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
父亲是只老鹰。
这威猛的大鸟把它的巢筑在众生之上,像国王守卫宝座那样在空中盘旋,看护它的小鹰们。我们家——他在伊肯纳出生那年买下的带三间卧室的平房——是他建的巢,他用铁拳统治的领地。所以人人都认为,要是他没离开阿库雷,我们家就不会岌岌可危,降临在我们头上的厄运根本不会发生。
父亲与众不同。当其他人都开始接受节育这个福音时,他的梦想却是生一屋子的孩子,凭一己之力造出一族人来,因为他是奶奶的独生子,从小渴望兄弟姐妹的陪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尼日利亚经济不好的时候,这个梦想让他备受讥讽,但他像打蚊子一样把那些侮辱的言辞一巴掌拍扁。他为我们勾画了未来——梦想的蓝图。伊肯纳会成为医生。不过后来,由于伊肯纳很小就迷上了飞机,而埃努古、马库尔迪和奥尼查都有航空学校,父亲就把他的未来改成了飞行员。波贾会当律师,奥班比当医生。虽然我想从事跟动物打交道的工作,当兽医,在森林里工作或者在动物园照料动物都行,但父亲决定让我当教授。小弟戴维在父亲调去约拉的时候还不满三岁,但他的未来也定下来了——他将成为工程师。至于一岁大的妹妹恩肯,父亲没替她选职业,他说女人不需要。
即便我们打一开始就知道捕鱼不在父亲的蓝图上,钓鱼时我们愣是没想起来。那天晚上,母亲威胁说要把我们钓鱼的事告诉父亲,我们才开始担心,而且对父亲的愤怒的恐惧愈演愈烈。母亲相信我们去钓鱼是恶灵上身,所以应该用鞭打来驱邪。她知道我们宁可看着太阳掉到地上,把我们烧死,也不愿承受父亲打屁股发“回报”的痛苦。她还说,我们不应该忘记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要是鞋子湿了,宁可光脚踩地也不肯趿拉另一只鞋。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她带着戴维和恩肯去市场,我们在家里忙着毁尸灭迹。波贾把他的带钩钓竿和我们的备用竿搬到后院母亲种西红柿的菜园里,藏在墙边那堆一九七四年建房时剩下的生锈的屋顶波纹板下面。伊肯纳把他的钓竿折断后扔到了我们院墙后面的垃圾堆里。
那个星期六,父亲回来了。这时距离我们钓鱼被抓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星期五晚上,我在祈祷时恳求上帝感化父亲,别让他用鞭子抽我们。但奥班比和我觉得这样的祈祷分量还不够,于是双双跪在地上,由奥班比再次祈祷:“主耶稣,如果您爱我们——伊肯纳、波贾、本和我,请您别让父亲回来。让他待在约拉吧,求您了,耶稣。请听我说:您知道他用鞭子抽我们会有多狠吗?您知道吗?主耶稣,他的鞭子是牛皮做的,牛皮是从那个烤肉的《古兰经》学者那里买来的,抽人可痛了!主耶稣,如果您让他回来抽我们,我们就不上主日学校了,也永远不去教堂唱诗鼓掌赞颂您了!阿门!”
“阿门!”我应和道。
那天下午父亲到家时,按老规矩先在门口按喇叭,然后在其他人的惊喜欢呼中把车子开进院子。我们兄弟几个没有出去迎接他。伊肯纳建议我们在房间里装睡——要是我们若无其事地出去欢迎父亲回家,他只会更生气。于是我们全都躲在伊肯纳的房间里,竖耳倾听父亲的一举一动,等着母亲告状的那一刻到来。母亲讲起故事来很有耐心。每次父亲回来,她都会挨着他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详细通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的情况——家里缺什么了,怎么补足的,她向谁借了钱;我们在学校的成绩;还有教会里的事。她会特别提醒他注意我们有哪些不听话的举动,让她难以忍受或需要他出手惩罚。
记得有一回,她花了两个晚上跟他讲我们教会里某人生了个几磅重的孩子。她还讲了之前那个星期天,教会的执事不小心在祭台上放了个屁,很不幸被麦克风放大了音量。我最爱听她讲有个盗贼在我们区受到私刑惩罚的事:小偷逃,人们追,朝他扔石头,结果把他砸倒了。众人一拥而上,把一个轮胎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对于他们怎么一眨眼就找来了汽油,又立马把人给点着了,她感到不可思议。当她描述了火焰如何吞噬小偷,如何在他毛发最多的部位——尤其是私处——烧得最欢时,我和父亲都听得入了神。她描述了小偷全身着火的时候火焰如何像万花筒般飞快地变化,小偷的惨叫多么让人心惊胆战。她讲得绘声绘色,导致这个着火的人的意象在我脑海里久久不去。伊肯纳说过,要是母亲上过学,她会是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他说得对,因为母亲几乎不会漏掉父亲不在时发生的任何事情的任何细节。她什么都会告诉他。
这一回,他们先扯了些闲话:父亲的工作;他对“腐败的当局”导致奈拉越来越不值钱的看法。虽然我和我的兄弟们一直很想掌握父亲掌握的那类词汇,但有时候我们也会恨它,有的时候又觉得缺不了它。比如说讨论政治,就没法用伊博语,因为有些词伊博语里找不到——“当局”就是其中之一。中央银行每况愈下。那天他提到最多的是尼日利亚第一任总统纳姆迪·阿齐克韦,他住进了埃努古一家医院,生命垂危。父亲爱他,视他为导师,昵称他为“齐克”。父亲态度激烈。他感叹国内卫生设施落后,咒骂独裁者阿巴查,抱怨伊博人在尼日利亚被边缘化。接着,他开始指责英国人统一尼日利亚的做法造就了一个怪物,直到母亲端来饭食。他吃饭的时候,母亲接过了话题,问他知不知道,幼儿园的老师都爱恩肯?他说:“真的吗?”母亲详细汇报了迄今为止小恩肯在幼儿园的经历。父亲想知道阿库雷的皇帝奥巴怎么样了,母亲于是说起了奥巴跟我们州军政府长官之间的争斗——阿库雷是我们州的首府。她一路唠叨,就在我们谁都想不到的时候,她忽然说:“迪姆,我跟你说件事。”
“我洗耳恭听。”父亲答道。
“迪姆,你的儿子们,伊肯纳、波贾、奥班比和本杰明,干了大坏事,最坏、最不可思议的坏事。”
“他们干了什么?”父亲问话时,银餐具在盘子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嘿,好吧,迪姆。你认识伊亚波妈妈吧?优素福的老婆,卖花生的。”
“当然认识。直接说他们干了什么吧,我的朋友。”他叫道。父亲要是被谁惹恼了,就会称那人为“我的朋友”。
“嗯哼,那女人正在卖花生给奥米-阿拉河边天国教的老祭司,一帮男孩从河边沿着小路走过来。她立马就认出了他们,想叫住他们,但他们谁都不睬她。她跟老祭司说她认识这些男孩,结果老祭司告诉她,他们已经在河边钓了很久的鱼,他警告过几次,但他们不听。你知道更悲剧的是什么吗?”母亲拍了一下手,向父亲预告答案即将揭晓,“伊亚波妈妈认出这帮男孩就是你的儿子们:伊肯纳、波贾、奥班比和本杰明。”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父亲的目光从地板徐徐移向天花板,接下来是窗帘,然后是房间里的其他物品,好像在请它们证实他刚刚听到的可鄙的事。我的目光则从门边挂着的波贾的足球服移向柜子,然后是墙上贴着的单张日历。我们管它叫M.K.O日历,因为这上面既有我们四个的照片,还有竞选过尼日利亚总统的M.K.O.阿比奥拉。我瞄到黄色旧地毯上有一只小颚被压扁的死蟑螂,大概是我们在盛怒之下打死的。这让我想起我们曾经大费周章地翻找被父亲藏起来的视频游戏。要是找到了,我们就不会去钓鱼了。那天,母亲带着几个小的出去了,我们趁机把父母的房间翻了个遍,但还是没找到游戏。它不在父亲的柜子里,也不在房间里多得数不清的抽屉里。后来,我们把父亲的旧金属箱搬了下来。听父亲说,这是奶奶在一九六六年他第一次离开祖居的村庄去拉各斯的时候给他买的。伊肯纳觉得游戏应该是藏在那里面。于是,我们把那个重得像棺材一样的铁箱子搬到了伊肯纳和波贾的房间。波贾耐心地试了每一把钥匙,一阵嘎吱声之后,箱盖猛地打开了。之前搬箱子的时候,有一只蟑螂从里面溜了出来,爬上生锈的金属表面,然后飞走了。伊肯纳一打开箱子,这种褐色的昆虫就蜂拥而出。眨眼间,一只蟑螂蹦上了百叶窗,另一只沿着衣橱从上往下爬,还有一只钻进了奥班比的跑鞋。我们发出一阵惊叫。接下来的大概半小时里,蟑螂四处乱窜,我们追上了就往死里踩。后来,我们把箱子搬出去,清扫了房间。忙完之后,奥班比倒在床上。我看见他脚底黏着蟑螂的碎块:一截蟑螂屁股、一个眼睛凸出的被踩扁的蟑螂头,还有翅膀碎片。他的脚指头中间也有。那黄色的糊糊应该是从蟑螂胸腔里挤出来的。他的左脚下面倒着一只完整的蟑螂,身体被压得像纸一样薄,翅膀并拢。
我那硬币般转个不停的脑子在父亲异常平静地开口说话时停止了转动。父亲说:“好吧,阿达库,你坐在那里告诉我,她千真万确看到我的儿子们——伊肯纳、波贾、奥班比、本杰明——在那条河边出没,那条政府下了宵禁令的危险大河,甚至有大人在那儿失踪过的那条河?”
“没错,迪姆,她看到了你的儿子们。”母亲用英语回答,因为父亲突然说起了英语,还把“失踪”一词的最后一个音节拔高,以示强调。
“天哪!”父亲连着说了好几遍。他语速很快,把“天”字拆成了两个音节,听起来像“踢——安”,就像敲击金属表面时发出的声音。
“他怎么啦?”奥班比吓得快哭了。
“闭嘴!”伊肯纳低吼道,“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们,叫你们别去钓鱼?可你们只听所罗门的。现在怕了吧。”
在他说话的同时,父亲又问了一遍:“你是说真的,她看见了我的儿子们?”母亲答道:“是的。”
“天哪!”父亲叫得更响了。
“他们都在里面,”母亲说,“你自己去问他们。一想到他们是用你给的零花钱买的渔具,钓钩、钓线和沉子,我就更加难过。”
母亲强调“你给的零花钱”,刺痛了父亲。他肯定已经像被戳到的虫子一样蜷缩起来了。
“他们钓了多久鱼?”他问。母亲支吾了一下,因为她不想受责备,但父亲厉声说:“我是不是在和又聋又哑的人说话?”
“三个星期。”她屈服了,声音里透出一股挫败感。
“老天啊!阿达库。三个星期。就在你眼皮底下?”
那其实是个谎言。我们之所以告诉母亲只钓了三个星期,是希望能把罪过降到最低。即便如此,父亲仍是怒火中烧。
“伊肯纳!”他咆哮道,“伊——肯纳!”
伊肯纳自打母亲开始向父亲告状起就坐在地上。这时他跳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然后又停住了,倒退几步,摸了摸屁股。他未雨绸缪,穿了两条短裤,但他和我们几个都心知肚明,父亲一定会把我们剥光了揍一顿。他抬头应道:“父亲!”
“滚出来!”
伊肯纳涨红了脸,雀斑越发明显。他迈步往前,接着,好像面前突然升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站住了,最后还是奔了出去。
“在我数到三之前,”父亲嚷道,“你们所有人都给我滚出来。马上!”
我们立马蹿出房间,站在伊肯纳后面充当背景墙。
“你们都听见你们母亲跟我说了什么吧,”父亲前额上暴出一长串青筋,“她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父亲大人。”伊肯纳回答。
“那么,真是这样?”父亲死死盯着伊肯纳沮丧的脸。
我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自己房间。我注意到戴维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包饼干,正傻盯着我们几个,等着看我们挨揍。父亲带着两根牛皮鞭出来了,一根挂在肩上,另一根抓在手里。他把刚才吃饭用的小桌子推到房间当中。母亲刚刚收走了上面的餐具,用抹布擦过它。她把裹身衣的上半身拉紧了些,静等父亲的怒火漫过警戒线。
“你们每个人都给我在桌子上趴好,”父亲说,“你们都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罪孽深重的世界上,现在也得赤条条地接受回报。我流汗吃苦,就是为了送你们去上学,接受西方教育,做个文明人,你们却宁可做渔人。渔——人!”他翻来覆去嚷嚷着这个词,好似中了诅咒。嚷嚷了无数次之后,他命令伊肯纳在桌上趴好。
一顿痛打。父亲命令我们边挨鞭子边数数。伊肯纳和波贾褪下短裤趴在桌上,一个挨了二十下,另一个挨了十五下。奥班比和我各领了八鞭。母亲想干预,但父亲警告说,要是她敢拦,就连她一起揍,她只好作罢。看父亲愤怒的样子,揍她的话好像不是说着玩的。不管我们怎么尖叫哭泣,也不管母亲怎么恳求,父亲手下毫不留情。他一直在抱怨我们辜负了他的辛劳,嘴里不断地吐出“渔人”二字,直到最后收手,把鞭子甩到肩上,回了自己房间,留下我们捧着屁股哀号不已。
回报之夜是个残酷的夜晚。我和哥哥们一样,虽然很饿,还是抵制住了炸火鸡和炸芭蕉香味的诱惑,不肯吃晚饭。母亲很少做炸芭蕉。她明知我们出于骄傲不会吃饭,仍旧做了这么香的东西,分明是想让我们再受一回惩罚。事实上,我们家已经好久没吃过炸芭蕉了。大概一年前,奥班比和我从冰箱里偷炸芭蕉片吃,谎称看见老鼠吃了,于是母亲决定再也不做这道菜。我知道母亲在厨房里给我们留了四盘炸芭蕉,我好想溜出去拿一盘啊。但我不能,因为我不能背叛哥哥们。我们说好了要绝食抗议。饥肠辘辘,挨过打的地方痛得更厉害了。我一直哭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早上,母亲把我拍醒了:“本,醒醒;你父亲找你呢,本。”
我身上每个关节都火辣辣的。屁股也肿了。不过,我还是舒了一口气,因为我们的绝食抗议进行不下去了。以前,我们受过重罚之后都会对父母怨气冲天,总有一段时间不跟他们碰面,也不吃东西,作为报复,最好能逼得他们道个歉,抚慰一下我们。但这回不行了,因为父亲要召见我们。
为了下床,我得先爬到床脚,然后顺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我的屁股针扎般疼痛。到了客厅,光线还很暗。前一天晚上就停电了。照明靠的是摆在客厅中间的桌子上的煤油灯。波贾最后一个坐下。他进来的时候有点儿跛,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我们都坐下后,父亲双手托腮盯着我们看了好久。母亲坐在我们对面,离我只有一臂之遥。她解开腋窝下固定裹身衣的结,掀起了胸罩。恩肯的小手立刻就抓住了她那饱满涨奶的乳房,小嘴像动物扑食一样贪婪地覆上那又圆又挺的黑色乳头。父亲似乎对那颗乳头产生了兴趣,一直在看它。等乳头被遮住了,他摘下眼镜,放在桌上。每当他摘掉眼镜,他同波贾和我的相似之处——黝黑的肌肤和蚕豆形状的脑袋——就变得更为明显。伊肯纳和奥班比的皮肤像母亲,是蚁丘的颜色。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父亲用英语说,“你们的所作所为伤透了我的心。原因很多。首先,我调动工作前告诉过你们,别给你们的母亲惹麻烦。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给她,还有我,惹了天大的麻烦。”他逐个审视我们。
“听着,你们做的事很恶劣。恶劣。受西方教育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野蛮的行径?”那时我还不认识“行径”这个英语单词,但因为父亲音调很高,所以我知道它一定是个严厉的词。“第二,你们的冒险把你们的母亲和我吓坏了。我可没有送你们去那样的地方上学。那一团死气的河边可没有书读。虽然我一直告诫你们要好好读书,但你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书了。”接着,他皱紧眉头,以令人敬畏的姿势举起手臂,“在此我警告你们,我的朋友们,你们谁学习成绩不好,我就送谁回村里去种地,或者去凿棕榈酒3。”
“但愿不会这样!”母亲回应道,她在头顶打了个响指,为的是驱散父亲不祥的言辞,“我的孩子不会这样的。”
父亲恼怒地瞥了她一眼。“是啊,但愿不会。”他学着她温柔的语调,“阿达库,怎么不会?他们在你的眼皮底下钓了六个星期的鱼,六个星期。”他一边摇头一边逐个弯下六根手指,“听好了,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你得监督他们念书。你听到了吗?而且你的收摊时间不再是七点,而是五点;周六不许出摊。我不能让这些孩子在你眼皮底下滑向深渊。”
“听到了。”母亲用伊博语回答,嘴里还啧啧有声。
“总之,”父亲继续训话,眼睛紧盯着坐成半圆的我们,“别想着赶时髦。努力做个好孩子。谁都不喜欢打自己的孩子。没有人喜欢。”
父亲常用“赶时髦”这个说法。慢慢地我们也懂他的意思了,就是无谓的纵容。他本来还想讲话,但天花板上的吊扇突然转了起来,打断了他。时断时续的电力供应又恢复了。母亲开了电灯,把煤油灯的灯芯摇下来。在这当口,我的视线落在了灯光映照下的年历上: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可年历才翻到二月那一页。那一页的配图是一只展翅飞翔的老鹰。老鹰的腿伸得直直的,爪子收紧,两只凸起的蓝眼珠凝视着照相机镜头。它的雄姿占据了整个画面,山水沦为背景,好似世界由它主宰,由它创造——它就是身披羽翼的神祇。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怕有什么会在瞬间改变,搅乱那悠长的静谧。我害怕那凝住不动的翅膀会突然开始扇动。我害怕它凸起的眼睛会眨动,腿会腾挪。我害怕,当老鹰飞走,离开它从二月二日伊肯纳把年历翻到这一页起就被围困其中的那方天空,这个世界和它里面的一切会天翻地覆。
“另一方面,我希望你们知道,你们是做了错事,但同时这也再次说明你们有冒险的勇气。冒险精神是男人的精神。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们能把这种精神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我希望你们成为另一种渔人。”
我们几个交换了一下吃惊的眼光。伊肯纳例外。他一直盯着地板。这回挨鞭子,他受的打击最大,主要是因为父亲不知道他曾经试图阻止我们钓鱼,反而觉得最该怪他,因而对他下手最重。“我希望你们能成为美好梦想的捕猎者,不屈不挠,直到捕获最大的梦想。我希望你们成为世界主宰,成为令人生畏的、无可阻挡的渔人。”
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他憎恶“渔人”这个词。困惑中我把目光投向了奥班比。父亲说什么他都点头应和。他的眉眼染上了笑意。
“好孩子,”父亲咕哝着,大大的笑容抚平了他因为生气而紧皱的脸庞,“听着,这就是我一直教你们的。坏事里头常常蕴含着好事。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以成为另一种渔人。不是在奥米-阿拉这种脏水潭里钓鱼的渔人,而是知识的渔人,聪明能干的人,在生活的江河湖海里探索并取得成功的人:医生、飞行员、教授、律师。嗯?”
他再次环视我们:“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是那样的渔人。接下来,你们可愿意背一首圣歌?”
奥班比和我赶紧点头。他瞥了一眼那两个盯着地板的人。
“波贾,你呢?”
“愿意。”波贾不情不愿地嘟哝了一声。
“艾克?”
“愿意。”伊肯纳过了好久才回答。
“很好。你们大家一起说‘世界——主宰’。”
“世界——主宰。”我们跟着说道。
“令人生畏的。令人——生畏——的。令人生畏的。”
“无可阻挡的。”
“探宝的渔人。”
父亲的笑声低沉而嘶哑。他调整了一下领带,凝视着我们。他声调变高了,举起的拳头扯高了领带。他吼了起来:“我们是渔人!”
“我们是渔人!”我们把嗓门放到最大。我们的情绪这么快、这么轻易就被调动起来了,这让我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钓钩、钓线和沉子在我们身前。”
我们鹦鹉学舌,他听出有人把“身前”说成了“身甜”,就让我们单独发“身前”的音,直到我们都发对了才继续。在纠正我们之前,他感叹说,全怪我们整天讲约鲁巴语,不讲英语——“西方教育”的语言,才会连这个词都不会念。
“我们无可阻挡。”他继续吟诵,我们复述。
“我们令人生畏。”
“我们是世界主宰。”
“我们绝不会失败。”
“好儿子。”他说。我们的声音像泥沙沉淀一样越来越小。“新出炉的渔人们愿意拥抱我吗?”
父亲神奇地化憎恶为激赏,让我们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来。我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把头埋进他敞开的衣襟里。在我们拥抱他的几秒钟里,他拍拍我们的脑袋,送上亲吻。这个仪式重复了好几遍。之后,他拿起公文包,取出一叠崭新的二十奈拉钞票,上面捆着盖有尼日利亚中央银行印章的纸带,给伊肯纳和波贾各发了四张,给奥班比和我各发了两张。在房间里熟睡的戴维也有一张。恩肯也有。
“我的话不能忘哦。”
我们全都点了头。他迈步离去,但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向伊肯纳。他用双手按住伊肯纳的肩膀:“艾克,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打得最重吗?”
伊肯纳仍旧盯着地板,就像那上面在放电影一样。他含糊地答道:“知道。”
“为什么?”父亲问。
“因为我是大哥,他们的领头人。”
“很好,记住这一点。从今往后,不管你要做什么,先看看他们。你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你去哪里,他们也会去哪里。你们总是抱成团,这一点值得表扬。所以,伊肯纳,别把你的弟弟们带歪了。”
“是,爸爸。”伊肯纳回答道。
“带个好头。”
“是,爸爸。”
“做个好榜样。”
伊肯纳犹豫了一小会儿才低声说:“是,爸爸。”
“要记住,掉进贮水池的椰子得好好洗过才能吃。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做错了,我必须纠正你。”
我们的父母总是觉得有必要跟我们解释一下此类有隐含意义的表达,因为我们有时候只顾字面意思。没办法,这是他们从小学的语言,我们的母语伊博语就是这样构造的。虽然伊博语里也有“小心点儿”这样直白的告诫,但他们总爱说“用舌头舔舔你有几颗牙齿”。有一次,父亲用这句话教训了犯了错误的奥班比,结果发现奥班比真的用舌头舔了一遍上颚,腮帮子凹进去,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流。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正因如此,我们的父母在生气的时候会改用英语,因为一生气就顾不得给我们解释了。即使说英语,父亲也爱用大词和成语。伊肯纳告诉我们,他小时候,我还没出生那会儿,父亲曾经语气严肃地让他“拿时间来”4。他乖乖地爬上餐桌,从墙上取下了挂钟。
“我听见了,父亲大人。”
“你已经被纠正过了。”父亲说。
伊肯纳点点头。父亲要他做出承诺。这种情况我从来没见识过。我看得出来,连伊肯纳都吃了一惊。因为父亲一直要求孩子们顺从,从不征求我们的同意或允诺。伊肯纳说了“我承诺”之后,父亲转身走了出去。我们跟在后面,目送他的车子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越开越远,为他的再次离去感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