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个故事 非洲美食
有一部著名的电影，叫《怪胎》，一九三二年拍摄。如今可能因为人权问题，无法拍摄类似的电影了吧。电影是在讲一个马戏团的故事，这个马戏团内有各式各样的怪胎，也就是畸形的人。
故事情节十分简单。
马戏团的世界中，有一个很独特的价值观——一个人的幸福就是所有人的幸福，一个人的悲伤就是所有人的悲伤。一个心地很坏的空中女飞人闯入了他们的世界。这个女人四肢健全，有着美丽的容貌，一个男侏儒爱上了她，她却玩弄了男侏儒。这个侏儒已经和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侏儒结了婚，却对空中女飞人一见钟情，经常送花、香槟和各种表演服装给她。
空中女飞人得知侏儒将继承一笔遗产，就和她的情夫密谋和侏儒结婚后，下毒谋杀他的计划。
婚礼的场面十分刺激，令费里尼的影像也显得失色。侏儒、连体儿的姊妹、小头症的女人、长胡子的女人、腰部以下什么都没有的男人、没有手脚的黑人和双性人举行派对。他们对着空中女飞人说：“现在，你也和我们一国了。”还邀她和他们喝同一杯酒，空中女飞人被吓到了，大叫着：“谁和你们这种怪胎……”
虽然空中女飞人原本计划毒死侏儒，却遭到畸形人的复仇，也变成了畸形人，成为马戏团成员，供人参观。
侏儒继承遗产后，住进了一幢豪宅。最后一幕是他温柔的前妻来找他，两个人破镜重圆。
我向一位音乐家的朋友借了这部电影的录像带，看了以后，竟然就睡不着了。虽然故事情节很粗糙，但剧本和编剧很扎实，演员的演技也出类拔萃。正如朋友所说的，看了之后，会有一种凄然的感动。那些畸形人的确令人感到震撼，不可思议的是，只有一开始有这种感觉，习惯之后，反而会觉得他们很可爱。
其实，我睡不着是另有原因。我觉得其中一个小头症的女人似乎和某个人很相像。她的脸很奇妙。并不是指畸形的意思，而是完全相反，有一种“强烈的纯洁”之感。在幼儿脸上，通常都可以找到这种感觉，智能不足的人身上，也可以发现这种纯洁。这也正是动物的魅力所在，但因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因此不会特别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个小头症的女人却完全不同。她好像是外星人或是其他的生物，却具备了人类的丰富表情。
而且，她很像某个人。到底是谁？我从熟人、友人和工作上的伙伴开始寻找，又回忆名人、过去的伟人、在路上擦身而过的人、附近邻居的脸，一一进行比较。
首先，我下意识地认定是我太太的朋友。然后，又将目标转移到国内外的歌手、电影明星身上，却仍然找不出一个头绪。于是，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一开始会认为是我太太的朋友。最后发现，是因为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不是很熟，不了解对方的人品、喜欢聊的话题，却经常碰面的人。在核对过所有的熟人和朋友后，我开始集中思考符合个条件的对象。
经常造访的公司柜台小姐、银行的柜台小姐、我每天路上遇到的算命师、电视台的气象主播、烟店小姐、拉面店的店员、名画中的女人、以前的女明星、周刊杂志曾经大幅报道的女人、百货公司领带卖场的女人、邮票和纸币上的女人、带狗去散步时遇见的人……即使我努力回想这些人的脸，也找不到一个符合的对象。接着，我又核对了银座和六本木酒店的女人。后来想到也许像某个男人，于是我又回想熟人、朋友和名人，也试了小孩子，最后连科幻片中的外星人、机器人，以及动物、鱼和鸟都想了一遍，仍然找不出和她相像的脸。
为了这张脸，我浑浑噩噩地虚耗了一星期。时间一久，也就忘记了。
今年过年，我是在北非度过的。我所属的影像经纪公司要制作巴黎达喀尔拉力赛⒈纪录片的素材，分别派我去了尼日尔、马里共和国、毛里塔尼亚和塞内加尔。⒈巴黎达喀尔拉力赛（Paris Dakar Rally)，一年一度的耐力持久赛车比赛。
赛事本身由另一个摄影小组负责拍摄，我们只要负责拍摄游牧民族、骆驼和女人，工作很轻松。虽然如此，采访费用却和前往欧洲的金额相同。事后我才知道，这是为了制作一份报告，探讨以北非作为广告拍摄地点的可能性。
广告的世界随时需要求新求变。摄影小组为了寻找令人耳目一新的风景，不惜前往土耳其、中东、非洲、南极、南美洲、新几内亚等各种可能想到的地方。“这里的风景，从来没有人拍摄过。”-只要向业主丢出这么一句话，往往就可以使企划案顺利通过。
我是第一次去北非。
同样是沙漠，北非和澳洲有着天壤之别。我曾经去过三次沙漠，第一次发现艾尔斯岩根本微不足道。艾尔斯岩的颜色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但在撒哈拉沙漠和泰内雷沙漠上有数百块这样的岩石。
这次的摄影师是个三十出头、喜欢文学的青年，曾经和我一起去过澳洲。他立刻爱上了非洲这片土地，连连说着“深奥”这两个字。在他口中，非洲的一切都很深奥。
我们来到马里共和国的通布图。这趟旅行已经进入了第二周，我们开始有点疲惫了。酒店里住满了与赛车相关的人员，我们只能在露营区搭帐篷度日。
在这里，英语完全派不上用场也令我们束手无策。这里的官方语言是法语。但一开始的时候，听到光着脏脏的脚围着我们乞讨的少年满口法语时，不禁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这辆车子连车窗都关不起来，竟然还向我们漫天开价。我们在沙子上写数字讨价还价。在会把人的皮肤都烤焦的大太阳底下，在当地人强烈的体臭攻击和四处聚集过来大声乞讨的小孩子包围下，我们足足交涉了二三十分钟。这种戏码一再上演。
摄影师用“深奥”表达的东西，也慢慢渗透进入我的体内，渐渐成形。然而，在乞丐、摊贩、体臭和法语的包围下，我根本无暇仔细思考那到底是什么。
通布图是一个古城，曾经是黄金和盐贸易的中心。欧洲人为了追求冒险，曾经多次派探险队前来通布图。
这个城市很小，遗迹都已经毁损了，我却在此感受到古城特有的时间波动。
出租车穿越一幢幢红褐色的房子，向羊和小孩子们拼命按着喇叭，寻找着餐厅。一开始，我们像往常一样前往观光酒店的餐厅，但这里也被赛车的相关人员占满了，等候座位的人大排长龙。无奈之下，我们决定去街上的餐厅吃饭。司机带我们来到在蜿蜒的小巷深处的一幢淡褐色土墙的房子前。我们问他：“这里是餐厅吗？”司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然，门口根本没有广告牌。
一踏进门，便是一间凉凉的泥土房间，中问放了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和锈迹斑斑的铁椅。有一种蔬菜腐烂的味道，一条眼睛已经溃烂的狗睡在角落。
司机吆喝了一声，一个胖女人走出来，踢了狗一脚，说只有couscous了。“有什么，吃什么。”我回答说，摄影师也苦笑着点点头。胖女人漠无表情地把玻璃餐盘放在桌子上。Couscous是一种颗粒状，类似小米的食物。黄色的颗粒很小，会从叉子缝隙掉下去，有时候会和肉、蔬菜同煮，也可以在煮好后，淋上酱汁或是白咖喱酱。也就是说，相当于我们的白米，可以填饱肚子。
胖女人端出来的，却是我前所未见的。她在一个很大的碗里装满couscous，上面放着不知道是什么肉。这种肉的味道很浓烈，轻轻一抓就碎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肉，可能是用羊的脂肪凝固而成的。有点像是用派皮包的肉酱，脂肪外侧有一层像鸡皮般又薄又硬的肉膜。我接过玻璃盘子，吃了一口，黏稠的脂肪令喉咙情不自禁地颤动。我毫无征兆地想起半年前，在录像带中看到的那个小头症的女人，就是曾经令我苦思冥想到底像谁的那个女人的脸。不是因为couscous的味道的关系，和couscous或是羊的脂肪味道都没有关系。我敲碎了岩盐，撒在couscous上。并不是味道唤醒了我的想象。Couscous干涩的口感，以及脂肪的味道和黏稠感刺激了我体内的某个部分，和那个小头症女人所刺激的地方完全相同。
如果用语言来表达，或许可以说是原始的部分。那个女人并不是像某个人。
她是我们人类长相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