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墨西哥人(2)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是如何发现这小子的。两年前,他游荡在我们的屋子外。我当时已决定让普拉耶准备好与迪兰尼对打。普拉耶是个暴徒。他的天一性一残忍至极,他把陪练的人打得惨极了,我满处抓不到一个愿意陪他练的拳击手。我注意到了这个在四周打晃、肚皮干瘪的墨西哥小子。我当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揪住他,让他戴上手套,把他推入场内。他比生牛皮 还 粗一硬,就是身一体太弱,况且他连拳击的最起码的知识都没有。普拉耶把他揍得稀巴烂。在他晕倒之前,居然 还 招架住了残暴的两轮比赛。为什么晕倒?只是因为太饿了。他已被打得不成一人样。我给了他五角钱和一顿饱饭。你们该来看看他当时是怎样狼吞虎咽的。他已有两天没吃一口东西了。我想打那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尽管身一体僵硬,而且疼痛不堪,他 还 是来为五角钱和一顿饱饭而拼搏。时间长了,他越打越棒。他是一块冰,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说的话从来没超过十一个字,他 还 帮我锯木头,打工。”
“我见过他,”助手说,“他为你跑腿。”
“所有的棒小子都跟他打过,”罗伯茨接着说,“而且他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我知道他能打赢一些人。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我琢磨他从没喜欢过这项运动。他好像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几个月前,他才在地方小俱乐部里胜过几场。”凯利说。
“没错。但我不明白是何物打动了他,他一下用心了。简直就是一道雷电,地方拳击场被他扫荡一空,所有地方选手都被打得一败涂地。他拳击好像是为了钱,他也的确赢了一些钱。但从他 还 是穿着破衣烂衫来看又不像为了钱。这是个怪种,谁都不清楚他的事;谁都不清楚他怎样过日子。即便干活时,他都像在想着什么。差不多每天只要活一完,他就不见了。有时一连几星期连个人一毛一都捞不到。别人的忠告他只当耳边风。谁要是当了他的经纪人,准能发笔小财,但他对这些漠不关心。当你跟他谈条件时,你就会看见他伸出手来要钱。”
这时,沃德前呼后拥地来了。他的经纪人、教练都到了。他看起来如一股令人迷醉的 薰 风,显得那么天一性一善良,让大伙为之倾倒。他四处问候,跟这个逗个乐,向那个微笑挥手,或与某个人开怀大笑,这是他的处世之道。真情实意在无数的动作里只占那么一丁点的位置,他的表演不赖,他深深明白要想混成大腕,那么予人暖意、潇洒大度乃是捷径。但在灵魂深处,他是个冷酷的铁拳手和一奸一商,别的全是假动作。那些了解他或与他一交一过手的人说,到关键谈判时,他总是亲自出马,参与全部商务谈判。有些人发誓说他的经理两眼一抹黑,他的用处就是像一匹驴一样,大声重复沃德的话。
里维拉则相反。他浑身流淌着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血,他傲然独处。此刻,他坐在后面的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有那双黑眼转个不停,目光在大伙脸上划来割去,警视着周围。
“噢,就那小子呀!”沃德说道,审视着他的对手。
“喂!老伙计。”
里维拉的眼里喷溅着剧毒的怒火,任何问候都激不起他的回应。他恨所有外国佬。他恨眼前这个外国佬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这在他本人来说都是罕见之事。
“猪猡,”沃德向主办人发出抗议,“你要我与一个聋子打拳?”一阵哄笑,接着,他又激起一波,“洛杉矶一定太小了,连个滥竽充数的人都找不到。小朋友,你是哪个幼儿园的?”
“他非常棒。沃德,是从我这里选送的,”罗伯茨回击道,“人不可貌相,他可不好对付。”
“票已售出了一半,”凯利恳求道,“看在我的薄面上你也要上场。这样最好了。”
沃德又瞟了一眼里维拉,满是瞧不起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想,只要不把他打烂,我可省心了。”
罗伯茨的鼻子哼了一下。
“小心点,”沃德的经理警告道,“跟新手打可不能大意,很可能新手会趁你不上心,击倒你。”
“嗯,我会注意的,行了吧?”沃德微微一笑,“我一上场就要把他打倒,但为了亲一爱一的看客们,我会留一手的,凯利说要打满十五轮,没问题,然后我再拿出绝活,打得他爬不起来。”
“对,就是这么干,”凯利说道,“你去把它变成现实。”
“谈正事吧,”沃德停下,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当然,百分之六十五的门票费,也就是说总收入与跟卡西打的收入一样。但分成可不能一样了。百分之八十大概对我的胃口。”然后他转头问他的经理道,“如何?”
经理点点头。
“那么你呢?同意这个分成法吗?”凯利冲里维拉问道。
里维拉头一晃。
“是这么回事,”凯利说明道,“给你们俩的总报酬是门票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五。因为你是新手,无名小卒。你与沃德之间的分成法又按照你得百分之二十,沃德百分之八十进行分配。这很公平,对吧,罗伯茨?”
“很公平。里维拉,”罗伯茨同意道,“你想想看,你 还 没出名呢!”
“门票费的百分之六十五有多少?”里维拉问道。
“哦,也许五千元,也许高达八千元,”沃德插一进来解释道,“大概就这么多。你那份总计将达一千元到一千六百元。跟我这样的名角打拳棒极了。意下如何?”
但里维拉只吐出一句,使所有人都哽住了。
“钱全归胜者。”
一片死寂。
“这就像从婴儿手上抢糖吃。”沃德的经理叫道。
沃德摇摇头。
“拳击这一行,我摸透了,”他解释道,“我并非指责裁判或举办这场赛事的公司。我是说那帮文绉绉的人要耍个什么花招,我这样的名角可就麻烦了。为了保险起见,这是理所当然的。也许在比赛中我会断根手指,对吧?也许某个家伙偷偷塞给我一颗兴奋药,”他严肃地摇摇头,“无论是输 还 是赢,我要拿百分之八十。你说呢,墨西哥人?”
里维拉头一晃。
沃德肺都气炸了,他暴露出真面目了。
“为什么?你这个墨西哥小烂仔!我恨不得马上打扁你的脑袋。”
罗伯茨把身一子插一进双方。
“钱全归胜者。”里维拉冰着脸,又重复一遍。
“你为何这样死心眼?”沃德问道。
“我能摆平你。”他直截了当地说。
沃德开始脱上衣。他的经理清楚,这是个假动作,衣服一脱,沃德就会赢得大家的安一抚,人人都同情他。里维拉却孤立无援。
“瞧这儿,小呆猪,”凯利开始发言,“你是个无名小卒。你才搞了几个月——眼下 还 是个本地小俱乐部的小拳手,但沃德是个明星。这场赛事后,他就会参加冠军赛。你毫无名气,洛杉矶没人知道你。”
“会知道的,”里维拉肩一耸,“赛后,他们就会知道。”
“你想好,你能打败我?”沃德突然插一进来。
里维拉头一点。
“好,你过来,我们听听你的理由,”凯利恳求道,“宣传一下嘛。”
“钱。”里维拉只蹦出一个字。
“再过一千年你也打不赢我。”沃德断言。
“既然这样,”里维拉反击,“这钱来得如此容易,你干吗不全捞走?”
“我会的,”沃德的信心突然上来了,叫道:“第一轮我就殴毙你。我的小宝贝——你的钱就这么归我了。凯利,写合同,钱全归胜者。把这个贴在拳击场的柱子上,告诉他们这是——一场血战。我会给这个贱骨头点颜色看看。”
凯利的助手开始写了,沃德这时又打断了。
“等一会儿,”他转身向里维拉问道,“要称体重?”
“到拳击台外再称。”这是回答。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一毛一头。要是胜者通吃的话,我们上午十点称体重。”
“钱全归胜者?”里维拉问。
沃德点点头,就这么定了。他准备拿出全部的杀手锏。
“十点称体重。”里维拉说道。
助手的笔刷刷作响。
“你比他轻五磅,”罗伯茨对里维拉抱怨道,“你让步让得太多了,就这一点,你已输掉了。沃德壮得像头牛。你这个傻瓜。他赢定你了。你没指望了!”
里维拉一脸仇恨地望了他一眼,算是作为回答。连这个外国佬都小看我,天下的白鬼一般黑。
四
里维拉进入拳击场时,差不多没人理他。几声微弱的、稀稀拉拉的、漫不经心的鼓掌算是敷衍了一下,没有看客相信他。他是一只小羊,被牵进屠场,由了不起的沃德下手宰掉。此外,看客们很失望。他们原本认为沃德和卡西在这里会有一场龙虎斗。现在只好将就看看无名小卒的表演了。人们甚至把原来押在沃德身上的赌注加大到二对一,甚至三对一,沃德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沃德赢定了。
墨西哥男孩独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待,时间慢慢地流着。沃德故意让他空等,这是一个常见的花招。这花招用在新手身上很有效。新手们坐在那里,比赛前往往忐忑不安,同时又要面对一群冷酷的看客,一群吞云吐雾的大烟鬼,他们会慌乱起来。但这回,这花招无用。罗伯茨是对的,里维拉没有慌张。显然他比常人的脑子更清晰,神经更刚健。像他这样神经刚健的人独一无二。这种认定他要被打败的氛围感染不了他。他的看客是些白佬,一群他不认识的人。而且这种比赛是低档的比赛——是丑陋的、混乱的肉一搏。这里既无道德,又无权威,大伙为此颓废,坚信自己被遗弃在世界的角落。
“小心,”哈格廷警告道。哈格廷是他的副教练,“尽量延长比赛时间——这是凯利的最高指示。不然的话,报界又会闹腾了,会说拳击赛打得太臭。那可就成了洛杉矶的头号丑闻。”
这些触一动不了他。里维拉毫不在意,他蔑视这场赏金比赛。这场白佬举办的比赛令人憎恨。他之所以对这场比赛在意,就像他在训练场为人当陪练一样,只是因为饥饿难忍,为了混一口饭。实际上,他觉得这种比赛一文不值,他恨这种比赛,一直到他加入地下一党一组织,要为革命筹钱时,他才发现参加这种比赛,搞钱很容易。同时也发现他并非第一个在这下流场所捞到大笔钞票的人。
他不去分析这场比赛,他不去想其他后果,他只知道比赛必须赢。在他灵魂的最底层,这种坚定信念来自一种更深广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挤坐在这比赛场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意识不到的。沃德为钱而战;为随钱而来的荣华富贵而战。但是里维拉为之拼搏的东西此刻正在他心灵深处熊熊燃一烧。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幅又一幅恐怖的场景。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孤独地坐在比赛场的一个角落里,等待那诡道百出的对手。这种人他看透了,因为他早就领教过。
他看到了布兰科水电站,它围在白墙里。他看到了里面的六千工人,他们饥寒一交一迫,面色惨白。 还 有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他们干一整天的活,赚得十美分。他看到了那些游荡的鬼火,这鬼火来自那些在染房卖苦力而死的人们的骷髅。他记得父亲称染房为“自一杀窟”。只要在那里干一年,必死无疑。他看到了那个小院落,母亲正在那儿洗衣、做饭、干家务。她手脚不停,尽管如此,她 还 是要一抽一空抚一爱一他,亲一吻他。他 还 看到了父亲,他很是魁伟,一脸大一胡一子,胸宽体厚,对人也很宽厚、友善。他一爱一他们,他的胸怀如此宽广,以致容下足够的一爱一来一爱一他的母亲和那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儿子。那时他不姓里维拉,姓佛南蒂茨,那是父母名字的合一,他们叫他朱安·佛南蒂茨。后来他隐姓埋名,因为他发现暗探盯着“佛南蒂茨”不放。
大个子乔昆·佛南蒂茨令人亲近,他在他的脑海里地位崇高。那时他不懂父亲,现在懂了。他看见父亲正坐在小印刷所里打字,或坐在书桌上奋笔疾书,滔一滔一不一绝,那张书桌被压得吱嘎乱响。他看到那些奇异的夜里,工人们就像偷儿一样,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溜进来与父亲会面,促膝长谈。他这个小儿子躺在角落里睡觉,但并非每次都能睡着了。
“记住他们的指示,一开头不许被打倒。打输后,你可得到你那份钱。”他看见哈格廷在对他说话,那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十分钟过去了,他 还 坐在那个角落里。不见沃德的身影,这家伙可谓机关算尽。此刻,更多的回忆在里维拉眼前熊熊燃一烧。那次罢工,或可称为围困。是因为布兰科的工人们响应珀伯拉的罢工兄弟们而起的,他们被军队包围起来。罢工者饥饿难忍,不得不上山去采摘浆果,挖树根、草皮充饥,吃得一个个肚痛不已。噩梦袭来,在工厂仓库前的一块空地上,马丁泽和迪亚士的军人向数以千计饥饿的工人们开火了。致命的来复槍此起彼伏,工人们用自己的鲜血一遍又一遍地洗刷自己的“罪恶”。那是个浓墨般的夜晚,他看见那些运一尸一车。一尸一体在车上一层层地摞着,堆得高高的,车胎都被压扁了。这些一尸一体拖到克鲁泽那里,被甩进大海喂鱼。他一遍遍地爬上一尸一山,寻寻觅觅,去找爸爸和一妈一妈一。等他找到时,父母已血肉模糊,死在一尸一堆里。他尤其记得母亲死去的样子——只有脸露出来,身一子被其他一尸一体压住。来复槍又响了,他马上趴到一尸一堆上,像只被猎人追逐的小狼,偷偷溜下一尸一山。
他的耳朵涌进一股巨大的咆哮声,犹如一阵海啸。他看见沃德率领随从们——诸如教练及助手们等,从中心过道下来了。整个赛场都为这位名角狂呼,他赢定了,没人怀疑这一点,人人都倾向他,站在他这一边。即便是里维拉的助手,在沃德突然弯腰钻过绳栏,进入拳击台时,也都迎上去给予热烈的欢呼。沃德脸上的微笑不断绽放。当他微笑时,笑容洋溢在脸上,眼角的笑纹一直绽开到眼睛深处。这样具有亲和力的拳击手从未有过。他的脸是友善热情的活广告。所有的人他都认识,他跟这个人逗个乐,和那个人一起开怀大笑。透过绳栏,他与朋友们打招呼、问候,那些坐得较远的人,无法表达他们的倾慕之情,就在远处大叫:“嘿!你好,沃德!”
热烈的欢呼足足持续了五分钟。没人理睬里维拉。在看客眼里,他根本就不存在。一张肿脸弯下来,凑近他耳边,那是 斯 拜德·哈格廷。
“别慌,” 斯 拜德警告,“记住指令,坚持到底,不要趴下。要是趴下的话,我们就在更衣室里把你打得彻底趴下,懂吗?你到这里来,任务就是挨打。”
全场开始鼓掌。沃德从拳击台那边向他走来。他弯下腰,双手抓住里维拉的右手,以一副诚挚的模样和他握握手。他那张笑脸凑得很近,看客们为沃德这一高尚的运动风范高声喝彩。他给对手的问候看起来情不自禁,沃德的嘴唇在动,看客们将这些他们听不到的话语视为友善的问候,又一次欢呼喝彩。只有里维拉一个人听清了他的低语。
“你这个墨西哥小耗子,”沃德两片笑唇一间咝咝出声,“我要把你这个黄鬼打回老家。”
里维拉没动,也没起立,但眼里喷一出火光。
“站起来,懒狗。”绳栏后的一些人吼道。
看客开始对这种全无“费厄泼赖”的行为喝倒彩,但他 还 是没动。当沃德穿过拳击台,返回他的角落时,全场又爆发出掌声。
沃德脱掉上衣,又是一片喝彩。他的身一体充满活力,富有弹一性一,强健完美。皮肤光洁,犹如白玉,风姿洒脱,回弹有力。他的照片曾上过所有体育杂志,足以表明他战绩辉煌。
哈格廷从里维拉的头上把一毛一衣扯下来,全场一片嘘声。他皮肤黝一黑,显得瘦小。他身上也有肌肉,却无法与对手相比。看客们没留意他那宽厚的胸膛,没人清楚他肌肉纤维的韧一性一,肌肉细胞瞬间的爆发力,以及他那卓绝的神经调节术等。看客们看到的只是他黄黑色的皮肤,十八岁的人,身一体 还 像个小孩,沃德就不同了,沃德已二十四岁,是成年人的体格。当两人站一起,听候裁判指示时,对比就更明显了。
里维拉观察到罗伯茨正坐在记者的后面。比平时更醉意矇眬,语速更慢。
“里维拉,放松,”罗伯茨拖长声调说,“记住,他杀不了你,他一开始就会冲锋,别慌。你只需让一下,立好足,钉牢在地。他不会打得很猛的,你只当他是在训练场上与你对阵。”
里维拉听清一切,但一无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