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旧书信的快乐之一是知道它们已经无须回复。
拜伦勋爵
“在一个已经没人写信的地方,谁还需要邮差呢?”萨拉的语调因为失落而格外沉重。
她声音中的悲伤开始弥漫。浓重的寂静侵入了每一个角落。
她的邻居罗莎感觉冬天在那一刻来到了村庄,也来到了她的心里。她看了看厨房墙壁上已经有些斑驳的瓷砖,又看了看存放锅碗瓢盆的小柜,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储藏室,那里面有萨拉帮她装满的东西。她已经八十岁了,有时连这样的日常小事都力不从心了。
老太太摩挲着戴在她左手上的两枚结婚戒指。每当她有不好的预感时,她就会握紧她的结婚戒指寻求安宁。她相信无论她在哪里,她的阿韦尔都会陪在她身边,给予她力量。
“可是,萨拉……”罗莎低声说,“你确定吗?”
她因为害怕答案而不敢提出那个问题,可是她还是听到了答案。
“波韦尼尔的邮局将被关闭。他们还说圣诞节一过,就把我派去首府。他们说这是资源再利用,可以减少开支,我也说不清楚……总局发给我的电子邮件中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
还有两个月,老太太心想。
“我都四十五岁了,还带着三个孩子,这真是作弄人,”更年轻的这位女人又说,“我在这个村子长大,我的孩子也都出生在这里。这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如果我被调走,一切就都变了。”
罗莎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将近半夜十二点了。萨拉回家后,罗莎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她的太阳穴跳个不停,让她无法入眠。
睡前她给自己沏了两杯浓浓的椴树花茶。遵照医嘱,晚饭她只喝了点清淡的汤。然后她洗好盘子,把第二天要用的兵豆泡上,把洗净的衣服叠好。
然而,这些事情都没能把那个坏消息从她的脑海中抹去:她的邻居要被调走了!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萨拉在其他地方生活的情形。“这个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既没有前罗马时期的教堂,也没有为独立而战的英雄,但是它是属于我们的。”罗莎一边在柜子里找她的针线包一边想。
波韦尼尔像是一座石头迷宫,村民不足千人,此外,在周边的牧场上还零零星星住着十几户人家。就在不久前,周围新建的一圈现代化居民区开始让所有的村民感到窒息。对于罗莎而言,那些新来的人都是陌生人,他们只是带来高速列车和房地产买卖的匆匆过客。
“萨拉,我的萨拉姑娘,怎么能比他们离开得还早呢?”她心想。
于是她想起了萨拉出生的那一天。那天大雪纷飞。
突然有人敲她的门,是楼上的邻居,脸色煞白。他刚搬来当邮差没几个月。他绝望地告诉罗莎,他的妻子已经开始分娩了,但是医生无法及时赶到。罗莎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我和你母亲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萨拉小的时候,罗莎总爱这么对她说,“你父亲一看到血就晕了过去。医生赶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你弄干净了。”
对于没有生育能力的她来说,那是她离孕育生命最近的一刻。
罗莎感到一阵恐惧。她在客厅的扶手椅上坐下,抱紧双臂。如果萨拉被调走,那么那栋房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一想到这里,她战栗起来。
她第一次在那栋房子里睡觉,是她和阿韦尔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
那是一栋朴实无华、坚固结实的褐石宅子。唯一体现建造者匠心的是一个铁制的猫头鹰风向标。“代表智慧的动物。”她总爱对丈夫这么说。
房子的底层是车库,二楼住着她和丈夫,三楼住着她的公公婆婆。公公婆婆去世后,她的丈夫继承了这栋房子。在得知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孩子后,他们决定把空着的那层租出去。没过几个月萨拉就在那里出生了。
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太阳穴突突直跳的感觉几乎消失了。小女孩在两层楼之间的楼梯上跑来跑去,她们周六一起打打牌,在屋顶平台上一边晾床单一边闲聊,夏天一起去郊外采桑葚。然后是萨拉的婚礼,再然后是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出生。
但是有一天,黑暗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阿韦尔在一场车祸中丧生。
不久之后,萨拉的丈夫失踪了,丢下她和三个孩子以及一堆待付的账单。萨拉的父母对女儿的不幸无能为力,最终病倒了。罗莎常说:“萨拉,我帮助你出生,而这也加快了你母亲的去世。”
渐渐地,三个小男孩的快乐填补了其他人留下的空白。萨拉和罗莎已经习惯了亲人的离去,她们甚至已经获得了一种安宁,但是这种安宁却即将被发自首府的一封电子邮件打破。
两个小时过后,她仍然躺在那里盯着钟表的指针,内心无法平静。她的生活仿佛是一个线团,一条思绪牵出另一条思绪。很快,时间开始倒转,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若是在年轻时,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那时她是一个大胆的、安静不下来的姑娘,不是在帮女老师管教那些捣蛋的孩子,就是在跟外婆学织毛活儿,或者在她家的食品店里陪父亲。阿韦尔因此爱上了她。“没有你的希望无法跨越的高墙。”在婚礼上他对她说。
她许多年不曾提起过的一个名字出现在她的嘴边:路易莎。
“昔日也沉睡着痛苦的回忆。当你在回忆的小径上漫步时,会有唤醒它们的危险。”她心想,一边拭去了一滴悄悄落下的眼泪。
她和路易莎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总在一起,形影不离。路易莎住在最偏远的一栋房子里,在本村和另外一个村子的交界处,她腼腆、温柔、安静,与好动的罗莎恰好互补。无论冬夏,她俩从礼拜一到礼拜天都在一起玩。岁月慢慢流逝,她俩先是一起学语文、数学,后来又结伴去上缝纫和家务课。
她们长大了,把洋娃娃扔在一边,开始骑自行车。一天下午,她们在郊游时,在离村子几公里的地方突然赶上了大雨,于是她们便向路旁的罗梅罗圣母教堂跑去。
那是一栋近似方形的石头建筑,房顶的木头已经开始朽烂了。门环的形状是一个斜眼天使的脑袋,传说这是一位铁匠实施报复的结果。这位铁匠二婚娶了一个农村寡妇。寡妇带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像个魔鬼,让铁匠的日子没法过。一天,在铁铺里,气急败坏的铁匠以长着一对斜眼的继子的脸为原型,打造了门环的形状。他郑重其事地盯着门环说:“以后你该挨的打都逃不过,不过打你的不是我,因为我怕你母亲生气。”
两个好朋友笑着按照惯例敲打了几下门环。推开门后,她俩吃了一惊。地上坐着一个比她俩略为年长的男孩,旁边放着一件橄榄绿色的行李。他冲着她俩微笑,那双深色的眸子在教堂的暗影中熠熠生辉,让两个好朋友放下心来。她们认识他,不过谁都说不好是怎么认识的。
她俩在他旁边坐下,等阵雨过去。他告诉她们,那天他刚刚服完了兵役,正在回村的路上。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晃来晃去,连碰都没碰罗莎一下就吸引了她。
时间过得飞快。暴雨减弱后,那个士兵几乎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就跑出了教堂,迫不及待地招呼朋友去了。他没有告诉她们自己的名字,不过也没有必要。当天晚上她俩都知道了他的名字:阿韦尔。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两个好朋友几乎没再提起过那个小伙子,但是对他的回忆却在两人的心中悄然滋长。
她们再次见到他是在夏末舞会上。那天晚上,路易莎格外漂亮,在所有的女孩中,阿韦尔和她跳舞的次数最多。罗莎认为自己没有任何机会,于是决定把自己刚冒出来的感情都隐藏起来。
那天晚上之后,路易莎就不好意思再跟阿韦尔说话了。她太腼腆了。每次在街上看到他,她就会跑去躲在某个门洞里。若是在某家商店偶遇,她就会低下头,直到确定他离开了才会再抬起头来。她已经爱到了骨子里,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开始茶饭不思,忘记了一切。
罗莎惊慌起来,建议她的朋友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她们密谋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起初很完美:罗莎负责先赢得小伙子的信任,然后把路易莎对他的感情告诉他,看看他是否也喜欢她。罗莎将成为他们的红娘。这个主意让路易莎的心踏实下来,也在某种程度上让罗莎的心踏实下来。
“河流刚开始奔流时,它的力量很难控制。”罗莎心想。事实就是这样:她对阿韦尔一见钟情,并且感情与日俱增。理智上她想帮助路易莎,但是在感情上她做不到。
他也一样。他对舞会上那个温柔的女孩虽有印象,但是与罗莎手指的触碰相比却黯然失色。除了他们三个,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长舌妇们经常唠叨:“两人成对,三人不欢。”
“最终,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罗莎叹道。一天晚上,阿韦尔跟她表白了,而她无法对他说不。不到三个月他俩就结婚了。
他俩无法面对他们的朋友,避开了所有可能面对她的机会。无论是罗莎还是阿韦尔都没有给路易莎一个解释。婚礼那天之后,他俩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六十年之后,这天晚上,已经成为寡妇的罗莎想起了她的朋友。那天路易莎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教堂的尽头。当神父说“您可以亲吻新娘”时,路易莎打开大门走了出去,永远消失了。
一开始,罗莎并不想她,因为她正沉浸在幸福里。几周后她尝试见到路易莎:她去了路易莎家,但是她的父母告诉她,路易莎已经离开了村子。她一直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的消失让我们的生活空缺了一大块……”伴着摇曳的记忆老太太喃喃道,尽管她和丈夫从未怀疑过他们当初的选择。他们始终如一地爱着对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女。
“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像是船锚,将我们拖到水底。”罗莎常常这么想。那天晚上她发现,她在婚礼前没有对路易莎说的那些话,依然压在自己的心上。
这可能是她唯一欠下的债。现在清偿是否太晚了?
老太太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张泛黄的阿韦尔的照片,那是在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拍的。照片上的阿韦尔正在开怀大笑,这是罗莎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阿韦尔,你总说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对吗?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想调走萨拉,关闭我们村的邮局。她把这件事告诉我这个心脏像拖拉机的老太婆,也并非偶然。”
她轻吻照片,露出了微笑。
“就在萨拉告诉我这件事的当天晚上,我想起了路易莎,也并非偶然。”
她沉默了片刻。
“有人在期待我做点什么,阿韦尔!也许是萨拉,也许是你,也许是路易莎……你们都疯了,才会认为我无所不能。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一辈子都这么果断又固执……可是我得提醒你,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喽。”
她若有所思地又去看那张照片。
“尽管这样,所有经历过二十岁的人都会记住那段时光。”她狡黠地笑了,“也许,仅仅是也许……我会找到办法为萨拉和村子做点什么,甚至还能偿清我的债。”
她将照片放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完全睡熟之前,她梦见自己慢慢向邮局走去。然后她走进邮局,在柜台前停下。她将一只手伸到衬衫下面寻找什么,就在布料摩擦着心脏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