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工罗布不再穿卡特尔船长给他的黑色丧服,也不再戴那防水帽,而是穿上一套结实的、棕色的制一服了;虽然这套制一服在他身上表面上装出很朴实、很端庄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显出一副沾沾自喜、逞能自信的神态,这正是任何裁缝都愿意把衣服做成这种气派的;就这样,磨工罗布完全改变了他的外观;他在心里也完全把船长和海军军官候补生抛开,只不过在闲暇的时候才花上几分钟向这些难以分开的、尊贵的朋友们夸耀一下自己的升迁,并在那黄铜乐器——他的良心——发出的赞扬的音乐的伴奏下,回忆起他是怎样得意扬扬地摆脱了他们的;他现在为他的恩人卡克先生服务。他住在卡克先生家里,侍候着他本人,因此一直怀着恐惧的心情,哆哆嗦嗦地把他那圆圆的眼睛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卡克先生那雪白的牙齿,而且觉得,他应当把眼睛睁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大才是。
即使他是在一位大巫士手下服务,牙齿又是这巫士最强有力的魔力的话,那么他也不能比对着卡克先生这些牙齿,全身上下颤一抖得更厉害的了。这孩子在他恩人身上感觉到一种力量和权威,它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迫使他绝对地驯服与顺从。甚至当他的恩人不在的时候,他也并不认为他想到他时就安全无恙,因为他唯恐他的恩人又会像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早上一样,立即就抓住他的喉咙;他唯恐又会看到,他恩人的每一颗牙齿都来揭发他,并谴责他心中的每一个念头。跟他恩人面对面在一起的时候,罗布毫不怀疑:卡克先生看透他的秘密的思想;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卡克先生想要这样做的话,那么他只要稍稍运用一下他的意志,他就能看透它们;罗布完全相信这一点,就像他相信他在看卡克先生的时候,卡克先生一定在看他一样。卡克先生凌驾于他的力量是这样包罗一切,是这样牢牢地把他置于他的控制之下,因此他根本连想也不敢去想,而只是在整个心里不断地愈益强烈地感觉到,他的恩人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权威,并有能力对他做任何事情,因此他就站着讨取他的欢心,并设法抢先去执行他的命令,至于其他一切思想活动则完全停止了。
也许罗布没有问过他自己——在他当时的心情下,提出这样的问题将会是一件非常轻率的行为——:他在各个方面都这样完全屈服于这种影响,是不是因为他在心中曾浮现过这样的猜疑:他的恩人是一奸一诈权术的大师,而他自己在磨工学校中在这方面也曾经是一名可怜的学生。不过罗布不仅怕他,而且也的的确确钦佩他。也许卡克先生更了解他力量的源泉,并万无一失地运用它。
罗布在辞退了船长那里的职务的当天晚上,卖掉了鸽子,在匆匆忙忙之中甚至做了一笔不利的一交一易之后,就直接来到卡克先生的家里,兴奋地出现在他的新主人的面前;他满脸通红,似乎指望得到称赞似的。
“怎么,淘气鬼!”卡克先生向他的包袱看了一眼,说道,“你已经辞退了你的工作,上我这里来了?”
“嗯,对不起,先生,”罗布结结巴巴地说道,“您知道,上次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您曾说过——”
“我曾说过,”卡克先生回答道,“我曾说过什么啦?”
“对不起,先生,您什么也没有说过,先生,”罗布回答道;卡克先生问话的语气已对他发出了警告;他感到张皇失措。
他的恩人露出宽阔的牙一床一,看着他,又用食指点了点,说道:
“我看你今后没有好下场,我的流一浪一汉朋友。灾祸等待着你。”
“啊,请别这样说,先生!”罗布喊道,他身一子下面的两只腿颤一抖着。“说实在的,先生,我只想为您工作;先生;只想侍候您,先生;只想忠实地完成您吩咐我的一切事情,先生。”
“如果你想跟我打一交一道,”他的恩人回答道,“你最好是忠实地完成我吩咐你的一切事情。”
“是的,这我明白,先生,”顺从的罗布辩护道,“这我相信,先生。如果您肯开个恩,考验考验我的话,先生!而且,如果您什么时候发现我做任何违反您的意愿的事情的话,先生,那么我可以让您杀死我。”
“你这狗!”卡克先生背靠在椅子上,向他从容地微笑着,说道,“如果你想要欺骗我的话,那么我就会让你够难受的;
跟那比起来,杀死你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的,先生,”丧魂落魄的磨工回答道,“我相信,您会残酷可怕地惩治我,先生。哪怕有人用金基尼来收买我,我也不想欺骗您,先生。”
磨工本想得到称赞的指望完全落了空,他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恩人,并徒劳无益地想不去看他;那惴惴不安的神情就像一条狗在类似情况下时常表现出来的那样。
“这么说,你已经辞退了你原先的工作,到这里来请求我允许你在我手下服务,是不是?”卡克先生问道。
“是的,如果您愿意的话,先生,”罗布回答道;他实际上是遵照他的恩人的指令到这里来的,可是现在他甚至不敢稍稍暗示一下这个事实来为自己辩护。
“好吧!”卡克先生说道,“你了解我吧,孩子?”
“对不起,先生,是的,先生,”罗布回答道,一边笨手笨脚地摸一弄着帽子,同时仍旧被卡克先生的眼光束缚住;虽然他想从这束缚中解脱出来,但总是徒劳无效。
卡克先生点点头。“那么就多加小心吧!”
罗布连连鞠躬,表示他对这警告有着深刻的理解,同时一边鞠躬,一边向门口退去;当他眼看就要退出门外,正感到极大欣慰的时候,他的恩人把他喊住了。
“喂!”他喊道,粗一暴地叫他回来。“你过去经常——把门关上!”
罗布立即遵命,仿佛他的生命就取决于他是否敏捷似的。
“你过去经常躲在屋檐下面。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说偷一听吧,先生?”罗布困惑地思索了一下,大胆猜测道。
他的恩人点点头。“以及偷看,等等。”
“我决不会在这里做这些事情,先生,”罗布回答道,“说实话,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决不会这样做,先生;不论向我许什么愿,我宁肯死去,也不愿这样做。除非您对我下达命令,否则即使把全世界的珍宝献给我,要我去做这种事情,我也决不动心。”
“你最好别做。你过去还 经常泄露秘密,搬弄是非,”他的恩人十分冷淡地说道。“在这里可不行,你得知道这一点,要不然,你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无赖了,”他又微笑着,而且又用食指向他点了点,向他发出警告。
磨工惊恐得直喘粗气。他本想要表白他过去那样做的用意是纯洁的,但在毫无抵抗、俯首听命的情绪中,他只能瞪眼看着那位微笑着的先生。那位微笑着的先生似乎对他的顺从十分满意,因为他默默地把他打量了一会儿之后,命令他下楼去,并让他了解,他已被留下雇用了。
罗布就是这样被卡克先生雇用的。他对那位先生诚惶诚恐的忠诚,随着他的服务时间,每分钟都在加强和增进(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罗布服务了几个月之后,有一天早上,他给董贝先生打开了花园的门;董贝先生是按照约定来跟他的主人一起吃早饭的。就在这时候,他的主人来了,急忙走向前去迎接这位重要的客人,并露出全部牙齿表示欢迎。
“我从没料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卡克先生帮助他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说道,“这是我的日程表中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对于像您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场合是十分特殊的,因为您可以做任何事情;可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您在这里有一个很雅致的地方呢,卡克,”董贝先生态度谦和地在草坪上停下脚步,向四周看看。
“承蒙您夸奖了,”卡克先生回答道,“谢谢您。”
“真的,”董贝先生以他居高临下的恩主的态度说道,“任何人都会这样说。就实际情况来说,这是个很宽敞、设计安排得很好的地方——十分优雅。”
“就实际情况来说,”卡克先生露出自我贬损的神态,回答道,“它确实还 够不上那样的评价。唔,我们对它已说得够多的了;不过承蒙您称赞它,我还 是谢谢您。请您进去好吗?”
董贝先生走进房屋里面,注意到(他有理由注意到)房间完美的布置和陈列在各处的许多舒适的家具和摆设。卡克先生故意装出一副谦恭的态度,露出尊敬的微笑,对待这注意,并说,他理解这注意所包含一着的关怀体贴的意义,并重视它;不过这茅舍尽管简陋,可是对于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确实是够好的了,也许像他这样的人还 不配占有它呢。
“不过对于像您这样身份高贵的人来说,它看来确实比实际情况要好一些,”他把他虚伪的嘴巴张开到最宽阔的程度,说道,“就像君主在乞丐的生活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向董贝先生敏锐地看了一眼和敏锐地微笑了一下;当董贝先生昂首挺胸地站在壁炉前面,摆出他的二把手经常摹仿的姿势,环视挂在四周墙上的图画时,他向他更敏锐地看了一眼和更敏锐地微笑了一下。当董贝先生冷淡的眼光在这些图画上匆匆地扫过的时候,卡克先生的机警的眼光紧紧伴随着他的眼光,确切地留意它投向哪里,看到的是什么。当它停留在一张图画上的时候,卡克似乎屏住了呼吸;他斜着眼的跟踪是那么像猫,那么警惕,可是他的上司的眼光就像从其他的图画上滑过一样,从这张画上滑过去了,看来它在他心中并不比其他图画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卡克看着它——这就是那张像伊迪丝的图画——,仿佛那是个活着的人似的;他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仿佛是在向这张图画致意,但实际上却是在嘲笑这位毫无猜疑地站在他身旁的伟大人物。早饭很快就摆到桌上,他请董贝先生坐到背对着这张图画的椅子中,他自己则像平时一样,在对着它的位子中坐下。
董贝先生甚至比往常更为严肃,而且十分沉默。那只鹦鹉在华丽的笼子中的镀金的圆环中来回摇荡,徒劳地企图吸引人们对她的注意,因为卡克先生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的主人,顾不到注意她了,而那位客人则出神地陷在沉思之中;他越过硬一挺的领饰呆呆地——如果不说是愁眉不展地——看着,眼睛没有从桌布上抬起。至于在桌旁侍候的罗布,他正聚一精一会神地注视着他的主人,所以脑子里根本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这位客人就是那位他在童年时代、曾经作为他们家庭的健康证明被抱到他面前的伟大的贵人;由于他的恩惠,他还 曾经穿上那条皮短裤。
“请允许我问一下,”卡克突然问道,“董贝夫人身一体好吧?”
他发问的时候,谄媚地把身一子往前弯过去,手支托着下巴,眼睛向上望着图画,仿佛对它说,“喂,您看,我是怎样引导他的!”
董贝先生脸红了,回答道:
“董贝夫人身一体很好。卡克,您提醒我有些话想跟您谈一谈。”
“罗布,你可以走了,”他的主人说道,罗布听到他一温一和的声调吃了一惊,然后离开了,但他的眼睛直到最后一秒钟还 注视着他的恩人。“您当然不记得这孩子了?”当夹杂在他们当中的磨工走开以后,他的主人又补问了一句。
“不记得了,”董贝先生庄严地、漠不关心地说道。
“像您这样的人是不大会记得他的。简直不可能记得。”卡克低声说道,“可是他是您雇用过的一位一奶一妈一的孩子。也许您记得,您曾慷慨地为他的教育提供过帮助吧?”
“就是那个孩子吗?”董贝先生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相信,他并没有为他所受的教育增光。”
“是的,我担心,他是个一无可取的年轻人,”卡克耸耸肩膀,回答道。“他有那样的名声。可是实际情况是,我还 是让他来给我服务了,因为他找不到其他职业,就认为(我敢说,这是他家里教给他的),他可以向您提出什么要求似的,于是不断设法尾随着您,向您提出请求。虽然我跟您商定的、双方承认的关系仅仅是属于业务一性一质的,可是我对属于您的一切事情仍然具有那种自发的兴趣,因此——”
他又停住,仿佛想看一看他把董贝先生是不是已经引得够远了,然后,他又用手支托着下巴,斜眼看着那张图画。
“卡克,”董贝先生说道,“我知道您并不限制您的——”
“服务,”请他吃早饭的主人笑嘻嘻地提示道。
“不,我宁肯说是您的关心,”董贝先生说道;他很清楚,他这么说是给了他一个很大的讨他喜欢的恭维。“我知道,您并不把您的关心局限于我们之间纯粹的业务关系方面。您刚才提到的那件小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说明您关心我的感情、希望和失望。我感谢您,卡克。”
卡克先生慢慢地低下头,很轻地一搓一着手,仿佛他担心任何动作都会打断董贝先生的充满信任的话语似的。
“您提到这一点正是时候,”董贝先生略略迟疑之后,说道,“因为您为我正想开头和您谈的问题铺平了道路,并且提醒我,这并不涉及我们两人之间要建立什么完全新的关系,虽然就我这方面来说,我对您的信任可能会超过我过去任何时候——”
“所赏赐给我的光荣,”卡克提示道,一面又低下头去:“我不想对您说,我是多么荣幸;因为像您这样的人十分了解,在您的权力范围之内您能随意授予人们多大的光荣。”
“董贝夫人和我本人,”董贝先生用威严的、克己的态度听完这些恭维的话之后说道,“在一些问题上没有取得十分一致的意见。我们彼此好像还 不了解。董贝夫人还 应当学一习一一些东西。”
“董贝夫人具有许多珍贵的吸引人的品质,毫无疑问,过去一向一习一惯于接受人们的奉承,”这位花言巧语、狡黠圆滑的人说道,他对他主人的眼色和声调的最微小的地方都是注意观察的。“但是在具有一爱一情、责任感和尊敬的家庭里,由于这种原因所产生的任何小小的误会是很快就会消除的。”
董贝先生的思想不由得飞回到他妻子在化妆室里,不容违抗地用手指向门口时看着他的那张脸;当他回忆起在这张脸上所显示出的一爱一情、责任感和尊敬时,他清楚地感到血涌到了他自己的脸上;那双注意观察的眼睛也同样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在斯丘顿夫人逝世前,”他继续说道,“董贝夫人曾和我对我不满的原因进行过一些讨论;那天晚上您在我们的——在我的家里亲眼见到董贝夫人和我之间发生的情形,因此您对我们的讨论将会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我正非常悔恨当时我在场呢!”笑嘻嘻的卡克说道。“虽然像我这样地位的人得到您亲密无间的关注——尽管我是不配得到这种关注的,而您则可以不失一身份地做任何您认为合适的事情——必然一定会感到自豪,虽然在董贝夫人没有姓您的姓、成为地位崇高的夫人之前我就荣幸地被较早地介绍给她认识,可是说实话,那天晚上会有这样特殊的幸运落到我的身上,我几乎感到遗憾。”
不论什么人,在不论什么可能的情况下,会因为受到他的破格对待和恩惠而感到遗憾,这是董贝先生不能理解的心理现象。因此,他十分尊严地问道:“真的吗?为什么呢,卡克?”
“董贝夫人本来对我就从没有抱有多大的好感,”他亲信的助手回答道,“像我这样地位的人也不能指望从一位生一性一高傲的夫人那里得到好感(这种高傲对她来说是完全合适的),我担心,董贝夫人可能不会轻易地原谅我无罪地参加了那一次谈话。您一定记得,您的不满不是一件小事,而有第三者在场——”
“卡克,”董贝先生傲慢地说道,“我认为,首先应当考虑的是我吧?”
“啊!对这还 能有什么怀疑的呢?”另一位就像一个承认尽人皆知的、无可争辩的事实的人那样不耐烦地回答道。
“我想,在涉及我们两个人的问题的时候,董贝夫人应当成为次要的考虑,”董贝先生说道,“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卡克回答道,“您不是比任何人都明白,用不着问这个问题吗?”
“卡克,”董贝先生说道,“您虽然由于招致董贝夫人的不满而感到遗憾,但是您由于保持我的信任与好感是会感到高兴的,因为,我希望,您的高兴可能几乎会抵消您的遗憾。”
“我觉得,我已不幸地招致了这种不满,”卡克回答道,“董贝夫人已向您表示过了吧?”
“董贝夫人表示过各种意见,”董贝先生用威严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语气说道,“我没有参与这些意见,也不打算讨论或回忆它们。我已跟您说过,不久以前我向董贝夫人提出一些意见,要求她在家庭生活中保持应有的尊敬与顺从,这些意见我认为是有必要坚持的。我没有说服董贝夫人,为了她自己的安宁、幸福以及我的尊严,她有必要立即改变她在这些方面的行为;我告诉董贝夫人,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再次提出反对或抗议的时候,那么我将通过您,我亲信的助手,来转达我的意见。”
卡克在向他投出的眼光中,还 夹杂着一道邪恶的眼光,越过他的头顶,像闪电一般落在图画上面。
“现在,卡克,”董贝先生说道,“我毫不迟疑地跟您说,我一定要实现我的主张。我不是个被随意小看的人,董贝夫人必须懂得,我的意志就是法律,在我的全部生活规则中我不允许有一个例外。我想劳驾您去执行这项使命。既然这是我的委托,我希望它对您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不管您会礼貌地表示什么遗憾——对于这一点,我代表董贝夫人向您表示感谢;我相信,您一定肯帮忙,像完成其他各项任务一样,准确地去完成它。”
“您知道,”卡克先生说道,“您只需命令我就行了。”
“我知道,”董贝先生威风凛凛地表示同意,说道,“我只需命令您就行了。我认为有必要采取另一些步骤。董贝夫人在许多方面无疑是赋有高超资质的一位夫人——”
“甚至对您的选择也是增添了光彩的,”卡克先生讨好地露出牙齿,说道。
“是的,如果您喜欢采用这样的词句来表达的话,”董贝先生用庄严的语气说道,“那么现在我并不认为董贝夫人的所作所为是对这种选择增添了光彩。董贝夫人具有一种对抗的脾气,这是必须根除,必须克服的。董贝夫人好像还 不懂得,”董贝先生有力地说道,“对抗我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骇人听闻和荒谬绝伦的。”
“我们在城里的人对您了解得更清楚,”卡克先生咧着嘴,满脸堆着笑容。
“您比较了解我,”董贝先生说道,“我希望这样。不过我确实还 是应当替董贝夫人说句公道话,不管她后来的行为(跟以前没有变化)可能跟这如何不相一致,但在我提到的那一次,我有些严厉地向她表示了我的不赞成和决心之后,我的劝告还 是产生了强有力的效果。”董贝先生极为高傲、庄严地说了这些话。“因此,卡克,我想劳驾您以我的名义通知董贝夫人,我必须提醒她记着我们以前的谈话,因为我有些惊奇,为什么它至今还 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我必须坚持她按照我在这次谈话中向她发出的命令来改正她的行为。我对她的行为不满意。我对它很不满意。如果她缺乏健全的思想和正当的感情,不能像第一位董贝夫人那样按照我的愿望行一事的话(我想,我可以补充一句,任何女士处在她那种地位都会像第一位董贝夫人那样做的),那么我将会很不愉快地不得不通过您向她转达使她更不愉快、更明显无误的指示了。”
“第一位董贝夫人过得很幸福,”卡克说道。
“第一位董贝夫人有极健全的思想和很正确的感情,”董贝先生抱着对死者高尚地表示宽容的态度说道。
“您认为董贝小一姐像她母亲吗?”卡克问道。
董贝先生的脸色迅速地、可怕地改变了。深得他信任的助手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
“我提到一个令人痛苦的话题了,”他用一温一顺的、遗憾的声调说道,这声调跟他的怀着渴望的眼睛是不相协调的。“请原谅我。我所怀有的兴趣使我忘记这可能引起的联想了。请原谅我。”
可是不管他说些什么,他的热切的眼睛仍旧像先前一样密切地细细观察着董贝先生的忧闷不乐的脸孔;然后他向那张图画投了一道奇怪的、扬扬得意的眼光,好像请求她来当见证人,看他怎样又重新引导他,并看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卡克,”董贝先生向桌子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张开更加苍白的嘴唇,用有些改变了的和更加急促的说道:
“没有什么您需要道歉的理由。您误会了。联想是由于眼前发生的事情而引起的,并不是像您所猜想,是由于任何回忆而引起的。我不赞成董贝夫人对待我女儿的态度。”
“请原谅,”卡克先生说道,“我不很理解。”
“那就请理解吧,”董贝先生回答道,“您可以——不,您必须向董贝夫人转达我对这件事的反对意见。请您告诉她,她向我女儿显示的热一爱一,使我感到不愉快。这种热一爱一很可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很可能促使人们把董贝夫人跟我女儿的关系和董贝夫人跟我的关系加以对比。劳驾您让董贝夫人清楚地知道,我反对这一点。我期望她立即尊重我的反对意见。董贝夫人可能是真心真意热一爱一她,也可能这只是她的一种古怪脾气,也可能她是要反对我;但不论是什么情况,我都反对这一点。如果董贝夫人是真心真意热一爱一她的话,那么她就更应当高高兴兴、毫不勉强地停止这样做,因为她的任何这种显示对我的女儿都没有什么益处。如果我的妻子除了对我正当地表示顺从外,还 有多余的一温一柔与关怀,那么她也许就可以随自己的心意,一爱一赏锡给谁就赏赐给谁;但我首先要求的是顺从!卡克,”董贝先生抑制一下他说这些话时的不寻常的激动情绪,恢复了他为维护他的崇高身份所一习一惯采用的声调,说道,“烦请您务必不要忘记或忽略这一点,而应当把它作为您所接受的指示中的很重要的部分。”
卡克先生点了点头,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沉思地站在壁炉前面,并用手支托着光滑的下巴,从上往下看着董贝先生;那副一陰一险狡猾的样子就像是那半人半兽的猿猴雕刻,或者像是古老水落管上斜眼瞅着的脸孔。董贝先生逐渐恢复了镇静,或者由于意识到自己的高贵身份而使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坐在那里,变得生硬呆板,并看着鹦鹉在大结婚戒指中来回摇荡。
“请原谅,”卡克沉默了一些时候,忽然又坐到椅子中,并把它拉到董贝先生椅子的对面,说道,“可是请让我弄明白,董贝夫人知道您可能利用我,向她转达您对她的不满吗?”
“是的,”董贝先生回答道,“我已经这样说过了。”
“是的?”卡克先生很快地回答道,“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董贝先生还 是没有迟疑地重复道,“因为我告诉她了。”
“唔,”卡克先生回答道,“可是您为什么告诉她呢?您知道,”他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一边把他天鹅绒一般柔软的手轻轻地放在董贝先生的胳膊上,就像一只猫掩盖它尖利的脚爪时会这样做的一样;“如果我完全明白您心中的想法,我就可能对您更有用,并有幸更有效地为您服务。我想我已明白了。我不能荣幸地得到董贝夫人的好感。就我的地位来说,我也没有理由指望得到它;但是我想知道,事实是不是就是这样,我是不是就这样接受它?”
“事实可能是这样,”董贝先生说道。
“因此,”卡克继续说道,“您通过我向董贝夫人转达您的指示,一定会使这位夫人感到格外讨厌的吧?”
“我认为,”董贝先生保持着傲慢而沉着的态度,又感到几分为难地说道,“董贝夫人怎样看这个问题是一回事,您和我怎样看这个问题是另一回事,彼此没有关系,卡克。不过情况可能就像您所说的那样。”
“请原谅,不知道我是不是误解了您的意思,”卡克说道,“我想您发现这是压低董贝夫人高傲的一种合适的办法——我在这里使用了高傲这个字眼,用来表明一种在适当的限度内能成为一位美貌和才能出众的夫人的一种装饰品并使她增光的品质——,而且,不说是惩罚她,这也是迫使她顺从的一种合适的办法,而顺从正是您自然地和正当地要求她做到的。不知道我这样理解对吗?”
“卡克,您知道,”董贝先生说道,“我对我认为应当采取的行动,不一习一惯于解释它的确切的理由,但我也不想否定您的想法,如果您根据您的这种想法提出反对的话,那倒确实是另外一回事了。您只需声明一下就够了。不过,我想我并不认为我对您的任何信任会降低您的身价——”
“哎哟!降低我的身价!”卡克高声喊道,“在为您效劳的时候!”
“或者把您,”董贝先生继续说道,“放在一个虚伪的地位上。”
“或者把我放在一个虚伪的地位上!”卡克高声喊道,“我将因为执行您的信托而感到自豪——高兴。我承认,我希望别使这位夫人又有一些新的理由讨厌我,她是我愿意五体投地向她表示我的尊敬与忠诚的夫人——因为她不是您的夫人吗!——,但是您的愿望自然胜过其他的一切考虑。况且,当董贝夫人改正了这些判断上的小小错误以后——我大胆地说一句,这些小小错误都是由于她的地位发生了新奇的变化而偶然产生的——,我希望那时候她将会在我所起的微不足道的作用中,看到我对您的一丝敬意——我的地位低微,情况与她不同,不能指望有更多的了——,并看到我为了您的缘故牺牲了其他的一切考虑,那时她每天把她所看到的这星星点点的事例都积累起来,将是她的快乐与荣幸。”
董贝先生在这片刻之间似乎又看到她把手指向门口,在他的亲信的助手的甜言蜜语中又听到了这些话语的回声:“从今以后,没有什么能使我们比现在更互不相干的了!”可是他驱除了这个幻觉,没有动摇决心,说道,“当然,毫无疑问。”
“没有别的了吗?”卡克问道,一边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来的地方——因为他们直到现在几乎还 没有吃早饭——,仍旧站着,等待回答:
“只有一点了,”董贝先生说道,“卡克,烦请您转告:现在或将来可能委托您向董贝夫人转达的任何口信都不需要答复。请您不要给我捎回答复。我已经告诉董贝夫人,对我们两人之间争执的任何问题进行妥协或谈判都是不合适的,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不容改变的。”
卡克先生表示理解这个信托,他们就以他们可能有的胃口,开始吃早饭。磨工也在适当的时候重新出现了,眼睛分秒不离地注视着主人,崇敬而又恐怖地在沉思中消度时间。早饭吃完之后,董贝先生的马按照吩咐被牵了出来,卡克先生也骑上了他自己的马,他们一起骑着到城里去。
卡克先生情绪极好,说了好多话。董贝先生以一位有权要求别人跟他谈话的人的尊严的态度听着他的话,偶尔也放下架子,插一进一两句,以便使谈话进行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充分保持着各自的一性一格,向前骑着。可是董贝先生摆出一副尊严的神态,把马蹬带放得太长,缰绳握得太松,又很少肯委屈一下自己,去看一下他的马往哪里骑去,结果,董贝先生的马在轻快地小跑着的时候,在一些松动的石头上绊倒了,把他从马鞍上面摔了下来,从他身上滚过去;当它想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它用铁蹄向他东一脚西一脚地踢着。
卡克先生是一位好骑手,眼睛敏锐,手臂有力;他立即下了马,片刻之间就握住嚼子,使在地上挣扎着的牲口立起腿来,要不然,那天早上机密的谈话就会成为董贝先生最后一次的谈话了。然而甚至当卡克先生由于动作急忙、紧张,脸孔涨得通红的时候,他仍露出全部牙齿,向平躺在地上的老板弯下一身一子,低声说道,“如果董贝夫人知道的话,那么现在我可真要使她有理由生我的气了!”
董贝先生失去了知觉,头和脸上流着血;在卡克先生的指挥下,几个修路工人把他抬到最近的客栈中。这个客栈离城不远,到了那里,立即有好几位外科医生来护理他;这些医生似乎出于某种神秘的本能,很快从各个地方陆续来到,就像兀鹰据说会飞集在沙漠中死去的骆驼周围一样。这些先生们想方设法使他恢复知觉之后,就着手诊察他的伤势。一位住在附近的医生坚决认为腿上发生了复合骨折,客栈的老板也同意这一意见;但两位住在远处、只是偶然来到附近一带地方的医生毫无私心地反对这一意见,最后作出决定:病人虽然严重地被碰破、摔伤,但除了一条小肋骨之类的东西外,其他骨头都没有折断,可以在夜晚之前小心地送回家去。当医生们花了很长时间,把他的伤口敷上药膏,扎上绷带,终于使他静躺休息之后,卡克先生又骑上了马,离开客栈,把消息捎回家去。
他的脸尽管就外型和端正的五官来说是相当漂亮的,然而就是在最好的时候看去也是狡猾和残酷的,而当他带着这个使命出发的时候,这张脸就更令人厌恶了。当他在心中翻腾着狡猾的、残酷的思想,思索着与其说是一陰一谋诡计、还 不如说是遥远的可能一性一的时候,他得到了鼓舞,所以骑得很快,仿佛在追赶男人和女人一样。当他骑到行人较多的大路上的时候,他终于勒住缰绳,放慢速度,控制着他的白腿的马,像平时一样,选择着最好的路;同时摆出圆滑的、沉默的、低头弯腰的态度,露出牙齿微笑着,因此就把他的真实面貌尽可能地给掩盖住了。
他直接骑到董贝先生的公馆,在门口下了马,请求会见董贝夫人谈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位仆人把他领到董贝先生本人的房间中,不久回来说,现在不是董贝夫人接见客人的时间,请原谅他事先没有把这一点告诉他。
卡克先生对冷淡的接待完全有准备,就在名片上写道,他一定要冒昧地恳求再会见一次;如果他认为他没有充分的正当的理由,那他就不会放肆地第二次提出这个要求了(他在第二次三个字下面划了横线)。过了不久,董贝夫人的侍女出来把他领到楼上一个起居室里,伊迪丝和弗洛伦斯两人都在那里。
他以前从没有想到伊迪丝会这样美丽。不论他曾多么一爱一慕她的容貌和身姿的魅力,不论它们曾多么鲜明地留在他好色的记忆中,他却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美丽。
她的眼光傲慢地落在门口他的身上;但是他看弗洛伦斯的时候,脸上却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种他已掌握了新的权力的表情(尽管这种表情只是在他进去鞠躬时片刻间流露出来的);他得意地看到她畏缩地低下了眼睛,并看到伊迪丝半欠起身来迎接他。
他很遗憾,他深深地感到悲伤;他说不出他多么不愿意来让她准备接受一件很小的事故的消息。他请求董贝夫人保持镇静。他以他神圣的正直的语言发誓,并没有什么引起惊慌的理由。只不过是董贝先生——
弗洛伦斯突然喊叫了一声。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伊迪丝。伊迪丝要弗洛伦斯镇静和放心。她本人并没有发出痛苦的喊声。没有,没有。
董贝先生骑马时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他的马滑倒了,他被摔下来了。
弗洛伦斯发狂地高声喊道,他受了不得了的重伤,他被摔死了。
不是。他以他的荣誉发誓,董贝先生开始被摔得不省人事,但不久就恢复了知觉,虽然确实受了伤,但没有什么危险。如果这不是实情,他这悲伤的、进来打扰的报信人就决没有勇气来到董贝夫人面前了。然而他郑重地向她保证,这是千真万确的实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是在回答伊迪丝,而不是回答弗洛伦斯,他的眼睛和微笑也紧对着伊迪丝。
然后他告诉她,董贝先生现在躺在哪里,并请求让他动用一辆四轮马车,去把董贝先生拉回家来。
“一妈一妈一,”弗洛伦斯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我能去的话多好!”
卡克先生一直在看着伊迪丝,他听到这些话之后,就向伊迪丝神秘地看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看到,她用她美丽的眼睛回答他之前,内心是怎样在斗争着,可是他一逼一迫着她回答——他向她示意,他要得到这个回答,否则他就要说出来,刺痛弗洛伦斯的心——,她也就把这个回答给了他。当她把眼睛转向别处的时候,他就像早上看那张图画一样看着她。
“我奉命要求,”他说道,“新的女管家——皮普钦太太,我想是叫这名字吧——”
什么也瞒不过他。他立刻看出,聘请皮普钦太太是董贝先生擅自决定的,这是他对他妻子的又一次怠慢。
“可以通知她,董贝先生希望在楼下他自己的房间里把他的一床一准备好,因为他对这些房间比对其他房间更喜欢。我将立即回到董贝先生那里去。不需要对您说,夫人,要采取各种可能的措施,保证使他舒适,要让他得到最好的照料。请允许我再说一次,没有引起惊慌的理由。请相信我,甚至您也完全可以放心。”
他以极为尊敬、极为谄媚的态度鞠着躬出去;他回到董贝先生的房间,并在那里安排一辆马车跟随在他后面到城里去之后,又骑上了马,慢吞吞地向城里骑去。他一路上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到了城里也是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当乘着马车回到董贝先生所在的客栈去的路途中,也还 是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只有当他坐在那位先生的卧一床一旁边的时候,他才恢复了他平日的神态,重新想到了他的牙齿。
薄暮的时候,董贝先生忍受着疼痛,被扶上了马车,一侧用大氅、枕头支持着,一侧由他亲信的助手陪伴他。由于他不能受到震动,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马的步幅只稍稍超过一英尺,所以到家的时候天已很黑了。皮普钦太太在门口迎接他;她凶狠刻薄,没有忘记秘鲁矿,家里所有的人都有理由知道这一点;当仆人们把他抬到他的房间里去的时候,她就在他们身上撒上几滴语言的酸醋,来使他们振作一精一神。卡克先生一直在旁照料,直到董贝先生被安全地抬到一床一上为止;然后,由于董贝先生除了主持他家务的杰出的恶魔外,不愿意见任何妇女,所以他再一次去拜访董贝夫人,向她报告她丈夫的状况。
他又看到伊迪丝单独跟弗洛伦斯在一起,他又把他所有安慰的话说给伊迪丝听,仿佛她成了由于一爱一情极为深厚、因而忧虑重重的牺牲品似的。他是那么真诚地表达了他含一着敬意的同情,因此在告别的时候,他大胆地(这时候他又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拉起她的手,弯下一身一子,用嘴唇去接触它。
伊迪丝没有把手一抽一回,也没有用它去打他白一嫩的脸,虽然她脸颊涨得通红,眼里冒着火星,全身是气鼓鼓的。但是当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用手向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打去,只一下子,手就打伤、出一血了;她把手挨近炉中发光的火焰,仿佛她可以把它插一进火里去烧似的。
她忧伤而美丽地独自坐在渐渐熄灭的火焰前面,直到深夜,一边注视着朦胧出现在墙上的一陰一影,仿佛她的思想是有形的实物,已投射在墙上似的。在墙上闪烁着的影子不论是欺凌与侮辱的各种什么形象,也不论它们是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凶恶预兆的各种什么形象,在她前面总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像巨人一样的、她所愤恨的人影儿率领着它们来反对她。这个人影儿就是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