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玛瑞丽和婴儿车事件(1)
玛瑞丽和婴儿车事件
温特小姐的房子实在是太与世隔绝了,住在里面的人过着十分孤寂的生活,因此在那儿度过的第一个星期里,听见一辆汽车开到宅子门前的砾石路上时,我大感惊讶。透过藏书室的窗户,我看见一辆黑色轿车的门缓缓开启,一个高大的黑头发男人走下车。他消失在门廊内,我听见门铃响了几声。
第二天,我又看见他了。听见汽车轮胎压过门前的砾石路时,我正在花园里,离前门廊大概有十英尺远。我站着不动,小心地不发出声音。任何人只需留心看一眼就会发现我的存在,但当人们视而不见时,他们就看不到任何东西。那个男人就没有看到我。
他的脸很严肃。浓密的眉毛犹如两道阴影投射在眼睛上面,而脸庞的其他部分却彰显着一种无动于衷。他从车内拿出手提箱,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走上台阶按门铃。
我听见门打开了。不是他就是朱迪思说了一句话,然后他消失在屋内。
那天的晚些时候,温特小姐对我讲了玛瑞丽和婴儿车的故事。
双胞胎越长越大,她们探索的范围离家越来越远,很快她们便了解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农场和花园。她们对边界毫无概念,根本不懂什么叫别人的财产,所以她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们随便开门,有时开了还不关。碰到栅栏挡路,她们便爬过去。她们试着去开别人家厨房的门,打开门后--通常都能打开,安吉菲尔德地区的人家经常不锁门--她们就走进去。只要食品储藏室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她们就随便吃,如果觉得累,就会在楼上的卧室里睡上一个小时,还会拿走炖锅和勺子去吓田里的鸟儿。
当地的住户对此很心烦。每次发生该谴责的事情,总会有人看见双胞胎当时在另外一个离得很远的地方;至少有人会看到她们中的一个;至少,人们以为他们看到了。于是大家便想起那些古老的鬼故事。没有一幢老房子是没有故事的;没有一幢老房子是不闹鬼的。而双胞胎恰好也是有点怪异的。每个人都同意,她们有一点不对劲,无论是因为这两个女孩子本身,还是其他原因,反正大家都讨厌接近她们住的老房子,成人、孩子都是如此,大家都怕在那里看到什么。
不过,侵犯所造成的不便最终战胜了谈鬼色变,女人们对自家受到的侵犯感到很恼火。有几次,她们当场活捉了正在作案的两个女孩,就大喊起来。愤怒扭曲了她们的脸庞,她们说话时嘴巴快速地张张合合,双胞胎看了便大笑。女人们不能理解两个女孩子为什么大笑。她们不知道正是从她们嘴里一股脑儿涌出的话语让双胞胎感到迷惑。女人们以为双胞胎大笑纯粹是想搞恶作剧,于是喊得更凶了。一度,双胞胎就站在那儿看村妇们发火的场面,然后她们转身走了。
第50节:玛瑞丽和婴儿车事件(2)
她们的丈夫从田里回家后,女人们就抱怨说必须采取措施,男人们则说:"你们忘记了她们是大宅子里的孩子。"女人们又会说:"不管是大宅子还是小房子,都不该让小孩子像这两个女孩一样胡作非为。这样是不对的。必须采取行动。"男人们坐在他们那盘土豆烧肉面前沉默不语、大摇其头,什么措施都不会被采取。
直到发生了婴儿车事件。
村里有一个叫玛丽·詹姆森的女人。她是弗雷德·詹姆森的老婆,弗雷德是农场工人,玛丽和丈夫及公婆一起住在一间村舍里。这对夫妻是新结婚的,女方婚前叫玛丽·利,这就是为什么双胞胎用她们自己的语言把她叫作玛瑞丽,这个名字倒是很适合她。有时,玛瑞丽会去田里找她丈夫,太阳落山时,他们会一起坐在树阴底下休息,弗雷德还会抽一支烟。他是一个被太阳晒得黑黑的高个男人,长着一双大脚,经常用膀子搂着她的腰,胳肢她,吹她的衣服前襟,逗她发笑。她竭力忍住笑,也去逗他,但她真的想笑,所以最后总是忍不住。
若是没了那种笑,她就是一个平凡女人。她头发的颜色看起来脏脏的,色泽太深了,不是金色的,她有着一个大下巴和一双小眼睛。但是她的笑很特别,笑声太优美了,当你听到时,你的眼睛仿佛是通过耳朵才看到她的,使她脱胎换骨。她扁圆脸颊上方的双眼会一起消失,你会突然注意到她的嘴巴。丰满、红润的双唇,雪白的牙齿--在安吉菲尔德,没有人的牙齿能和她的比--还有那粉红色的小舌头,就像小猫的舌头。她笑的声音是如此美丽,犹如潺潺流水,又如不可阻挡的音乐,像来自地下河流的泉水从她的喉咙里汩汩地流出来。那是欢乐的声音。他为此娶了她。当她笑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会变得温柔,他会把嘴唇贴在她的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玛丽。而他发音时在她皮肤上造成的振动,胳肢到她,就会让她笑啊笑。
反正,当双胞胎在冬天流连于花园和公园时,玛瑞丽生了一个孩子。到了春天,天气刚一转暖,人们便看见她在花园的绳子上晾小衣服。在她身后,放着一辆黑色的婴儿车。天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农村女人通常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毫无疑问,它是一件便宜的二手货(尽管看起来十分不错),被他们家买来以示家中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孙子的重要性。总之,当玛瑞丽俯身去拿另一件小背心、另一件小内衣,并把它们夹在绳子上时,她正在唱歌,就像一只欢唱的小鸟,她的歌似乎就是唱给那辆漂亮的黑色婴儿车听的。它的轮子是银色的,很高,所以尽管车子又大又黑又结实,它看上去还是速度很快、很轻的样子。
花园后面向着田野;两者之间隔着一道树篱。玛瑞丽不知道树篱后面有两双绿眼睛正盯着婴儿车看。
有婴孩的家庭总是有许多东西要洗,玛瑞丽是一个不辞辛劳、尽心尽责的母亲。每天她都会走出来在花园里晾洗好的衣服,收晾干的衣服。她一边在厨房的水池边洗尿布和汗衫一边透过窗户注意照看放在户外太阳下的漂亮婴儿车。每隔五分钟,她似乎就会冲到外面去调整一下婴儿车的篷盖,多塞一块毯子进去,或仅仅是唱几句歌。
第51节:玛瑞丽和婴儿车事件(3)
玛瑞丽不是惟一一个关注婴儿车的人。埃米琳和艾德琳也为它着迷。
一天,玛瑞丽胳膊下夹着一篮子洗好的衣服从后面的走廊出来,发现婴儿车不见了。她突然停下脚步,张开嘴巴,用手捂住脸;篮子摔到花坛上,围脖和袜子都打翻在了桂竹香上。玛瑞丽一次也没有朝树篱和矮树丛那里张望过。她转头左看右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心里越来越恐慌,最后她发出一声直冲蓝天的尖叫,好像能把天空撕成两半。
与玛瑞丽家相隔三户的格里芬先生从他的菜地里抬起头,走到栅栏边。住在玛瑞丽家隔壁的老太太思多克斯在厨房的水池边皱起眉头,也出来走到门廊里。他们震惊地看着玛瑞丽,怀疑平时笑盈盈的邻居是否真的能发出那样一种声音,玛瑞丽惊恐地回望他们,吓得说不出话来,那声尖叫仿佛穷尽了她一生所能说的全部话语。
最后,她说道:"我的孩子不见了。"
此言一出,大家便行动起来。格里芬先生立刻跳过三道栅栏,挽起玛瑞丽的胳膊,把她护送到家门口,说:"不见了?他跑到哪里去了?"思多克斯老太太的身影消失在她家的后门廊里,一秒钟后她的声音在前花园里响了起来,她大喊着寻求帮助。
接着,叫嚷声越来越多:"什么事?发生了什么?"
"被掳走了!从花园里!在婴儿车里!"
"你们两个走这个方向,其他人走那个方向。"
"派个人快去把她丈夫找来。"
宅子门前充斥着各种声音,一片混乱。
宅子后面一切都很平静。玛瑞丽洗的衣服在慵懒的阳光里轻轻飘动,格里芬先生的铲子静静地插在翻松的泥土里,埃米琳胡乱地抚摸着银色的轮辐,显得非常高兴,艾德琳为了让婴儿车跑起来,一脚将她踢开。
她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把它叫作"轰轰"。
她们沿着房子的背面拖着婴儿车。这比她们想的要难。开始拉时,婴儿车比它看起来要重,而且她们是在非常不平的路上拉它。田野的边缘有点倾斜,使婴儿车与地面形成了一个角度。她们本可以把四个车轮放在一个水平面上,但是新翻的土地比较松软,轮子便陷进了土壤里。蓟和荆棘勾住轮辐,减慢了她们行进的速度,她们在走过最初的二十码后还能继续前进真是一个奇迹。但是她们正在兴头上。她们竭尽所能想把婴儿车推回家,使上了全部的力气,而且她们似乎根本没觉得累。扯掉勾在轮子上的蓟让她们的手指都出血了,但是她们一边走,埃米琳还是轻轻地哼歌给小孩听,不时偷偷地用手指摸摸他,还会亲亲他。
最后,她们走到了田野的尽头,可以看见房子了。但是她们没有直接朝房子走去,而是转向了鹿园的斜坡。她们想要玩玩。她们不知疲倦地将婴儿车推上最长的那个斜坡坡顶,摆好位置。她们把孩子从婴儿车内抱出来,放在地上,艾德琳把自己塞进车内。她下巴贴着膝盖,手抓住车的两边,脸色苍白。她使一个眼神,埃米琳便用尽全力推了婴儿车一下。
第52节:玛瑞丽和婴儿车事件(4)
起初,婴儿车走得很慢。地面不平,那段路的坡度也不大。但是接下去,婴儿车便越跑越快了。随着轮子的滚动,黑色的车身在夕阳下飞奔。速度越来越快,轮辐的形状也看不清楚了。坡度越来越陡,不平的地面使婴儿车摇来摇去,几近翻倒。
空气中响彻着一声声的叫喊。
"啊--!"
随着婴儿车飞快地冲下山坡,被震得骨头发麻、深感刺激的艾德琳开心地尖叫着。
突然,她停住了,显然发生了什么事。
婴儿车的一只轮子撞到了泥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头上。金属和石头的摩擦爆出火星,婴儿车顿时改变方向,没有朝山下走,而是在阳光下飞到了空中,轮子朝天。车子在空中静静地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在隆起的地上,发出一声惊心的动静,有东西碎了。艾德琳兴奋的叫喊在空气中回荡之后,一切突然都安静下来了。
埃米琳跑下坡。朝着天空的那只轮子被撞弯了,轮子的一半都扭曲了;另一只轮子还在转动,不过转得很慢,所有的急迫感都消失了。
一只白白的手臂从变形的黑色车身中伸出来,以一个奇怪的角度靠在满是石头的地面上。手上染有紫色的树莓污迹,还有许多蓟造成的刮伤。
埃米琳跪下来查看。变形的车身内漆黑一片。
但是还有动静。一双绿眼睛回望着埃米琳。
"轰轰!"她说,然后笑了。
游戏结束了。是回家的时候了。
除了故事本身,温特小姐在我们会面时很少说话。起初几天,我到达藏书室时还会说:"你好吗?"但她只会用几近生气的口吻说:"在生病。你好吗?"仿佛我是一个傻瓜才会那样问。我从不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指望我回答,于是交流很快就结束了。我会提前一分钟悄悄地走进房间,在炉火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接着,她会不说任何导言,便直接开始从她上次停下来的地方继续把故事讲下去。这些会面何时结束并不是由时钟来控制的。有时候,温特小姐会一直讲到一段情节自然结束。她会讲出最后几个词,她的声音停下来时会有一种明白无误的终结感。随之而来的安静就像一个章节末尾的留白那样明确。我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段记录,合上封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离开。在另一些时候,她会出人意料地停下来,在一幕场景的中间,有时是一句话说到一半,我会抬头看看她因为忍耐而抽紧的苍白脸庞。"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时曾问过。但她只是闭上眼睛,示意我走。
当她对我讲完玛瑞丽和婴儿车的故事,我把铅笔和笔记本放进包里,站起来,说:"我要离开几天。"
"不行。"她很严厉。
"我恐怕必须要这么做。我原本只打算在这里留几天,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周多了。我没带够长期逗留所需的东西。"
"莫里斯可以带你去镇上购买任何你所需要的物品。"
第53节:玛瑞丽和婴儿车事件(5)
"我需要我的书……"
她向我示意她藏书室里的书架。
我摇摇头。"抱歉,我真的必须走。"
"李小姐,你似乎认为我们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也许你有,但让我提醒你,我是一个很忙的女人。我不想再听到任何要走的话。到此为止吧。"
我咬紧嘴唇,一度觉得受到了威吓。但是我重整旗鼓。"记得我们的约定么?三件真实的事情。我需要做一些调查。"
她犹豫了一下。"你不相信我?"
我不理会她的问题。"三件我可以核对的真实事情。你向我承诺过。"
她生气地咬紧了嘴唇,但她同意了。
"你可以周一走。三天。不能再多了。莫里斯会送你去车站。"
我正整理誊写玛瑞丽和婴儿车的故事时,有人来敲我的门。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所以我有点惊讶;朱迪思之前从未打断过我的工作。
"你到客厅来一下行吗?"她问,"克里夫顿医生来了。他想要跟你说几句话。"
医生抵达时我就看到过他,我走进客厅,他站了起来。我不太擅长与人握手,他似乎也没打算向我伸手,这让我很高兴,但这也让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场。
"我听说你是温特小姐的传记作者吧?"
"我还不确定。"
"不确定?"
"如果她对我说的是实话,那么我就是她的传记作者。否则,我就只是一个听写员。"
"嗯。"他停顿了一下,"这点要紧吗?"
"对谁而言?"
"对你来说。"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的问题很无礼,于是我便没有回答。
"我想您是温特小姐的医生吧?"
"是的。"
"您为什么要求见我?"
"其实是温特小姐要我见你的。她希望我能确保你充分认识到她的健康状况。"
"我明白了。"
他以毋庸置疑的专业口吻展开解释。简而言之,他跟我说了正在杀死温特小姐的疾病名称、她的症状、她的痛苦程度以及一天中总共有几个小时药物可以缓解她的病痛。他还提到了折磨温特小姐的其他许多疾病,这些病本身也足以让她丧命,只是他说的第一种病最为致命罢了。他也竭尽所能说明了该病可能的加剧过程,以及为了给之后的治疗留有余地需要控制药物的剂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等温特小姐实在需要时,才能用足剂量。
"她还剩多少时间?"他解释完后,我问道。
"我没办法回答你。换其他任何人,应该早就死了。温特小姐很顽强。而且由于你待在这里--"他停下来,这个停顿制造出一种气氛,让人仿佛在不经意间就站到了破坏某种信任的边缘。
"由于我待在这里……?"
他看着我,似乎想要知道什么,接着他做出了决定。"由于你待在这里,她似乎稍微好一点了。她说这是讲故事所具有的麻醉特质。"
我不确定该如何对待这番话。不等我梳理好自己的思绪,医生继续说道:"我听说你要离开--"
第54节:玛瑞丽和婴儿车事件(6)
"这就是她要你跟我谈话的原因吗?"
"她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时间是极其重要的。"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我走时他为我拉开门;当我走过他时,他再次对我说话,声音出人意料的轻:"第十三个故事……?我不认为……"
他的脸在其他时候都没什么表情的,但此时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稍纵即逝的作为读者的焦躁。
"对此她什么也没说过,"我说,"即使她说过,我也无权告诉您。"
他的眼神冷静下来,一丝颤动划过他的嘴角和鼻翼。
"日安,李小姐。"
"日安,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