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过这种别样的恐惧。在西西里,夜里会突然害怕有杀人犯将至,会觉得过去岁月中暴力遗留下的什么东西盘桓于此,企图谋杀他。很明显,一个来自古希腊愤愤不平的幽灵,时而对篡了位的现代人恨之入骨,意欲杀之。杀人精灵之所以在空中突现,是因为现代人的。心灵排除了什么东西,是因为基督教切断了某种古老而生机勃勃的东西。一种远古的灵魂在等待着复仇。在英国,大战的后几年里,留在国内统治这个国家的那些霸王们都开始对活生生的犯罪幽灵万分恐惧起来。从一九一六到一九一九年,一股犯罪欲浪席卷全英国,一帮卑劣的霸王们大兴恐怖统治;这是些《约翰牛》杂志的博顿利和下院的下作议员们之类的人物儿。从此索默斯懂得了在一个永久半恐怖的国度里生活的滋味,那意味着犯罪的社会和犯罪的政府让人感到恐怖。自打阿斯奎斯一下台,这种折磨便渐渐开始,目的是毁灭那些拒绝与犯罪的乌合之众同流合污的独立灵魂。一个人必须与犯罪的乌合之众同流合污,将真理、正义和人的荣誉都忘在脑后,像肮脏的猎狗一样,脏嘴淌着口水狂吠,此外他别无出路。
理查德·洛瓦特一贯拒绝这样做。一个男子汉的深刻在于他有根本的是非感、荣誉感和正义感。这至深的自我使其在任何情况下都遵循自身的感情。这绝非多情善感之说。男子汉这种思想的冒险家就是这样实实在在。他要屈服还是拒绝屈服?
许多人就是被爱国主义和民主信仰的浪潮裹挟着上了战场。还有一些人被卷入战争,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样就会保住他们的财产。而大多数人则纯粹是被强征入伍的,只有极少数幸免,这些人中不少成了拒服兵役者。
索默斯懒得与任何人为伍。他不愿参军,因为他骨子里是反战的。可他对征兵参战并不拒绝。他不能苟同的是整个的战争精神,即乌合之众的精神。可怕至极的战争之所以令人恐怖至极,是因为每个国家的几乎每个人都昏了头,没了主心骨儿,丧失了那保持生活本真的男子汉的特立独行与人格完整。几乎每个男人的自我都被搋夺,就像落入洪水中那样随波逐流,与别人组成可怕的群体:无法自辩、无法自怜、无法站稳脚跟,任凭波涛汹涌,百般窒息。不少人就此永远销声匿迹。大多数虽说荣归故里,内心的傲气实则荡然无存。不少人回到了自己妻子的身边,正是她们将丈夫推到这种内心失落、万分痛苦境地的。另外一些男人回来后令其妻子瞠目结舌,妻子试图使自己的男人洁身自好,却是枉费了心机,最终还是眼看着他们被涤荡而去。可当初男人被卷走时,女人们是多么爱他们呀。待到他们回来,像狗一样从突然变得慵懒污浊的水流中爬出,虽然一身的风光,内。心却羞愧难当,他们为此是付出了代价的。
这种惨痛的战后代价是非付不可的,那是因为人们丧夫了理智。更坏的是,他们内心里个性的完整也丧失了。一个男人丧失内心深处特立独行的男子汉主心骨之日,即是其心心相映的妻子的不幸之日。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该失去理智的。危机愈是深重,他就愈该殚精竭虑,独立用。已度德量力。然后,让他全然依照其自我行事,而非逃避,或者更坏,被渐渐拖引而去。
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可怕的几年,作孽的几年。这几年,这世界丧失了其真正的人性。人们倒是不缺直面死亡的勇气,人们很是有这种勇气,缺少的是直面自身独立自我的勇气,人们没有勇气恪守这个自我。人们太容易牺牲自我了,何其容易!
理查德·洛瓦特就是这样一个心怀不满的家伙,他可不愿轻易牺牲自我。他并非拒服兵役:他知道男人就得上战场打仗,总要在某个时间以某种方式这样做。他可不是资格会教徒,相信什么永恒的和平。他多次到过德国,太明白自己对德国军事动物们是何等憎恶,他们纯属一群机械行事的恶棍。他们曾威胁要把他当间谍抓起来,而且不止一次侮辱过他。哼,他心里永远也饶不了他们。不过英国的工业化和商业化及其与之相适应的爱国主义和民主,不是也侮辱了他并痛痛快快地抽了他一耳光?理查德为了谋生受了多大的侮辱啊:他们是怎样以该死的工业式伪善侮辱他这样一个离群索居形单影只的人的?他们想逼他就范,比德国军国主义分子做得还过分。如果真要向什么就范,宁可选择军队也不要犹太金融家。岁月教会了理查德反思,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后,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于是,战争开始后,他本能上是反战的。当阿斯奎斯政府摇摇欲坠时,他深感痛苦。可这政府垮了台并由约翰牛们组成的政府取而代之后的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中,痛苦演变成了折磨。他被招了去,同另外四十个人一起在兵营里过了一夜,没有一个不感到如同犯人,羞辱难当。一早来了两名医生,他们都是绅士,明知裸体男人的神圣之处,却要检查他们的裸体,遭到了拒绝。
那事算过去了。回家后地铁了心,他决不自愿献身当烈士。这感觉秘而不宣,也并不想强加于人,他只想独自行动。他暂时因体检不合格没被录取。如果再给招去体检,他会去的,但他决不服兵役。
“一旦,”他对哈丽叶说,“他们真要把我招去当兵,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听他们的。”
可怜的哈丽叶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一旦,”他坐在火炉边,目光从灰色法兰绒旧裤子的膝部移开,抬起头来说,“一旦我看到自己穿上了卡其布裤子,我就会死的。不过,他们说什么也无法让我的腿套上卡其布裤子。”
那回在县城西边的兵营里,他们凭本能对他温良恭敬。这种待遇从德国军国主义者和等而下之的英国商业霸主们那里是得不到的。比如在那个监狱般的兵营里,起床后,这些未受体检的新兵被命令整理床铺、打扫房间,理查德·洛瓦特顺从地操起一把沉甸甸的扫帚。这个脸色苍白、沉默寡言、孤云野鹤似的年轻人,偏偏留着连鬓胡。其他当兵的把他当做个怪物,他对此早已处之泰然。
“我说老大爷——”一个比他年长的年轻胖子这样对他说话。这是个信口雌黄的饶舌家伙,从加拿大来,开始唠叨说他比索默斯大多了。
“我说老大爷,”他们在刚启动的火车上坐下后,那厮说,“明天,那些玩艺儿都得剃喽,喀嚓、喀嚓!”说着他的手指头在下巴上狠刮了两下子,示意第二天索默斯的胡子会被剪掉。
“走着瞧吧。”理查德笑笑说,嘴唇都气白了。
他心里说,胡子一剃掉,他就算给打垮了,人也完了。因为他把胡子看成是他特立独行的男子汉标志。他永远也忘不了同那些应招入伍的人赴博德明的旅程。大家都感到痛苦难当,不过仍表现出男子气来,虽然沉默着,但既不疲塌也不恐慌。只有那个肥胖懒惰的家伙在大吹特吹,号称是放弃了在加拿大一份好得不行的工作来为这个血腥的国家服务。后来索默斯看到了这厮的裸体,奇形怪状,肥胖松软,像个女人。另一节车厢里,人们一直在唱歌,像狗在深夜里嚎叫:
“我是你的情儿,只要你跟我过,
一辈子都是你的情儿。
献给你,蓝铃花儿一朵朵,收下吧,真心待我。等我长成男子汉,
再娶你做老婆。”那地狱般绝望的车厢走廊里,回荡着这断肠的悲调:
“一辈——子——都是你——的情儿。”一想这事儿,索默斯就痛心疾首。死倒没什么,丢了主心骨事大。这些男人绝望恐怖地鬼哭狼嚎,像是末日临头一样。他们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弃固有的信仰,放弃他们神圣的自由。
那些蓝铃花!比那些歌儿还不如。一九一五年,秋天的汉普斯塔德,石铺丛生的荒地上,一堆一堆的树叶在蓝天下燃烧,伦敦几乎仍像战前那样,不过,“西班牙人路”边的水塘旁总聚集着身着色彩鲜艳的红蓝病号服伤员,议会山附近总有身着土黄军服、脸色苍白的新兵在进行操练。战前的景象依稀可辨,只是陡增了些生动奇异的色彩罢了。夜晚,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在伦敦上空直愣愣地横扫一气,掠过云朵,刺破夜空。随后,齐柏林飞艇开始空袭,其声音令人恐怖,心凉肉跳,但索默斯从不害怕。一天夜里,他和哈丽叶从普莱特巷穿过石楠丛朝“西班牙人路”走去,就在这时,天上出现了一架齐柏林飞艇,像幻影一般。探照灯光立即逮住了它,它在灯光照射下显灵一般光焰四射;探照灯失去目标后,便只听得无空中奇特的轰鸣声,探照灯仍然交叉扫射搜索目标。它在那儿,愈飞愈高,变成一个苍白的影子,让人想起高天上的圣灵。随之,城里响起了炸弹爆炸轰鸣声,沉闷而恐怖。渐渐地,这一切消停了,在议会山那边圣保罗教堂附近燃起了一团巨大的红色火球,城里什么东西烧着了。哈丽叶全然吓呆了。可她抬头眺望那远天上的齐柏林飞艇时,却对索默斯说:“没准儿,小时候哪个一起玩耍的男孩子就在那里头呢。”
他抬头遥望远天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它看似一个月亮。那上面有人吗?长着两条脆弱的腿有着温暖双唇的人?他想不下去了。
那些日子,秋天的日子……行人们手捧菊花,黄色的和维紫色的;树叶燃烧的焦糊味在空中弥漫;伤兵们身着翠蓝的病号服,系着红色围脖像鹦鹉一样坐在一起,脸色苍白,与众不同。木星在汉普斯塔德空旷的荒谷夜空上闪烁。战争的新闻频传,恐怖在逼近、逼近,物价在飞涨,群情波动,人们快让齐柏林飞艇的空袭逼疯了。大家总在唱着同一首歌:
“让家乡的战火燃烧吧,
心中依然充满着渴望。”
一九一五年,旧世界完结了。一九一五与一九一六年之交的那个冬天,旧伦敦的精神崩溃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世界中心的这座城市算是垮了,变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激情、欲望、希望、忧虑与恐怖的漩涡。伦敦的诚挚丧失了,卑劣开始堂而皇之登台,尤以那个出版界和公众声音传媒的卑劣统治最为难以言表,它就是《约翰牛》杂志。
任何一个真正经历了这一切的人都无法再绝对相信民主。任何一个人,大凡听过所有普通人在战争的关键时刻万众一声地重复“我相信《约翰牛》,给我《约翰牛》”,都不会相信,在危机中,这样的国民能够自治,适合自治。大战的关键时刻,这个国家的人民选择了博顿利主义,这选择真够低劣的。
教养甚好、识文断字的阶级总的来说是些消极抵抗者。他们逃避责任。责任由那些懂得如何鏖战以保军旗不倒、守住权威的人来负。放任自流同被其姑息养奸的卑劣杂种一样有罪。
那是一九一五年隆冬时分,索默斯和哈丽叶去了康沃尔。战争的幽灵——崩溃和人的卑劣尚未触及到那一带,不过正汹涌而至。
我们听说了太多前线的英勇无畏和恐怖消息。一切荣誉都归功于那些英勇的人们。可恰恰是在后方,这世界误入歧途了。我们几乎听不到后方骄傲的人类精神在崩溃,听不到龌龊污浊暴戾恣难的卑鄙行径如何横行无阻。“豺狼咬人,其毒人血,导致坏疽。”后方可谓豺狼遍地,中年的、公的母的,货色齐全。他们谁都咬,从而让人们血液中毒,导致坏疽。
我们决不能轻视豺狼,更不能拍拍他们的头以示友好。须知,他们从来都是食我们的死尸过活的。
在遥远的西部,理查德和哈丽叶独自住在荒蛮的大西洋岸边的村舍里。他几乎什么也写不出来,什么宣传也不做。但他仇恨这场战争并对邻里的几个康沃尔人讲了自己的观点。他嘲笑报上的露骨谎言,话讲得很是刻毒。因为他卓尔不群,竟被当成了间谍。
“我不是间谍,”他说,“我把间谍让给心地肮脏的人去当了。我就是我自己,我不会随大流扯谎。”
就这样,警察开始一次次造访。那是个身着蓝警服、头戴钢盔的大块头。
“打扰了,先生,我得问几个问题。”
这位警察小队长是受军队指派而来的,不过总是体体面面、温文尔雅。
索默斯和哈丽叶此时生活在一片嫌疑气氛中,他们是可疑分子。
“让他们怀疑去吧,”他说,“我不招惹他们,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他还相信一个英国人能享有宪法赋予的自由呢。
“你知道吗,”哈丽叶说,“你确实对这些康沃尔人说过什么。”
“我只是在他们对我讲报纸上的谎言时,说过那是谎言。”
可是,这两口子开始招人恨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人们对他们恨到了什么分上。
“你们得加小心了,”’一位康沃尔朋友提醒道,“我听说海边巡逻队的人奉命对你们严加监视呢。”
“让他们监视去,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不久他就知道了,那些监视的人就趴在石墙后偷听他和哈丽叶的谈话。
随之,他被传唤了去,地点是彭赞斯。他们坐上车后还以为去去就回呢,未曾想当天下午就被命令继续赶往博德明,同车的有十六七个人,农民工人都有,哈丽叶只能独自一人坐车穿过沼地回他们那间孤零零的村舍去。
“我明天就回来。”他说。
英国毕竟还是英国,他并未最终感到害怕。
从彭赞斯到博德明的车上那群人:那胖子冲另一个人吹着大话,那高个子男人的想法同索默斯一样。在路边车站换车时,搬运工拿他们逗乐儿,说他们手上戴着手铐子。不错,那样子确像跟一帮犯人在一起一样。那座兵营恰似监狱,那顿恶心的晚饭让人难以下咽。那个猫狗一样的常备兵军士给他们做了一个鼓舞士气的讲话,那人还不错。那些囚犯在兵营院子里一直逛到上床时分,别人都拥进小卖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跟别人也只是寥寥数语过个话,人家只是一时好奇,想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如此而已。那些人大多内心痛苦酸楚。
监狱!那里简直像监狱。这让他想起了狱中的奥斯卡·王尔德。想着想着就到了晚上,该铺床了。
“床挺干净的,相当不错,你会睡得很舒服。”那白胡子矮个儿老军士说。九点钟灯熄了,索默斯没带睡衣,什么也没带。他穿着毛裤睡的,很为毛裤膝盖处的补丁难为情,那几年他和哈丽叶实在是太穷了。邻床上睡的是个怪模怪样的小伙子,这人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细布黑衣,跟一双烂兮兮的靴子。他长相挺俊,是那种颓废的美。他一言不发。他的脸型狭长,轮廓优美,但像阿帕契人那样,直直的黑发在额前打了一个弯儿。他干的每件事都透着阿帕契人的胆怯和蠢笨。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衣服脱掉。他站在那儿,白棉布衬衣长过膝盖,看似女人的睡衣。那一晚睡得痛苦不堪,有一个人在咳、咳、咳,疯狂地咳个不停,其他人在说梦话,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早晨六点,军号响了,大家蜂拥到盥洗室的锌制水槽子边洗漱。索默斯挤不进去,直到最后才洗上。他得借人家的肥皂和梳子用。这里的人都文文静静的,一点也不欺负人。他们是普通人,但文雅正派。吃过一顿令人恶心的早餐后便开始扫地,索默斯遵命操起一把沉重的大扫帚开始扫起来。他在家几乎天天扫地,可在这儿,这活儿则累多了。军士过来叫他停下道:“别干那个了,去帮着擦锅去吧。过来,小伙子,你,接着这把扫帚。”
索默斯就把扫帚让给了那个大块头。
大家都很善良,总的来说还算绅士,包括那小便狗样的军士。他们是英国人,他的同胞。
轮到索默斯检查身体了。他脱了衣服,只穿着衬衫坐在冷嗖嗖的厅里。那个胖家伙在指着他干瘦的腿嘲讽地笑着。可是索默斯看他一眼,他就老实了。瘦弱苍白的索默斯身边是另一个神经兮兮、软塌塌、浑身白皙的人。那小个子军士不停地说:“伙计们,别冻着。”
在屏风后面暖和的屋子里,理查德脱去衬衣接受检查。那位医生询问他居住何处,态度很温和,对他关心备至,索默斯常常遇到这样的关心,不过在商人和官员那里是得不到这些的。
“我们决定不录取你,让你自由。”医生在同另一个爱管事的老点的人商量后对他说,“您自己看着办,看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吧。”
“谢谢。”理查德看着他说。
“每个人都得做一份贡献。”另一个医生插嘴道,这人上了点年纪,爱管个闲事儿,不过是个绅士,“国家需要每个人的帮助。尽管我们让你自由了,我们还是希望你能服点务才好。”
“是的。”索默斯看着他,以绝对不偏不倚的口吻说。那种事对他来说从来都不真实,倒不如说像过路的马车发出的声音,仅仅是噪音而且。那两个医生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索默斯瘦骨嶙峋的裸体。
“穿上你的衬衣吧。”那年轻点的说。
这时索默斯能够听到那人心里的话:“古怪的家伙。”
他还得等那张鉴定卡片,上面有这么几项:A征入军队;B征至前方,但不编入正规军;C非军事服务;R不录用。A、B和C全用红墨水划掉了,只剩下了R。不过他还得去另一间办公室交费,交两个先令四便士左右的钱。他签了名,算是自由了。花了两先令四便士就自由了,还得到了火车代用票,又呼吸到了上帝的空气。手持卡片出了门那一刻,他意识到这是周六的早晨,阳光明媚,洒满了军营大院的石头地面。从那儿他可以眺望车站和远处绿草茵茵的小山。那远山,像是透过墨镜看到的似的。直到此刻,整个早晨都是灰蒙蒙的。不错,早晨七点下过雨,那会儿他们正在高地包围的军营院子里溜达,冻得难受呢,那个高个子则直冲他诉苦。
这会儿出了太阳,在阳光照耀下,才发现那座难看的墨绿色康沃尔山就近在咫尺。他走出大门来,啊,上帝啊,他出来了,自由了。绿树夹道,直通山下的小镇子。他疾步沿着小路下山,在这个周六早上,他自由了,顿觉眼前云开雾散。
他给哈丽叶发了个电报,打上那可耻的“刷下”二字并告知其到家的时间,然后去吃饭。这时另外一些人进来了,他们当上预备兵了,于是他和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了,他跟他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了。
“你是哪一类?”他们问他。
“刷下来的。”他说。
闻之,他们全悻悻然,觉得他占了便宜,因为他不是个干力气活儿的。他知道他们的心思,便不敢过于喜形于色。但他的确高兴,而且暗自感到胜利了。
周六下午回家,一路上可真叫美妙——在明媚的阳光中匆匆赶路,确是喜滋滋的。在特鲁罗下了车,进城的路上他遇上了另外一批预备服役的人。他们还要熬上几周或几个月,苦苦等待,心中无底。他们冲索默斯瞅着牙嘲笑,他们自然是妒忌他。他早已被划入另类,被当成怪物。
因为不合格而被刷了下来,成为被刷下者之一。那又怎么样?康沃尔人总是害怕疾病或身体上的残疾。“哪儿出毛病了?”他们会这样问。他们会说,与其给划入木合格之列,还不如让人一枪毙了算了。说是这么说,其实他们大多数也在绞尽脑汁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以期达到剧下来的目的。可一旦给划入不合格之列,他们又会因身体上的缺陷感到万分羞耻。
索默斯才不在乎呢。让他们给我贴上残疾的标签吧,他自忖道。我知道我身子骨儿弱,可话又说回来了,它还是颇为健壮的,这可是携有我之自我的唯一躯体。让那些傻瓜们侧视它,说我胸部发育不全吧,随他们说去,只要放我一马就行。
还有,那位和蔼的医生规劝他想办法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对此,他考虑了不知多少遍了,可一到要做起来时,他就意识到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以任何方式,无论直接或间接的,为战争服务,尽管做起来会很容易。他在伦敦有不少声名显赫的朋友,他们能为他找到工作,甚至一些十分可心、收入不菲的文学工作。他们会十分高兴地为他找工作,省得他赋闲写些个招他们心烦的杂文,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些人的儿子。兄弟和丈夫正在远方作战,读索默斯先生这样的杂文则毫无乐趣可言:“这场战壕和机器的战争,是对生命自身的亵渎,我们都在干这种亵渎的勾当。”不错,他们说,可我们赶上战争了,怎么办呢?我们跟他一样恨这战争,可我们不可能老在康沃尔躲着呀。
这样说也对,他不是不懂,那么多英勇慷慨之士被投进了这架人妖杀人机器中了,这教他感到莫大的痛苦哀伤。他们正在全力以赴。再说也没别的可做。可即使这,也不是让他上前线的理由。
如果这些年以来男人们一直保持内心坚定健全,就不会有这场战争了。如果在最初英国有足够意志坚强、灵魂高傲的人让英人感到是在坚强、勇猛、光荣地战斗,战事的发展就不会到这步田地。可是英国陷入泥浆踌躇不前了,于是恐怖之浪逐渐汹涌起来。
现在,如果时局将几乎所有的男人都逼入恐怖之中,而且恐怖一日甚似一日或死亡将临,他那孤独灵魂无可救药的境遇便使得理查德·洛瓦特不可避免地置身于局外了。如果说有外在的、时局造成的不合理和宿命,那同样有内在的不合理和内在的命运。他是绝然敢于追随自己内在的命运的。他必须保持独立,置身于一切之外,一切,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必须明白,必须信守住自己,不能被迫做任何事。
这是因为,男人首先是个陆地动物和思想冒险家。一旦人类的意识沦陷并被俗事的潮流淹没,思想的冒险就停止了,正如英国最优良的意识被淹没了一样,无论和平主义者还是爱国主义者,全一样,英国的灵魂在战争期间沦陷了。它本来是一个清醒、高傲并有自我责任感的灵魂,就那样失落了。我们都战败了,可能德国败得最惨。所有的运气都失掉了。当人类清醒的灵魂在重压下崩溃、无法自持并沉沦,思想的冒险总是要失落的。随之涌现出来的是老鼠和博顿利及追随者们,于是人类冒险之舟就成了海盗船,干的是龌龊的海盗勾当。
理查德·洛瓦特无可依赖,只有自己的灵魂。那就依赖它并试图保住自己的智慧。即使没人与他为伍,他也几乎没有感知。他就像沉船后抱紧一块木板那样,绝望地抱着他自己这块木板。
那一段忐忑的日子永远改变了他的生活。如果看到邮递员跌跌撞撞下山穿过沼泽上的灌木丛,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带来了什么?这位邮递员已过了服民兵役的年龄,分送那印有“为陛下服役”字样的可恶信封,他会乐不可支地“嘿嘿”,那信封给谁,就意味着谁被招去受罪。这邮递员是个了不起的卫斯理宗教徒,在教堂里当牧师。一想到别人要下地狱,他就感到欣慰。这人,不光怀有宗教热情,更有康沃尔人天生的幸灾乐祸之心。
只要沼地的路上出现自行车的影子,只要它拐到支路向村舍驶来,索默斯便会极目辨认那车上的绿衣使者是胖子还是高个子,是那个小队长还是那个治安官来索要进一步的身份证明。
“我们需要您的出生证明,”小队长说,“他们从博德明来信,索要您的出生证明。”
“那就让他们去找吧,没有,我手里没有这个。您攥着我的结婚证明呢,你知道我是谁,我出生在哪儿,等等一切。让他们自己去找出生证明吧。”
理查德·洛瓦特已经失去最后一点耐心了。可他们就是硬说他是外国人——可怜的索默斯,仅仅因为他留着一撇小胡子。他可是英国造就的最为情真意切的英国人了,对他的国家怀有一腔子激情,尽管这激情时常是仇恨的激情。可他们却硬说他是外国人。呸!
他和哈丽叶什么活儿都自己干,什么东西都自己去买。一个冬天的午后,他们背着帆布背包沿着海边的路回家,两个身着卡其布装、军官模样的人便跟了上来。
“对不起啦,”其中一个没事找事、拿腔拿调地说,“包里装着什么?”
“几件杂货。”洛瓦特说。
“我想看看。”
索默斯把袋子放到路上。那个高个子颇有样儿的军官弯腰装腔作势地在袋子里的一磅大米、一块肥皂和十来支蜡烛中摸了一遍。
“哈!”他兴奋地叫道,“这是什么?照相机!”
理查德窥视一下军官那只在袋子里摸索的红色手臂,一时间他几乎相信是有一台相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那几样东西中,因为说他犯罪的暗示太强烈了。他发现纸包里包着什么硬物件。
“一包盐,也就值一便士。”他平静地说,尽管他已恼羞得脸色发白。
可是那个绅士气的军官还是撕开了盐包。确实是一包普通的食盐。他看完就把包推到了一边。
“我们得加小心。”另一个官小的说。
“那当然了。”理查德扎上袋子道。
“再见吧!”哈丽叶说。
那两人将手举至半高行个礼,转身快步离去了,理查德和哈丽叶从而有了机会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那高贵的背影。哦,他们可是绅士,道地的英国绅士,或许还是康沃尔人。
哈丽叶“扑味”一声笑了出来,叫道:“可怜无辜的盐巴哟!”
毫无疑问,那件事也令她心里发堵。
那是圣诞节时分,索默斯夫妇的两个朋友来村舍做客。那还是美国加入协约国之前的事,那男士带来了一大包美国精美食品:乔麦面、红薯和枫汁糖,那女士则带来了一大篮子水果。他们可是毫无畏惧,一定要在这孤零零的村舍里过圣诞节的。
圣诞前夕,屋外漆黑一片,大雨滂沱,世上没有哪个地方比康沃尔沼地边上更黑暗的了,这儿正是西海岸,离古代人们祭祖的那片石头地不远,那是黑呼呼的一堆粗糙巨石。那位美国女人蹲在火炉边做软奶糖,那位男士在他的房间里。这时,砰砰的敲门声响了。我的天!
是那粗壮的警察小队长骑着自行车来了。
“很抱歉打扰您,先生。是不是有位叫蒙塞尔的美国先生在这儿逗留?没错儿,我可以跟他说句话吗?”
“可以,要不要进来?”
高大粗壮的警察小队长一脚迈进这温馨的村舍,身上的黑色雨披在滴答着水。屋里,美国女子正在火炉边做软糖,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
“我们可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抱歉。”哈丽叶话中有话地说,“深更半夜的,跑这么远的路,也真是的。我肯定这不怨我们。”
“不,太太。这我懂。全怨那些爱管闲事的人。这是军令,有些人就是跟得紧。”
“那是。”
哈丽叶对来人深为同情。那警察也是让那些军队的坏蛋给逼的。
索默斯叫来那位美国朋友,警察向他索要了证件,做了说明。那美国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公民,教养良好,全然镇定地遵命。在那一刻,索默斯宁可失去很多东西当个美国人,也不当英国人。不过,那是早些时候。美国人仍然袖手旁观、渔翁得利,因此招人耻笑,美国尚不是教人百般喜爱的协约国成员呢。那警察小队长仍像往常一样开心。他再次道歉后便出了门,消失在漆黑的滂沱雨夜中了,圣诞夜就这么过的。
不过正如歌中唱的那样,“恐怖没有头”。蒙塞尔一回伦敦就被逮捕并被递解到“苏格兰场”,在那儿受到审查,被剥光了衣服,衣服全给收走了。就那样在牢房里被关了一宿,第二天把他放了出来并劝回美国。
可怜的蒙塞尔,他是那么反德,那么亲英。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此后,虽然他并未放弃反德,但他不那么亲英了。我们被告知,那是战争时期,这种事是非发生不可的。这种战争时期暴民会释放最邪恶的情绪,特别是那些“绅士”,从而去折磨独立的个人,因为暴民总是要折磨孤立无援的独立个人的。
绝望之中,索默斯想到了去美国。他持有护照,又是被拒征入伍的,是个没用的人。于是,他把护照寄给了外交部,期望得到军方批准出国。
时值一月,田野和路上笼罩着一层薄雪,一片银白。清晨,天地白茫茫一片,寂静安宁。在康沃尔西部,活地看上去是那样原始,花岗岩石耸翘着,如同一个个鬼影。一眼就能看得出这儿的人们崇拜石头。那不是五头,那是强大神秘的史前大地在展示其力量。在这个冰天雪地、皑皑茫茫、死样沉寂的早晨,康沃尔西部与大海融为一体了。
一个人往往在凝神屏思时达到极限。这个冬日早晨,索默斯正心如死灰一般。他刚刚寄出护照申请赴纽约的签证,正从村里的小邮局出来往家走。这一路就如同走在死界,一片陌生寂静的死亡地带。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他是死后的鬼,行走在陌生、惨白、落寞的冰界。这感觉令他恐怖。“我做错了吗?”他自问,“我离开我的国家去美国。这么做错了吗?”
此时他感到如同已经离开了他的祖国一般,可这感觉如同死亡,一种浑身的僵死。去美国,就意味着他心中自己的国家死了。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用不着自作多情。外交部扣着他的护照,连个招呼也没有打。他白等了一场。
春天的一个早晨传来消息说,阿斯奎斯下台了,劳埃德·乔治上台了。这对索默斯来说是又一场危机。他感到他非走不可,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里的任何一处。一路走,一路听沼地上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这是英国的末日,是老英格兰的末日,它完了,英格兰永不再是英格兰。”
康沃尔这地方能让人通灵。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愈久,索默斯愈能受到这种感应,似乎他在生出第二种视觉和听觉。他会走入黑夜中倾听那黑暗,不住地柔声呼唤沼地上的精灵。他能感到他们在夜幕中下了山,从沼地上走来。“TuathaDeDanaan!”他会柔声呼唤:“TuathaDeDanaan!跟我来做伴,跟我来。”他感到似乎他们在走来。
如是,在这个早上那个声音进入了他的意识。“这是英国的未回。”他盲目地在山沟里和沼地上独行着。他大爱这乡村了,因为它似乎能回应他的呼唤。可他的。心此时正纷乱如麻。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是英国的未回。阿斯奎斯先生的绰号是“老磨蹭”。的确,英国式的自由主义这些年证明自己涣散无能。自由党对什么都同情有加,没有个铁的主心骨,外加温良恭谦、患得患失,着实让人反感。现在可不是讲究基督教谦卑的时候。可谦卑确实是其伟大教义。
可劳埃德·乔治呢?索默斯对他一无所知。那威尔士小律师,压根儿算不上英国人。在理查德·洛瓦特心目中他毫无意义。但是,索默斯渐渐地相信,所有的犹太人和凯尔特人,尽管他们支持英国的事业,但他们终归是要以微妙的方式给伟大的老英格兰一记耻辱,不给英格兰一记耻辱他们就不善罢甘休。而这个英格兰又是那么自找羞辱。这可怎么好?如果英格兰乐意让背叛,那就让凯尔特人得逞吧。或许耶稣也是喜欢背叛的。他喜欢。他选择了犹大。
哼,这个故事不会有别的结局。
战争的巨浪已经横扫了英格兰,正横扫康沃尔。或许,有史以来康沃尔从未被任何英国人彻底横扫过、淹没过,现在轮到它被可恶的战争幽灵涤荡了。现在这一切开始缠上索默斯了,与他作对。为了防潮,他家房上的烟囱涂上了沥青,这竟让说成是给德国人画的信号。据称他和妻子曾给德国潜艇送过食物,他们在悬崖下还偷藏着汽油。男人们躲在矮石墙下监视、偷听、窥视他们,康沃尔人就爱干这活儿。干这种事被人发现了他们也不在乎。在沼地边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他的情人手持双筒望远镜,躲在栅栏后透过石墙上的窟窿偷看。可能他们为此感到很骄傲呢。如果一个人想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他的话,那就在周末的夜里,躲在墙根儿下听年轻人分手进屋前的悄悄话吧。这种间谍活动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哈丽叶无论是往灌木上晾条毛巾还是在沼地的空旷地带或海边拿出外衣来,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隐蔽的眼睛追踪。夜里关上门后,勇敢的汉子们会来听窗户根儿,索默斯夫妇说的那些指责性的话都相当尖刻。理查德并不掩饰自己,他同农田里干活的人也开诚布公,因为那些人跟他一样有反战情绪,恨透了被迫去服役。多数西部的人,索默斯想,如果杀人能帮他们逃避服役,他们一定会这么干的。可这样子没用。他爱这些农民,他们同仇敌汽。索默斯的农民朋友再次警告他说他正受着监视,可索默斯对此满不在乎。“她们能把我怎么样?”他说,“反正我不是间谍,说什么也不是。他们不能怎么样我。我没有公开的行动,我只是我行我素,看他们拿我怎么办,见他们的鬼。”
他拒绝小心谨慎、提心吊胆,像周围的人那样逢场作戏、两面三刀、心口不一、暗藏祸心。他仍然相信个人的自由,是的,个人自由!
人们与他暗中为敌,他对此有所察觉。可是,他日常接触的人们还都喜欢他——几乎是爱他。所以他把其他别人不放在眼里,依旧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畅所欲言,无话可说时干脆三缄其口。敌人!他怎么会有私敌呢?他从未伤害这些人,也没感到受人之害,他不信什么私敌。他恨的只是军队。
不过他确有敌人,那些人他不曾有半面一言之交,可他们却与他为敌,视他为毒药。他们恨他,因为他自由自在,因为他长着一张卓尔不群、无所畏惧的脸。他们恨他,因为他不曾像他们那样吓破胆。他们恨他,因为他同这个农庄和村舍关系密切,而农庄与农庄之间是相互妒忌的。
他从来不信他有私敌,可他却惹得整个西部都对他恨之入骨。有件事教他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一次,他看到两个身着卡其服的军官骑着摩托从沼地边的侧路上驶来,直冲关门闭户的邻里而去。索默斯不加思索使走上前去。
“是找我吗?”他问。
“不,怎么会找您呢!”其中一人装腔作势地回答他,那腔调恰似给了他一记耳光。索默斯,被当成下等人中的最下等了。于是他关上了门。是这个意思吗?他们故意如此跟他说话吗?他不愿相信他们会这样。
但是,他内心深处知道,是这样的。他们就是要向他表明:他是下等人中的最下等。在这众怒之下,他开始感到有罪了。他意识到,他们不请自到,是想进到别的村舍中查看是否藏有无线电装置或别的什么作案工具。可那门户紧闭,他们便放弃了原先破门而入的计划,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一天又一天,就在这紧张的怀疑气氛中过去了,潜艇就在岸边不远处。哈丽叶亲眼目睹着一条船沉入海里。激动而可怕之下,邮差来花言巧语地套索默斯的话。海岸监督愈来愈严,禁止出现灯光。可山腰大路上一辆行驶中马车的灯光在闪烁,比任何位家的灯都亮;或者,黑夜中,一辆缓缓行进的自行车车灯依旧亮着。后来,一艘三千吨的西班牙煤船在雾中触了礁,就在他家村舍的崖下,撞了个粉身碎骨。索默斯凝视着海浪拍打着船身,船上的煤给冲上了岸,农民们便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山上背。
又要征兵了,每个男人都要再次接收体检,索默斯感到危机四伏。又要重新受一次折磨,第一次被刷下不能一劳永逸。预约后,他再次让医生给做了体检,结果是心跳过速、呼吸困难。他把这个结果报给了当局,回答是:“你必须按照命令的那样去参加体检。”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应招服务并最终受到伤害,他就会崩溃,会死的。不过,别急,先去看望一下自己的亲人吧。那是横贯英国西部的一次漫长旅行,在普利茅斯、布里斯托尔和伯明翰,倒几次车才能到德比。如果是个自由人,你会觉得,英国西部颇为妖娆。他一整天都那么静静地坐着看那世界。春天里,横贯这个英格兰,他不动声色,实则是在往自己心中的纵深地带旅行着。他对英格兰钟爱有加,可它却被某种非英格兰的恶魔所攫取,他自己亦几乎被其攫住。这东西把他驱向内心深处,令他无能为力,只能泰然处之。
到德比时天色已晚。已是周六晚上了,下个十英里已无车可坐,幸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去德比周围的村庄。黑暗中的德比就像一座野蛮之城。汽车终于要发车了,车上坐满了年轻的矿工,一个个多多少少醉意朦胧。车里十分拥挤,塞得满满当当,像一车果酱,人们或者坐在别人的膝盖上,或挤挤插插地站着。既然车外不能挂人,只能让车内超员十八人,简直像把人硬给嵌进一大块咸牛肉中。
汽车一气儿不停地走了六英里。穿行在漆黑的田野中:这车就如同齐柏林飞艇一般,只有自身的一点微弱光亮。道路失修,路况很差,可汽车却发疯般地全速向前,就像穿过黑夜的一股疯狂的昏暗意识。这群醉醺醺的矿工随着车身摇晃着,十分活跃地扯着嗓子嚎着唱歌:
“在夜莺的歌声中
一条长长的小路
弯弯曲曲
拐进我梦里的田野——”
这首断断续续的可怕小曲儿死气沉沉的。矿工们野性十足地拖着长声儿唱着,那歌声似乎是从肚子里种出来的一般。他们也恨战争,恨透了。这歌儿,真吓人!他们刚唱完,就有一个人开始唱《蒂伯雷里》。
“蒂伯雷里,道路远又长,
道路远又长——”
可蒂拍雷里那地方早就让人觉得像约拿,这歌儿自然背时,所以词儿也不长。那些痛苦的“远又长”歌曲在故作感伤中唱完了,如同哭丧一般!这是为战争唱的,发自濒死的人类。
又有人开始唱了:
“再见了——哦哦
不要哭泣——哦哦
宝贝儿,擦干眼泪——哦哦
难舍难分啊,我明白。
我——高兴——地走了,
再见——哦哦。
不要哭泣——哦哦。”
可别人不懂这个滑稽小曲儿,也没这份心思,那人便又醉醺醺地回头嚎起“道路远又长”来。
一个疯狂而漆黑的周六之夜。这些年轻的矿工大约与索默斯上下不差几岁,算是同学辈。他们撕心裂肺地唱歌,那歌声同样撕扯着索默斯的心。他坐在光线昏暗的车尾,挤在被衣服裹着的矿工们的肉体中,却感到像紧绷绷肉体中一个陌生孤独的细胞,这肉体正在一片混乱中冲撞着奔向光明。这些矿工。他同他们在一起别提有多么自在了,不过他们是盲目蒙昧的。一旦他们撒开了野起来,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中原,诺丁汉的剧院在制造娱乐的假象,黑暗中潜伏着杀机,这是个可怕的城市。白日里,矿工们拖着长声唱着歌,如《再见》和《通往田纳西的路》,以痛苦的“田纳西”来振作精神。可在中原,矿工们的杀气在空气中弥漫着。特别是在剧院中,人们封闭其中,可怕的感情宣泄足以引起谋杀。
伦敦,战时的伦敦,除了战争就是战争、战争。本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正午时分,却有炸弹在斯特兰德大街上爆炸。夏天般的春日里,伯克郡上空的飞机。他似乎视若无睹,他必须长途赶路回到康沃尔,回到哈丽叶身边。
可是,他得带着他的证件再次去博德明兵营报到。他被招而去,似乎是被录取了。不过,他知道,他必须再次接受体检,他早晨七点就离开家去赶火车。哈丽叶看着他穿过田野。她被独自留在家中,留在陌生的乡下。
“今天晚上我就回来。”他说。
这是个宁静的清晨,似乎是世外桃源一般。在通往车站的山路上,他停住脚步。“不去,我!我不去!”他自言自语道。他想逃。可那有什么好处?他只能被当成逃兵抓起来。他已经耽误了时间,必须急着去赶火车。
这一回,事情进展得很决,他在兵营里只呆了两个小时,体检就完了。他看得出,他们知道他,不喜欢他。他被列入C3类——不适合军事服务,但仍然招募他做轻松的非军事工作。现在没有刷下这一说了,不过这已经算相当好了,有数千个C级人在等待C级的工作,所以他们不大会想起他来的。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讨厌的人。这就算清了。
透过花岗岩石古村舍的后窗户,哈丽叶望眼欲穿地眺望着海面。可怜的哈丽叶,她现在总感到恐惧。她看见理查德穿过田野朝家走来,他疾步而行,一脸的紧张,哈丽叶有点怕这表情。她;心慌意乱地冲出去,又停下来等待,她愿意这样等待。
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见到他归来后,一脸的惊喜神色,目光变得十分美丽——或许这是他的世界中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你回来了!这么早!”她叫道,“我没料到,连饭都还没好。怎么样?”
“C3级,”他答道,“挺好的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她说着抱住他的胳膊,他们进屋去把晚饭做完。这时一个农家女跑来打问结果。
“C3呀,不错,索默斯先生,高兴,我真高兴。”
不过哈丽叶永远也忘不了索默斯一路直奔家里的样子,她是无意中从小窗中看到的。
就这样,又一次缓期。他们不会找他的麻烦的。因为他们知道他到了军队里会煽动叛乱,跟任何人编进一组都是个危险分子。于是,他们会让他独自逍遥,
现在,他几乎彻底放弃了写作,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干活儿,惹得邻里心生妒意。
“伯扬找了个便宜劳力,要是没有索默斯先生,他的稻草就收不完。’大伙儿这么说。这也是他们想赶走理查德·洛瓦特的又一个原因。他一到特兰德里南农庄,活儿就干得飞快。他和伯扬家关系太铁了,太铁了。而约翰·托玛斯·伯扬在集市上又替索默斯先生大吹特吹,说他理查德·洛瓦特谁也不怕,不为任何人服务,谁也制不了他,等等。
这个夏天,理查德躲了,躲到田间地头,融入风雨,融入了康沃尔。他总是在户外干活儿,不再关心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开始远离自我。他同约翰·托玛斯很亲密,几乎总在田间干活儿。哈丽叶因此十分孤独。索默斯似乎飘远了,回到了普通人中间,变成了下层阶级的劳动者了。对哈丽叶来说,他的这一面具有其扭力——身着旧衣,头顶破帽,无拘无束,悠然自得。他仍然尖刻睿智。但他变得心不在焉,不再专心致志了。
“我说啊,”索默斯一出现在麦地里,约翰·托玛斯就说,“你一天比一天像我们了。”他用那双炯炯有神的康沃尔眼睛看着扎了腰带、身着旧外衣、粗粗拉拉的理查德。理查德闻之,感到半是得意半是嘲弄。“他认为我掉价儿,这话有一半是批评,”索默斯心想。总之,他半是得意,半是难受。
小麦丰收的季节颇长,人人为此高兴,可谓风调雨顺。偶尔有个年轻人从伦敦来这教堂小镇,住在小旅舍里。不时地还有些索默斯的年轻朋友追随他而来,他们仇恨军队和政府,心怀不满。其中一个叫詹姆斯·夏普,这是个爱丁堡小伙子,有点钱,喜欢音乐。夏普几乎还是个大男孩儿,属于那种苏格兰低地类型的人,顶多算个半吊子艺术家,因此总也无法过上普通人心目中受尊敬的日子。他总在与此作斗争,可总也无法摆脱它,无法不受其制约。
夏普在较远的海边租了一栋房子,从伦敦运来他的钢琴和日用家具,管家也来了。他像一只忧郁的鸟儿那样坚称要独处。不过,他不是一只忧郁的鸟儿,也无法真正独处。他那间东倒西歪的老屋,稍稍远离悬崖,正处在伸展向海边的荒蛮活地旁,不远处是一座废弃的铝矿。这地方,的确孤寂、荒蛮,充满了十足的野性诗意。夏普一时安顿了下来,与音乐和愤愤不平为伴,独处一方。
当然他也招来了最激烈的议论。他屋里的窗帘五颜六色,这自然是在给德国潜艇打明信号。间谍,这群间谍。另一个同样的年轻人也来语地上租了栋房子,西康沃尔人认定,他在直接与德国人交接情报。倒不是西康沃尔人真怕这一手儿,不,他们才不怕德国人呢。他们恨的是这些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而索默斯则是教唆犯,是头号间谍。这个下巴上长胡子的下流坯是要对此负责的。
与此同时,索默斯开始感到暗自好笑。他总算赢了那帮军事恶棍。下等人!Cannglia!Schweinerie!他要用他会说的任何语言咒他们。
索默斯和哈丽叶应邀同夏普在他的房子里共度周末。那房子名为特莱维纳。夏普是个CZ级人士,总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他决定,万一他被招募,他就来个失踪。索默斯夫妇周六下午驱车三四英里就到了,这三人在沼地上和崖畔溜达溜达,四下里没有别人。可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夏普打火给哈丽叶点烟,被视作难以言表的缺德之举。
夜晚,他们点上了灯,那儿面被人控告的窗帘得小心拉上才行。狭长的音乐室里,三个人面对火炉而坐,试图舒舒服服地高兴一下。可是情绪有点不对头,晚饭后变得更坏了。哈丽叶蜷在沙发上抽烟,夏普四仰八叉在大椅子中,显得十分忧郁。索默斯则头向后仰坐在窗下。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嘲弄着包围他们的敌人。随后,索默斯开始恼怒地哼起一首又一首德国民歌来,根本不像在唱,而是在挑衅。
“AnnchenvonTharau”-“Schatz,meinSchatz,reltenichtsoweitvonmir。”“ZuStrasburgaufderSchatz,dafielmeinUngluckein”他没完没了地唱着,直到夏普阻止他,他才罢休
沉寂,就在那一阵紧张恼人的沉寂中,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大家都警觉地起身,随着夏普穿过饭厅来到小门厅。这时亮起了昏暗的灯光,门口站着一位中尉和三个脏兮兮的人,其中一个打着一盏灯笼。
“是夏普先生吧?”那幼稚的中尉发出了权威的。绝对正确的声音。
夏普把烟嘴从嘴里拔出,简言道:“是。”
“你家冲着海面的窗口漏光。”
“我觉得不会,只有一面窗户,是在通往楼上的过道上,我从不去那儿。”
“十分钟前那儿漏出了光线。”
“我不认为会有这样的事。”
“有的。”说着那严厉的年轻中尉转向他那些在黑暗中缩成一团的随从。
“没错,十分钟前那儿是亮过。”随从道。
“我不懂这怎么可能。”夏普坚持道。
“哦,有充足的证据说明那儿亮过。你屋里还有什么人?”说罢这位绅士军官一脚迈进屋,那三个康沃尔跟屁虫也尾随而入,其中一个在为他的国家兢兢业业服务时掉进了水沟里,模样惨不忍睹。哈丽叶只顾看他,忍不住笑了。
“还有管家沃太太,已经上床了。”
中尉和他可怜的三位勇士站成一排面面相觑。夏普、索默斯和身穿旧绸衣的哈丽叶一行站立对面。
“夏普先生,那儿的灯光有人看到过。”
“我不知道那怎么可能。我们谁都没上楼,而沃太太上床是半小时前的事。”
“过道上的窗户有窗帘吗?”索默斯轻声插话道。他曾帮夏普装修过房子。
“我不信有窗帘,”夏普说,“我把它忘了,因为它不在屋里,我也从不去那一边,即便是沃太太上厨房的楼梯,她也用不着过那儿呀。”
“或许她上床时是举着蜡穿过那儿的。”索默斯说。
中尉可不愿受冷落。这几个年轻人细声细气地闲聊,把他排除在外了,似乎他无足轻重——他们就想干这个。
“您家面对大海的窗户没挂窗帘,对吧,夏普先生?”他用军人的口气说。
“你明天得给它挂上个帘子了。”索默斯对夏普说。
“你叫什么?”中尉淡淡地问。
“索默斯,不过我没跟你说话。”索默斯冷冷道,随后轻蔑地对夏普说,“就这么回事。肯定是沃太太举着蜡烛一晃而过。”
人们沉默了。那些好奇的旁观者们也未表示异议。
“是,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夏普气愤地说。
“我们明天就挂上窗帘儿。’索默斯说。
那中尉真想把这屋子搜一遍,摧毁它的隐私,但没这么做。他上下打量着音乐室。哈丽叶尽管招人恨,但总算是个贵妇;脸色苍白的索默斯则一脸的嘲弄表情;夏普则叼着烟斗无动于衷;那几个站在背影里的小木拉子随从明知原委,几乎要“倒戈”反对这个军官了,他们对中尉来说可是太重要了。
“哼,反正漏光了,夏普先生。从海上看得清清楚楚嘛。”说着他转身向随从们寻求证实。
“哦,是的,灯光挺清楚的。”掉进沟里的那位说,以此出口气。
“是蜡烛!”夏普操着他那富有乐感又恼又损的特殊语调说,“是蜡烛碰巧掠过——”
“你有一面窗户没挂窗帘,灯光从中泄出去了。我得向总部报告这事。也许,如果您能给卡隆少校写份检讨书,这事儿就算过了,只要别再出类似事件——”
他们走了,这三人回到屋里,怒气冲冲,嗤之以鼻。他们嘲弄那中尉的相貌和声调,嘲弄那几个随从的长相,哈丽叶觉得那个掉沟里的人最教她开心。他们这样说笑,其实他们知道窗下的荆豆丛中埋伏着人在偷听,已经埋伏一宿了,随它去。
“你会写检讨吗?”索默斯问。
“检讨?不!”夏普火了,不屑一顾地说。
哈丽叶和索默斯星期一回家了。可星期二夏普就来了,说警察到过他家,留下一纸传票,要他去城里走一趟,按照《王国国防法》,他被起诉了。
“我看你必须走一趟了。”索默斯说。
“哦,去就去。”他说。
夫妇俩等了一整天。下午,夏普回来了,脸色苍白,泪水盈盈,目光中透着屈辱。长官要他为他的国家服务而不是躲在与世隔绝的角落里搞恶作剧,还要罚他二十英镑。
“我就不交钱。”夏普叫道。
“你母亲会交去的。”索默斯说。
果真如此。在人家手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吗不躲着点?
低地里的麦子收干净了,他们开始收割活地上高处的两块麦田。夏普骑着自行车来说一个农夫请他去维斯特尔帮忙,他就去这一次;索默斯把他扯进这种事里,弄得他心里老大不乐意。
不过索默斯挺喜欢伯扬农庄的这一家人,喜欢和约翰·托玛斯及姑娘们一起干活儿。约翰·托玛斯长索默斯一两岁,此时是索默斯最要好的朋友。他喜欢整天在大路那边的麦地里干活儿,四周是荒蛮的沼地,左首,山丘上的史前花岗岩石高耸如黑暗的金字塔,面前是大海。海面上空时有飞艇盘桓,搜寻潜艇,田里的人们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观看,看过了接着干活儿,马车缓缓地颠簸着行驶在荒芜的花岗岩石路上,像一艘摇摇晃晃的船驶过哈丽叶那间路面下的小屋。不过索默斯在上面一呆就是一天,装车、挑拣或休息,歇息时同约翰·托玛斯聊天。托玛斯喜欢带点哲理和神秘地谈论太阳和月亮,谈论月亮在夜里神秘的力量,谈论人随着季节的变幻发生神秘变化,谈论性对男人产生的神秘影响。他们就这样躺在蕨草和石楠上,边等马车边聊天。有姑娘提着篮子送晚饭来了,他们会一起吃,周围的语地、天空和秋色令他们心旷神怡。索默斯爱这些人,爱他们的敏感和聪慧。他们没受教育。可他们对世界怀有无穷的好奇,总想弄懂什么是“对的”。
“索默斯先生,您觉得这对吗?”这样的问题发自女孩子们,发自亚瑟和约翰·托玛斯。他们以康沃尔人讲话的方式,吐词极快,带有西康沃尔口音。有时口音是这样的:
“索默斯先生,你寻思这对不?”
他们那一双双黑眼睛在盯着他,像要从他脸上看出这个道德的问题答案来,的确有点奇怪。对他们来说,是与非的概念不像对英格兰人那样一成不变。之于他们,是与非的道理仍有点神秘。只有一件事是错的——肉体上遭到任何一种强迫和伤害,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至于别的行为,都因人因事而定。他们没有一丁点骑士或爱的道德观。
哈丽叶时而也来喝喝茶,但不经常。他们喜欢她来,可她在场又让他们感到有点不自在。哈丽叶绝对是个贵妇,她喜欢他们大家,可她有点矜持。索默斯跟他们很是亲如一家的样子,但哈丽叶不行。女孩子们都说:“索默斯太太不像索默斯先生那样跟我们渴得热热乎乎儿。”
不过哈丽叶来,总是让他们感到开心。
可怜的哈丽叶在村舍里日子过得好不孤独。现在理查德不把她挂在心上,他只对托玛斯和农民们感兴趣,自己一天天变得更像个劳动者了。而农民们对哈丽叶如何独守空屋并不在乎,连夜里独自守在那间小屋中担惊受怕也不予理会,因为那是她感到英国当局恨她胜过恨索默斯,因为她让他们感到她蔑视他们。正因为他们实在卑鄙,他们一见她就恨,恨她的美,恨她的骄傲和她的尖刻。可是,理查德,连他也忽视她、恨她。她简直给逼疯了,于是他们两个之间打得不可开交。
麦收尚未结束,天一天比一天短了。有时索默斯独自一人躺在麦捆地上,等待最后一辆马车来装车,别人此时则在挤牛奶。渐渐地,夜幕开始笼罩在阴暗、粗砺如兽皮的沼地上,笼罩在那些浅灰色的花岗岩石头堆上,那古老的石头看似一群群巫师,教人想起血腥的祭祖。索默斯在晦暗中坐在麦捆儿上,看着海面上灯火明灭,他不禁感到自己是身处另一个世界里。跨过疆界,那夕阳中有当年凯尔特人可怕的世界。远古的史前世界精灵仍在真正的凯尔特地域上徘徊,他能感到这精灵在野性的黄昏中进入他体内,教他也变得野气起来,与此同时教他变得不可思议地敏感微妙,从而能理解血祭的神秘:牺牲自己的牺牲品,让这血流进古老花岗岩上荆豆丛的火焰中并百倍敏感地体验身外动物生命的黑暗火花,甚至是骗幅,甚至是死兔体内正在于死的蛆的生命之火。扭动吧,生命,他似乎在向这些东西说,从而便再也看不到其令人厌恶的一面。
这凯尔特古国从来不曾有过我们拉丁一条顿人的意识,将来也决不会有。他们从来不是基督徒,在蓝眼睛的人看来不是,甚至在真正的罗马和拉丁天主教徒看来也不是。不过,他们被我们的意识和文明压得过分,积郁起永久的文火,它永远也扑不灭,除非它自己燃尽。
这个秋季,理查德·洛瓦特似乎倒退了。他对这个地方怀有激情,怀有深深的乡恋。他能感到自己的变态。他不再想刻意作为一个思想冒险家去斗争。他愿意随波逐流漂入某种血的黑暗中去,令自己的血管再次随着徘徊于史前人祭场上神秘石头中的野性振荡而共振。人祭!他能感到他那黑暗的血液意识再次附着其上,渴望而又感到神秘。古老的神灵,古老恐怖的神灵缠绕着浑尘中黑暗的沼地边缘,天光四射开去,明朗的天随之化为乌有。随后,一只猫头鹰开始飞翔嚎叫,理查德思绪回溯,回溯到血祭的史前世界和太阳神话、月亮神力和圣诞树上的概寄生,从而离开了他的白人世界和白人意识。远离强烈的精神重负,回退,回退到半冥、半意识中,在那里,意识搏动着,是一种激情的振动而非理性意识。
约翰·托马斯驾着车来了,他们两人一起将麦捆装车,边装边聊天,聊的是他们深有感触的半神秘事物,一直聊到天黑。约翰·托玛斯紧张地扑闪着那双棕色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恐惧,惧怕冥冥中的东西,惧怕不可知的恶毒行为,首当其冲的是:怕死。所以他们才要谈论死亡和死的力量。这个农民,以某种非理性的方式弄懂了这些问题,甚至比索默斯懂得更多。
夜色初降时,他们驾着马车下了山,在村舍门口分了手。对有着一脑子条顿人思维方式的哈丽叶来说,约翰·托玛斯的招呼声就如同嘲弄。而索默斯则像个敌人回家来了,脸上的表情透着十足的刻毒。对哈丽叶来说这是个痛苦的时刻,亦是个令她焕发光彩的时刻。
秋天一口凉似一日,麦子收完了,就到了十月。约翰·托玛斯每天都驾车穿过沼地去集市上,要走两小时呢。这天索默斯同他一起去,他妹妹安妮也一道去买东西。这是个美丽的十月早上。他们穿过教堂城外那一片石头小山包,继续上山,那里,花岗岩地表看上去一派荒凉,古老而坚实。他们能看到远处巨大的悬崖下飞翔的海鸟。还有一只雕在教堂城下方的沼地上盘桓。这是一个充满康沃尔色彩的神奇早晨。约翰·托玛斯和索默斯步行上山,把马恒绳留给坐在车上的安妮。
“等到战争结束的那天,’索默斯跟着车在阳光下穿过枝头摇曳的荆豆丛向山上走着,一边走一边说,“我们要走得远远儿的,去墨西哥、澳大利亚,看能不能在那儿生活。你也要来呀,咱们在那儿办个农场。”
“我!”约翰·托玛斯说,“我去算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呢?”
那康沃尔人以一个他特有的怀疑微笑做了回答。
他们终于穿过沼地,翻过了山,到达了城里。约翰·托玛斯总是迟到。索默斯转来转去买东西,后来在一家小吃摊上与安妮碰头。约翰·托玛斯也是要到那儿的,可他食言了。索默斯在这康沃尔的码头上溜达,现在他熟悉这儿了,人们见到他也认得出他来,他是个招人恨的主儿。不过,买卖人儿对他倒是和蔼而友好。真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这座城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两个德国潜艇军官进了城,身穿从他们击沉的英国船上弄到的衣服。他们在山湾旅馆住了一夜。两天以后他们劫了一条渔船,对渔夫讲了这件事。有个渔夫不信,他们就向他出示旅馆的收据作证明,然后弄沉了渔船,用划艇把三个渔夫送上了岸。
约翰·托玛斯这个唠叨嘴子应该五点钟到马厩。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从没准时过。索默斯和安妮一直等到六点,所有的农夫们都驾车回府了,只剩下他们了。
“伯扬家的车——永远最后一个。”别人都这么说。
天黑了,店铺都打烊了。忙了一天的城市这时变得冷漠、生硬而荒芜,陡峭的山路上风呼呼地刮着。快七点了,约翰·托玛斯还没到。安妮气疯了,不过她了解他。索默斯倒是显得平静。不过他知道这是约翰·托玛斯在蓄意侮辱人,他决不再相信他了。
七点过了好半天,这家伙才来,带着一脸让人琢磨不透的坏笑,轻易地就原谅了自己。
“我再也不跟你来了。”索默斯不动声色地说。
“我也不了,索默斯先生。”安妮叫道。
赶着马车到家要走两小时,走很远才能爬上那条黑暗的沼地,然后在寒冷的夜里穿过活地,走到北面陡峭如悬崖的下坡,就到了教堂城,在那儿能看到远处的大海。他们靠近北坡了,脚下一片黑暗处就是家了,这时索默斯突然说:
“我以后再也不赶车走这条路了。”
“是吗?为什么,干吗说这个?”性情温和的约翰·托玛斯叫道。
九点过后,他们走下石子路,透过黄色窗帘看到了村舍里的灯光。可怜的哈丽叶。索默斯起身下车时,感到自己快冻僵了。
“回头我再来取我的东西。”他说。去农庄上取东西更方便些,反正他得到那儿取牛奶。
这时哈丽叶开了门。
“你可回来了。”她说,“出事了,洛瓦特!”约翰·托玛斯的一个妹妹也从屋里出来了,来安慰索默斯太太。
“什么广说着,他感到恐惧袭上心头。
很明显,哈丽叶受到了惊吓。下午她走了三英里路到夏普家去,天黑时分回来,以为索默斯七点钟会回来。她像往常一样给他留着门,没锁。暮色中她一脚踏进门,就知道出事了。她点上灯,四下张望,发现屋里东西乱了。她直看自己的细软盒子,东西都在,但被翻动过。再查看一下抽屉,里面的东西全给翻了个底朝天。里里外外给搜了个遍。
她顿时感到惊恐万分。她知道,自己仇视那些政府的人。她内心深处恨这僵死而又空虚的社会,恨其空洞无聊的法律。她一直害怕,一直是见警察就躲,天知道她犯了什么罪。现在,可怕的事发生了:当局对她开始穷凶极恶起来。这事令人吃不准,感到无名的恐惧。
她飞逃到农庄上去问,木错,是有三个男人来过,打听索默斯夫妇。人们对其中一个说索默斯先生赶车去城里了,还说看到索默斯太太穿过田野上教堂城了,随后那几人又进了屋里。
“他们把什么都翻了个遍,全翻了。”哈丽叶惊恐万状地说。
“什么也没搜到,他们怕是挺失望吧。”理查德说。
但这事也教他吃了一惊,算得上农庄上一大恐怖事件呢。
“这事儿准跟夏普有关系,肯定是。”索默斯自我安慰道。
“谢天谢地,屋里十分干净整齐。”哈丽叶说。她嘴上这么说,实则这是对她致命的一台。
他们拿走了些什么?他们没有动他的文章。不过他们搜了他的衣袋——从他的夹克衫衣袋里掏走了几封便笺,拿走了一本书、一个夹有几页纸片的笔记本和他的地址簿。不错,是拿走了几件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倒没什么,就是给夏普家添麻烦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感到难过压抑,早上懒得起床。哈丽叶倒是有所准备,穿戴整齐下楼来做早餐了。早上八点时分,索默斯突然听到哈丽叶叫起来:
“洛瓦特,他们来了,快起来,”
他听得出她在害怕,便匆忙套上衣服下了楼。楼下来了一位年轻军官,还有那个粗野的警察小队长及另外两个小丑样的人。索默斯连衣领扣子都没系就下来了。
“我奉命前来搜查你的家。”那青年军官说。
“你们不是昨天就搜过了吗?’哈丽叶叫道。
那青年军官冷冷地瞟她一眼,没回答。他看过那一纸搜查令,于是那两个身着便衣的小丑模样侦探便开始四下张望起来。
“警官会向你们宣读这项命令的。”
索默斯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一言木不发,只是在等待,随后那警察小队长结结巴巴地宣读军事当局的命令:居住在特莱威特海姆村舍的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和哈丽叶、爱玛·玛丽安娜约翰娜·索默斯必须在三天期限内离开康沃尔。还要求他们每到一地,必须在十二小时内向当地警察局报到,汇报他们的地址。他们被禁止进人康沃尔境内的任何地方,等等。
索默斯默默地听着。
“可这是为什么呀?”哈丽叶叫道,“为什么,我们怎么了?”
“我说不上,”那年轻军官冷冷地说,“但你们肯定犯了什么事。人家不会平白无故下这道命令。”
“可这算怎么回事?算什么?反正我是木知道我们干了什么,要受你们责难。难道我们没有权利知道你们治罪的依据吗?”
“没有,除了命令上说的,你没有权利了解得更多。”说着,他折起那张大公文纸,正言厉色地交到索默斯手中。理查德默默接过,又读将起来。
“这太可怕了!他们凭什么治我们罪?我们在这儿老老实实住我们的,没干什么让他们责难的事,我们怎么了?”哈丽叶叫道。
“我不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可不敢冒险——把你们留在这儿就是冒险。”
“可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哈丽叶叫道。
“这我无可奉告。”
“但是你的确知道。”她全然像个妇道人家那样刨根问底。
“不,连我都不知道。’他冷漠地说。
哈丽叶又气又怕,不由得落下泪来。
“难道我们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她狂叫起来。
“安静!”理查德说。
“好了。为你的国家效劳是你的义务,如果这是你的国家的话,就尽你的力;如果你选择让自己受怀疑的话——”
“怀疑什么?”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趁这边说话的当儿,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小丑侦探四下里搜查起来,把书拿下书架,还把钟表打开来查看。索默斯对此冷眼相看。
“这是你的吗?”一个恶棍翻开一本绘有怪状表格的书问道。
“是我的,那是一本植物笔记。”索默斯冷冷地回答道。
那人没收了这本书。
“他能从这本书里学会霉菌和寄生虫的结构。”理查德冲哈丽叶调侃道。
“这屋子是不是全都可以搜?什么都翻翻?”军官冷言冷语道。
“你明知故问。”索默斯道,“昨天我们不在家时你们就干过了。”随后他问,“谁对此负责?我可以给谁写信告你们?”
“你可以写给索尔兹伯里的南方师部威特海姆少校,不知道有没有用。”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索默斯趁机记录下来,不过不是在他的地址簿上,它被没收了。
“平白无故受这样的欺负,”哈丽叶叫着,声泪俱下,“平白无故,就因为我不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可我嫁给了一个英国男人,他们就哪儿也不让我去,只许住在英国。”
“不止为这个吧。不仅仅因为你不是士生土长的英国人。”军官说。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叫道。
这回他拒绝回答了。那警察小队长瞪着一双蓝眼睛迷惑地望着他们。
“没别的原因,除了这,不可能是别的原因了,”哈丽叶哭道,“不可能是别的原因,因为我们没干什么。仅仅因为人家不是天生的英国人,好像这也能选择似的。无缘无故受这种迫害,无缘无故,甚至没个公开的说法!”说着她擦干泪水,算是出了口气。那小队长朝路上看去。一个小丑脚步沉重地下了楼,又开始在书堆里翻找起来。
“这儿行了!”军官对侦探悄声说,可那侦探不听,坚持翻下去。
“这是你的素描簿吗,索默斯先生?”那小丑问。
“不,是赫迈厄妮·罗杰斯夫人的素描作品。”索默斯嘲笑道。那小丑随即把本子塞了回去。
“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走?”哈丽叶叫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美国?如果我们招人讨厌,就不在这儿呆了。我们这就想走,为什么他们连这也不许?’这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肯定有其理由的。”那年轻军官说,他越来越显得难耐。他再一次催促那两个小丑侦探,可那俩人偏偏热衷于探寻别人的隐私。
“如果我们就是不走,坚决滞留此地,那会怎么样?”哈丽叶说,此时她全然是个妇道人家。
“你最好别以卵击石。”年轻人阴沉地说,那口气显示出对自己所代表的绝对权力和正确的十足信心。就冲这,索默斯就想扇他一个耳光。
“哈丽叶,别说了,”他气恼地冲她叫道,“你说够了。让他们为所欲为去吧,反正他们掌着权。”
哈丽叶平静了下来。寂静中,只听得那两个小丑在衣物中胡乱翻腾,其中一人看了面包筒又看茶叶罐子,索默斯冷眼相看,他微微上翘着鼻子,那样子颇像一只狗在表示自己的厌恶。那军官再一次悄声催促他们,可仍然不奏效。
“打算去哪儿?”军官问索默斯。
“哦,就去伦敦。”索默斯说,他感到跟他说不通。
“我猜,他们会把搜走的东西都还回来的。”说着他朝那两个小丑示意一下。
“我也这么想,不能当证据的东西都该还。”
小丑们终于快翻完了。
“反正这跟我没关系,我只管服从命令,管他什么命令呢。”年轻军官略带抱歉道。
索默斯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他脸色苍白,表情凝重超然,如入无人之境。在他眼里,他们不是人,只是几个服从命令的物件。他的目光中透着这个意思。那年轻军官呆不住了,想走。
搜查终于完了,小丑们着实拣到了几件小东西。那军官目送他们上了路,道了再见,便飞也似地离开了。
“再见,先生!再见,夫人户军官同情道。
是的,结束了。哈丽叶和洛瓦特后怕地默默相觑。
“咱们非走不可了。”她说。
“走呗。”他说。
她细看了一眼那一纸要他们离开康沃尔的蛮横命令。她。心里并不觉得离开这里有多难过,这地方太教人痛苦了。
不一会儿,村里的一个女孩来打听消息,然后索默斯出去了。叫亚瑟的小男孩上山时听到军官对那警官说:“我真不想干这个呀。”
哈丽叶忽而痛苦忽而发牢骚,实际上她大受了一场惊吓。索默斯口袋里曾揣着一首赫布里底群岛民歌的歌词,是夏普带来的,他们都觉得那歌词很好。歌词记在一张小纸片上,揣在夹克口袋里。不是用任何语言写成的,没什么意思,只是很上口,几乎像野兽的叫声,名为《海豹女之歌》。这张纸片被他们抄走了。
Vermihiu-ravonalavo.
Vermihiu-ravohovoi-
Vermihiu-ravonalavo-ancatal-
Traum-sanjechar-
这有什么可调查的?有什么,有什么呀?哈丽叶很爱想这件事。索默斯真希望被上刑拷问,被逼招供,那上面唯一让人看得懂的词Traum是个德文,只能招出这个词来而已。
这天是星期五。他们必须下周一坐西部快车离开。痛苦紧张的整装开始了。索默斯烦透了这些劳什子,便把旧手稿全付之一炬。他们决定让这房子保持原状,书还摆在书架上,只带走个人的行李,因为索默斯决定还要回来的。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一直无所适从。他是太爱这个地方了。自打征兵开始,他就提心吊胆,每当他从村舍沿着田野间小路走向活地,他都会自忖:我还能看到洋地黄盛开吗?能等到洋地黄开花再走就好了。他终于看到了洋地黄花开,然后是石楠——他能看到石楠花开吗?再往后是通往海边的开阔地上盛开的报春花,一蓬蓬怒放的报春花,花丛中有一只狐狸在凝视他。
近来他感到安定了,好像他的一部分已经沉入了那里的土地中,永远在那儿扎下了根似的。他的灵魂似乎已沉入那个活地下的康沃尔了,可他现在必须从中抽身而出。他异常麻木,几乎难以移动。村里的人们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只能回到村舍里再烧手稿,收拾行装。
但他还是像受到什么神谕似的,决定早晚要回来。他会竭尽全力同当局作斗争,争取在一两个月内回来,赶在园子里落雪之前回来。
“我要在一两个月内回来,或者三个月内。”他对谁都这么说,可他们只是干瞪着眼看着他,只有约翰·托玛斯说了话:
“你说过再也不赶车进城了,还记得这话吗?”索默斯从他那黑亮的眼睛里看得出自己说过这话,但他仍然坚持说:
“我的意思是短时期内。”
星期—一早他就到村里跟人们道别。那一刻他很痛苦,因为他实在依恋这些人,他们也舍不得他。他不忍离去。只有一个人没到场,就是詹姆斯大爷。索默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詹姆斯大爷下地干活去,以此来躲避同他道别。
约翰·托玛斯驾着双轮马车送他们,亚瑟则驾车为他们拉着大件行李。农庄上这一家人算是为他们尽心尽力了。索默斯永远也忘不了,星期天他和哈丽叶辛辛苦苦打包收拾时,约翰·托玛斯把自家餐桌上的星期天大餐端来给他们吃。
在那个十分可爱的清晨,他们上路了,行进在海边的山坡上,车里坐着哈丽叶、索默斯和约翰·托玛斯三人。他们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似乎是上路去探险。
“我不知道,”约翰·托玛斯说,“可我就是觉得一切都会变好。”说着,他开怀大笑起来。
“我也这么想,”哈丽叶叫道,“似乎我们会更加自由。”
“这样子倒像是去做一次长期探险。”索默斯说。
他们驾车穿过小镇,在市面上显得很招摇。奇怪的是,人们对他们很不在意,人与人之间如此淡漠。
在火车站上,索默斯与约翰·托玛斯告别,他们是莫逆之交。
“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儿。”那年轻农夫说。
“很快的,咱们想办法快点,”索默斯说,“咱们来想办法快点见面。你也可以来伦敦看我们。”
“嗯,我能去就去,没有比这更让我快活的事了。”他说。可就在他说这话的当儿,索默斯不禁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他和安妮等了他那么久。他知道他不会很快再见到约翰·托玛斯。
在去往伦敦的长途旅行中,索默斯面对哈丽叶默默地坐着。火车上挤满了人,多是些从普利茅斯来的军人和水手。一个海军军人同哈丽叶聊天,口气像其他人一样苦涩。一个人一旦开始严肃的谈话,那口气必然会苦涩起来。也有不少人甚至开始嘲弄自己的感情。人们开始唱《再见吧》这首歌来代替《风铃草》,这标志着情绪上的变化。
但索默斯坐在那儿,感到自己已经被杀死了。他是那么沉静,脸色那么苍白,完全如同死人一般。他一直相信一切都死了——社会、爱情、朋友。这是他信仰上的致命伤。就这样,他脸色沉静如水地坐着,如同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毫无怨言,自顾默默地超然沉思。这张脸着实教哈丽叶感到丧气,让她感到迷惑幻灭,似乎她的心也非得跟着破碎不可。可她此时的确心情不错。她一直怕的是被关进某个可怕的集中营,与索默斯分开。对人类的德行,她比索默斯还缺少信心。离开康沃尔着实让她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在那儿她总感到有压力,痛苦难当。可这种压力却正是索默斯十分喜欢的。所以,他那张木然沉静如同上了十字架的脸不仅令哈丽叶感到沮丧难耐,还令她怒不可遏。他干吗要做出这样的表情来?为什么他不做出抗争的表情?
他们到了伦敦,拦了一辆又一辆出租车,终于有一个司机答应送他们去汉普斯特德。他曾经给一位挚友写信,请她回信,看她能否接待他们一两天,她回电说行。于是他们就去了她家。这是个娇小的女人,教索默斯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尽管她比母亲当年要年轻。她和丈夫在费进主义刚刚兴起时那忙碌的日子里与威廉姆·莫里斯是朋友。此时她丈夫正在生病,她同丈夫、护士和成年的女儿一起住在汉普斯特德的一座不大的老房子里。
雷德本太太提心吊胆地接待了名声可疑的索默斯夫妇。不过她算有胆量的了。伦敦的每个人此时都心惊胆战的,任何一个不是狂热可憎的所谓爱国者都提心吊胆。人们处在恐怖统治之下。雷德本太太本是个坚强的小妇人,连她都感到惊慌了。这是因为当局会对你做出十分可怕的事来。可怜娇小的海蒂,长着一张贝壳样的脸,像个聪明的娃娃,留着一头灰白的短发,这样娇小的人儿却要在理念的海洋中道游并因丈夫的崩溃而受难。这个流灰色短发的小女人,目光却是那样野性不屈。她生养了三个出众的儿女。这一切都看似一场悲喜剧。现在又赶上了战争。她简直惊诧不已,不想活下去了。可怜弱小的海蒂把索默斯夫妇接进了她宁静窄小的老屋里。理查德和哈丽叶都爱她,理查德暗自发誓,他心中将永远为她保留一个位置,即便她逝去。他这样做了。
不过伦敦教他深受其苦。天气阴冷,雾气沼沼,令人难以将息。在这里,他不禁怀念自己的村舍,怀念那花岗岩丛生、覆盖着荆豆丛、从沼地逶迤到海边的坡地。现在他无法忍受汉普斯特德荒地了。他此时心眼中看到的是山坡下的农场——灰蒙蒙裸露着的田野,点缀着石头,矗立着新起的灰顶大谷仓,还有绿油油的纵横阡陌、浅灰色的院墙,还有那荆豆丛和大海。思乡的折磨。他渴望回去,他的魂在那儿。于是他满怀激情地给约翰·托玛斯写信。
理查德和哈丽叶有生以来头一回上了警察局,去汇报自己的行踪,局里的警察对他们一无所知,说他们不必来汇报。可第二天就有一个大块头警察来敲海蒂的门,问是否有叫索默斯的人住在此地。他们解释说早汇报过了,可这人说他对此一无所知。
索默斯急于尽早找到房子以释海蒂的负担。一位在军中服役的英国诗人朋友的美国妻子提供了麦克兰堡广场附近的房子给他们住。于是,到伦敦的第三天,索默斯和哈丽叶就住了过去,心中对这美国女子充满感激。他们身无分文,那女人便十分慷慨大度地让他们白住、白吃。她美丽而泼辣,其诗作教索默斯敬畏、回味无穷,很少几个女诗人能教索默斯产生这样的感觉。
新生活在索默斯对康沃尔的苦苦思念中开始了,在国王十字路或蒂奥巴尔兹路上散步时,他眼中幻化出的是他的村舍和通往沼地的路。他两次给索尔兹伯里总部写信,坚持要他们允许他回去。回信说不许。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人,留下了一本书和一小打纸,小小的一沓,是侦探没收的。那是一场拙劣的雕虫小技而已。连那写有Vermihiu的纸片也还了回来。索默斯又写了信,但毫无结果。再后来,约翰·托玛斯来信了,说说西边的事,这是索默斯得到的好友的最后一封信。
不久后,夏普来伦敦了,他觉得那边太寂寞难耐。他们度过了好几个愉快的晚上。很多人都来看望索默斯了。不过,夏普对他说:“他们还在监视你,门口有两个警察监视每一个来客。”
整个伦敦都弥漫着恐怖气氛,就如同在沙皇统治下那样,没人敢于开口。可这次不同的是:人类中的低级货色监视高级精英,妄图令其屈就。
一天晚上,索默斯家里热闹极了:四位诗人和三个不是诗人的人聚在一起,都在争论诗歌问题。那是个美好的夜晚。索默斯在黑暗中跑下楼梯去开门。厅里没有灯。他猛地打开门,发现门廊里站着三个警察。没等他开口,他们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哈丽叶和索默斯去箭弓街汇报,那儿的警察竟然对他们不太在意,这可真不错。索默斯可以看得出民警们是多么讨厌军事命令。
不过他知道他是处在别人监视跟踪之下的。两个月后,那美国朋友需要用房子,索默斯夫妇就转到肯星顿广场旁夏普母亲的寓所去住。又有不少朋友来拜访了。一天晚上,有人把夏普叫出客厅,侦探们在大厅里质问他索默斯的经济来源等问题。这些小丑、杂种侦探。连夏普都当面耻笑他们下作。与此同时侦探们又到老地址去探听他们的情况,其实他们早就报告过住址变迁了。这些当官的脑子该有多么迷糊!
局面变得难以忍受。索默斯给时下颇具影响的一些朋友写信诉苦,可那些小人也试图往这些名流身上泼脏水了。随后他和哈丽叶从好心的海蒂那里租了一间村舍,在牛津郡住了下来。他们再次向城里警察汇报并再次获得了警察的同情。于是索默斯说:“我再也不汇报了。”
但他知道他一直在被监视之下。陌生的男人盘问索默斯隔壁的女人他的行踪。他感到自己像个犯人,心中生出犯罪感和恐怖来。他觉得自己就像该隐那样远离尘世,甚至还不如该隐。尽管他并未杀人,可是他到底没干什么?一个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一个犯人!那群肮脏的、食腐肉的乌合之众正试图来咬食他。这意味着耻辱和死亡。
圣诞节到了,严寒袭来。他和哈丽叶此时穷困潦倒,他又病倒了。他躺在小屋里遥望着冬季的天空和远方厚草顶的村舍。人病了,可心却生机勃勃。“不,”他自言自语道,“不,不管我做什么或做了什么,我都没错。即使我做了他们称之为犯罪的事,我凭什么要接受他们的谴责和裁决呢?不管我做了什么,我自己负责。我拒绝他们的诋毁,我压根儿蔑视他们。他们是愚民,专食腐肉,满嘴的龌龊,就像吃死人肉的豺一样。上帝保佑我杀了他们吧,希望我有力量去摧毁他们,一口气杀了他们,成千上万地杀他们。我求上帝保佑我杀光他们这些愚民。他们会让我感到我错了吗?不,不会。决不会。我会提防着,不让他们肮脏的牙齿碰我,那会毒了我的血。怕他们!为此感到自己错了吗?决不,即使我当了几回该隐,杀了几个兄弟姐妹也不会有这等感觉。即使我犯了他们所定的所有罪行,我也不会感到错了,我决不让他们给我定罪,天知道我不会的,我也不会再向他们的警察局汇报了。”
于是,一感到恐怖袭上心头,一感到自己给入了另类,贴上了标签,被社会当成罪人,等着被消灭,他就会振作起来,对自己说:
“就让他们把犯罪感强加给我吧。我产生犯罪感,感到成了另类,以此自我贬损,因为我害怕。可我没错,我没于错事,不管我都干了些什么。这就是说我没对社会做什么错事。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那是我对自己犯的错,是我同别人之间的事。一个人可能会犯错误,是的,人常常犯错误,但轮不到他们来判罪。只有我自己的灵魂才能宣判自己。让我从他们身上了解人类的肮脏吧,这些诋毁人的人,让我监督他们就像监督散发着臭气的鬣狗,决不要怕他们。让我来监督他们,让他们作困兽斗,丝毫也不要承认他们是我的法官,永远不。我宣判了他们:他们是一群愚民。而我是人,我严守我的灵魂永远不让他们有判决我的机会。”
从而他发现了世上最大的秘密,那就是,人要特立独行,做自己的法官。他采取什么立场,全然取决于他对自身的审视,让那杂种世界信口开河、为所欲为去吧。他自有行为的秘诀:特立独行,由灵魂深处评判自己。于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要用自己灵魂的判断这一试金石来观照。只畏惧自己内在的灵魂,决不畏惧外在的世界,不,任何人也不畏惧,哪怕五千万人也不怕。
要学会什么也不怕,除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但与此同时又要留心千百万别人。索默斯会对自己这样说:“大不列颠有五千万人,就算他们几乎全跟我作对,随他们去。”
这之后是一段安宁的日子。他给约翰·托玛斯写了信,但没有回音,这情形就如同那天晚上他空等托玛斯一样。托玛斯怕了,交情就这么断了。
当局仍然不允许他们回康沃尔。就断了这个念头儿吧。他写信去,要他们把书和床上用品送来,其余的可以卖掉。
痛苦的是在牛津郡打开运送来的那些康沃尔宝贝。那段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就开始另一种日子吧。他死心了,认了。
这是个美好的春天,在这儿,英国——莎土比亚的英国——的中部,春天里洋溢着他从未体验过的甜美与人情味。人们友好地交往,毫无戒备,尽管他们知道麻烦的存在。警察也显得温情和蔼。这里再次成了一个人的世界,温情脉脉,可爱至极。不过,伐木工人在砍树,砍光了春天的林子去做战壕的撑木。
再次被招入伍的悬念总也挥之不会。“当然了,”索默斯想,“如果我丁点儿用也没有,他们会痛痛快快放了我的。”
春光在流逝。索默斯的姐妹们很是孤独,因为她们的丈夫都去打仗了。他妹妹在他们荒凉的德比郡故乡为他准备了一处村舍。于是,他在阔别故土六年后回乡了,他感到自己是个痛苦的异乡人了。这是北方,工业精神渗透了一切:这是煤和铁那异化的精神。人们活着是为了煤和铁,仅此而已。这一切有何益处?
这回他用不着去警察局汇报了。有一天来了个巡警,不过这人挺好,也有点痛苦。这些民警令索默斯感到奇怪的是,与他交往的都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倒是那些所谓的新式军人,是些粗暴的小人,特别是那些“窝儿里横’伪军人,他们可是掌握着全英国的大权呢。
九月份他生日那天,第三道征兵令下来了:为陛下服役。为陛下服役,上帝!索默斯被命令在某一天赴德比入伍。他回答道:“如果我一出家门就被禁止进入康沃尔地区,如果我到任何一处都要被强制向警察汇报,让人当成个罪犯,您肯定不希望我应征入伍的。”
这之后相安无事了一阵子,很像博德明那个时候,他们似乎又忘了他。可不久他还是收到了通知去报到。
还能怎样?他豁出去了,去。哈丽叶陪他进城。征兵地看似一处周口学校,从路边下几步台阶就到了。在一间像地下室的小接待室里,他坐在长板凳上,边等边填好了所有的表格。他边上坐着一个大块头矿工,年纪与他相仿。那人因着屈辱而露出一脸的怒容,形同魔鬼。等了一小时后,叫到索默斯了。他照惯例脱光了衣服,可这次却让他在全裸的身上套一件夹克衫。
他就这样给带进了一间高大狭长的教室。教室一边一长溜排开着各个部门,几道屏风后形形色色的医生们在忙碌着;另一进则摆放着一张长桌,坐着一些办事员和身着军服的军中老朽。那些办事员在恪尽职守地抄抄写写,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令他们庆幸,那些军中老朽则四下里左顾右盼着,这张“末日审判台”旁生着一炉火,旁边的板凳上两个裸体男人羞耻地坐等着。他们试图用夹克衫遮遮自己的裸体,可心烦意乱中又懒得理会它,由它去。
“老天爷!”索默斯自忖,“赤裸的文明人,除了一件夹克一丝不挂,这是怎样一幅上天不容的景象呵。”
那大个子矿工全裸着在量身高,那是一具干枯的裸体,令人生厌。”“哦,上帝,上帝呀,”索默斯想,“为什么没有一头动物是这副样子?这样子不像生命,不像活人的躯体。它令人厌恶,毫无生命的意义。”
在另一处,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也全裸着。他挺着胸让一个半吊子医生在他两腿中间摸着,很明显,这个赤裸的青年觉得自己颇是个运动员,决心要留下个好印象。于是他昂着头,做出高贵的姿态。当那小丑般的医生说“咳嗽”时,他便英勇地大咳一声。这健壮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一件等人来品评的家具。
屋子另一边,军中老朽们在观赏这一出出戏剧小品。这些丘八大爷时不时地同屋子对面可疑的医生们放肆地开着玩笑,拿这些裸体男人们开心。屋里的讥讽声让人难以言传,简直是厚颜无耻。索默斯身穿夹克衫,露着瘦腿,蓄着胡子,那尊容,说他是哪路神仙都不为过。他在等着叫他。叫到他后,他脱去夹克,一丝不挂,等着量身高、称体重,在一片刻毒的讥讽声中像一块肉被人拨拉来拨拉去。
随后他被叫到隔壁去检查视力,仍能听到那边传来的讥笑声。查完眼科又进隔壁,让他两腿交换著作单腿独立,还有弯腰之类的动作,很明显是看他体格上有无缺陷。
进了下一屏围里,一个傻乎乎的家伙,明显不是医生,上下打量他一番,说:“有什么病吗?”
“有,”索默斯说,“我染上过三次肺炎,一直有患肺结核的危险。”
“哦,那就上那边去吧。”
于是,他裸着瘦长的身子,羞臊难当地给带到另一个部门。那里的一个老混蛋背冲着他足足有十分钟,才转过身说:
“嗯,有什么病?”
索默斯重复了一遍。
“什么时候染上的肺炎?”
索默斯回答了——他几乎难以开口,愤懑与耻辱足以令他忍无可忍。
“哪个医生说你要得肺结核?告诉我他的名字。”那口吻分明透着不屑一顾。
屋里的人都在看着他,听着。索默斯知道他们已经在等他了,他们要排除他。不过他保持着镇静。那老家伙接着用听诊器听他的心和肺,拿着听诊器的一头在他肉上戳来戳去,似乎是要在他身上压出印子来。索默斯一直阴沉着脸。他知道他面临的是什么,他既恨他们又蔑视他们。
那家伙终于甩掉了手中的听诊器,沉着脸等待。
随后他被支到另一处,那个拿听诊器的家伙到那张大审判桌那里去了。最后这一关,里头有个自命不凡的小青年儿,样子像药剂师的助手,他最好开玩笑。笑声不停地从这边传到那边。不过索默斯有本事充耳不闻,泰然处之。
那药剂师助手模样的自负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咧咧嘴,似乎要说:“天啊,这模样简直是个稻草人!”索默斯垂着眼皮回了他一眼,那自负青年立马儿住嘴。他告诉索默斯换换姿势,然后他走向前来,直到几乎身体相触。那穿蓝哗叽海军服的稍稍向后躲着,似乎怕这光身子的人传染上他。他把手伸进索默斯两腿之间,边捏边往上挪动,直摸到生殖器下。索默斯感到那人的目光变得邪恶起来。
“咳嗽。”他说。索默斯便咳嗽。
“再咳。”’他说。索默斯嗓子里咕噜一声,便厌恶地掉过头去。
“转个身,”那人说,“脸朝对面看。”
索默斯转过身,面对着长桌后的那些长着猴脸的人们。这样他就背对高窗而站,那愣头青笔直地站在他身后。
“叉开腿。”
他分开双脚。
“向前弯腰——向前——再向前一
索默斯弯下身子,尽力压低,意识到这小子正在他身后漠然地看他的肛门。原来人们一直在拿这玩意儿开涮。
“行了,拿上你的夹克上那边去吧。”
索默斯穿上夹克,过去坐到火炉边的长板凳上,面对着那张“审判桌”。那憔悴的大个子矿工仍然让他们耍弄着。他看上去不够聪明,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让他朝前弯腰。他不是挺直腿弯腰,而是下蹲,像矿工平时那样一蹲到底,因为他根本不懂他们的意图。于是那个半拉子医生乐不可支地让他再来一次。这场戏一直在演,索默斯都看在眼里。
他觉得那矿工很可怕。他生着一张爱尔兰人的脸,短鼻子,扁脑袋。这张狮子鼻脸上茫然一片,智慧全无,只剩一脸的惊诧和盲从。似乎这丑陋强壮的身体听不懂话了,天啊,丑陋成这样,好像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索默斯直挺挺地坚持着,沉着脸,目光警觉。他现在感到他受够了。他赤裸着身子,只穿着夹克坐在那里,看着大屋里的这群小丑们,感到从心里和脊梁骨里射出一股振动的力量,意欲消灭他们,清除他们这些蠢货,一脚把他们踩进泥里,他们原本就属于那里。
终于,召他到那桌前去了。
“你的姓名?”一个老的问他。
索默斯看着他,声音低沉地说:“索默斯。”
“索默斯——理查德·洛瓦特?”那口气透着难以言表的蔑视。
理查德·洛瓦特意识到他们已经恶毒地伤害了他。是的!他也伤害了他们,最终会伤得更厉害。
“你把自己说成是个作家了?”
他没言语。
“写什么的作家?”——全然的蔑视。
“书——随笔。”
那老朽继续记录着。是的,他们就是想让他感到他们伤害了他。他们还要剃了他的胡子呢!他们真敢!他站在那儿,一双小细腿十分可笑,身上的夹克也可笑,但他没感到自己愚蠢,绝没有。他苍白的脸上表情镇静,稍稍上翘的鼻子表示着自己的厌恶,目光凝重坚定,这副表情令那审判桌旁的人们都沉默了,甚至那自命不凡的医生也老实了。直到一脸胡须的他身穿长及腿部的夹克走出屋外,他们才抬起头,发出最后一声讥笑。
他穿上衣服,等他的体检卡。这是星期六上午,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位参加体检的人了。他不知道他们会给他个什么样的通知,这些肮脏的狗。现在他们紧盯上了他,逼近了他,他们就龇牙例嘴地紧随他身后,像鬣狗一样要咬他。是的,他们对他穷追不舍,直至把他脱光了取笑。他们竭尽全力要给他致命一击,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完蛋,从此一了百了!
可是,且慢!哦,且慢,且慢。现在还不是时候。当生命还活泼泼的时候,他们就怎么样不了他,决不会。他们摸了他的私处,窥视了他的私处,让他们眼裂、手缩、心烂。他就这样边等边刻骨地诅咒着他们。
他们给了他体检结果,C2级,适于非军事工作。他知道他们会让他干什么。他们会揪住他,强迫他去军营里掏茅坑。他们早想好了。可他心里在想别的。
出了门,他回那可咒的德比去找哈丽叶。见到他,哈丽叶放心了,可索默斯不行。现在他恨这中原,恨北方。它们比南方坏得多,甚至不如康沃尔。他们要的是生命而不是眼下这些可怕的机器似的和煤铁般的人。这些人是要用双脚践踏生命,碾碎生命,从而成为主人翁。主人,他们只是肮脏的机器的主人。他们这些蒸汽机的主人、电气的主人,总之,金钱力量的主人,现在成了生命的主人。这些金钱的主子,其实是仇视生命的下流坯,恨的是真正自然的生命。
再一次逃跑。他下决心不呆在德比的军事区里,至少要逃离他们的手心。于是他和哈丽叶打点好箱子,准备回他们在牛津郡的村舍,他们喜欢那里。他不要汇报,不露行踪。幸运的是,村里人都性情散淡、与人为善。
德比正处在危机之中。他再也不服从什么了,一步也不退让。如果他们召他,他就消失,或想法子跟他们斗。不过再也不驯服了,再也不一叫就到了。上帝,不!只要他活着,他就不再听从社会的摆布。
就这样,他们去了南方,迈开了搬迁的一步。他们一直住在德比郡山里的这座遥远的村舍里,要想一天之内到达,就得早上七点半出发才行。这个早晨天色阴沉,亮的很迟。索默斯早就备好了箱子,仁立着凝视山谷下幽暗的沟壑。与此同时,浓云密布,覆盖着光秃秃的德比山峦。黎明的晨曦全然被云雾笼罩。随后袭来一场可怕的暴风骤雨,冰雹噼啪而下,如同发疯一般。他站在俯瞰峡谷的窗前凝视着。任它冰雹风雨,他决然要永远离开这里。
这一带是他的家乡所在,可在他灵魂深处,他现在仇恨它,而对它的不信任则更甚。凭着生命的本能和阴郁的心境,他对此全然不信任。不信和仇恨的是这里的煤烟、金钱势力和它那成千上万蠕动着的不再是人的人们。
而西南部是多么可爱。尽管这里缺吃少穿,但他和哈丽叶都不在乎。他们可以到林子里去拣东西,能采到小栗子和最后几只越橘他们就会高兴万分。男人们比以前干得更苦了,伐木供建设战壕用,土地因此而裸露。他们点燃的篝火在林中燃烧,他们在寒冷的黄昏中离去后,索默斯就背着麻袋去抬残余的枝条和斧头砍下的一块块大木片,这些木片散落在砍下的树桩子周围,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片散发看清香的浅黄橡木。他在黄昏中将它们捡起,装进麻袋中。同他一起干这事的是一些穷乡亲们,他甚至比他们还穷。不过,做这些事还是令他很高兴的——自家棚子里堆起金灿灿的木屑来,在花园里挖个坑,于惆怅的晚秋里将木屑点燃,或者漫步穿过榛树丛去到真正古老的英国村子里,那些村子仍像莎士比亚时代或哈代小说《林地居民》中所描摹的村庄。
十一月,战争停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停战了!实在是难以置信。在那个奇特的停战夜晚,他和哈丽叶在乡下的村舍里唱起了德国歌曲。哈丽叶哭了。他在想,现在那墙不会再迫近了。以前一直像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陷附与钟摆》所写得那样,墙壁总在迫近。迫近,直到墙里的囚犯感到挤压了。战争的黑墙一直这样,他深陷其中,几乎被挤进满是老鼠的陷阱里。几乎九死—·生!现在那黑色的墙壁停止了迫近,他不会被推进老鼠坑里了。他凭灵感这样想。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他坚持回德比去。而哈丽叶讨厌搬家,拒绝去。他便独自回去了,回到他的姐妹们身边,她们为他租了那间房,他得住满余下的租期。哈丽叶拒绝去,同海蒂呆在伦敦。
在圣潘克勒斯,索默斯下了出租车过人行道向车站走去时,他摔倒了,“啪”地摔倒在人行道上。尽管他没摔伤,可还是眼冒金星。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不是个坏兆头?我是不是不该回去?”但一想到西皮奥·阿非利加努斯,便又继续前行了。
阴冷暗淡的十一月,独自一人生活在寒冷的山间。这里是亚当·比德的乡村斯诺菲尔兹,是迪娜·莫里斯的家乡。这地方,是这样沉闷、阴冷、荒凉,令人如此无奈。从小他就熟知这里了。后来,哈丽叶来了,他们同他的妹妹一起过的圣诞节。到了一月份,他染上了流感,一病就是好久。三月里,大雪都厚得堆了窗台那么高。
“这冬天就没个头了吗?”他自忖道。
五月一到,他们在德比郡房子的一年租期就满了,他们又得回牛津郡了。可是离开那黑色的北方煤铁之乡,他现在似乎觉得这地方有点乏味、沉闷。那堵墙倒了,他反倒无所适从了。
于是他们开始申请护照——哈丽叶去德国,他去意大利。一个可爱的夏天过去了,一个美好的秋天来到了。可对他来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亦失去了自己的意义。英格兰对他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了。自由的英国死了,这个宁静的英国在他眼里如同死尸一般,它是一个国家的僵尸。
十月里,护照下来了。他到大东车站去送哈丽叶去德国。哈丽叶坐在荷兰的哈威奇一胡克特快列车上,车开动时,她露出一脸报复后的快意和邪性的爱意。他依旧回到村舍中过无聊的日子。
发现日子过于无聊,他便揣上那几镑钱,在十一月份去了意大利。离开了英国,离开了他苦苦爱着的英国,形单影只,只觉得万般情感无以言表。这天很冷,海岸上白雪覆盖的锚地看似尸布一般。当他们的船驶离福克斯通港后,回首身后的英国,她就像陷入海中的一日阴沉沉的灰棺材,只露出死灰色的悬崖,崖顶上覆盖着破布一样的白色雪衣。
如今,在澳洲的夜空下,记忆中的这一切是那样强烈地冲击着他,令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极想去杰克家过夜。哦不,他跟谁也无法倾诉。在悉尼黯淡的街上黑压压的人群中,他是最离群索居的。他在恐怖的折磨下徘徊着,最终忽发奇想,进了卡尔顿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上床独自冥想。
他安静但毫不放松地躺在床上,仔细地思量着他同当局之间在战争期间的遭遇。在这之前,他一直封存着这段记忆,因为他惧怕回忆。现在,记忆洪流般涌来,如同意识中一场火山爆发。一连几周,他一直感受着意识中巨大的躁动。他时而会感到战争年月里才有的恐怖抽搐——对暴民般的当局之卑鄙恶劣行径的恐惧。到意大利后,这种恐惧全然忘在了脑后。在印度,他甚至记不起来了。只有到了静谧的“咕咕宅”,那阵阵抽搐竟莫名其妙地袭来:惧怕,几乎是觳觫,怕民主社会,怕暴民,哈丽叶也有同样的感受。为什么?为什么在自由的澳大利亚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人都感到了战争年月里曾有的恐惧和压力,而且在马伦宾比这感觉重又袭来?或许是因为在马伦宾比他们又成了嫌疑者的缘故?因为他们是两个陌生人,且是那么孤独。或许,在马伦宾比,秘密组织在对他们进行调查呢。哈,这些愚民!
在夜里,理查德直面这些噩梦般的记忆,将之—一理清。他感到与自己的同胞断了联系,他感到与自己曾经所属的英国一刀两断了。纽带没了,他像一艘遇难航船离散的碎片,随波逐流。没有民族,没有国家。就这样吧。既然他成了一块离散的碎片,就远离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