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书的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结尾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卢梭
“名单是你的事情。”
“没错,对!可是你说过会帮我弄读书俱乐部……”
“你可真是个呆木头!不然我坐在你家厨房做什么?要想消磨时间我有的是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谢谢,阿尔玛。”
她失望地哼了一声。
自从他们那天在图书馆等玛戈开始,亚历克斯动不动就生气。她不清楚为什么:是她那个吻让他不舒服吗?可是那只是一个孩子式的吻呀!她反复对自己说。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怎么会让人不舒服呢?
“如果是因为我,”她暗暗威胁他,“我得好好骂你一顿。”但是他那么羞涩,谁敢骂他呀。她可不想惹他不高兴。她想,显然那个男孩在追求女孩方面没什么经验。“若不是因为那双眼睛似乎想要把我吞了,我会以为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她心想。
“哎,我很乐意,你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如果照顾你父亲的护士得去医生那里,我不介意来你家继续讨论俱乐部的事情。没有问题。”
“没问题。”
“你说什么?”
阿尔玛定定地看着亚历克斯,他正背对着她跟咖啡壶较劲。
他似乎没有说话,但是她听见他在重复她最后两个单词。“没问题。”
又说了一遍。
亚历克斯突然转过身来,他脸上露出如此惊恐的表情,阿尔玛不禁也转过头去。她大叫了一声,发现后颈上方有一张男人的脸。他在闻她的头发吗?
“爸爸!”亚历克斯尖叫一声,扑向穿着格子睡衣的老人。
他抓住老人的胳膊,想要弄走他,但是弄不动。
毛里西奥不仅个子比儿子高,而且体格也更健壮。尽管他眼神迷离、满脸皱纹,但是他的力气并没有完全丧失。他背抵着墙,那姿势仿佛在说“我不会离开这里”。
面对朋友窘迫的脸,为了缓和局面,女孩开口了。
“下午好,我叫阿尔玛。”
“下午好……”男人答道。
阿尔玛笑了:毛里西奥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我叫阿尔玛。”他用低沉的声音重复道。
“不,不。您是毛里西奥。”
“不,不。您是毛里西奥。”男人指着自己的儿子再次重复道。
“不,不。他是您的儿子亚历克斯。”
阿尔玛试图终止这个小小的混乱。亚历克斯看到女孩的反应后轻松了一些,他开口道:
“别管他了……否则我们一下午都得这样。这是我的经验。”
男孩笑了,阿尔玛一脸茫然的样子让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实际上,他的朋友是个行动不假思索的好心人。比如那天她同意陪他去看月食,却没有想到要睡在废墟中,还有在图书馆门口,她亲了他一下就逃跑了。
“阿尔玛•马勒,事情应该事先考虑好,否则会有不良后果。”他想,一边把糊里糊涂的父亲送回了他的房间。
她按照亚历克斯的吩咐把杯子和咖啡壶拿到客厅,然后等着亚历克斯把父亲弄上床。趁这段时间她开始四处打量。
“很显然,如果我想进一步了解你,我必须自己想办法,因为你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她想。
主墙上有两幅带画框的风景画,她不难认出来。她已经在波韦尼尔待了两个月了,对各个角落都开始熟悉起来。其中一幅是罗梅罗圣母教堂,另一幅是中央大街。
一张中间放着干花的大桌子吸引了她的注意。桌子靠着墙,由此可见它不常用。看得出来这个家缺少女人照顾。一切倒是都干净整齐,说明有人在收拾,但是让人感觉缺少家庭主妇赋予家的那种温情。
她想,自从朋友的母亲去世之后,那个客厅里肯定再也没有邀请过朋友或者亲人来聚餐。
沙发对面有一张矮桌,上面放着几个相框。第一个相框里是两个穿着短裤、拿着钓鱼竿的男孩。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亚历克斯:金黄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眸、消瘦的身材。他身边的那位应该是他的哥哥,跟他长得一样,但是比他强壮。
她又看了另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大群人围着一对新婚夫妇。阿尔玛看到了毛里西奥年轻时的脸庞,他牢牢地抓着新婚妻子的手臂,眼神坚定、自信地平视前方,仿佛在告诉全世界:“你准备好,我要去征服你了。”
阿尔玛略带伤感地笑了,在这天下午看着她的那双迷离的眼睛后面,那个决定还剩下多少?在那个被疾病吞噬的脑袋里面,那个年轻的、处于热恋中的、强壮的毛里西奥的影子还有多少?
“她是不是很漂亮?”
阿尔玛惊跳起来。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照片,没有注意到亚历克斯已经回到了客厅。照片上是一个留着金黄色披肩长发的女人,正在无忧无虑地笑着。
“那是我爸爸最喜欢的照片。我母亲去世后,他把所有的照片都收起来了,以免那些照片让他想起她。他把其中一些照片送给了家人,另一些扔了。这张照片和一些证件一起被他保存在杂物间的一个鞋盒里。”
亚历克斯轻轻地拿走了她手中的照片,然后像是久别重逢般地看着她。
“我特别生他的气,什么都没跟他说就把这张照片藏了起来。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找这张照片。他肯定自己没有扔掉它,应该还在某个地方。我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目光离开照片,转而定定地看着阿尔玛,“我生了很长时间的气,你明白吗?”
阿尔玛点了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阿尔玛也已经跟父亲怄了很长时间的气。事实上,她可能会跟他怄一辈子气,因为他的做法和她的意愿不一致,因为他希望她做她不喜欢的事。她深感内疚。自从在波韦尼尔住下,她只在圣诞节去看过他们,一周给他们打一次电话,此外就没有其他联系了。
“但是爸爸生病后,有一天我觉得特别难过。他开始喊我的母亲,到处找她。我让他睡午觉,他告诉我他不能睡,因为他在等她,好帮她把买来的东西放好。我们坐到桌边准备吃饭时,他就会责备我又忘了给妈妈准备盘子……有一天,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更加模糊了。因此,我决定尽我所能地还给他一点对母亲的回忆。我拿出这张被我藏得很好的照片,把它放在这里,就是你刚才看到它的地方。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他肯定已经意识不到周围的变化了。但是……”
亚历克斯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过去,和阿尔玛一起坐在沙发上。
“但是什么?”
“他每天都在这里坐一会儿,看着照片,跟它说话。以前他对它讲当天他做了些什么、吃了什么,花草怎么样了。但是最近他说的话都没有逻辑了,不过,我想对他来说是有逻辑的,就好像听到自己跟它讲话的声音就能让他平静下来。”
亚历克斯的目光隐匿在热气腾腾的咖啡杯里。阿尔玛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躲避。他靠在沙发上看着她,像是想告诉她什么,但是却无法措辞。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想,“你也迷失了方向。”
她倚着沙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他们牵着手静静地度过了几分钟美妙的时光。
“爸爸!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阿尔玛吓了一跳。一睁开眼睛,她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睡衣的男人,他正指着沙发上她和亚历克斯之间的某个地方。他想坐在那里吗?他是在开玩笑吗?她听说过许多与孩子们形影不离的父亲,但不是穿着睡衣、蓬头乱发的父亲。
“照片。”毛里西奥慢吞吞地说。
对他来说,把一种想法或者感觉转化成一句别人能够听懂的话非常困难。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半途而废,只能从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词语。
“他想跟照片说话。我刚才告诉你他每天都跟它说话。”
“天哪,”阿尔玛想,“他可以选其他时间的。”
“那我们怎么办?”
毛里西奥不停地指沙发上的那个地方。亚历克斯拿起照片向他走过去。他温柔地陪他走到一个单人沙发旁边,鼓励他坐下。
“你待在这里更舒服。我去找条毯子,因为你连罩衣都没穿。”
她想求他不要把她和那个老人单独留下。由于她侵占了他的地方,他一直用控诉的目光看着她。
“他看照片能看多长时间?”
“不一定。”
“哦。”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阿尔玛心想,很显然,他的事情一言难尽。每次她认为亚历克斯马上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他总会被什么事阻拦住。那个男人坐到他们对面以后,她感到很害怕,已经往外挪了几厘米。
“我们做我们的事。”亚历克斯说。
阿尔玛害怕地看着亚历克斯。他想让她重新靠在他身边,握着她的手,然后谁知道再干些什么吗?
“我们的事?”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对,列名单。因为我们已经说好了你会帮我弄的,不是吗?”
“你赢了……不过你告诉我怎么弄吧。这个村子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更确切地说,我认识的那两个人都已经加入俱乐部了:萨拉和亚历克斯。这就是我对名单的贡献。”
“你肯定你没漏了谁吗?”
从那天去图书馆开始,他一直不太高兴。她没有向他坦白参加书信接龙的事情。她向他隐瞒了她给玛拉•波斯基写信以及她也收到了一封陌生人来信的事情。她为什么不信任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再想想,但是没有了。我跟你说过我一般去马斯坦买东西,家里就我一个人。”
“好吧,好吧,你别生气。”
“我不知道……那个撞了你、把倒在地上的你和你的自行车扔在我家门口的男人?”
“托马斯?不!他绝不会来的。他会说这是女人的事情。”他笑了。
突然,一个想法从亚历克斯的脑中闪过。
“他不参加,但是我们可以邀请他的妻子希帕蒂娅参加。”
“她和他一样和蔼可亲吗?因为实际上……”
“他们两个都是好人。那天托马斯可能是遇到了烦心事。他们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的父母……”
两个人再次默然。阿尔玛开始明白什么时候亚历克斯的心会刺痛。他从不提以前的或者现在的朋友,显然这是另一个忌讳的话题。
她看了看毛里西奥,他正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那张照片。显然亚历克斯为了陪伴那个男人牺牲了很多东西。“他肯定值得这么大的牺牲。”她温柔地想。
“而且,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厨师,是全村最好的厨师。”男孩愉快地感叹道,好像这是一个不可辩驳的理由。
“还有呢?”
“虽然她读写能力不是特别好……”
“对于一个读书俱乐部来说,读写好像很重要,我不想惹你生气,好吗?我知道这里情况有所不同,可是……”
“希帕蒂娅总能带来好吃的,而且,她懂书信。”亚历克斯神秘兮兮地说,“她有书信来往。”
“好吧,如果她喜欢书信的话,我觉得这个理由比会做蛋糕更有意义。”
“既然你发话了。”亚历克斯回答道,一边把她的名字写在名单上。
“玛拉•波斯基。”阿尔玛用手拍了下脑门说道,“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谁?”
亚历克斯力图掩饰,好像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但是我们不能突兀地邀请她加入俱乐部。玛拉•波斯基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我们可以请她主持俱乐部!如果她出席第一次见面会的话……”阿尔玛继续自言自语。
她一下子跳起来,站在了满脸惊诧的亚历克斯面前,然后开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多好的主意!这对我们的俱乐部会是一个很好的激励。之前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她的特长是诗歌没错,但是我敢肯定像她那么高水平的人可能……你觉得呢?”
“什么我觉得呀?玛拉•波斯基是谁?我听她的名字好像不是本村的人。”
阿尔玛叹了口气,准备用几分钟的时间给他简单介绍一下她所知道的关于玛拉•波斯基的一切:她的经历,她的作品,她对自己的意义,以及她在波韦尼尔做什么。
“你无须发誓。”亚历克斯说,有人让阿尔玛这么激情洋溢,令他有些嫉妒。
“发什么誓?”
“发誓你爱上了玛拉•波斯基。”
“你说什么呢,傻瓜!”她回答道,佯装生气地拿着一个靠垫要打他。
“柏拉图式的也好,爱上她的诗歌也好,随便你怎么说……但是,哼,你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你就承认吧,假如她同意主持我们俱乐部的开幕式,你会超级开心的。”
阿尔玛闭上了眼睛。
“那就太美妙了。”
十分钟后,他们开始整理记在纸上的名字。阿尔玛露出不满的表情说:
“名单太短了,是不是?萨拉、希帕蒂娅、阿尔玛、亚历克斯……”
“罗莎。”毛里西奥说,眼睛仍然盯着照片。
“你说什么,爸爸?”
“罗莎。”他又说了一遍。
亚历克斯吃惊地看着阿尔玛。女孩耸了耸肩,向他指了指名单。
“很明显他要你把一个叫罗莎的也列在名单里。”
阿尔玛看着那个心不在焉的男人。毛里西奥是否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认识罗莎?这不可能。
“有道理!”亚历克斯喊道。
“有道理?”
“我的父母、萨拉的父母和罗莎年轻时就是朋友。他听到了邮差的名字,于是联想到了罗莎的名字。她们是邻居,也是好朋友。她们彼此照顾,并且又用她们的方式照顾我们。我们是不同寻常的一家人。”
阿尔玛低下了头。毛里西奥可能认识她的祖母路易莎•梅亚斯吗?他会知道她和罗莎的经历的详情吗?显然他知道一些。但是,知道多少呢?
她感觉缺氧,于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那个村子很小,所有的大街似乎都通向同一个广场。如果罗莎加入读书俱乐部,她们终究会碰面。她将认识六十年前背叛她祖母的那个女人。
“我突然感到头晕,你不用担心。”
“你确定没事?”亚历克斯不安地问道。
“其实……我不知道,太热了。”
“是暖气的缘故。为了父亲,我开得很大。”
阿尔玛点了点头。她有点踉跄地问亚历克斯,能不能去卫生间凉快一下。
亚历克斯走到父亲身边,温柔地扶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陪他一起走回他的房间,并且向女孩做了个手势让她跟着他们。
“忙完这个忙那个,”阿尔玛想,“已经到下午了。今天你又逃避吻我,令人捉摸不透的男孩。”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他用脑袋示意她进入的卫生间。
她照了照镜子,水珠从额头一直流到下颌。无意间她弄湿了一部分刘海,她伸手去拿毛巾。
还没来得及拿到,身后卫生间的门开了。
她从镜子里看见亚历克斯充满欲望地看着她。她感到腿上有种触电般的感觉,只好用双手扶着洗脸池的水盆以保持平衡。
男孩随手关上了门,尽量没弄出声响。他几步就到了她的身后。阿尔玛的后颈感觉到了他的呼吸,但是她的目光无法离开镜子。他伸出一只胳膊去拿架子上的毛巾,另一只手环住了阿尔玛的腰。
她转过身面对他,低下了头。她不敢一直看着他,因为她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他的嘴唇。她不想让自己的欲望表现得太明显。
她感觉到他轻柔地托起了她的下巴。
她看到他在微笑。他吹了口气,把她濡湿的刘海吹开。
他用毛巾仔细地擦着她的脸,想要擦干她脸上的水珠。他先擦右脸颊,擦干后轻轻地吻了一下,像是要确认自己擦得很好似的。他接着擦另一侧的脸颊,然后是额头、鼻子,每擦完一处都吻一下。
只剩下嘴唇了。亚历克斯看了一眼,然后用毛巾沿着轮廓擦了擦。他的脸向她靠了过去,阿尔玛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一声闷响将她从梦中惊醒。
有人出现在了门外。
“不!”阿尔玛不禁低喊出来。
怎么可以又劫走了她的吻?
他笑了起来,把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要她别出声,然后去确认门是否锁上了。确认完之后,他眼神炯炯地看着她,让她觉得他是第一次要看透她。
他热情地吻了她。
这个吻可能没持续几秒钟,也可能持续了一分钟,但是阿尔玛觉得在这个吻里一切都达到了永恒。
他们的嘴唇分开后,亚历克斯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他俩的眼睛仍然含情脉脉。
“这个吻也不会被幽灵带走。”他说。
阿尔玛的嘴唇上露出一个颤抖的微笑。她抓住他的手把他重新拉向自己。她无法忍受他们之间隔着哪怕一厘米的距离。这种气氛折磨着她,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发出邀请。
“阿尔玛•马勒,你要被困在我们波韦尼尔了。”
她叹了口气,同时感觉到他的手开始破译她背上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