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萝西,叫萝丝玛莉,这个你是知道的呀,扬科夫斯基先生。”
我一惊回过神,眨动眼皮。眼前的光线显然来自日光灯。
“啊?什么?”我的嗓音又小又尖。一个黑人女孩弯着腰,把某种东西塞到我腿边。她的发丝飘香而柔顺。
“我不叫萝西,我叫萝丝玛莉。”她站直身子,“好啦,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
我凝望她。天哪,对呀,我老了,而且我是在床上。等等,我叫她萝西?
“我刚刚讲话了?讲出声音了?”
她呵呵笑。“哎哟喂呀,是啊,扬科夫斯基先生。午餐后从食堂出来,你就说个不停,我耳朵都听得要长茧了。”
我脸红了,瞪着搁在大腿上的鸟爪手。天晓得我跟她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说过话,而且还是突然发现自己人在养老院,才意识到自己开口了。我本来以为我在那里。
“咦,怎么了?”萝丝玛莉说。
“我有没有??有没有??你知道的嘛,就是有没有说什么丢脸的话?”
“老天哪,没有!这两天大家都去看了马戏团,我不明白你怎么没跟其他人提那些事。我敢说,你从来没跟人透露过吧?”
萝丝玛莉满心期待地等我回答。然后她皱眉,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身边,柔声说:“你不记得你跟我说话,是吗?”
我点头。冬天的故事
她握住我的双手。她的手温热热的,皮肉紧实。“扬科夫斯基先生,你没有说出任何丢人现眼的事。你是一位温文的绅士,我很荣幸认识你。”
我泪水盈眶,垂下头,不让她瞧见。
“扬科夫斯基先生——”
“我不想谈。”
“你是指马戏团的事?”
“不是啦,我是指??该死,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讲了话。我已经踏上人生的最后一程了,从今以后,一切都是下坡,没剩多少路要走了。我很希望脑筋不要坏掉,真的,但现在我脑筋已经糊涂了。”
“你的脑袋还很清楚,思路和针一样犀利,扬科夫斯基先生。”
我们默默静坐一分钟。哈姆雷特
“我好害怕,萝丝玛莉。”
“要我和拉希德医生说吗?”
我点头,一颗泪珠从眼眶溜下来,滴到大腿。我睁大眼睛,希望能将其余泪珠都噙在眼眶内。
“还有一个小时你才要出去,要先休息一下吗?”
我再度点头。她拍拍我的手,放低我的床头,离开。我躺回去,倾听嗡嗡作响的电灯,盯着低矮天花板的方型瓷砖,那像一大片压平的爆玉米花,无味的米饼。
要是我老老实实面对自己,其实已经有一些脑筋不济的迹象了。
上星期家人来访的时候,我不认得他们是谁,只是假装知道。他们往我这儿走,我意识到他们是来看我的,便绽出微笑,说说一切让人听着安心的话,例如“是啊”和“天哪”,反正这些日子,我和家人讲的话大概不出这么几句。本来我以为自己装得很逼真,直到那个母亲身份的人脸上掠过古怪的神情。那是惊愕的表情,她皱起额头,嘴巴微开。我连忙回溯最后几分钟的谈话内容,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我应该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才对。我好窘,我不是卜喜欢依莎贝尔,只是不知道她是谁,注意力才会乱跑,搞不清她的独舞表演时的惨况。
这个依莎贝尔别过头,呵呵笑起来。那一刻,我依稀见到我太太的影子,鼻头便发酸。他们偷偷摸摸互使眼色,不久便说他们该走了,让我这个做爷爷的人歇一歇。他们拍拍我的手,将被子密密实实盖在我膝头,就这么走了,回到外面的世界,将我留在这里。到今天,我仍然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别误会,我是认得自己小孩的。可是这批人并非我的小孩,而是我小孩的小孩以及他们的小孩,搞不好连玄孙也包括在内。他们还是奶娃儿的时候,我逗弄过他们吗?把他们抱在膝上玩过吗?我育有三子二女,当真是枝繁叶茂。而他们对于结婚生养也不是很节制的人,所以总人数就是五乘四再乘五,难怪我分辨不出谁谁谁是谁谁谁了。而且他们都是轮流来访,就算我设法记住其中一批人,同一批人可能要八九个月之后才会再来看我,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把一切遗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今天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而且吓人得多。
看在老天分儿上,我到底说过什么?
我合上眼,探索心灵的幽远角落。这些角落的界线已然不再明晰。我的大脑有如一个愈到外缘气体愈稀薄的宇宙,但这个宇宙的尽头并非虚空。我可以感觉到外头有些什么,恰恰在我够不到的地方盘旋、等待。天可怜见,别再让我飘向哪宇宙的边缘,惊慌无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