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肯纳·A.阿格伍(1981-1996)
走在他的父母
阿格伍先生与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妹妹
波贾、奥班比、本杰明、戴维和恩肯·阿格伍前面
在葬礼上,临到往墓穴里填土的时候,柯林斯牧师要求家属围绕他站成一圈,其他人退后。“请稍稍往后退一点儿。”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伊博语口音,“哦,谢谢,谢谢你。愿主祝福你。请再往后站站。愿主祝福你。”
我们家人和亲属环绕墓地站好。有的面孔自打我出生以来还是头次见到。大家差不多站定后,牧师要求我们闭上眼睛祈祷,这时母亲发出一声痛苦的呐喊,让我们再次被悲伤淹没。柯林斯牧师没有停顿,继续用颤抖的声音祈祷。您容许和接纳他的灵魂入您的国……我们知道您给予,也带走……您赐予我们承受痛苦的勇气……谢谢您主耶稣,因为我们知道您听见了我们的心声。虽然他的祈祷词在我看来没什么意义,但所有人都会在每一句祈祷词结束后高声说“阿门”。接着,大家轮流上前,每人铲一锹土送进墓穴,再把铁锹递给下一个人。等着的时候,我抬起头,看见天边堆满了羊毛状的深灰色云朵,我想就算白鹭飞过也会变灰。我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垂眼一看,原来是奥班比泪眼汪汪,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递铁锹给我时手在发抖。铁锹又大又重,背后粘的土加重了它的分量。铁锹的柄摸着很凉。我奋力铲起一锹土,双脚顿时陷进了沙土里。把土送进墓穴之后,我把铁锹传给了父亲。他接过去,铲起好大一堆土,撒进墓穴里。他是一圈人里最后一个动手铲土的,铲完后放下铁锹,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
接着,牧师像接收到某人的信号般清了清嗓子,向前迈了一步,结果险些踩在墓穴边缘,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摔下去,带得沙土扑簌而下。有个男人伸手拉住了他,他再往后退了一点儿。
“现在,请容许我读一小段《圣经》。”牧师站稳后说道。他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那些单词像是一只只热带草蜢从他嘴巴里飞出来,然后停住,再起飞,再停住。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我们读《希伯来书》,使徒保罗写给希伯来人的信,第十一章第一节。”他抬起头,严厉的眼神扫过每一位哀悼者。然后,他略略弯了弯腰,诵读起来:“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
牧师读经时,我不知怎的很想观察奥班比,判断他此刻的感受。我看着他,那些有关我们失去的两个哥哥的记忆涌上心头。似乎过去突然炸开了,碎片在他眼睛里漂浮,就像气球里的五彩纸屑。一开始,我看到的是伊肯纳。他脸拉得很长,眼睛眯着,怒气冲冲,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奥班比和我。那是在我们去奥米-阿拉河的路上,靠近埃桑草丛的地方。他命令我们跪下,因为奥班比嘲笑白衣教,那是“对他人信仰的不敬”。接着,我看到伊肯纳和我坐在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橘子树的树杈上,扮演约翰上校和兰博11,等着袭击奥班比和波贾。他们俩分别扮演胡克·霍根和查克·诺里斯12,正埋伏在我们家门廊上。他们不时冒出头来,用玩具枪瞄准我们,嘴里发出射击声——突突突。要是他们跳起来或者尖叫,我们就用炸弹爆炸声回应——砰!
我看见伊肯纳身穿红背心,脚踩我们小学操场上画着的白线。那是一九九一年,我刚刚代表蓝队跑完了学前班的比赛,是倒数第二名——我好不容易才把白队的选手甩到后面。母亲揽着我,跟奥班比还有波贾一起站在一根长绳后面,那根绳子两头系在两根杆子上,把观众席和田径场区分隔开来。我们站在边线上为伊肯纳加油。波贾和奥班比时不时地鼓掌。远处有人吹响了哨子,伊肯纳同另外四个分别身穿绿、蓝、白、黄颜色衣服的学生并排单膝落地。兼任体育组组长的“百事通”劳伦斯先生喊道:“各就各位!”等所有选手都像袋鼠一样抬起一条腿,指尖向下,他再次叫道:“预备!”他喊出“跑”的时候,运动员们看上去都已经开始跑了,但还是肩并肩地排成一条线。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拉开了距离。他们衬衣的颜色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其他颜色所取代。后来,绿队选手绊倒了,带起一阵尘土。选手们都被尘土吞没了,但波贾很快就看到伊肯纳在终点线那儿举臂欢呼;接着我也看见了。他瞬间就被同样穿红背心的人围住了。他们都在大声叫喊:“红队赢了!红队赢了!”母亲高兴地抱着我跳了起来,然后猛然僵住了。我马上就明白为什么了:波贾已经从隔离线下钻了过去,高叫着“艾克,冠军!艾克,冠军!”,朝终点线飞奔而去。紧随其后的是手拿长藤条、负责看守隔离线的老师。
等我的心神回到葬礼现场,牧师已经读到了第三十五节。他的声音变大了,带着魔咒的意味。他读的每一节都挂在思维的鱼钩上,像上钩的鱼儿一样跳动着。牧师合上卷角的《圣经》,夹在腋窝下,拿一块早已湿掉的手帕擦了擦眉毛。
“现在,我们一起祷告。”他说。
作为回应,在场所有人的祷告声汇成了一股洪流。我紧闭双眼,用最大的音量背诵:“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灵的恩赐,永远与我们同在。阿门。”
阿门声渐渐低下去,在巨大的墓园里一排排沉寂的石碑间回响。牧师向掘墓人做了个手势。葬礼期间,他们一直坐在别处说笑。在牧师示意下,这些古怪的男人立即聚拢过来,急急忙忙地往回填土,加快了抹去伊肯纳的进程。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一旦他们用土盖住了他,就没有人会再见到他。随着土块落下,又一阵悲痛袭来,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像撒播种子的豆荚一样裂开了。我没有哭,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那种失去的痛。那些掘墓人的冷漠令人困惑。他们挖土的动作加快了。其中一个人停下来,从已经部分遮住伊肯纳的土堆里拔出一个满身泥泞的压扁的水壶。我看着他们挥锹,同时在自己脑海中冰冷的土壤里挖掘。突然,我明白过来——事情总是在过去之后才看得明白——伊肯纳是只脆弱的小鸟:他是一只麻雀。
小事就能让他辗转反侧。渴望常常拂过他忧郁的心灵,他的悲伤无处存放。小时候,他常常坐在后院,双手抱膝,沉思冥想。同父亲一样,他极为挑剔。他会把小事钉到大大的十字架上,会因为对人说错了一个字而思来想去——他很怕别人的责难。他无法容忍讽刺或反语,这些东西让他心烦意乱。
像麻雀一样——我们相信麻雀是没有家的——伊肯纳的心灵没有家园,没有固定的忠诚对象。远的和近的,小的和大的,陌生的和熟悉的,他都爱。但唯有小事吸引着、耗费着他的悲悯。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在一九九二年养过几天的一只小鸟。那是圣诞节前夜,别人都在屋里跳舞,唱圣诞歌,吃吃喝喝,他却一个人坐在屋外的走廊上。突然,一只小鸟掉在他面前的地上。伊肯纳弯下腰,在暗夜里一点点靠近它,最后将它柔软的小身体包裹在手中。这是一只被人捉住、拔掉好多羽毛后逃出来的麻雀,腿上还缠着一段线。伊肯纳的灵魂附到了麻雀身上。接下来的三天,他小心地守着它,用能找到的吃食喂养它。母亲让他把它放了,他不肯。三天后的早上,他捧着小鸟毫无生气的身体到后院挖了个洞;他的心碎了。他和波贾朝麻雀身上撒土,直到把它埋住。伊肯纳自己也是这么消失的。先是哀悼者,然后是葬礼承办人,他们朝他身上撒土,渐渐盖住了他被白布包裹的躯干、双腿、双臂、脸和一切,直到他在我们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