拉诺曾给过他二块钱,里维拉摇头拒绝。维拉参加进来,想硬把这二块钱塞给他时,他说:“我在为革命服务。”
干革命也需要金钱。地下一党一人总是缺钱。革命者们饥寒一交一迫,日子难熬,而且有几次几乎就缺那么几块钱,革命就要停止或完蛋了。有那么一次,房租有二个月没一交一,房东就咆哮着要把他们扫地出门。里维拉,这个擦地板的男孩,这个浑身破衣烂衫的男孩,却把六十元钱放在塞丝的桌上。 还 有一次,三百封由打字机噼噼啪啪打出的信,因没有邮票,放在那里寄不出去(这些信是求助信。这些信呼吁得到劳工组织的承认;请求报界给予革命以真实的报道;抗议美帝国主义的强权等)。维拉的表不见了——这块老式金表是他父亲的遗物。 还 有,塞丝的赤金戒指也不见了。但 还 是无济于事。雷蒙 斯 和阿里拉诺陷于绝望,手扯着自己的长一胡一子。信必须发出去,但邮局不再赊给他们邮票了。此时里维拉又站出来了,他戴上帽子出了门。回来时,他将一千张二分面额的邮票放在了塞丝的桌上。
“这钱,我担心不干净,怕是从迪亚士那里搞来的?”维拉向同志们说道。
他们眉一毛一向上扬了扬,无法判断。里维拉,这个为革命擦地板的小工,时常会放些金银之类供地下一党一人用。但地下一党一人们却怎么也不能喜欢他。他们不了解他。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不相信任何人,一切旁敲侧击的探究都令他厌恶。他年轻气盛,没人敢开门见山地去问他。
“一个一精一灵,巨大而孤独。也许吧,我不懂,我不懂。”阿里拉诺无奈地说。
“他不属于人类。”雷蒙 斯 说道。
“他的心灵已枯焦了,”塞丝说道,“光明与欢乐已在他体内烧尽;他已经死去,但又令人恐怖地活着。”
“他来自地狱,”维拉说道,“不是从地狱升起的灵魂,不会如此——他 还 是一个孩子。”
他们仍不喜欢他。他从不张嘴,不问任何事,不作任何建议。当他们谈论革命,谈得群情激奋之时,他只站在一旁听着,脸上不起一丝涟漪,犹如死一尸一。只有双眼,喷溅出一道冰冷的烈焰。那道冰焰总是从这张脸“烧”到那张脸,从这个说话者身上“剌”到另一个说话者身上,犹如白冰的手钻,直钻向人心深处,令人忐忑难安。
“他不可能是密探,”维拉向塞丝吐露心声,“他是一个一爱一国者——记住我的话。他是我们当中最卓越的一爱一国者,这一点我很清楚。这是我的直觉,是我用心灵感受到的,尽管我对他毫不了解。”
“他的脾气很坏。”塞丝说。
“我明白,”维拉说道,不由得颤一抖了一下,“他那双眼睛盯着我,那眼中没有一爱一,而是威慑,就像林中猛虎。我很清楚,假如我要是对革命不忠心的话,他会干掉我。他无心无肝,像钢铁般无情,像霜花一样锐利、冰冷。当你躺在孤峰之顶,冻馁一交一加,临终之时,他就是照在你身上那一丝寒冬的月光。我不在乎迪亚士和他所有的刺客。但这个男孩,我怕他,真的,我怕他。他是死亡的化身。”
尽管如此,正是维拉开始劝告其他人信任里维拉。洛杉矶与南加州之间的联络中断了,三位同志壮烈牺牲,另外两个被囚禁在洛杉矶的监狱里。阿尔维拉多——联邦司令官,一个恶魔,他把他们所有的安排打乱了。他们无法与那些革命者联系上;无法与南加州那些行动起来的革命者挂上钩。
里维拉接到指令,马上奔向南方。回来时,联络线重建起来了。而且阿尔维拉多死了。人们发现他死在一床一上,胸上紧紧地插着一把刀。指令中并无这样的安排,但他们知道他行动的时间。他们没问一句,他也一言不发。他们面面相觑,心底在揣摩。
“我告诉过你们,”维拉说道,“迪亚士怕这个青年,比对任何人都怕。他从不宽恕。他是上帝派来的人。”
里维拉的脾气很坏。塞丝说过,大家也深有同感。其实不要说感觉,只要看看他的外貌就可以了解一切。他时常嘴巴破裂,脸颊青黑,要不就是双耳红肿,很明显他在打架斗殴。至于他一个人在何处吃、住、赚钱,以及在何处斗殴,他们一概不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为他们每周出版的革命传单排字。但是他时常无法工作,或是他的指关节紫肿或被打烂,或是他的大拇指受伤。当他一只胳膊吊在身一体一侧,脸上露出难言的痛苦时,他无法排字。
“流一氓。”阿里拉诺说道。
“烂仔。”雷蒙 斯 说道。
“可钱呢?他的钱从哪里来的?”维拉问道,“就说今天吧,我刚知道,是他支付了白纸的账单——一百四十元。”
“有时他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塞丝说道,“他从不说他上哪儿去了。”
“派个密探跟踪他。”雷蒙 斯 提议道。
“我倒不怕去当那个密探,”维拉说道,“但就怕你们从此不能再见到我了,那也不错,省掉了一笔送葬费。他具有骇人的激一情,这心灵的激一情连上帝都无法扼制。”
“在他面前,我倒像个孩子。”雷蒙 斯 软一了下来。
“对我来说,他就是威力——一个猿人,一匹野狼,冲来的响尾蛇,要叮人的蜈蚣。”阿里拉诺说道。
“他是革命的化身,”维拉说道,“他是革命的烈焰、一精一灵,是从不停息的无言呐喊,是冲出黑夜监守的毁灭天使。”
“我会为他哭泣,”塞丝说道,“他不认识任何人。他恨一切人。他忍受我们,是因为我们是实现他宏愿的大道。他遗世独立,……遗世独立。”她一抽一泣起来,泪珠一串串滚下。
里维拉的行踪确实怪异,有时他们一周都见不着他。 还 有一次他竟离开了一个月。他回来时,大家总是向他脱帽致意。没有任何吹吹拍拍与夸夸其谈,他把金币放在塞丝的桌上。于是,又是数天,数个星期,他和地下一党一们成天呆在一起,然后又突然失踪,从清早到傍晚都不见人影。也有这种时候,他早上来得很早,晚上走得也很晚。阿里拉诺 还 曾发现过他半夜排字。他的手指关节有了新的红肿,或是嘴唇上又有新的重创, 还 在渗血。
二
十万火急的时刻来了。革命能否发动起来就要看地下一党一人了。地下一党一人受到空前的压力,他们对钱的渴求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但钱却更难弄到。一爱一国者们已把他们口袋里的最后一个铜板都掏了出来,再也拿不出一文了。工段养路班的劳工们——从墨西哥逃出的苦工们——从他们那菲薄的薪水里一抽一出一半贡献给革命,可是杯水车薪,排除万难,谋划已久的劳作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时机已成熟了,革命到了关键一刻。只需再推一把,再坚持一刻,革命就会跃过天堑走向胜利。他们了解他们的墨西哥。一旦革命启动,就自行运转起来。而整个迪亚士的国家机构会像纸板房那样分崩离析。边界上已闹腾起来,一个美国佬率领一百来号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的人正等待命令,冲过边界占领南加州,但他们需要槍支。从边界一直到大西洋,地下一党一人与他们所有的人都取得联系,他们都需要槍支。这些人是一些纯粹的冒险家、雇佣兵、流寇、怨气冲天的美国工会会员、社会主义者、无政一府主义者、无赖、墨西哥流亡者、铁蹄下逃生的苦工们, 还 有那些从科尔·帝·一爱一伦及科罗拉多牛栏里跑出来、只想报复社会而纠集在一起的矿工们——所有的流一浪一汉以及为当今世界上所遗弃的狂野之灵。他们在叫喊:我们要槍,要子弹。要子弹和槍——永不停息的吼叫。
情急之下,只好派这支龙蛇混杂、声名狼藉、渴望毁灭的集一团一去冲越边界。革命的烈火在燎原,海关大楼,北部港口将会被占领。迪亚士是抵抗不了的。他不敢派重兵来镇压,他必须守住南方。但革命的烈火终将烧到南方,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座座城市将被占领。一个个州的政权将被推翻。最后,墨西哥城将被革命的部队重重包围起来——迪亚士的最后老巢将陷入革命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
但钱呢?他们中有些人已急不可待,要充当革命的槍杆子。地下一党一人认识一些军一火商,但为了闹革命,地下一党一人如今已是山穷水尽,连最后一块钱都用了出去。一切来源都干枯了,饥饿的一爱一国者们已经榨尽了身上的最后一滴油水。但伟大的冒险 还 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悬鹑百结的部队必须武装起来。可拿什么去武装部队呢?雷蒙 斯 叹息他那过早贡献出来的地产;阿里拉诺叹息青春年华就这样一浪一掷。塞丝疑疑惑惑,或许他们以前再节省一点,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想想看,解放整个墨西哥,成败竟取决于几千块钱这个细节上。”维拉说道。
一个消息刚刚来到,他们陷入一片绝望之中。阿马利诺,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刚加入的革命者,他答应出钱,却在他自己的奇华华庄园里被逮捕并靠在他自家马厩的墙上遭槍杀。这个时侯,跪在地上的里维拉抬起头,他本来在擦地板,现在停住手,两只光胳膊上沾满了肥皂泡与脏水。
“再有五千元,革命就能成功?”他问道。
大家全都大吃一惊。维拉点点头并咽了口口水,他说不出话来,但马上信心大增。
“快去订槍吧,”里维拉说道,又滔一滔一不一绝地说了一通,他们从未听他说过如此多的话,“时间很紧。三星期内我将带五千块钱给你们。就这么办。到那时,气候对于那些战斗的人来说会更暖和。而且,这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维拉不敢抱太大的指望,这实在匪夷所思。自从他摆一弄革命这个游戏以来,已有太多的美梦终化泡影。他相信这个不起眼的革命小工的话,但又不敢在他身上寄托希望。
“你发疯了。”他说道。
“三星期内,”里维拉说道,“订槍去吧。”
他站起身,把卷起的袖子放下,穿上外套。
“订槍,”他说道,“我这就走。”
三
凯利打了无数电话,满口咒骂,忙得乱转,晚上,会议终于在办公室召开了。凯利办事干净利落,可这回却触了霉头。他把沃德从纽约请过来,安排他与卡西比赛。三星期过去了,离比赛只剩两天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卡西却被人打趴下了,伤势严重,他们偷偷摸一摸地躲过了跟踪追击的体育记者,但没人代替他。凯利风风火火地和东部各个够格的轻量级选手打电话,但他们都因日期或合约而无法参赛。现在冒出了新的希望,尽管这希望不大。
“你他一妈一的吃了豹子胆!”凯利朝里维拉吼道。一打照面,凯利就咆哮了。
里维拉脸上一无所动,眼里却喷一出残忍的怒火。
“我能打败沃德。”他只吐出几个字。
“你怎么这么肯定?你看过他拳击吗?”
里维拉晃晃头。
“他闭着双眼,用一只手就能把你揍扁。”
里维拉耸耸肩。
“你 还 要说什么?”拳击主办人吼道。
“我能打败他。”
“你 还 跟谁比赛过?”迈克问道。迈克是主办人的弟弟。他开了几家“黄石”赌场,光拳击赛,他就捞了几笔。
里维拉无语,瞪了他一眼。
主办人的助手,看来是位运动员,他冷笑一声。
“那么你和罗伯茨很熟吧?”凯利打破这充满敌意的沉默,“他本该在这儿的,我已派人去找他了。坐下来,等一等。从你的外表看来,我想你不会有这个比赛的机会。我不会让公众把钱扔在这种低水平的拳击赛上去。比赛场外围的位置都卖到了十五元一张,这你清楚。”
又高又瘦的罗伯茨来了,略带醉意,一身萎一靡一,走起路来就像他说话那样慢条 斯 理。
凯利直奔主题。
“瞧这儿,罗伯茨,这就是你吹牛找到的那个小墨西哥人。你知道卡西的手指断了。那么,这个又小又黄又瘦的排骨仙,居然敢跑到这里来,说他要替代卡西,是这么回事吗?”
“是这么回事,凯利,”他 还 是一副慢条 斯 里的样子,“他能上场。”
“我想你会说下次他准能击败沃德。”凯利尖一叫道。
罗伯茨好好想了想。
“不,我不会这样说,沃德是一流高手,常胜将军。但他也别想三下五除二就把里维拉击倒。我了解里维拉。谁都不能让他发怒,我从没见过他发怒。他是左右开弓的高手,可以从任一角度出拳。”
“别说了。他能进行那种比赛吗?你这辈子都在调一教和训练拳击手。对于你的眼光我脱帽致敬。但是他能让公众花钱买他的赌票吗?”
“肯定能,他会一逼一得沃德拿出所有的绝活来。你不了解那小子。我了解他,是我发现他的。他从不动怒,他是一个凶灵。任何人要问你的话,你就说他是个奇才。他会使沃德突然警觉起来,明白是在跟一个当地的天才比赛,也同样会吊起你们这些人的胃口。我不能说他定会战胜沃德,但他将会显示他是未来的冠军。”
“好,”凯利转身对他的助手说,“给沃德打电话。我先前对他说过,要是我认为合适,他就一定要出场。他现在正在黄石河那边寻一欢作乐呢。”凯利转回到空调旁,“喝一杯,怎么样?”
罗伯茨呷了一口掺有姜汁啤酒的威士忌,松一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