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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止赎来敲门

发布时间:2023-03-08 1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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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止赎来敲门

如果说个人对其财产享有权利,那么也可以说,个人有权利享有财产。

——詹姆斯·麦迪逊,《国民公报》,1792年3月29日  

2009年2月17日

近岸航道上,夕阳西下,航道将棕榈滩和西部的毗邻城市分隔开来。运用恰当的航海技巧,你可以从弗吉尼亚州的诺福克,穿过这条海岸相拥的水上高速路,进入公海,接着穿过迪斯默尔大沼泽,经过霍布肯大桥,穿过南卡罗来纳州和佐治亚州的沼泽低地,穿过蚊子湖水上保护区,驶入厄齐沃特市附近的印第安河。最终,你将抵达棕榈滩,这是一片十六英里长的障壁岛,处处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奢华的豪宅,还有精心打理的细腻沙滩,这里是美国人用奇思妙想和大把金钱打造的大西洋上的天堂。海岸之上,几英里之外,在度假的游客和躲避北方冬日寒风的“雪鸟”之间,一辆汽车飞驰在80号公路上。车上的人是来通知丽莎·爱泼斯坦和艾伦·爱泼斯坦:银行要收走他们的房子!

佛罗里达州在大衰退中受创最深,那是一场波及全民的金融海啸,甚至身处乐园的人们也无法幸免。佛罗里达是所谓的“沙滩之州”,这类地区温暖宜人,经济发展大都严重依赖房地产。1998年至2006年,佛罗里达州、亚利桑那州、加利福尼亚州和内华达州的房价飙升超过264%。2006年有官方记录的次级抵押贷款,过半数发放于这四个州,由于房价崩盘和泡沫相关行业的衰退,“沙滩之州”转而被用来描述这一市场的基础脆弱,真是再准确不过了。

实际上,佛罗里达经历了两次止赎浪潮。2004年、2005年和2006年的第一次浪潮,吞没了那些在泡沫顶峰购房或再融资的人。尽管这些房屋所有人被贴上“不负责任”的标签,但实际上遭殃的原因,在于他们选择了不恰当的购房时机,又很容易被掠夺性贷款所控制。房价下跌时,借款人变得“资不抵债”——抵押贷款的数额超出了房屋的市场价格。他们无法出售房屋或再融资,很多人甚至连初始月供都承担不起。这就导致了违约,即便在棕榈滩,情况也是一样。第二波浪潮紧随其后,房地产和建筑行业的失业带来了可怕的连锁反应,失业浪潮很快无情地席卷所有行业,吞没了那些数年来不遗余力还贷的人们。突然间,几十万佛罗里达人亟须救助,而救助总是姗姗来迟。

因此,一辆辆四门轿车从西棕榈滩的光鲜地段呼啸而过,成了这里稀松平常的风景。受雇于房屋止赎厂的律所传票送件人每天往来,面无笑容地将法律文书递给房屋所有人并告知,由于未及时还款,贷款方将取消他们的抵押品赎回权。之所以把这些律所称为“房屋止赎厂”,是因为它们大批量流水止赎的方式,就像纺织厂织布一样。

截至2009年年初,每二十二位佛罗里达房屋所有人中,就有一位曾收到过类似的贷款违约通知、法院传票、拍卖通告或止赎判决文件——是历史平均水平的九倍。曾经有一段时间,由当地的辅警负责送达这些文书,但工作量实在太大,因此房屋止赎厂只好外包给私营公司。萧条时期,这是该州为数不多的增长行业之一。

对于这种事情,送件人和收件人都不会愉快。传票送件人面对的,是一双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和一张张写满绝望的面孔。后萧条时代,对华尔街恶行和个人悲剧的所有愤怒,全都投射到他们身上。尽管业务蓬勃发展,但这种狗屁工作实在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实际上,有些传票送件人借助“阴沟送达”来回避这种烦乱情绪的行为是很容易理解的——“阴沟送达”是传票送件人发明的一种花招,他们把信封扔在家门口,技术上履行了职责,同时又确保房主看不到诉状,也不知道要出庭。这种行为是违法的,但也有好处,因为比挨家挨户敲门的速度要快得多,也增加了投递量——还有利润。

一些传票送件人和房屋止赎厂,嗅到了发财的气味,他们甚至编造虚假的止赎文书收件人。帕斯科县的法官苏珊·加德纳发现,有大笔费用耗费于送达文件给“陌生的配偶”和“不明身份的住户”。迈阿密的一名传票送件人给一栋房子登记了四十六名被告,总共收费5000美元。他说必须把文书送给全州所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说不定其中哪个就是真正的被告。佛罗里达的每个行当都有独特的打法律擦边球的赚钱方法,这只是比较原始粗放的一种。

对房屋所有人来说,丧失赎回权的消息就像破碎球一样,撞开了他们的大门。夺走一个家庭的房子,相当于夺走他们的精神,就像一支蜡烛被掐灭了火焰,明亮的光芒瞬间消逝。几百万美国人,以为自己在中产阶层中获得了立足之地,面前是一条通往财富和经济安全的康庄大道,然而,华尔街一场毁灭性的失误,却给他们造成了致命的伤害。

这天傍晚,这位文书递送员的目的地,是格塞塔路607号。这里是西棕榈滩附近的一片独立区域,一处典型的后繁荣时代的住宅小区,房屋数量少,面积大。这座建于2006年的房子是一个单层住宅,有三间卧室和两个卫生间,屋顶是陶土瓦片,外墙板是黄色的,夹在一大片漆成一模一样的建筑物之间。建商们似乎认为,黄色是说服买家出手的最佳颜色。屋内,爱泼斯坦一家对即将到来的不速之客,丝毫没有察觉。

丽莎·爱泼斯坦坐在主卫的窗台上,往膝盖涂抹着护理磨砂膏,女儿詹娜在浴缸里,倚着一把倾斜的婴儿座椅保持直立。丽莎用一条品牌彩色头巾把棕色头发扎了起来,这种头巾在1970年代很常见,很可能曾在洛达或鲍勃·纽哈特的脱口秀中出现过。她眼睛是湛蓝色的,五官也很柔和,笑起来声音之大,能盖过房间里的所有杂音。每当兴奋起来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就会变得十分响亮。此时此刻,她全神贯注在浴缸里的女儿身上。

金黄头发、大大眼睛的詹娜,生来就有轻微的脊柱裂。她的脊髓底部连接过于紧密,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很可能会导致运动控制方面的问题。这孩子3月份就要满两岁了,4月给她安排了一次手术。丽莎完全无暇顾及其他,所有清醒的时间都在照料詹娜。作为一名癌症护理护士,她在工作中会接触到那些面对压力的病童家庭。现在,她也经历着同样的感受:她满怀同样的渴望,希望能让女儿的身体舒服一些;她满心迷茫,不明白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家伙,怎么会遭受如此的痛苦折磨。

丽莎四十三岁,是一名护士,一个妻子,一位新手妈妈。她在这套房子里只住了两年。她的生活即将永远被改变。

“笃笃笃!”

她片刻都没有迟疑。“一定是关于房子的,艾伦!”她向丈夫喊道,“是银行的人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丽莎·爱泼斯坦的理想是像父亲(一名儿科医生)一样,献身于医学。1988年,她获得了乔治-梅森大学的护理学学士学位,从那之后,她在大西洋中部地区不断地从一个单位跳槽到另一个单位:特区儿童医院的儿科重症监护室——特拉华州里霍博斯湾的手术室——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的内分泌科。不久,她在马里兰的哥伦比亚成了自由职业者——为绝症病人提供家庭护理,同时也在华盛顿环城公路周边做护士。

丽莎选择从事的护理工作往往是长期的、与病人一对一相处的工作,这些人的生命濒临终结,他们往往也清楚自己的命运。她有责任也有技巧减轻病人的痛苦,让他们感觉更舒服一些。在这些病人眼中,她的能力非常过硬,她因此也很喜欢这份工作。对丽莎来说,这份工作的真正魅力来自其挑战性——她是这些病危者有生之年最后接触的陌生人,是他们悲伤中的密友。丽莎会让她的病人开怀大笑,会聆听他们的故事,跟他们一同祈祷,一同哭泣,在需要的时候给予他们力量。建立亲密的关系和信任,有助于让病人保持活力。

这份工作的一部分,是知道该何时以及如何给病人下口头病危通知单:“也许现在应该给你的孙子录一段睡前故事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没机会亲自读给他们听了。但是根据最新的检查结果来看,还是给你的家人录一段留作纪念比较好。”连医生都很难说出这么赤裸裸的实话。医疗系统中的每个人,不管是患者还是医护人员,都会紧紧抓住哪怕是最微弱的治愈希望。如果治疗方案ABCT)EFG都不起作用,那就再试试方案H好了。但是,必须有人向他们强调整理思绪、与挚爱告别的重要性。在这失去与忧郁的黑暗时刻,真相有时会是一种奇异的安慰。这件事需要的技巧丝毫不比静脉注射或解读心电图来得少。

丽莎在华盛顿特区住了九年多,在自由护理师的工作领域也算小有成就。她帮病人们在把握康复的希望与生命循环的现实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她从孩提时代就一直住在这里。虽然她对政治了无兴趣。却早已习惯了风云变幻、充满政治气息的环境。同时,华盛顿还有着另一面:它是一个“专家库”,几乎任何主题,都能找到众多学识渊博的专家。丽莎每次到特区时,都能碰上一些演讲,主题是她一无所知的陌生领域。她觉得远离护理工作的压力,放松一下,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也很不错。

对丽莎来说,这也是一段忙碌的岁月。每年秋天树叶变黄、天高云白的时候,总会有一股强烈的悲伤袭上心头,她会毫无理由地嚎啕大哭。今天,人们称之为“季节性情绪失调综合征”,不过丽莎从来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意识到,需要换换环境了。于是,1997年,丽莎决定到佛罗里达过冬。这里有三种可再生资源:短吻鳄,蒲葵虫,以及老人——最后一项意味着,护士们永远不愁找不到工作。

写了几封求职信之后,丽莎得到了一份临时工作,地点位于西棕榈滩市中心的好撒玛利亚医疗中心的癌症中心。这份工作听起来很辛苦,但是丽莎的注意力都在佛罗里达这四个字上面。她收拾好行李,锁上马里兰的公寓大门,开车驶上了95号公路。

开始这份工作之后大约过了一个礼拜,有一天,丽莎在午休时散步走出了癌症中心。天空中万里无云,她坐在近岸航道前的一段海堤上。海边棕榈树成荫,仿佛绵延数里。丽莎感觉到阳光照耀在脸上,耳边是海水反复拍打堤岸的声音。她双腿垂下海堤,仰起头迎向阳光。

从此,她再也没有离开过佛罗里达。

第一年的几乎每一天,丽莎下班回到家(临时工作很快就变成了固定工作),都会换上泳衣,沿着海边漫步,大西洋的海浪拍打着她赤足的脚趾。她想念华盛顿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她甚至订阅了每周日的《华盛顿邮报》,关注时事。但是阳光和沙滩给了她足够的补偿。

一开始,丽莎跟家人住在一起——她的外公外婆就住在这里。后来,在一位病人的推荐下,她租了一套房子。又过了几年,她产生了在此落地生根的想法,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丽莎在花钱方面一直很保守。她把工资存起来,收集各种优惠券,从不奢侈浪费。她的爱好都是不太花钱的——比如读书和散步。这令她有着良好的信用记录,也有足够的积蓄支付房屋首付款。丽莎犹豫过是否就此购房定居。最终她决定,佛罗里达就是她想要居住的地方。

房产经纪们故意给她推荐高价房,这是他们惯常的伎俩。她给他们一个价格范围,他们会带她看价格高出25%的房子。于是丽莎将价格范围缩小了25%,这样带看的房子就在预算之内了。房子中有很多共管公寓和完全无法住人的破烂房。丽莎有两点要求不容妥协:阳台和水景。“我并不在乎屋里是什么样儿。”她告诉经纪人。他们面带微笑地带她看了一间时髦的有花岗岩台面的两居室,如果你站在阳台的角落,使劲向左探出身子,就有可能看到一丁点儿水景。购房的初次尝试就这样失败了。

后来,丽莎在报纸上看到一间700平方英尺(约65平方米)的一居室的售房广告,房主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妇。他们很喜欢那套房子,可又想从五楼搬到二楼,好生活得方便一点。丽莎去看了这栋1960年代的白色大楼,楼名叫“皇家撒克逊”,位于棕榈滩的南端。建筑内部就像过了全盛时期的老酒店,那间公寓无疑也很小。但是阳台正对着近岸航道,棕榈树枝叶摇曳,一边是通往莱克沃斯的大桥,船只拴在桥下的小码头上。丽莎的眼前立刻浮现自己在那里生活的场景,尽管她可能是近三十年来这座建筑里最年轻的住户。

但有一个问题:这是一座纽约式的共管公寓。购房者无法申请抵押贷款,而是要通过借贷购买拥有整栋大楼所有权的那家公司的股份,从而可以占有其中的一间公寓。这种“股份贷款”包括了维修和翻新费用,更像是业主委员会的一种经费。即便住户们还完贷款,也并不拥有住房,而是拥有这栋楼的一笔股份,他们可以按市场价格将其出售。

股份贷款一般比传统的抵押贷款便宜,但是因为其不确定性——比方说,一位住户的违约,会不可避免地令其他人遭受损失——所以,贷款方会对这类贷款退避三舍,特别是在佛罗里达,这种形式的贷款并未得到广泛的推广。丽莎就遇到了这种情况,预期的融资方式行不通。

那对退休夫妇很喜欢丽莎。或许,他们希望大楼中能够住进一些年轻人。于是,他们自己完成了这份房产融资。1998年,丽莎先付了2.5万美元现金。至于剩下的5.6万美元,她跟她的邻居签了一份为期十五年的固定利率的按揭协议。每个月,她都会走下三层楼,将月供还款从门缝底下塞进去。她从来没跟按揭贷款公司打过交道,也不用单买一份房屋所有人保险——她的邻居们往往在按揭贷款的时候,被捆绑销售了这种保险。丽莎的当地“银行”就在她居住的大楼里,他们同意采用这种互惠的私人交易方式。没有隐藏费用,没有浮动的抵押贷款利率,没有过去四十年来的任何金融服务创新。在美国,像这样的抵押贷款方式,屈指可数。

丽莎过回了幸福的小日子:一份她喜欢的工作;病人们的尊重和赞赏,还有令人愉悦的海景。再后来,她在美国在线的聊天室里遇到了艾伦。艾伦和丽莎都在美国东北部的中产阶级犹太家庭中长大,之后到这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丽莎将艾伦介绍给她的哥哥,后者经营着分销移动电话和器材的生意,艾伦开始跟他一起工作。没过多久,丽莎和艾伦就变得亲密无间,他们很快坠入了爱河。

恋爱初期,丽莎和艾伦就不再避孕,尽管这时他们还没有很明确地想要孩子。成为母亲令丽莎进入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2002年秋天,她怀孕了。两人沉浸在喜悦当中,计划结婚。然而,怀孕十二周的时候,一天上班,丽莎发现衣服上有一个粉红色的斑点。几个小时后,她住进了医院,医生发现孩子没有了心跳。丽莎的身体无法自然流产。医生通过手术取出了胎儿。

尽管悲痛万分,丽莎和艾伦还是结婚了。整整三年,三年中,他们满心悲痛,也怀抱着希望,接受了大量花费不菲的生育治疗,终于,丽莎再次怀孕。经历了那么多,能再次有一个小生命在体内成长,让丽莎欣喜若狂。她已经四十一岁了,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怀孕。每次胎儿踢她的时候,每次在声波检测图上看到胎儿的小胳膊小腿的时候,她都会微笑。

然后,艾伦试图说服丽莎搬家。

丽莎和艾伦住在她的一居室公寓里。这套房子就算是两个人住,也显得紧巴巴的,艾伦觉得,如果要三个人住就更不太可能了。他跟丽莎说,希望他们的女儿在一个典型的美国家庭中长大,能够有自己的房间。丽莎觉得,这并不只是为了舒适的生活,而是一种责任感,一种“白栅栏综合征”。结婚生子后,人们就搬进大房子里住。社会上都这样,每个人按部就班行事。

“对任何人来说,这里都是天堂。”丽莎争辩着。她说纽约有很多家庭住在一居室的公寓里,养两个孩子和一条狗。或许过两年,等孩子开始走路的时候,等家庭资产更丰厚的时候,可以搬家,但现在不行。丽莎不想放弃她的海景。然而艾伦特别执着。

2007年初,丽莎和艾伦开始寻找新的住所。此时的房地产市场,跟丽莎印象中购买公寓时的情形大相径庭。房地产热潮席卷佛罗里达。打开收音机或电视机,经过公交车站,各种信息都在轰炸着你:“新家园!”“大好机会!”“现在就出手!”一天,丽莎开车经过一群人,发现他们住在一溜帐篷里,在空地上的拖车跟前排队。这些都是准备买房子的人,他们在这里露宿两三天,只为在一片建筑新址上挑到自己喜欢的位置。房地产泡沫时期,佛罗里达的每一天都是黑色星期五。

不过,等丽莎和艾伦开始找房子的时候,房地产热潮略有降温。曾经强调紧迫性的广告牌(“切莫错过!”),如今强调的是优惠(“原价40万,现价35万!”)。专业人士们宣称,这正是抄底的时候,“买房的大好时机!”丽莎怀疑,在他们眼里,到底有没有不好的时机。

事实上,房地产泡沫漫长的衰退已经开始。浏览商业杂志的封底,你会发现一些苗头。2006年中,亚美利奎特(Ameriquest)——美国最大的抵押贷款公司——突然关闭了所有的分支机构。同年夏天,另一家巨头“新世纪金融公司”,也开始面临巨大的现金短缺,并在次年春天破产。

房屋所有人也感受到了压力;三年内,止赎率翻了一番。不过,对于大多数普通美国人,甚至对于潜在的购房者来说,这些危险信号都是遥远的背景音。经济分析家中的乐观派,依然大有人在。2007年年初,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向联合经济委员会声称:“次贷市场中的问题对更大的经济和金融市场影响有限。”换句话说,只会有一次止赎浪潮,将那些买了太多房子、贷了太多款的人冲刷出去,而不是两次。收入稳定的年轻家庭——如丽莎和艾伦——根本无需忧心。

然而,尽管本·伯南克并没有预见到危机,佛罗里达的房地产商们却知道,那架维持了几十年高额利润的机器,开始运转失灵了。他们必须在市场崩溃前将剩下的房子倾销掉。尚未建好的住宅小区突然将所有房屋列入出售清单。开发商们聘请设计师,迅速为街道铺上沥青。他们降低价格,吸引购买者,飞快地清空库存。那些购房者自以为机智地低价买进,殊不知他们其实是最后一批毫无戒心地被诱骗进房地产泡沫的人。丽莎没太留意。怀孕的她依然在全职工作,她的精力有限。

一天,艾伦让丽莎去看格塞塔路的一个小区,这是全美最大的开发商霍顿公司建造的一座崭新的封闭式小区。她去了那片开发区,位于南佛罗里达一条宽阔的无限蔓延的马路旁。小区门内的住宅楼高大林立,衬得新栽的棕榈树又矮又小。左边是佛罗里达住宅小区的标配:一个巨大的不知所谓的人工湖,一座喷泉向天空中喷着水花。丽莎给艾伦打电话,问他是否确定房子真的在格塞塔路。“这些房子就像大学宿舍,根本不像家!”艾伦向她确认,地点没错。

艾伦挑中的户型,是小区里最经济实惠的。可丽莎还没走进屋,就皱起了眉头。尽管已经相对保守——两边紧邻的住宅高耸屹立——但这套房子几乎有她的公寓三倍大。一进门就是有着高高天花板的巨大客厅,丽莎觉得,天花板高得简直毫无意义。通往卧室的过道像迷宫一样,卧室分别在房子的两头。想到晚上必须穿过异常巨大、毫无用处的客厅才能照看孩子,丽莎就一阵不快。厨房没有窗户,而卧室的窗户正朝邻居家,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丽莎觉得,只要伸出手,就能实实在在地摸到邻居家的房子,前提是窗户能打得开。

出了房间,丽莎走入一个小小的后院天井,里面种了两棵小树苗,几英尺外是一条小沟,沟里有点水。这跟丽莎想象中的水景大相径庭。房子处处透露着仓促拼凑的痕迹。她对这个地方毫无兴趣。可是艾伦很有兴趣,他的父母也有兴趣,并且支持他们买房。丽莎寡不敌众,疲惫不堪,只好随他们去。

他们计划买下这套房子然后卖掉公寓。十五年的按揭,丽莎已经还了八年,因为有时候会多还一些本金,她此时只欠了大约2.5万美元。而且,那间公寓的价格早已飙升。他们算了算,公寓至少可以卖到25万美元,用这些钱来购买新房,就只剩下一小部分按揭贷款。这个想法并不冒失,几十年来,当家庭成员增加需要购买更大的房子时,人们都会采用这种策略。泡沫时代的价格增长,对于他们出售公寓来说,理论上还是很有利的。

然而,为了锁定房子,他们必须尽快签订协议。于是,2007年2月23日,丽莎和艾伦来到了DHI抵押贷款公司(霍顿公司的金融子公司)签署协议文件。为买下格塞塔路的这套房子,他们支付了1.7万美元的首付款,剩下的31.3万美元,则申请抵押贷款。因为艾伦的手机销售业务的收入不稳定,所以夫妇俩决定利用丽莎优秀的信用记录(当时是803分),将这笔贷款挂在她的名下。当时怀孕八个月的丽莎告诉贷款经办人,在签名前,她会阅读抵押贷款合同的每一页,这令经办人大为吃惊。

问题是,她得上厕所,频繁地上厕所。

于是,交易代理、地产销售以及艾伦不得不等丽莎一行行地仔细读完抵押贷款合同,还要等她不断地往返于厕所和签字桌之间。每次离席之前,她大约能看完五页。

丽莎唯一的抵押贷款经验,是跟邻居之间的私人贷款。那是一次简单的十五年固定利率的交易,而这次要复杂得多。尽管她的信用记录完美无瑕,DHI抵押贷款公司给丽莎的却是次级贷款,而非给予优质借款人的贷款。为了确保首付较低,前十年的还款额都是由利息构成的。之后二十年里,不但本金和未摊销的月还款额会增加,贷款利率还会上调。每月要多还几百甚至几千美元。可以说这是一个十年后引爆的财务定时炸弹,到那时DHI将会大获其利。

5%的首付和还款只抵冲利息的条款意味着,十年内,这对夫妇无法积累资产净值。一旦将协议成本计算在内,只要房屋价值稍有下跌,可能只要3%,他们就会遭殃。一旦他们遭遇任何财务危机,则会面临极其危险的局面。2001年这种抵押贷款产品刚刚面市的时候,杰出的金融分析师乔什·罗斯纳指出:“没有资产净值的房子,只是一处负债的租房。”但是丽莎没有意识到这些不利方面。认真阅读抵押贷款协议更多只是一种形式,一种负责任的表现。她没有知识背景,读不懂全部内容,而且她觉得还有一条出路:丽莎计划卖掉公寓,用这些钱来支付大部分按揭。所以,不管这些文件上说的是什么,都不会生效。当翻到抵押贷款合同的最后一页时,她签下了名字。

直到后来,丽莎和艾伦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根本卖不掉公寓,公寓的价格最终暴跌了60%以上。丽莎每周都会给代理公司打电话,每周都会听到同样的回复:没人出价。每个月丽莎都会把按揭款塞到皇家撒克逊小区的邻居家的门缝底下,然后回来再写一张支票给新房子还贷。他们有足够的积蓄,对于两套房子的按揭款也能支撑一阵,但不是永远。

3月,詹娜出生了。丽莎觉得,有了这个孩子,她受的所有的苦都是值得的。当詹娜十八个月大的时候,新换的儿科医生在她的脊柱下部发现了一处先天缺陷,之前那位医生以为这无关紧要而忽略了。新医生让她做了核磁共振成像,诊断结果是脊柱裂。她的椎骨连在脊髓底部,像皮筋一样拉得紧紧的。如果不进行治疗,拉扯会随着时间而加重。频繁的检查和就诊,令丽莎不得不经常请假。詹娜的医生建议通过外科手术来治疗,为了手术和术后护理,丽莎和艾伦要筹集数千美元的医疗费。与此同时,随着房地产泡沫的破灭,佛罗里达各地的企业纷纷破产,也包括那家手机经销商。艾伦失业了。

财务危机和情绪压力,压垮了这对年轻的夫妇,夫妻关系也因堆积如山的债务饱受摧残。更可怕的是,丽莎和艾伦羞于告诉亲朋好友他们的财务困境。2007年的佛罗里达,只要稍加注意,谁都会发现一场止赎危机的来临——卡车行驶在车道上,路边堆满了打包好的箱子,上面贴着粗体的标志“免费”——但是几乎没人公开谈论。失去房屋的邻居令房屋价格下跌,带来更多的止赎和房价更严重的下跌。于是人们有足够的理由保守秘密,尝试自己解决问题,免得被认为是社区房价下跌的罪魁祸首。结果是,止赎浪潮无声无息地席卷了佛罗里达州。

2008年1月,丽莎算了一笔账,得出结论,她还能继续支付九个月的新房和公寓按揭。之后,就不得不需要财务支援了,这在她的人生中尚属首次。她打电话给抵押贷款公司,希望他们可以调整月供还款金额或是想一些办法。尽管丽莎的贷款来自DHI抵押贷款公司,但他们却一直让她向摩根大通家庭金融服务公司寄送月供还款,后者是美国最大的银行——摩根大通银行的一个分支。整件事看起来有点可疑。然而,摩根大通的地位让丽莎相信她能够得到帮助。该公司一直吹嘘自己的资产负债表“稳得很”。2008年3月,当投资银行贝尔斯登公司破产时,政府邀请摩根大通将其收购。丽莎在报纸上看到其他银行左一家右一家地破产,摩根大通却似乎坚若磐石。所以,那里肯定会有些聪明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她跟摩根大通家庭金融服务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员通了电话。“我有九个月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她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我有完美的信用记录,我的月供还款从来没有逾期过。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工作人员让她把财务文件传真过去,说稍后会回复她。丽莎照做了,却杳无回音。下周她又打电话过去。一周又一周,就这样过去了。

跟丽莎通话的人总是换来换去,丽莎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从头讲述她的故事。他们总是让她传真新的文件复印件过去,声称之前的找不到。光是复印和传真,就花了丽莎一大笔钱。然而,她发出的文件总是如石沉大海。大通的工作人员之间似乎完全没有沟通。有的人告诉丽莎,要获得批准尚需不少时日,而下一个则说,根本没有她的申请记录,必须从头开始。这段痛苦的经历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简直成了她的第二份工作。

丽莎艰难地处理着自己的财务困境,与此同时,在癌症中心,丽莎越来越意识到,身边的病人们也在财务困境中泥足深陷。按照惯例,病人会要求医生在诊断书上签字,这样,他们就可以出示给债权人以获得财务资助。然而,病人们会屡屡来找丽莎,再要一份医生证明,一份又一份。抵押贷款公司似乎总会丢失文件。丽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她对自己财务困难的秘密守口如瓶。病人们甚至会请求丽莎给他们的抵押贷款公司打电话,证明他们的医疗状况。然而,这只会令她面对跟她本人所遭遇的同样差劲的机构。白天丽莎跟别人的抵押贷款公司交涉,晚上则是跟她自己的纠缠,这让她倍觉挫败。

有一次,摩根大通的工作人员对丽莎说:“嗯,你现在给我们打电话,但这种贷款我们得听富国银行的,是他们不肯调整。”丽莎从来没去过富国银行,也没跟他们打过任何交道。她的抵押贷款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她给富国银行打电话,问他们为什么不肯调整她的贷款,可那里的人说,没有丽莎·爱泼斯坦的记录。既然摩根大通的工作人员每天的说法都不一样,她认为富国银行的人很可能也一样。她将他们的名字添加到每周致电的清单里。然而,富国银行的人,甚至都没把她当作自家的客户。

这些推诿搪塞,耗尽了丽莎的全部积蓄。1月,她尚能谨慎地行动,可在浪费了几个月打电话、发传真和恳求后,9月时,她已深陷绝望。最终,摩根大通的一位工作人员给了她一个建议。银行处理那些违约的借款人已经够麻烦了,他们不会没事找事去关注一个仍在还款的借款人。虽然大通的人没有明说“只有当你好几次没还款时,银行才会关注你”,但暗示已经很清楚了:丽莎应该停止还贷九十天,正式违约,银行才会打电话给她。只有到那时,摩根大通才会提供帮助。

在丽莎的一生中,从未有过逾期经历——不管是房屋抵押贷款,车贷,还是水电费,任何一切。她内心认为违约是可耻的,不对的,是对她所珍视的责任的背叛。“我是一个好人,因为我的信用记录良好。”她会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就像在崩盘的房地产市场中遭殃的千千万万美国人一样,她绝望了。她的婚姻濒临破裂,她的女儿需要治疗,她的积蓄消耗殆尽。如果不支付抵押月供就能走出这团混乱,哪怕违背了心中的所有信条,她也会义无反顾。   

2008年10月,摩根大通等银行接受了政府数千亿美元的救援资金,就在同一个月底,丽莎·爱泼斯坦没有偿还她的月供。从这一天起,她成了一名逾期的房屋所有人。她开始呕吐。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是如此。丽莎每天都会翻看墙上的日历,三个月后,她的体重足足减轻了二十磅。并不是因为担心失去房子——说到底,她并不喜欢那座庞然大物。更多的是因为失去了自我价值,失去了衡量她成就的价值,那一页纸上的数字,衡量着你对社会是一种贡献还是一个负担。

其间,丽莎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晚上,在一座大房子里,窗外大雨倾盆而下。喧嚣的雨声中,丽莎抱着女儿安抚。墙体里充满了水,水隐隐波动,冲撞着家具,不断膨胀、膨胀。最后,墙壁轰然爆开,大水喷涌而出,淹没了整个家。丽莎抓住女儿,冲出家门,跑到街上,离开了这个被淹没的家,离开了这所要吞噬她和她家人的房子。就算不去看心理医生,她也明白这个梦的含义。

九十天到了,丽莎给大通打电话。  “好了,已经三个月了。”丽莎说。工作人员说,大通会给她寄些东西,等着就好,不用担心。

两个礼拜后,有人来敲门。她早就知道了。

“是银行的人,这可不是好消息!”

艾伦拿着一捆文件,步履艰难地走进卫生间,交到丽莎手上。她平复了一下自己,撕开信封。

在佛罗里达州,贷款方如果想要取消一名借款人的赎回权,必须提起诉讼。所以,这是来自佛罗里达逾期法务集团的一份起诉状副本,这是一家著名的房屋止赎厂,他们指控丽莎违反了抵押贷款条款,并附带了一份法院传票和一叠诉讼通知。她有二十天的时间做出书面回复。

在这些传票中,她有一个极为意外的发现。摩根大通家庭金融服务公司的名字并未出现其中。也没有富国银行。丽莎的手指划过写着原告名字的段落:  “美国银行——摩根大通抵押贷款信托2007-S2的受托人。”

对于富国银行怎么会跟她的抵押贷款有关,丽莎已经摸不着头脑了。现在又冒出一个美国银行——听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家真的银行,而是像电影里的银行——成了这桩止赎案件的首席原告。还有,受托人是什么?信托又是什么?

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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