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的长篇小说《当代英雄》,好像是本薄薄的不起眼的小书;文学发展史上的《当代英雄》,却是"高一耸在当代文学沙漠上"的"茕独的金字塔";"这样的长篇小说,在任何一国的文学中都会是一个重要现象"(别林斯基语).文学泰斗列夫.托尔斯泰为之倾倒,说"假若莱蒙托夫尚在,那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就显得多余了."语言大师契诃夫为之倾倒,竟说他恨不得"像中学生们那样分析......分析各个句子,分析各个句子成分......恨不得那样学一习一写作."
小说中故事赖以开展的高加索的山山水水写得那么美,小说的朋友别林斯基赞它如诗,是对"富有诗意的地方的最富诗意,同时又是最正确的描写";小说的"公开敌人"舍威廖夫也称赞它,说它如画,画得"情趣高雅",不图艳丽.俄罗斯一代画师列宾,则因诗人莱蒙托夫让小说中的城市"沐浴着一层奇特的光华"而无限陶醉.也许正因为一处处悬崖深谷,山溪海一浪一,明月晨曦,狂飚暴雪无不动人魂魄,一旦置身其中,便"万般一宠一辱得失,统统置于脑后",而山人车夫,军旅市民,以及社一交一界的达官贵妇,即便芸芸众生,也显一方风土人情,所以故事讲述人才有资格说:"我写的不是小说,而是游记".不过他虽言之无愧,但谁也不会以此断定作品的体裁.书中比自然风光写得还 要出色的是人,是足迹遍及山坳水泮,军营市井的形象出众的主人公们,所以作品恰恰不是游记,而是美得如诗如画,结构微妙.跷蹊,艺术形象卓尔不群的长篇小说.
小说结构表面看似乎一目了然:以故事讲述人(作者)的游踪为线索,穿联着五个故事......他从同路人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 口中听到的第一个故事《贝拉》,随后在客栈中他亲身经历的第二个故事《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这个故事快结束时,他得到了"毕巧林记事簿",里面记着第三.四.五个故事,即《塔曼》.《梅丽郡主》.《宿命论者》.他给"记事簿"加了个序,把它献给了读者.我们依次阅读,似乎先来后到,顺藤摸瓜,故事前前后后就是这样发生的.
其实不然.首先,既然是在第二个故事快结束时得到的现成的"记事簿",那么里面记的三个故事就应该是前此的往事.其次,《宿命论者》临结束前,毕巧林有段回忆:"回到要塞后,我对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目击的一切......"可见他当时正在要塞任职,《宿命论者》与《贝拉》两个故事一交一叉错杂,当在同一时.再次,《梅丽郡主》中毕巧林也有一段回忆:"我在N要塞已有一个半月......我将继续写我的记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把它断得七零八碎".这里"记"的什么"事"?记的是决斗前夜他心猿意马的一胡一思乱想.我们明白了:《梅丽郡主》是他在N要塞边忆边记的旧事;又因是决斗"第二天早晨"调赴要塞的,所以至今恰好一月又半.最后,既然《塔曼》先"记"簿中,它想必也最先发生.正是小说中游离于跌宕起伏的故事之外,不大引人注意的这些插白式的寥寥数语,像一个不肯抛头露面的向导一样,指引我们摸清了小说中迷津般的结构网络,实情是:年轻军官毕巧林因事来到塔曼,搅乱了走私者"宁静的生活",自己也几乎被溺入海底;随后他到矿泉疗养区,发生了与梅丽.维拉.葛鲁希尼茨基的纠葛恩仇;决斗次日,他辞梅丽,赴要塞,在那里引发了山间少女贝拉的悲剧;此间偶然涉足左翼阵地,经历了乌里奇中尉"一陽一寿"的终结.然后由要塞赴E一团一,由E一团一去彼得堡,这都一笔带过,在由彼得堡赴波斯途中,与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客栈重逢,即第二个故事的情节.后由波斯归国殒命,作者要发表"毕巧林记事簿",为其加了序言.全书的序,则是小说二版时对人指摘的答复与感言.
全书的故事讲述人"我"是作者,"毕巧林记事簿"的讲述人是毕巧林,作者藉里面的序把他介绍给读者后,自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各个故事中,结构最复杂的要属《贝拉》.里面的故事讲述人......作者时现时隐,一任另一个故事讲述人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回忆往事,他则屈作一位听众.现在当他把自己的《贝拉》讲给读者听时,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则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他的回忆,是套在作者回忆之中的一段回忆,他讲的贝拉的故事,只是作者的《贝拉》的故事的主体.小说中的五个故事都各有相对的独立一性一,《贝拉》.《宿命论者》和《塔曼》还 都单独发表过.但它们又都由一个总的故事讲述人作者的回忆,联结成一个整体.比这根情节线索更强有力的粘合剂则是:几个故事都在以不同的手法,从不同的侧面,塑造着同一个人......当代英雄毕巧林.读书时,我们与作者一起,在《贝拉》中听了朴实可信的老兵回忆的.他昔日与之朝夕相处的毕巧林;在《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中,拂去岁月尘埃,驱散语言转述的薄雾,我们亲自目睹了眼前的.现今的毕巧林;《塔曼》.《梅丽郡主》.《宿命论者》中,又听到了毕巧林对他生前所作所为,所思所虑的自白.这样一来,主人公的过去.现在和由此预示的未来,其貌,其人,其心,就都大白于读者面前了.作家不以主人公的生平为序,而将五个故事巧作安排,良苦用心也正在于此.
"我发现,人的外貌和他的心灵之间,向来都有一种奇怪的关系;似乎人一体任何一部分一旦丧失,心灵就会失去感情."这话出自毕巧林之口,却表露了作家的心迹,所以他十分注意外貌的刻画.尤其是眼睛,作者更是在心,因为,如毕巧林说的,"从一副没有眼睛的脸上我能看出什么呢?"不是眼大眼小,睫长眉短,而是注重眼神.而且不只是客观描写,还 要伴以"评头品足".毕巧林看人是这样,作家看他也是这样.毕巧林的眼睛,也许天下仅此一双:"当他笑时,这双眼睛却不笑".在这种客观描写后面,附以一抽一象的评论:"或意味着心狠手毒,或显现了久埋心中的忧伤".在"透过半掩半 露的睫一毛一,发出一种磷火的反光"后,附之以"不是心情激动或沉于幻想的反映:因为它""宛若光滑钢板所折射一出来的那种反光,耀眼,却冰冷".这双眼睛如此"怪异",若无这些解释一性一的点评,定因不可思议而掩卷即忘,而有此评品,则忽感茅塞顿开:天下竟有这样的眼睛!惊愕之后,永难忘却.莱蒙托夫笔下这位主人公容貌之"怪异",也许像歌德的《威廉.迈斯特》中的米一娘一之貌美,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撞钟人之丑陋一样,都能给人们留下过目不忘的印象.毕巧林这种外貌的"怪异",又与这个"心灵残废者"的内心世界恰好相合.
他的心灵怎样?毕巧林有段自白:"我是一个除了女人在尘世上什么都不一爱一的人,......我是一个时刻准备为她们牺牲自己安宁.功名.生命的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在狂一热追求贝拉的日子里的所作所为正是如此.然而为了他,梅丽红颜憔悴,声誉扫地而一无所得,维拉重病在身,已不久于人世,贝拉更是久受冷落之后惨死于芳龄.看来,他不是女人们的福星,而是她们的灾星.原本真心的一爱一,却结出这样的恶果,其原因,毕巧林的另一段自白可以作答:因为"我是为了自己才一爱一别人,为了满足自己心灵中的一种怪癖的需求."舍生忘死的一爱一也是"为了自己"?是!他是要在一爱一的苦苦追求中消磨时光,在一爱一的废寝忘食中排遣苦闷,一旦得到了女人的心,也就弃之如敝屣.
毕巧林的行为还 不只殃及女人.卡兹比奇因他而痛失宝马,贝拉的父亲因他而惨死血刃,马克西姆受他冷落而凄然泪下,葛鲁希尼茨基失去"一爱一得发疯"的女人又一尸一挂山崖;因为他的"成全",乌里奇中尉"必死"的恶兆也终于应验.人间悲剧的"成全"者......这就是毕巧林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仔细打量一下他周围的人们,这个印象还 因添上了一层感一情一色彩而更加强烈.贝拉是书中最可一爱一的形象之一.她俊美而无轻佻,纯真而不逊聪慧,刚强而不倔犟,善良而不怯懦,纯洁得一尘不染,忠贞得至死不变,充分体现了外貌美 与心灵美的统一.老兵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敦厚朴实,心地善良,诚以待人,忠以报国,外在气质如高加索的崇山峻岭一样粗直,犷达,内心感情似山间晨曦一样一温一暖,柔和,是俄罗斯军人的典型,其代表一性一之广泛,使他的名字可作普通名词,而非专有名词.葛鲁希尼茨基不太讨人喜欢:脱离实际,追求虚荣,沽名钓誉,哗众取一宠一.但他不像他的决斗保证人那样凶狠与卑鄙.他无意决斗,却咽不下梅丽被毕巧林夺走这口气;他不想杀人,虚荣心又不容他当众收回对毕巧林的诽谤.总之,恶也做不来,善也做不来,悲剧一性一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一生.这是当时的许许多多年轻人的化身,作为艺术形象同样出类拔萃.唯梅丽.维拉的形象比较模糊.尤其维拉,自己两次与他人结婚,似又与毕巧林难舍旧情.所以读者对她既一爱一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但毕竟因毕巧林而苦果梗喉,日近黄泉.
单这么说,毕巧林真是十恶不赦.小说出版后道学家们正是这样同声喝斥的.但若听听他的自白,发现他远非那么可恶,甚至不无可怜.可敬之外.自白中他不止一次为自己成了"心灵残废者"而无限哀痛,为"心变得又冷又硬".风华正茂的岁月失之无踪而无限悲戚,所以连活下去的"好奇心"都没有了.对这样一个人,怎能指望他与贝拉天长地久,白头到老呢?怎么苛求他与梅丽.维拉大礼观成,喜结良缘呢?还 说什么他对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的热情与冷淡呢?无庸置疑,毕巧林的行为不合道德规范,然而倘若不加分析地一味责备他,如别林斯基所说,"这正像责备一个乞丐,说他没有金子一样".天下之大,可惜竟无一人理解他.贝拉千好,无奈幼稚单纯,不谙世事.更可叹的是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他与毕巧林朋友一场,人又那么善良,怎奈行伍出身,半世鳏夫,硬是不解人意.至于其他人,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读他的自白,气消之后还 难免为他不平,因为我们从中还 听到了他痛苦的呻一吟与嘶哑的呐喊:要知道,"如果我是他人不幸的原因,那么自己的不幸也许不亚于他人......"一是"离开父母的庇佑 后就玩命般地受用金钱所能得到的各种享乐",这腐蚀了他的心灵;二是"任何人都不对我加以一爱一抚,一圈人都对我侮辱贬斥:我就怀恨在心".他曾想奋力读书,奈何"无论荣誉,还 是幸福,一点也不取决于学问","只要机灵乖一巧就行"......好一个腐朽堕一落,善恶不分的世界!"于是我就感到百无聊赖!"人之初的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就这样变成了"心灵残废者"!
难能可贵的是,历尽磨难,主人公的人一性一并未完全泯灭,他内心的善与恶,美与丑还 在激烈斗争:心灵的一半"死了",另一半还 在"颠动",还 活着.所以"我的躯体中有两个并存的人:一个完全体现了'人,字的含意.另一个则在思考.判断着这个人".一个是"心灵残废者",另一个则在对他的行为进行反省.一次又一次的"抚心自问",难以计数的"我何苦要"一类的追悔,"能怪她们吗"的自责,"对她们是一种蹩脚的安慰"的歉疚,"仅仅是出于一己之私"的自我批判,自我鞭笞......他像个一丝不苟的解剖师一样,不放过自己心灵的任何一个角落,像一个执法如山的法官一样,铁面无私地审判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自己整整一代人的行为.试想毕巧林周围的人们,有谁做过这些"抚心自问"?从这一点讲,他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出一头,无愧为英雄.何况,平心而论,他也并非一概无情.他不是在贝拉病一床一前长跪不起,一再吻她冰凉的嘴唇吗?她死后他不一病数月吗?决斗场上,他不还 有心为对手网开一面吗?甚至,那些对他谋财害命的走私者,他不还 因打搅他们"宁静的生活"而愧疚吗?愧疚,愧疚......且常有过激失实之词.如骂自己"扮演了刽子手或是叛徒这种卑鄙下贱的角色","如同刑场上的刑具"残忍而麻木等.这使人想起哈姆雷特的自白中,责骂自己是个"蠢才".没有心肝的"怯汉","糊涂颟顸的家伙",等等.这里对自己责之愈重,可见痛之愈切;而痛之愈切,对社会环境的批判也就愈加有力.因为,如毕巧林所说:"我的心灵让上流社会给毁了."他敲打是自己,震及的则是他所处的那个社会,不是吗?
他的自白,反映出他对自己的行为,对人生,对社会等方方面面的问题的苦思冥想,自己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的摸索.这不仅使他的形象高于周围的人们,而且也高于他的先驱......多余的人奥涅金,因为奥涅金沉于苦闷无聊而少探求思索.另外,毕巧林的自白中,有凿凿往事的回忆,有富于哲理的概括分析,也有海阔天空的联翩浮想.思考所及,有时远至天体三光,久至古代先哲,漫无际涯,时无起迄,足见思想之深远,视野之开阔,思维之敏捷,而那些海市蜃楼般的幻境的构思与描绘,则足见他的富于幻想与感情的细腻.难怪研究莱蒙托夫的专家C.伊凡诺夫说:"毕巧林也许是十九世纪前半期俄罗斯文学中最聪明.最博学的主人公".他表现出来的这些天赋,同样使他高出周围的人们.这些紧张复杂的自白.心理分析的分量这么大,运用得这么成功,在刻画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塑造主人公的形象方面所起的作用这么重要,显示出莱蒙托夫在心理分析方面取得的俄罗斯文学中前所未有的成就,这使他成为托尔斯泰心理分析方面的先驱.
正如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说的,"《当代英雄》属于纯正艺术才具有的那样一种现象:作为文学的新鲜事令人注目和欣喜的同时,变成了一笔雄厚的文学资金,随着时日推移而利息越来越多."小说初版到现在一百五十多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我们在欣赏这部世界文学名著的审美价值的同时,仍能从中得到不少教益与启迪.斗转星移,受益者愈众,"利息"积累愈多.不是吗?
译之匆匆,疏漏错讹,敬请指教.
吕绍宗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六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