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没有按照编号排列,费了我一番工夫才找到四十八号车厢,酒红车身上标着三十公分高的金字“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闪亮的新漆下面微微凸起一排字的形状,看得出是“克斯蒂兄弟马戏团”。
“雅各!”玛莲娜的声音从一扇窗户飘下来。几秒后,她出现在车厢尾端的平台,倚着栏杆挥手,裙子在翻飞。“雅各!噢,真高兴你能抽空,请进呀!”
“谢谢。”我说,四周看了一下,爬上车厢,跟着她踏上车厢内的走道,进入第二扇门。
三号包厢很漂亮,而且名不副实,非仅占据半节车厢,还有至少一间多出来的房间,用一块厚实的天鹅绒帘子隔开。客厅嵌着胡桃木墙板,钢制家具,一隅摆着餐桌椅,外带小巧的厨房。
“别拘束,坐呀。”玛莲娜说,招我过去。“奥古斯特马上就来。”
“谢谢。”我说。
她坐在我前面。
“哎呀,”她又蹦起来,“都忘了礼数啦,要啤酒吗?”
“谢谢,那太帅了。”
她从我身边经过,连忙去开冰柜。
“罗森布鲁太太,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哎呀,叫我玛莲娜就好。”她说,打开瓶盖。她斜斜拿着一只高脚杯,从杯缘徐徐斟酒,以免出现泡泡。“想问什么就问吧。”她将酒杯递给我,回去倒第二杯。
“怎么火车上每个人都有这么多酒?”
“我们每一季刚开始的时候,总会去一趟加拿大。”她再度落座。“他们的法律比我们文明多了。干杯。”她举杯。
我和她碰碰杯子,啜了一口,是冰凉、清爽的贮陈啤酒。帅呀。“过边境的时候不会检查吗?”
“我们把酒跟骆驼放在一起。”她说。
“抱歉,我不懂。”我说。饥饿游戏2·燃烧的女孩
“骆驼会吐口水。”
我险些没把啤酒灌进鼻子。她哧哧笑了,端庄地用一只手遮住嘴,然后她叹了口气,搁下啤酒。“雅各?”
“嗯?”
“奥古斯特跟我说了早上的事。”
我看看淤青的胳膊。
“他很过意不去。他喜欢你,真的,只是……呃,一言难尽。”她盯着大腿,脸红了。
“嘿,又没什么。没关系的。”
“雅各!”奥古斯特的叫声从背后传来,“我的好兄弟!真高兴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小小聚会。看来玛莲娜已经给你斟好酒啦,她带你看过梳妆室了吗?”
“梳妆室?”
“玛莲娜。”他说,转过身伤心地摇头,摇摇指头斥责她,“啧啧啧,亲爱的。”
“哎呀!”她跳起来,“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奥古斯特走到天鹅绒帘幕前面,拉开。
“瞧!”
三套衣服并排在床上。其中两套是燕尾服以及皮鞋,一套领口和底边缀着珠珠的美丽玫瑰丝绸礼服。
玛莲娜喜得惊呼一声,双手交握,冲到床前抄起礼服,贴在身上转圈圈。
我转向奥古斯特,“这些该不会是星期一窃衣贼――”
“燕尾服会晾在晒衣绳上面吗?不是啦,雅各,我做马戏总监,总有一些好处的。你可以在这里梳洗。”他说,指着一扇抛光木门,“玛莲娜和我在这里换衣服,反正我们两个早就彼此看光光了,嗯,亲爱的?”
她抓起一只玫瑰丝面鞋扔他。
我关上浴室门,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两双交缠的腿倒向床上。
再出来的时候,玛莲娜和奥古斯特一派庄严,在后方徘徊,三个白手套侍者忙着张罗一张滚轮小桌和罩着银盖的大盘。
玛莲娜礼服的领口几乎遮不住她的肩膀,露出锁骨和胸罩的一条细肩带。她顺着我的目光,发现了肩带,连忙塞到礼服内,脸蛋又泛起红潮。
晚餐非常丰盛,先是牡蛎浓汤,再来是顶级肋排、水煮马铃薯、奶油芦荀,之后是龙虾沙拉。甜点是白兰地酱汁英格兰李子布丁,我本来以为自己一口也塞不下了,可是几分钟后,我却拿着汤匙刮盘底残存的布丁。
“显然雅各觉得晚餐不够分量哦。”奥古斯特拖长腔调。
我半途停下刮盘子的汤匙。
“没有啦,小兄弟,我是在开玩笑――这应该很明显吧。”他呵呵大笑,倾身拍拍我的手,“吃吧,痛快就好。来,再多吃一点。”
“不用了,我吃不下了。”
“那就再来一点酒吧。”他说,不等我回答便重新斟满我的酒杯。
奥古斯特很亲切,极富魅力,也很淘气,淘气到我渐渐觉得雷克斯的事不过是玩笑开过火了。几杯黄汤下肚,他的脸泛出红光,变得有点善感,说起他追求玛莲娜的故事。三年前玛莲娜来到兽篷,奥古斯特见到马和她在一起的模样,立刻察觉她对马儿非常有一套。在他把玛莲娜迷得神魂颠倒嫁给他之前,他不肯跟着马戏班子走,可把艾蓝大叔急坏了。
“是费了一点功夫。”奥古斯特说,将剩下的香槟一股脑倒进我杯子,然后又去开一瓶。“玛莲娜可不轻易任人摆布,而且当时她算是已经订婚了。不过,跟着我在马戏班子工作胜过嫁给老古板银行家当夫人,是不是呀小亲亲?反正,这是玛莲娜的天命,不是人人都能训练马儿做无人骑乘马术表演的,这得靠天分,靠第六感。这个小妮子会说马语,相信我,那些马真的听得懂。”
入夜四个钟头了,我们喝了六瓶酒,奥古斯特和玛莲娜随着“或许是月亮的缘故”的歌曲起舞,而我安憩在软垫椅子上,右腿跨在扶手上垂下来。奥古斯特带玛莲娜转圈,正当玛莲娜旋到外面而他手臂打直的时候,他蓦地停下舞步,整个人摇摇晃晃,拨乱黑发,让领结从领口两侧垂下来,还解开衬衫最上面的几颗纽扣,紧迫盯人地注视玛莲娜,活脱脱换了一个人。
“怎么啦,小奥?你没事吧?”玛莲娜说。
他继续注视她,侧着头仿佛在评估什么。他撇撇嘴,开始点头,点得很慢,头部几乎没动。
玛莲娜睁大了眼睛,试图后退,但奥古斯特抓住她的下巴。
我坐直身子向前倾,倏然警醒起来。
奥古斯特又打量她一会儿,眼神炯炯如炬,面如寒霜。然后他的脸色又变了,变得好脆弱,我一度以为他会号啕大哭。他拉着玛莲娜的下巴,将她揽进怀里,对着她的唇就是一吻,然后自己进入卧室,脸朝下倒在床上。
“不好意思,我去去就来。”玛莲娜说。
她走进卧室,帮他翻过身,让他瘫平在床中央,为他脱鞋,让鞋子落到地上。她出来时,顺手将天鹅绒帘幕拉上,又立刻改变心意,将帘幕拉开,关掉收音机,坐在我对面。
君王般的深沉鼾声从卧室响起。
我脑袋嗡嗡叫,醉得彻底。
“刚刚到底是怎么了?”我说。
“什么?”玛莲娜踢掉鞋,叉起腿,倾身揉搓足弓。奥古斯特的手指在她下巴上留下红红的指痕。
“就是那个呀,”我口齿不清,“就是刚刚你们跳舞的时候。”
她猛然抬眼,面孔扭曲,我一度担心她会哭出来,但她转向窗户,一只手指举在唇边,静默无声几乎半分钟。
“关于小奥,有件事你得搞清楚,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我倾身向前,“讲讲看吧。”
“他这个人很……阴晴不定。他可以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人,像今天晚上那样。”
我等着她继续说,“然后呢……?”
她向后靠在椅背,“然后,嗯,他……会耍性子,像白天那样。”
“白天怎样?”
“他差点把你送进大猫肚子。”
“噢,那个呀,我不能说我很高兴,但我根本没有危险,雷克斯没有牙齿。”
“是没有,但它有一百八十公斤的体重,还有爪子。”她沉静地说。
我搁下酒杯,渐渐明白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玛莲娜静默半晌,然后抬眼迎上我的目光。“扬科夫斯基是波兰姓氏吧?”
“是啊,当然。”
“波兰人大半不喜欢犹太人。”
“我没想到奥古斯特是犹太人。”
“他姓罗森布鲁,这还不够明显吗?”她双目低垂,手放在大腿上,绞着手。“我们家信奉天主教,他们发现奥古斯特是犹太人,就跟我断绝关系了。”
“真遗憾,不过我并不意外。”
她蓦然抬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种人。”
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
“今天晚上为什么邀我来这里?”我总算开口,醉得糊里糊涂的脑袋无力思考。
“我想让你们两个和解。”
“是吗?他不欢迎我来作客?”
“不是,他当然欢迎你。他也想向你赔罪,却又有点为难。他没办法按捺着性子不发作,他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吸吸鼻子,挂着紧绷的微笑对我说,“今天晚上确实玩得很愉快,不是吗?”
“是啊,晚餐很棒。谢谢你。”
静默再一次包围我们。我赫然意识到,除非我打算在三更半夜醉醺醺地爬上车顶,然后一个车厢一个车厢一路跳回表演马车厢,否则我就得留在原地过夜。
“雅各,说真的,我希望大家心里不要有疙瘩。奥古斯特很高兴你加入我们马戏班子。艾蓝大叔也是。”
“为什么?怎么说?”
“艾蓝大叔一直很介意班子里没有兽医,然后你突然蹦出来,而且念的还是长春藤的学校。”
我愣愣望着她,仍然努力思索她话里的含意。
玛莲娜继续说:“林铃兄弟他们有一个兽医,艾蓝大叔很开心能跟林铃一样。”
“我以为他讨厌林铃。”
“亲爱的,他是想成为林铃。”
我头向后仰,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于是再度睁眼,试图把视线聚焦在从床上垂下来的脚。
当我醒来,火车已然停止。这可能吗?我居然没被嘶鸣的刹车吵醒?但阳光从窗户流泻到我身上,大脑在脑壳内乱撞,眼睛发疼,嘴里的味道像阴沟。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瞥看卧室。奥古斯特搂着玛莲娜,手臂横过她的身躯,两人躺在床罩上面,昨夜的衣服不曾换下来。
我从四十八号车厢出来,身上仍穿着燕尾服,自己的衣服则夹在腋下,引来旁人的侧目。走到列车尾端,那儿多半是艺人,他们饶富兴味地冷眼打量我。经过工人的寝车,投注到我身上的眼光就变得更严峻,更狐疑。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表演马车厢,推开小羊舍的门。
金科正坐在床缘,一手拿着黄色漫画,一手握着xxxx抚弄。他停下手底的动作,紫色的平滑龟xx露在手外面。静默持续了一个心跳的时间,接着一个空可乐罐嗖地飞向我的头,我闪开了。
“滚!”金科嘶吼着,可乐罐砸到我身后的门框。他一跃而起,勃起的xxxx乱弹乱跳。“给我滚出去!”他高举另一罐可乐又来砸我。
我转身面向墙壁,护着头,把衣服扔到地上。我听到拉拉链的声音,片刻后,莎士比亚全集摔上我旁边的墙面。“好啦好啦,”我嚷着,“我出去就是了嘛!”
我离开房间,将门关上,倚墙而立。房内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奥提兹来到牲口车厢门口,警觉地看着关着的房门,耸耸肩说:“嘿,大帅哥,你还来不来帮忙打点动物呀?”
“当然,当然。”我跳到地上。
他瞪着我。饥饿游戏3·嘲笑鸟
“怎么了?”我说。
“你不先把这一身猴子衣服换掉吗?”
我瞄一眼关着的房门,某种重物砸上内墙。“唔,免了吧。我还是先别换衣服了。”
“随便你。克里夫把大猫放出来了,他要我们把肉拿过去。”
今天早上骆驼车厢更吵了。
奥提兹说:“这些吃草的家伙还真的很讨厌跟肉桶待在一起。但愿它们别这么乱踢乱蹦啦,我们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呢。”
我拉开门,苍蝇轰然飞出来。臭气钻到我鼻孔,蛆同时映入眼帘。我勉强走开几步路才开始吐,奥提兹也跟我一样,弯腰抱着肚子呕起来。
他吐完之后,深呼吸几次,从口袋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捂着口鼻回到车厢,提出一个桶子飞奔到林子边倒掉,一路闭气冲回半路上才停下脚,弯下腰,手按在膝盖上喘息。
我有心帮忙,但每回我走近车厢就又一阵恶心。
奥提兹回来后我一边喘息一边说:“对不起。我不行,没法子。”
他狠狠瞪我一眼。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我肚子不太对头,昨天晚上喝多了。”
“是喔,我看也是。坐下吧,猴崽子,我来就好。”
奥提兹把剩下的肉桶全提到林子边倒成一堆,苍蝇嗡嗡。
我们让骆驼车厢的门大开,但只靠通风显然无法散去臭味。
我们将骆驼和骆马带下车,系在火车边,然后用水冲湿地板,再拿长柄推帚将秽物清出车厢。车上仍旧臭不可当,但我们已经尽了人事了。
等我们打点好其他动物,我回到表演马车厢。银星侧躺着,玛莲娜跪在旁边,昨晚的玫瑰礼服还没换掉。我从那一长排的马房隔板边走过去,站到她身畔。
银星几乎睁不开眼,正为了某种我们看不见的刺激物而退缩,咕哝着。
“它更严重了。”玛莲娜看也不看我就说。
片刻后我说:“没错。”
“它还有希望复原吗?有任何希望吗?”
我踌躇起来,因为走到我舌尖上的话是谎言,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直说无妨,我要知道事实。”
“没指望了,恐怕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她一手放在它脖子上,不动。“既然如此,你要保证给它一个痛快,我不要它受苦。”
我明白她要我做什么,闭上眼睛说:“我保证。”
她站起来,凝视马儿。我很惊讶她能那么镇静,还在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喉咙里发出怪声,接着是一声沉吟,再来就大哭起来,甚至无意擦掉淌下脸颊的泪水,就立在那里双手抱胸,肩膀一抽一抽地喘不过气,仿佛快昏死过去了。
我呆若木鸡。我没有姊妹,安慰女性的经验也有限,而且都不是这种要命的生死大事。我犹疑一会儿,才把手搁在她肩上。
她转过身倒在我怀里,泪湿的脸颊贴着我的衬衫,不对,衣服是奥古斯特的。我抚着她的背,发出嘘嘘声安抚她,直到她不再号啕,只是抽抽噎噎。然后她推开我。
她的眼眸和鼻尖都又肿又红,脸庞因为鼻涕而湿亮。她擤擤鼻子,用手背揩揩下眼皮,仿佛那样有任何助益似的。然后她挺起胸膛,头也不回地踩着高跟鞋走出车厢。
“奥古斯特。”我说,站在床边摇他肩膀。他软趴趴翻个身,睡得跟死人一样。
我弯下腰对着他耳朵大嚷:“奥古斯特!”
他咕哝一声,发火了。
“奥古斯特!起床!”
他总算动了,翻个身,一手遮住双眼。“哎哟,上帝。哎哟,上帝,我看我这颗头要爆掉啦,拉上窗帘好吗?”
“你有没有枪?”
手猛然从眼睛上拿开,他坐直了。
“什么?”
“我要了结银星。”
“不行。”
“我别无选择。”
“艾蓝大叔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那匹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要送你去见红灯。”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火车上扔下去,而且是在火车正在行驶的时候。倘若你走运的话,下车的地方看得见火车站的红灯,那你还能一路摸回市镇上。万一你楣星高照,嘿嘿,你就得祈祷他们开车门的时候,火车不是正巧走在高架桥上。”
我忽然明白老骆说找老黑商量是什么意思,也赫然了解第一次见到艾蓝大叔时他们话里的含意。“既然如此,那我就碰碰运气,直接留在这里,待会就不上车跟你们走了。不管怎样,那匹马时候到了。”
奥古斯特瞪着熊猫眼看我。
“妈的。”他总算开口,将腿挪到地上,坐在床缘,揉着冒出胡茬的脸颊。“玛莲娜知道吗?”他问,弯下腰隔着脚上的袜子给脚趾搔痒。
“知道。”
“干。”他说着站起来,一手按着头,“艾蓝一定会气得跳脚,好吧,待会儿到表演马车厢跟我会合,我会把枪拿过去。”
我转身要走。
“唔,雅各呀?”
“嗯?”我说。
“先把我的燕尾服换下来吧。”
我回到表演马车厢,房门开着。我探头进去,里面一片凌乱,但金科不在。我入内换回便服。几分钟后,奥古斯特带着来福枪来了。
“喏。”他说,爬上坡道,把枪递给我,又把两枚子弹塞进我另一只手的掌心。
我将一发子弹放入口袋,递出另一枚给他。“一枚就够了。”
“万一你射偏了呢?”
“什么话嘛,奥古斯特,我会站在它旁边射的。”
他瞪着我,接下子弹。“好吧,行,把它带下车,要离火车远远的。”
“你开玩笑,它不能走路。”
“你不能在这里动手。其他马就在外面。”
我直视他。
“要命。”他半晌才吭声,转身倚在墙上,手指用力敲打木条。“好吧,没问题。”
他走到门边说:“奥提兹!乔!把这些马都带走,起码把它们带到第二列火车那边。”
外头有人在叽叽咕咕。
“是是是,我知道。但他们非等不可。对,我知道,我会跟艾蓝说我们有一个小小的……麻烦。”奥古斯特说。
他向我说:“我去找艾蓝。”
“你最好也去找玛莲娜。”
“你不是说她知道?”
“是啊,但我不希望枪声响起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难不成你希望她独自面对吗?”
奥古斯特狠狠瞪我大半天,然后步履沉重地走下坡道,腿劲大到坡道在他脚下弹动。
我足足等了十五分钟,一方面是给奥古斯特时间通报艾蓝大叔和玛莲娜,一方面是让其他人可以将别的马带离够远。
我总算拿起来福枪,装填子弹,拉开保险栓。我让银星的口鼻靠着马房的尾端。它的耳朵抽动。我靠着它,手抚着它的颈项,然后将枪口抵在它左耳下方,扣下扳机。
爆裂声传来,枪托撞在我肩上。银星的生命终止,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而后静止不动。远远飘来一声绝望的哀号。
我爬下牲口车厢,耳朵里嗡嗡响,但我却觉得那场面静得古怪。一小群人聚了过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脸沉重。一个人从头上脱下帽子按在胸前。
我走了几公尺,爬上青草岸边,坐下揉肩膀。
奥提兹、彼特和厄尔进入车厢,将绳索套在银星后腿,拖着那毫无生气的躯体下了坡道。倒卧的姿势让它的肚腹看来又大又脆弱,一片平滑的雪白上缀着黑皮的生殖器。他们每扯动一下绳索,失去生命的马便点一下头。
我呆坐将近一小时,瞪着双脚之间的青草。我拔下几片草叶缠在手指上,纳闷搬一具马尸怎么会用那么长的时间。
半晌后,奥古斯特来到我面前。先是打量我,然后弯腰捡起来福枪。我始终没意识到自己把枪一路带着。
“来吧,朋友。不要没搭上车,被留在这里了。”
“我就是想留下来。”
“别管我跟你讲过的话。我跟艾蓝谈过了,没有人要见红灯,你很安全。”
我郁郁地盯着地面,一会儿后,奥古斯特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了?”他说。
“玛莲娜怎样了?”我回答。
奥古斯特看了我片刻,然后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抖出一根烟请我抽。
“不用了,谢谢。”我说。
“这是你第一次杀马吗?”他直接从包装盒叼起那根烟。
“不是,但那不代表我觉得杀马很痛快。”
“你是兽医嘛,难免有动手的时候,小兄弟。”
“严格来讲,我不算兽医。”
“你只是考试缺席嘛,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
“不对,一点也没差。证书只是一张纸,这里才没人在乎呢。你现在是我们的团员,规矩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
他朝火车挥挥手。“你坦白跟我说,你觉得这是世界第一大马戏团吗?”
我闷声不吭。地狱
“嗯?”他用肩膀顶了我一下。
“我不知道。”
“那我跟你说,我们根本差得远了,八成连前五十名都排不上。我们的规模可能是林铃兄弟的三成。你已经知道玛莲娜不是什么罗马尼亚的王室,而露辛妲呢?哪有我们号称的四百公斤,她顶多只有到两百。你真的以为法兰克?奥图是惹火了婆罗洲的猎头土人才被刺青的吗?狗屁,根本不是。他本来是飞天大队负责打桩的人,花了九年时间才刺成那个样子的。你想不想知道艾蓝大叔怎么处置死河马的?他把河马的水换成福尔马林,继续展出它的尸体。我们就带着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河马两星期。雅各,一切都是幻觉,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大家就是来看幻觉的,他们对我们也没别的指望。”
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片刻后,我握住他的手,让他拉我站起来。
我们走向火车。
“该死,奥古斯特。我差点忘了,大猫们还没喂呢,我们把肉都倒掉了。”
“小兄弟,不碍事的,一切都搞定了。”
“搞定了?什么意思?”
我停步。
“奥古斯特?你说搞定了是什么意思?”
奥古斯特继续走着,枪随意挂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