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有三篇)
第一篇论个人的品质,就它对自己幸福的影响而言;或论谨慎
身体的保养和健康状况似乎是造物主首先劝每一个人关心的对象。饥饿和口渴时的欲望,快乐和痛苦、热和冷等等令人愉快或不快的感觉,可能被认为是造物主本身给予他的亲口训诫,它指导他为了上述目的应当选择什么和回避什么。一个人最初得到的训诫,来自在童年时代负责照管他的那些人。这种训诫大部分倾向于与上述相同的目的。它们的主要目的,是教会他如何避免伤害身体。
在他长大成人 后,他很快就知道,为了满足那些天生的欲望,为了得到快乐和避免痛苦,为了获得令人愉快的和避免令人不快的冷热温 度,某些小心和预见作为达到这些目的的手段有其必要。保持和增进他的物质财富的艺术,就存在于小心和预见的合宜的倾向之中。
虽然对我们来说,物质财富的用处首先是提供肉体所需的各种必需品和便利,但如果我们未觉察到同等地位者对我们的尊重,我们在社会上的名誉和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所拥有的或者人们猜想我们拥有的物质财富,那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活不长久。把自己变成这种尊重的合宜对象的愿望,应当在同自己地位相等的人中间得到和实际获得这种名誉和地位的愿望,或许是我们所有的愿望中最强烈的;因而我们急于获得财富的心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这种比提供肉体上所需的各种必需品和便利——这些往往是很容易提供的——的愿望更强烈的欲望引起和激发出来的。
我们在同自己的地位相等的人间的地位和名誉,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自己的品质和行为,或许它们是一个善良的人想完全信赖的;或者,依这些品质和行为在同自己相处的人们中自然地激发出来的信任、尊敬和好意而定。
个人的身体状况、财富、地位和名誉,被认为是他此生舒适和幸福所依赖的主要对象,对它们的关心,被看成是通常称为谨慎的那种美德的合宜职责。
我曾经说过,当我们从较好的处境落到一个较差的处境时,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甚于从差的处境上升到一个较好的处境时所享受到的快乐。因此,安全是谨慎这个美德的首要和主要的对象。把自己的健康、财产、地位或名誉孤注一掷地押出去,是人们不乐意做的事情。人们宁可小心谨慎而不愿进取,更多地挂念的是如何保持自己已经拥有的有利条件,而不是进一步激励自己去获得更多的有利条件。我们所依靠的增进自己财富的主要方法是那些不致遭受损失或危险的方法:在自己的行业或职业中的真才实学,在日常工作中的刻苦和勤勉,以及在所有的花费中的节约,甚至某种程度的吝啬。
谨慎的人总是认真地学习 以了解他表示要了解的一切东西,并不仅仅是为了使他人相信自己了解那些东西;虽然他的天资不可能总是很高,但是,他所掌握的总是完美的真才实学。他既不会竭力用一个狡猾的骗子所用的奸计来欺骗你,不会用一个自大的炫耀学问的人所用的傲慢气派来欺骗你,也不会用一个浅薄而又厚颜无耻的冒牌学者所用的过分自信的断言来欺骗你。他甚至并不夸示自己已真正掌握的才能。他的谈吐纯朴而又谦虚,而且,他讨厌其他人常常用来骗取公众对其注意和信任的一切胡 吹乱扯的伎俩。为了在自己的职业中获得信誉,他自然倾向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自己真实的知识和本领;并且,他总是不想谋求那些小团 体和派系对他的支持,在较高级的艺术和科学领域,这些人时时把自己标榜为至高无上的良好品质的裁判者;他们以此为业,彼此称颂天才和美德,而指责能够同他们竞争的任何东西。如果这个谨慎的人曾经同任何这样的团 体有联系,那也只是出于自卫的需要,不是为了欺骗公众,而是为了利用那个团 体或其它一些同类团 体的各种不利于他的喧嚣责难,秘密传闻或陰谋诡计,来使公众避免上当。
谨慎的人总是真诚的,并且一想到随虚妄的露馅而至的自己所蒙受的耻辱,就感到恐怖。可是,虽然他总是真诚的,但并不总是直言不讳;虽然他只说实话,从不讲假话,但他并不总是认为自己有义务在不正当的要求下也去吐露全部真情。因为他的行动小心谨慎,所以他讲话有所保留;从不鲁莽地或不必要地强行发表自己对他事或他人的看法。
谨慎的人,虽然并不总是以最敏锐的感受能力著称,但总是非常会交 朋友。然而,他的友情并不炽热和强烈,而常常是短暂的慈爱,这对于大度的年青人和无人生阅历的人来说,显得很投合。对少数几个经过多次考验和精选的伙伴来说,它是一种冷静而又牢固和真诚的友爱;在对他们的选择中,他并不被对他们杰出才能的轻率赞扬所左右,而是为自己对他们的谦虚、谨慎和高尚行为的审慎的尊重所支配。他虽然很会交 友,但并不经常喜欢一般的交 际。他很少常在,更多是罕见地在那些好宴饮的社交 团 体中露面,这些社交 团 体是以欢乐和愉快的言谈出名的。他们的生活方式可能会过多地妨害他那节制的习惯,可能会中断他那坚持不懈的勤劳努力,或者打断他严格实行的节约。
虽然他的谈吐并不总是非常活泼或有趣,但总是丝毫不令人讨厌。他憎恶犯有无礼或粗鲁之罪的想法。他从来不傲慢地采取超出别人的姿态;并且,在所有普通的场合,他宁愿把自己置于同他地位相等的人们之下而不愿置于他们之上。他在行动上和谈话中都是一个恪守礼仪的人,并以近乎笃信的严谨态度去尊重所有那些已经确立的社交 礼节和礼仪。并且,在这方面,他同那些具有更突出的才能和美德的人——这些人在各个时代,从苏格拉底和亚里斯提卜时代到斯威夫特博士和伏尔泰时代,以及从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大帝时代到莫斯科维的沙皇彼得大帝时代,用最不合宜的手段甚至是对关于生活和言谈的一切通常礼仪的粗野的轻视,来过于突出地表现自己;并且,他们因此为那些愿意仿效他们的人树立了一个最坏的榜样,后者过分地满足于模仿这些人身上的错误行为,甚至不想得到这些人身上的一些优点——相比,他树立了一个更好的榜样。
谨慎的人身上的那种坚持不懈的勤劳和俭朴,那种为了将来更遥远但是更为持久的舒适和享受而坚决牺牲眼前的舒适和享受的精神,总是因为公正的旁观者和这个公正的旁观者的代表、即内心的那个人的充分赞同,而得到支持和报答。这个公正的旁观者,既不会因为看到自己观察其行动的人们的当前的劳累而感到筋疲力尽,也不会因为看到他们对当前一些欲望的缠绕不休的呼喊而受到诱惑。对他来说,他们现在的处境,和他们将来可能会有的处境是近乎一样的:他几乎以同样的距离来看待这两种处境,以几乎相同的方式受到它们的影响。然而,他知道,对那些当事人来说,它们绝不是相同的,两者必然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影响他们。因此,他不能不赞同、甚至称赞这种自我控制的合宜运用,这种自我控制能使他们像他们现今和未来的处境以与影响这个旁观者的方式几乎相同的方式影响他们一样去行动。
按照自己的收入来安排生活的人对自己的处境自然是满意的,这种处境,通过连续不断的、虽然是小额的积蓄,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可以逐步地放松节约措施和放宽应用之物的简朴程度。他对这种逐步增加的舒适和享受加倍地感到满意,因为过去他感受过伴随着追求舒适和享受时的那种艰难困苦。他并不急于改变如此满意的处境,也不去探求新的事业和冒险计划,它们可能危害而不是进一步改善他如今享受着的有保证的安定生活。如果他从事任何新的项目或事业,它们可能是经过充分的安排和准备的。他从来不会为贫困所逼而急于或被迫去从事这些项目和事业,而总是有时间和闲暇去清醒和冷静地考虑它们可能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谨慎的人不愿意承担任何不属于自己职责范围的责任。他不在与己无关的事务上奔忙;他不干预他人的事情;他不是一个乱提意见或乱作劝告的人,即在没有人征询意见的情况下硬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的人。他把自己的事务限制在自己的职责所容许的范围,他并不爱好那种显要地位,这种地位许多人想从对他人的事务管理似乎具有的某种影响中取得。他反对加入任何党 派之间的争论,憎恨宗派集团 ,并不总是非常热心地去倾听甚至有关宏图大略的陈说。在特殊的要求下,他也不拒绝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事情,但他并不会玩弄陰谋以促使自己进入政界。并且,公共事务得到他人出色的管理,在同由他自己管理而遇到麻烦来承担责任相比之下,他会感到更大的高兴。他在心灵深处更喜欢的是有保证的安定生活中的那种没有受到干扰的乐趣,不仅不喜欢所有成功的野心所具有的表面好看的光彩,而且不喜欢完成最伟大和最高尚的行动所带来的真正和可靠的光荣。
总之,谨慎这种美德,在仅仅用来指导关心个人的健康、财富、地位和名声时,虽然被视为最值得尊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可爱的和受欢迎的一种品质,但是,它从来不被认为是最令人喜爱或者最高贵的美德。它受到某种轻微的尊敬,而似乎没有资格得到任何非常热烈的爱戴或赞美。
明智和审慎的行为,当它指向比关心个人的健康、财富、地位和名誉更为伟大和高尚的目标时,时常而又非常合宜地被称做谨慎。我们谈论一个伟大将军的谨慎,一个伟大政治家的谨慎,一个上层议员的谨慎。在所有这些场合,谨慎都同许多更伟大和更显著的美德,同英勇,同广泛而又热心的善行,同对于正义准则的神圣尊重结合在一起,而所有这些都是由恰如其分的自我控制所维持的。这种较高级的谨慎,如果推行到最完美的程度,必然意味着艺术、才干以及在各种可能的环境和情况下最合宜的行为习惯或倾向。它必然意味着所有理智和美德的尽善尽美。这是最聪明的头脑同最美好的心灵会二为一。这是最高的智慧和最好的美德两者之间的结合。它非常接近于学院派和逍遥学派(Peripatetic)中哲人的品质,正像较低级的谨慎非常接近于伊壁鸠鲁学派(Epi-curean)哲人的品质一样。
单纯的不谨慎,或只是缺少关心自己的能力,是宽宏大量和仁慈的人们怜悯的对象;对那些感情不那么细腻的人来说,是轻视的对象,或者,在最坏的情形下,是蔑视的对象,却决不会成为憎恶或愤恨的对象。但是,当它同其它一些坏品质结合在一起时,则会极大地加重伴随着这些坏品质的臭名声和不光彩。一个狡猾的无赖,他的机敏和灵巧虽然不可能使他避免强烈的猜疑,但却使他免遭惩罚和特别侦查,在世上常常受到他决不应得到的纵容。一个笨拙和愚蠢的人,由于缺少这种机敏和灵巧,就被宣判有罪并遭到惩罚,这个人是万人憎恨、轻视和嘲笑的对象。在重大的罪行时常免遭惩罚的国家里,最凶暴的行为几乎已为人们所司空见惯,并且不再在他们心中引起恐怖。而在切实施行正义的国家里,这种恐怖人人都会感到。在上述两种国家里,对不义的看法是相同的,但对不谨慎却常常有非常不同的看法。在后一种国家里,最大的罪行显然是最愚蠢的行为。在前一种国家里,它们并不总是被看作愚蠢行为。在意大利,在16世纪的大部分期间,暗杀、谋杀、甚至受托谋杀,在上层人士中似乎是司空见惯的。凯撒·博尔吉亚邀请邻国四个君主——他们都掌握着各小国的统治权,统率着自己国内小小的军队——来塞内加各利亚(Senigaglia)开一个友好的会议,当他们一到那里,他就把他们统统杀死。这种不光彩的行动,虽然即使在那个罪恶的年代也一定不会得到赞成,但似乎只是使他的名誉受到轻微的影响,而并没有促使这个杀人犯下台。他的下台发生在数年之后,出于与这个罪行全然无关的一些原因。马基雅维利——甚至在他那个时代也的确不是一个最有道德的人——在这个罪行发生时,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公使,正好常驻在凯撒·博尔吉亚的宫廷。他对此事作了非常奇特的说明,并在说明中采用了不同于他的一切作品的洗练、优雅和质朴的语言。他非常冷漠地谈论这件事;为凯撒·博尔吉亚处理此事的本领感到高兴;对受害者的被骗与软弱不屑一顾;对他们不幸和过早的死亡不抱同情态度,并且对他们的谋害者的残酷和虚伪不表示愤慨。对于伟大的征服者的残暴和不义之举,人们常常荒唐可笑地惊叹与赞美;而小偷、强盗和杀人犯的残暴和不义之举,在一切场合,都为人们所轻视、憎恨甚至恐惧。虽然前者的危害和破坏性比后者大一百倍,但是,当他们得逞时,常常被认为是一种英勇、高尚的行为。后者,作为愚蠢之举,也作为最低层和最无地位的人犯下的罪行,总是遭到憎恨和嫌恶。至少,前者的不义肯定同后者一样大;而愚蠢和不谨慎相差并不很远。一个邪恶和卑劣的智者从世人那里得到的信任常常比他应该得到的多。一个邪恶和卑劣的愚者总是在所有的人中显得最可恨,也最可鄙。因为谨慎同其它美德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所有品质中最高尚的品质,不谨慎同其它坏品质结合在一起也构成了所有品质中最卑劣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