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到多佛港,福尔摩斯就直接去了艾尔德斯利乡下,霍奇森回到英格兰后一直住在那儿。第一天晚上,福尔摩斯住在当地的一家小旅馆里,第二天早上打听了一些情况。有几个村民告诉他,霍奇森的确还活着,他住在一所大房子里,距离村子大约两英里。福尔摩斯让村里的一个小男孩儿帮他捎个信,说他刚从尼泊尔回来,带来了那个国家的消息,以及霍奇森那些仍在世的老朋友的问候。福尔摩斯马上得到了那位老人的积极的回答,霍奇森正热切盼望着能与来自那个国家的人说说话。
“那天下午,我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去拜访他。村里有一条向南的小路,一直通向他的房子。村里的主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橡树,当我看见那栋房子时,我觉得其结构宏伟却令人不快。房子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追溯到诺曼时代,由石头砌成,角楼上窗户小小的。但是,当我十靠近后才发现,那房子根本没人住。”
车夫拐了个弯儿,告诉福尔摩斯,那位老绅士住的屋子沿着这条路走一阵就到了。福尔摩斯远远看见了那所房子,是一所很普通的英格兰村舍,四周是花园,很像加德满都的驻扎官官邸。福尔摩斯到了,门开了,霍奇森亲自出来迎接他。一看之下,福尔摩斯吓了一跳,这不就是那个在加德满都花园里出现的幽灵吗?又高又瘦,有点儿驼背,一身黑衣,长长的胡子已经花白了。那个霍奇森的幻象真是栩栩如生啊。福尔摩斯从马车上跳下来,迎上前去,对霍奇森说:“我给您带来了尼泊尔的消息,带来了贝·山姆希尔大公的问候。”
霍奇森笑了,激动得紧紧十抓住福尔摩斯的手,这让福尔摩斯始料未及,霍奇森把福尔摩斯带到了书房。这位伟大的学者就是在这儿继续着他的工作,把他几十年前开始的研究编成目录。他们两人聊了一个下午。
“我们谈着话,我发现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满脸皱纹,患有关节炎,身十体明显很虚弱。但是,当他一开口谈话,岁月的痕迹就消失了,他头脑活跃,思维敏捷,问题接连不断。对于自己钟十爱十的尼泊尔,他有问不完的问题,我尽可能地把最新的政十治局势告诉他。但他还有不少详细的问题,关于官邸,关于集市,关于兵变的结果,关于拉那·萨依卜及其随从人员,关于拉那家族和他们的统治等等。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讲给他听,甚至还说到了官邸更换了新的工作人员。他已经离开五十年了,但他什么都记得。对于那个国家以及自己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他依然记忆犹新。”
当霍奇森问得差不多了,福尔摩斯觉得是时候轮到自己发问了。福尔摩斯的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也许霍奇森并不愿意向外人公开,所以他先征求霍奇森的同意,如果霍奇森选择沉默,福尔摩斯表示完全理解。
“我在尼泊尔停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情,至今尚有一些未解的疑十团十,为了澄清事实,我想问您一些问题,使真相得以大白。这关系到您和一个当地女人的婚姻以及你们所生的孩子。”
听到这个问题,霍奇森不置可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很多到过国外的英国人都不愿谈起他们的那些关系,我跟他们不同,我对此并不隐讳。这事还得从我的传记作家亨特先生说起。不过,对我现在的妻子来说,这仍然是个痛苦的话题,所以,如果我们要细说此事,我想还是关上门比较好。当然只有你知、我知。”
福尔摩斯解释说,他无意于触十动霍奇森和他妻子的伤心事,也不想打探霍奇森的事业或个人生活,只是,霍奇森的回答有助于廓清疑十团十的迷雾。福尔摩斯还说,关于这些事情,他宁愿保持沉默,因为这对霍奇森没有什么好处,还可能给他的晚年徒增忧伤。
“我的一生经历了这么多事,福尔摩斯先生,”霍奇森说,“一时之间我不知从何说起。我年轻的时候,曾连累过一个女人,她信仰伊斯兰教,您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这件事对您意义何在,但是我对您的动机不感兴趣,而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所以我愿意对您和盘托出。长话短说,在我任驻扎官的最后几年,我认识了一个伊斯兰教家庭。在加德满都有一个小型的穆斯林社区,都是商人,社区十内十有一座清真寺,那家人就住在清真寺附近。这家人原本住在克什米尔,后来去了拉萨,最后定居在加德满都。不过,好几代人过去了,这家人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本是克什米尔人,而认为自己完全是尼泊尔人。那家人很少,男主人叫萨利姆,是个商人,贩卖藏红花,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我常去他们家,因为我发现,跟伊斯兰教徒打交道比跟印度教徒容易,印度教教徒常常受到严厉的控制,不能和我十共十同进餐,以免被我污染。和我的伊斯兰朋友在一起,我可以完全放松,不拘礼节,他家虽然简陋,却能给我一种家的感觉,这是我在豪华的官邸寓所里感受不到的。
“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得知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都得了肺病,这在加德满都是一种较普遍的呼吸道疾病。几个月后,我朋友和他妻子相继去世,前后只差几天,留下一个孤女。不知什么原因,她的伊斯兰亲朋好友们都不愿收养她。没有父母,无法婚嫁,她找不到出路,于是,我决定让她住在官邸里。她能读会写,父亲曾教过她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所以我开始让她研究一些她父亲生前给我看过的手稿,大多是关于拉萨的集市,都是她的曾祖父住在西藏时写的。然而不久,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们一开始相当疏远,可现在我发现我渴望她的陪伴,最后我变得相当依赖她。我们的友谊和亲密关系在官邸里秘密地滋长着。她长得很漂亮,很快,我便要她跟我一起生活,作我的妻子。那时,她十九岁,我三十七岁。我们俩都很清楚,我不可能跟她正式结婚,因为伊斯兰教的《古兰经》不承认这种关系,但是我当时幸福极了,发誓说,任期一到就和她举行合法的婚礼,从那以后长相厮守,永不分离。那绝对是我的真心话,她当即默许了。”
老人停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很清楚,马上就要讲到那最令人心碎的情节了。
“这种不合礼教的关系在尼泊尔并没有激起轩然大十波。”霍奇森继续说,“他们认为,这是由于我的出现而带来的必然结果,而我选中一个伊斯兰女人非常合适。人们对这个选择没说太多,但如果我选的是个出身于印度教家庭的女人则会招致众多非议,因为那些自认为是正统印度教的人,把我的出现看成是对这片纯洁的圣十地的冒犯。”
他们幸福地生活着,霍奇森说,她妻子连续生了两个儿子,相差两岁,孩子成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快乐。然而,他们的幸福生活却被无情地打断了,霍奇森的妻子也得上了夺走她父母十性十命的那种肺病,当时她又怀十孕十了,肺病的痛苦折磨得她筋疲力尽,生孩子更要了她的命,死时才二十五岁。她生下一个女孩儿,也随她而去了。霍奇森把她们母女俩埋在官邸的那一小片墓地里。妻子的死,让霍奇森的心都碎了,她给霍奇森留下了两个男孩儿,一个六岁,另一个四岁。
“母亲的突然离世,沉重打击了这两个孩子。”霍奇森继续说,“因为工作,我常去加尔各答,对这两个孩子不够关心,他们几乎完全依赖于他们的母亲。失去了母亲,这两个曾经快乐幸福的孩子变得沉默不语、郁郁寡欢。他们只是认识我,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和仆人们呆在一起,仆人们是来自塔拉仪的一个部族,住在官邸后面的小棚屋里。两个男孩儿跟仆人的孩子一起玩耍,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几乎把英语给忘了。”
福尔摩斯打断霍奇森,问了个问题:“我可以问您,男孩儿们跟那家人说什么语言吗?”
霍奇森想了一下。然后,他回答说:“您问这个问题可真奇怪。那家人来自加德满都西南的一个偏远地区。有一天,他们向我乞讨,我看他们穿着特别所以把他们留下来,以便日后进行调查。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就是人们所说的沙拉斯部族,但是,我逐渐发现他们的语言非常奇特,好像自成一派,跟别的语言都没有关系。事实上,我后来把这些研究成果编辑成书出版了。他们自称是卡桑达人,语言也叫卡桑达话。这个部族已经快要灭绝了。我的儿子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还说得很好。”
正因为如此,老人说,他决定让儿子离开尼泊尔,把他们送到欧洲抚养并接受教育,这样他们可以受现代文明的熏陶。霍奇森的姐姐艾伦,嫁给了一个荷兰人,住在阿姆斯特丹,她答应抚养这两个孩子,并供他们读书。因此,母亲去世仅一年后,这两个孩子和霍奇森就去了加尔各答,霍奇森把他们俩送上一艘开往荷兰的轮船,交给一个叫约瑟夫·米切尔森的英国商人,他同意把他们俩送到远在荷兰的姑十妈十那儿。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因为他们永远都没能到达荷兰。刚进入墨西拿海峡,在锡拉岛他们就遇上了狂风巨十浪十,船长不得不改变航向,向北开往圣乔治海峡。但是没有用,他们依然没能避开风十浪十,轮船受损严重,很多乘客和船员都掉到了海里。米切尔森先生看见船马上就要沉了,就带着两个男孩儿跟其他四名乘客一起跳上了一艘小船。那艘小船载着三名乘客安全抵达了十爱十尔兰海岸,但是米切尔森和孩子们被十浪十掀到了海里,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到他们。直到他们离开六个月以后,我在加德满都才知道了这个消息,我姐姐写来一封信,她从一个生还的乘客那里得知了此事。我心情沉重,在我妻子坟前长跪不起。多年以后,我才从这巨大的悲痛中解脱出来。”
霍奇森慢慢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的一个大衣橱前。他从衣橱里拿出一大本纪念册,递给福尔摩斯,说:“也许您会对这些画和照片感兴趣,里面都是我的亡妻和两个儿子。”
福尔摩斯浏览着纪念册,老人在他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黯然神伤。福尔摩斯看得聚十精十会神,因为那里面可能是官邸的原始照片、工作人员以及尼泊尔的其他名人,还有一大张宾森·热帕将军的照片,上面还有他给霍奇森的亲笔签名。
“不过,我对这些历史没什么兴趣。”福尔摩斯说,“我一直翻到了我正在寻找的东西,霍奇森把孩子送上那艘开往欧洲的倒霉轮船前,在加尔各答照的照片。有那两个男孩儿的大幅相片,约瑟夫和詹姆斯,一个七岁,另一个五岁。虽然他们那时还小,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谁。高高的额头,锐利的眼光,冷酷无情的嘴,这一切都像极了我那两个死对头。痛失慈母,父亲又把他们托付给陌生人,大海的狂风巨十浪十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伤疤,这些无情的伤害让他们的聪明才智误入歧途。不知何故,他们俩在风十浪十中得以幸免,被十爱十尔兰海岸的一个穷困家庭收养,在暗淡、艰辛中长大。刚一成年,他们就离开那里,来到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繁华世界中,最终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是严酷的成长环境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猜一定是这样的,但故事的这一部分没有人知道了。
“我一定是只顾看照片而忘了时间,当我看完后抬起头来时,老人已经在椅子里睡着了,他那长长的花白胡须一直垂到了膝盖。我把那本册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没有叫醒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当晚我就返回了伦敦。”
说到这儿,这个长长的福尔摩斯旅居加德满都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我们坐了有一会儿,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广场,各自想着心事。然后,在一片夜十色十中,我们慢慢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