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得知,毕巧林从波斯回来时死了.这个消息使我分外开心:它使我有权出版这些笔记,于是我就不失良机,在别人的作品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愿上帝保佑,莫让读者责怪我这种并无恶意的作一弊!
现在,我该对自己把素不相识的一个人的内心秘密公诸于众的动因做些说明了.倘若我是他的朋友,那另当别论:亲密的朋友之间口蜜腹剑,尔虞我诈,是人所共知的;然而我终生和他也只是路途邂逅,萍水相逢;所以我对他不可能心存不可言传的仇恨......友谊其表,祸心其里,单等着友一爱一的对象死去或身遭不幸,便把责备.训导.嘲笑和不满劈头盖脑堆砌过来的那样一种仇恨.
浏览这些笔记,我对无情揭示自身短处与恶一习一者的真诚深信不疑.一个人的历史,即使芥豆之物的小人物的历史,其有趣和有益,未必就比整个民族的历史逊色,尤其当它是阅尽沧桑者观察自己的结果,当它是不存博取同情和哗众取一宠一的虚荣心写出来的时候,那就更加一精一采和富有教益.卢梭的忏悔有个不足之处,就是它是由他读给自己的朋友听的.
所以,仅功利心,就迫使我出版自己偶然到手的这本记事薄里面的一些片段.虽然我把所有的真名实姓都已改了,但是里面写到的人想必都能认出自己,而且也许能找到理由,来为至今仍受责备的那个人的行为辩护,不过此人与当今这个世界的利害已无牵连:因为我们对自己能够理解的东西,就几乎是概不追究.
我收进这本书中的,内容仅涉及毕巧林在高加索的那段生活;我手头还 有厚厚一个笔记本,他在里面记述了自己的整整一生.有朝一日它也会一任世人详阅的;但眼下由于种种重要原因,我还 不敢当此重任.
是不是有些读者想知道我对毕巧林其人的看法呢?书名......就是我的答复."可那是辛辣的讽刺呀!"他们会这么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一塔曼
塔曼......俄罗斯所有沿海城市中最为糟糕的一座小城.我在那里几乎被活活饿死,不仅如此,甚至还 有人想把我溺入水中.深更半夜,我坐驿车到了那里.在城门附近仅有的一座石头房子的门前,车夫停下了三套马车,真是人困马乏.一个黑海哥萨克哨兵听见马车铃响,便如同梦中呓语一样,腔调粗野地高声盘问:"谁?"一个军士和十人长走了出来.我对他们说,我是军官,要到作战部队办理公务,并要求他们提供驿馆.十人长领着我们满城走.哪一座房屋都没走近......客满.气候严寒,我三夜都不曾睡觉,浑身散了架似的,于是怒火中烧."把我领到哪里都行,强盗!哪怕见鬼去都行,只要领到一个地方!"我厉声叫道."还 有一个地方,"十人长搔着后脑勺答道,"就是大人不会喜欢;那里不干净!(这里的"不干净",不是指的卫生,而是指并非"净土",常闹一奴一异怪戾之事的地方.)"弄不清最后一个词的确切含意,我吩咐他继续往前走,在两边只有残旧篱笆的.肮脏的条条一胡一同里,我们漫无目标地转了很久,最后来到紧一靠海边的一间不大的草房.
一轮圆月照着我新居的苇草房顶和白色的墙壁;院子四周圈一道鹅一卵一石围墙,院内还 有一座草房,比第一座更矮小,更陈旧.几乎紧一贴它的墙脚,海岸断裂处一直沉向海水,下面深蓝色的波涛汹涌激荡,哀声怨语,喋喋不休.月亮静悄悄地望着一騷一动不安,对她却是俯首听命的醉人景色,我也能凭借月光分清远离海岸的两艘战舰,上面黑色的索缆一动不动地印在淡淡在穹窿上,恰如一面蛛网."码头会有船的",我想,"明天就到格连吉克去."
给我当勤务兵的是个边防哥萨克.吩咐他把皮箱拿下来和打发走车夫以后,我开始喊这里的东家......没人答应;敲门......没人答应......怎么回事?最后,从过道里爬出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东家哪里去了?""勿有"."怎么?这里就没有东家?""就勿有"."那么女东家呢?""保(跑)郊区了"."那谁给我们开门呀?"我朝门上踹了一脚,问.门自己开了,农舍里散发出一股潮一湿的气味;我划着了一根硫黄火柴,把它凑近小男孩的脸:照出的是两只白眼睛.这是一个瞎子,一个先天的瞎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就仔细端详起他的脸来.
我承认,我对所有的瞎子.独眼龙.聋子.哑巴.缺腿的.断臂的.罗锅儿,等等,一概怀有深深的偏见.我发现,人的外貌和他的心灵之间,向来都有一种奇怪的关系:似乎人一体任何部分一旦丧失,心灵就会失去某种感情.
正因为这样,我才仔细端详瞎子的面孔;然而从一副没有眼睛的脸上我能看出什么呢?......我怀着油然而生的怜悯,久久地看着他,突然一丝依稀可见的微笑掠过他薄薄的嘴唇,而且不知为什么,它使我产生一种极为不快的印象.我的头脑中萌生一种疑虑,即这个瞎子不像看起来那样什么都看不见;我曾竭力使自己相信,装瞎是不可能的,再说何苦要装呢?现在看来白白使自己相信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常常囿于偏见而......
"你是少东家?"最后我问他."勿是.""那你是谁?""孤儿,穷光蛋.""那么女东家没有孩子?""勿有;原来有个女儿,但跟一个鞑靼人保(跑)到海外了.""什么样的鞑靼人?""龟(鬼)知道!克里米亚鞑靼人,刻赤的船夫."
我进了农舍:两条长凳和一张桌子,火坑旁有一个很大的柜子,这就是里边的全部家具.墙上没有一副圣像......这是恶兆!透过打破的窗玻璃,海风直朝里灌.我从皮箱里掏出个蜡烛头儿来,点燃后开始归置东西,把军刀和长槍放在角落后,把手槍放在桌子 上,斗篷摊到了长凳上,哥萨克人把他的斗篷摊到了另一条长凳上;十分钟后他就打起鼾来,可是我却睡不着,因为白眼珠的小男孩总在我面前的黑暗里游来转去.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月亮照进了窗内,月光撒向农舍的泥土地面上.蓦然,在隔断地板的宽宽一片带状月光中闪过一个一陰一影.我起身望了一眼窗外:一个人再次跑过窗前,鬼晓得藏到了什么地方.我不能设想,那个东西顺着海岸的斜坡跑了下去;然而除此之外无路可走.我起一床一披上短棉上衣,把剑别在腰上,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农舍;瞎男孩从我的对面走了过来.我藏在篱笆旁,可是他脚步准确无误,却又小心谨慎地走过我的身边.他腋下挟着一个包袱,转弯朝着码头方向,开始沿着陡峭狭窄的小道儿往下走."到那一天,哑巴会大声说话,瞎子会重见光明的."(语出《圣经》,不过确切引语应为:"到那日,聋者将听到书上的话,盲人的眼将由幽暗晦暝中得以看见."(见一九九二年中国天主教主教一团一准印版《圣经》一一七八页《依撒意亚》第二十九章.))我在他身后想,我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致使他从视线中失掉.
这时月亮穿上了乌云,雾气也从海面升起;透过雾气,邻近舰船尾灯的灯光依稀可见;时刻都有可能将舰船葬身鱼腹的一浪一潮,卷着泡沫,在岸下闪闪发光.我举步维艰地顺着陡峭的岩岸往下走,突然看到:瞎子站了一下,然后猫着腰朝右走;他走得离水那么近,似乎一个一浪一涛扑上来就能把他卷走;但是看来他并不是头一次在这里走动,他从一块石头迈上另一块石头和提防脚下坎坷不平的那种自信足可为凭.最后他停住了脚步,好像听了一下什么,一屁一股坐在地上,把包袱放到了自己身边.我藏在岸边一块突出的岸岩后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几分钟后,对面出现一个白色身影;她走到瞎子跟前,在他身边坐下.风不时飘来他们的一交一谈.
"怎么样,瞎子?"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风暴太猛;杨珂不会来了."
"杨珂不怕风暴,"那一位回答.
"雾越来越大,"反驳的又是那个满腹忧愁的女人的声音.
"在雾中更好混过巡逻船,"这是回答.
"他要是淹死了呢?"
"那有什么?星期天你上教堂就可不系新饰带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可是,有一点让我吃惊:瞎子跟我说话时用的是小俄罗斯方言(对乌克兰一带所讲俄语的贬称,与大俄罗斯相对而言.),可现在讲起话来,却是一口纯正的俄语.
"你看,让我说对了,"瞎子击了一下掌,又说,"杨珂既不怕海,也不怕风,既不怕雾,也不怕海岸巡逻队;你用心听啊:这不是水的溅击声,你蒙不住我的,......这是长桨的声音."
女人一跃而起,焦急万分地朝远方遥望起来.
"你一胡一说,瞎子,"她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承认,不管我怎么用心,想在远方找出一只小船一类的东西,都未能如愿.这样过了十来分钟;接着,你瞧,在山头一样的一浪一涛之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它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慢慢,慢慢升到一浪一巅,很快又从上面跌落下来,就这样,一条小船离海岸越来越近.敢在这样的夜晚来横渡二十俄里海峡的水手,该是胆大包天的,而促使他这样做的原因,也应该是重大的!我心里这样想着,伴随着按捺不住的心跳,我的两眼直望着那条可怜的小船;但它却像只鸭子一样,一猛子扎入水中,然后,快速地挥动着翅膀似的双桨,飞出泡沫四溅的谷底;这一下,我想,它要重重撞到岸上,并被碰个粉身碎骨了;可是它灵巧地侧了一下一身,安然无恙地闯入一个小海湾里.船上走下一个人来,中等身材,戴着一顶鞑靼人的羊皮帽;他挥了一下手,于是三个人都一齐动手,从船上朝下拉一个东西;东西那么重,以致我至今都弄不清楚,船怎么竟没有沉底.每个人扛起一包东西,就顺着海岸走,所以我很快就看不见他们了.本来该回去了;但是,我承认,这些奇怪的现象使我放心不下,于是我一直支撑到天亮.
我的哥萨克勤务兵醒后,见我已经完全穿好了衣裳,感到十分惊奇;但我没有对他说明原因.窗外蔚蓝的天空上布满朵朵白云,远方的克里米亚海岸,像扯得长长的雪青色的彩带,尽头是一面峭壁,它的顶端闪耀着一座白色的灯塔......我朝窗外观赏了一阵,便动身去法纳戈里亚要塞,想从司令那里打听一下我去格连吉克的时间.
但是,你瞧!司令对我说什么都是模棱两可.停泊在码头里的船什么都有......有巡逻船,也有连货还 没有开始装的商船."也许,过它三天.四天,会来一只邮船,"司令说,"到那时......我去看看吧."我回到了住处,心情沉闷,怒火中烧.我的哥萨克在门口迎住了我,神色惊恐万状.
"糟了,大人!"他对我说.
"是呀,弟兄,天晓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听罢他更加焦躁不安,并凑到我脸前悄声说:
"这里不干净!今天我遇上一个黑海水军的军士;他是我的一个熟人......去年曾在一个舰队上服役;我跟他一说咱们住在什么地方,他便对我说:'那里,老弟,不干净,人们居心不一良!......再说,实际上,那叫什么瞎子呀!到哪里都独来独往,不管是去赶集,买面包,还 是去打水......看来,这里人对这类事都一习一以为常了.,
"这有什么呢?至少连女东家还 没露面呀?"
"今天您不在时,来了一个老太太,同她一道的还 有她的女儿."
"什么女儿呀?她没有女儿."
"如果不是女儿,天晓得她是谁;不过老太太现在还 坐在屋子里."
我走进破旧的小房.里面炉子烧得很热,炉子上正在煮饭,对穷苦人家来说,这饭是够讲究的啦.不论我问什么,老太婆都是一个回答,她耳聋,听不见.拿她有什么办法?我转向坐在炉前,不住往火中添柴的瞎子."喂,瞎小子,"我揪住他的一只耳朵说,"说,夜里到哪里逛去了,拿着包袱,啊?"我的瞎子突然哭起来,大喊大叫着:"我到啥子地方啦?......啥子地方也勿有去......拿包袱?啥子包袱啦?"老太婆这一次听见了,并开始嚷嚷:"真想得出,再说还 是对一个穷光蛋!您干吗这样对待他?他做啥对不住您啦?"这使我心里腻烦,于是走了出去,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破了这个哑谜.
我把毡斗篷紧紧裹在身上,坐到篱笆下的石头上,眼睛望着远方;被夜里的风暴搅动得激荡不安的大海展现在我的面前,它那单调乏味的喧闹,恰似正欲入睡的市井絮语,使我忆及久远的年代,把我的心思带回北方,带回我们寒冷的京城.回忆在我心中掀起阵阵波澜,使我神摇意夺,思绪难收......就这样过了一个钟头,也许时间更长......忽然,好像听到一首歌,使我的听觉为之一震.确实不错,这是一首歌,而且是位女子的.清脆的歌声,......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仔细谛听......曲调十分奇特,时而舒缓哀婉,时而快速活泼.我环顾四周......四下没有一个人;再仔细谛听......歌声好似从天而降.我举目一看:我那座小农舍的房顶上站着一个姑一娘一,一身条纹衣衫,两条舒散发辫,活活一个海上公主.她举掌遮挡耀眼的一陽一光,凝目注视着远方,时而发笑,自问自答,时而又唱起歌来.
我逐字逐句记下了这首歌:
仿佛各依自己心愿......
在那碧绿的海面,
来往着万家舟楫,
白色的帆船.
在这百舸千帆之中
有我一叶小船,
未备船帆索具,
只划着两只桨板.
倘遇上风急一浪一险......
垂老腐朽的舟舰,
便扬起翅膀似的风帆,
在海面惶苍苍四奔五散.
我则面向大海,
把腰低低贴向水面:
"你可别,凶险的大海呀,可别
触一动我的小船:
我的船装载的
东西价值无限,
黑夜里掌舵的船家,
是条刚烈勇一猛的好汉.
我不由得想起,夜里我听到的正是这同一个声音;我沉思片刻,而当要再朝房顶看一眼时,姑一娘一已经不在了.突然,她从我的面前跑过,嘴里小声哼着另外一首歌,而且打着榧子,跑到了老太婆跟前,接着在她们之间发生了争吵.老太婆暴跳如雷,她却捧腹大笑.这时我看到,我的一温一迪娜(中世纪神话中的一个水神,形象为一美丽的女子,常用动听的歌声把过往客人勾一引到水底.德意志.斯堪的纳民间故事和斯拉夫的民歌中都有她的形象,这一形象也曾出现在莱蒙托夫的《美人鱼》(一八一六).《童僧》(一八三九).《海上公主》(一八四一)等诗中.德国作家富凯(一七七七......一八四三)的小说中译名为《涡堤孩》.这里指房顶唱歌的姑一娘一.)又蹦蹦跳跳跑来:和我走齐后站住了,并直瞪瞪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惊奇我的在场;然后漫不经心转过身,不言不语朝码头走去.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整整一天,她都在我的住房周围转游;歌唱与欢跳一刻也不曾停止.真是一个怪物!她的脸上丝毫不显丧失理智的迹象;恰恰相反,她那双富有机智敏锐的洞察力的眼睛停在了我的身上,于是这双眼睛似乎被赋予了一种诱人的威力,而且每次它们都好像在等待你的发问.可是只要我一开口,她便诡秘地笑着跑开.
我敢说,我从来还 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远不算漂亮,但对于美,我同样也有自己的偏一爱一.美的类型繁多......女人的类型,如同马的品种一样,是件大事;这一发现归功于青年法兰西(指一八三○年法国革命后在雨果周围形成的法兰西青年一浪一漫主义作家一团一体,参加的有让.诺迪埃.阿.维尼等.).它,即女人的类型,而非指青年法兰西,更多地表现在步态,表现在胳膊和腿上;鼻子更是事关成败......端正的鼻子在俄罗斯比小脚儿还 要少.我的歌女芳龄不过十八.她非同一般的纤细柔韧体态,尤其令人叫绝的,唯她独有的低眉俯首娇姿,一头淡褐色的长发,脖颈和肩头上日光轻轻晒过所浮现的金黄般的光泽,特别是她那端正的鼻梁......所有这些,都让我无酒自醉,神魂颠倒.尽管在她斜视的目光中,我觉察到了某种凶悍与狐疑,尽管在她的笑容中含有某种捉摸不定的东西,然而我偏一爱一的力量就是这样难以度量:端正的鼻梁使我走火入魔;我幻想着自己找到了歌德笔下的米一娘一(歌德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中的头一部《学一习一年代》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威廉.迈斯特》是歌德作品中地位仅次于《浮士德》的重要著作.描写了富商的儿子威廉.迈斯特历经傍徨.挫折走上改良道路的经历.米一娘一是个卖艺的意大利少女,杂技艺人,年轻漂亮,楚楚动人,多才多艺,惹人喜一爱一.),找到了这位作家德意志幻想的奇异的产物,......确实如此,我的歌女与米一娘一有许多相似之处:都能从惊恐不安中,迅即转变为稳坐钓鱼船,都有耐人捉摸的语言,都有相同的欢喜的舞动,特异的歌曲......
傍晚我在门口拦住了她,和她进行了如下的一交一谈:
"跟我说说,美人儿,"我问,"今天你在房顶上干什么呀?""就看看风是从哪里来的.""你看它干什么呀?""风从哪方来,幸福就从那里来.""怎么?难道你是在用唱歌来召唤幸福吗?""哪里有歌唱,那里就有幸福.""那你唱歌不同样也能给自己唱来苦楚吗?""那又有什么呢?哪里不多福,那里就多祸,而祸福又是常相随的.""谁教会你唱这首歌的呢?""谁也没教;心里想唱......张口就来;谁该听,他就听得清;谁不该听,他就听不懂.""那你叫什么呢,我的歌女?""谁取的名字,他就知道.""那是谁取的名字呢?""我怎么知道.""真是滴水不漏呀!但是我就知道你的一些情况."(她面不改色,双一唇纹丝不动,好像说的与她无关一样.)"我知道,你昨夜去过海边."当时我就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统统讲了出来,想羞羞她......却一无所获!她放声大笑起来."您看见了很多,但知道得很少,而偶有知情,也该守口如瓶.""但万一我,譬如说,想起要报告司令呢?"......我随即表现出严肃的,甚至是严厉的神情.她宛若受惊飞出丛林的一只小鸟一样,突然一步跳跃,唱起歌来消失不见了.我最后一句话说得很不是地方;当时我没意识到它的份量,但是过后感到很懊悔.
天色刚黑,我吩咐哥萨克依照行军一习一惯烧起茶炊,自己则点起蜡烛,坐到桌旁,一抽一上了旅途使用的烟斗.我要喝完第二杯茶了,门突然吱哇开了,我身后响起连衣裙与脚步轻微的声;我打了一个寒战,转过身去,......原来是她,我的一温一迪娜!她轻手轻脚,不言不语坐到了我的对面,并全神贯注地盯了我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觉得她的目光蕴含一着无限的柔情蜜一意;它使我忆及早年的一种目光,当时那样的目光曾使我折服得五体投地,对它们百依百顺.她似乎在等我发问,但是我却没有开口,内心充满一种难以表白的羞涩.她的整个面庞笼罩着一层昏暗的苍白,显示出她的心潮起伏,忐忑不安;她的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桌面抓摸,而且我发明它在微微颤一抖;她的胸脯时而高高隆一起,时而又像在屏着呼吸. 这出喜剧已开始让我感到腻味,于是我打算以最为平庸的方式打破这种沉默,即给她递上一杯茶去,这一霎那她突然跃起,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接着在我的嘴唇上来了一个湿一漉一漉的.火一辣辣的响吻.我两眼昏黑,头晕目眩,放纵其青春年少人的欲一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她却像一条蛇一样,从我怀中滑一溜出去,只在我耳边说了句:"今天夜里,人们入睡后你到海边",......说完像支利箭,飞出房门.在门道里,她碰倒了茶炊和放在地上的蜡烛."这个该死的野丫头!"躺在麦草上,幻想以剩下的热茶暖暖身一子的哥萨克叫道.这时我才醒悟过来.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码头上万籁俱寂,我叫醒了自己的哥萨克."如果我的手槍响了,"我对他说,"你就往岸边跑."他大睁两眼,愣愣瞌瞌地答道:"是,大人".我把手槍别在腰中就出去了.她在陡坡边缘等到了我;她的衣衫更加轻簿,一块不大的方巾系在她柔韧的腰间.
"跟我来!"她拉住我的一只手说,随即我们就往坡下走.我不知我怎么才能不倒栽葱;到下面后我们朝右走,上了头天夜里跟踪瞎子的那一条路.月亮尚未升起,只有两颗小星星,像救星一样,在深蓝色的穹窿中闪闪烁烁.沉重的一浪一头,一个接着一个,均匀而舒缓地向前滚去,轻轻掀动停靠岸边的一叶孤舟."上船吧",我的旅伴说;我犹豫不决......我不是一爱一在大海上做感伤漂流的那种人;然而时间已不容我后退.她跳上小船,我随后也跳了上去,但是还 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发现我们的船已在行进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怒不可遏地说."这意味着,"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两臂抱着我,答道,"这意味着,我一爱一你......"说完把她的面颊贴在我的腮上,于是我的脸感受到她炽一热的呼气.忽然,一个东西咕咚一声落入水中:我往腰里一摸......手槍没有了.啊,心中顿时产生一种可怕的猜疑,血一下涌到了头上!回头一看,我们离岸已约有五十俄丈了,而我却不会泅水!我想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但她像只猫一样死 死抓住我的衣服不放,随后猛地用力一推,几乎把我推到海里.小船摇荡起来,然而我站稳了,于是我们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疯狂赋予我力量,可是我随即又发现,在机敏方面,我不及自己的对手......"你想干什么?"我紧紧一抓住她的两只小手,大喊一声;她的手指发出叭叭的响声,然而她没有叫喊:她蛇一般的本一性一经受住了这一考问.
"你看见了,"她答道,"你会去告状的!"说完使出超乎常人的力气把我摔向船舷;我俩都半截身上倒挂在船外;她的头发触到了水面;时值千钧一发.我用一个膝头抵住船底,一手抓住她的一条辫子,另只手卡住她的喉咙,她松开了我的衣裳,转眼我就把她扔进了一浪一中.
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她的脑袋有两次闪现在海水的泡沫里,此外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在船底我找到了半截旧桨,随后艰难地折腾了好一阵子,才使小船停靠在码头.沿着岸边走向自己住处时,我不由得就朝昨夜瞎子等待开船而来的渡海者的那个方向仔细观察;月亮已在天上匆匆穿行,于是我感到,有个一身白衣的人坐在岸边.我受好奇心的驱使,悄悄走了过去,爬到海岸断崖上面的草丛里;稍稍探出脑袋,我能从断崖上头清清楚楚看见下面的一举一动,而当认出自己的海上公主时,我并没有大为惊诧,而几乎是为之欣喜;她从自己长长的头发中挤着海水的泡沫;湿一淋一淋的的衬衣描绘出她纤细柔韧的身腰和高高的胸脯.远方不久出现一叶小舟,迅速地开到了跟前;船上,像头一天夜里一样,跳下一个头戴鞑靼帽子的人,但头发蓄的却是哥萨克式的,紧束的腰后还 突出一把长长的钢刀."杨珂,"她说,"统统都完了!"然后他们继续一交一谈,不过声音很低,使我什么也听不清."那么瞎子到哪儿去了?"杨珂最后说,声音提得很高."我把他支开了",......如此回答.几分钟后瞎子来了,背着一个大口袋,他们把它放到了船上.
"听着,瞎子!"杨珂说,"你要守好那个地方......知道吗?那里有批很值钱的货......你告诉(说的名字我没听清),我不再听他的使唤了;事情变得很糟,他再也看不到我了;现在很危险;我要到其它地方,他可再找不来这样的好汉了.你就对他说,假使他好好犒赏,杨珂也不会扔下他不管;至于我,只要是风吹海啸的地方,到处都会有我的活路!"沉默一阵后,杨珂继续说:"她要跟我走;这里她呆不下去了,另外对老太婆说一声,就说她该死了,活得太久了,要知道好歹.我们她是再也看不到了."
"那我呢?"瞎子满腹委屈地说.
"我要你有什么用?"这就是回答.
这时我的一温一迪娜跳上了船,朝她的伙伴摆了摆手;他补充了一句:"拿上,给自己买些饼干吃",随后把一点东西塞在瞎子手里."就这么一点?"瞎子说."呶,这不,再给你来点,"随即听见落地的硬币在石头上响了一声.瞎子没有捡它.杨珂坐上船,风从海岸吹来,他们扬起小小的船帆,飞速离去.月辉下,小小的白帆在黑的一浪一涛之间时隐时现,持续了许久;瞎子依旧坐在岸边,接着我就听到一种声音,好像是嚎啕大哭的声音:小瞎子真的在哭,而且哭了很久,很久......我伤心起来.命运究竟为什么要把我抛入这群正直的走私者宁静的地盘上呢?恰似一块投入平一滑如镜的清泉中的石头,我搅乱了他们的宁静,又恰似一块石头,自己几乎沉入水底!
我回到了住处.门道里,即将燃尽的蜡烛在木盘中发出哔哔叭叭的响声,而我的哥萨克则不顾命令,怀里抱着槍,睡得十分香甜.我没有惊醒他,拿起蜡烛进了小房内.哎哟!我的锦匣,银鞘宝刀,达格斯坦宝剑......朋友的馈赠品......统统都丢一了.当下我便猜到了那个该死的瞎子扛走的是什么东西.我相当粗野地推醒了哥萨克,骂了他一通,发了一阵脾气,但是无可挽回!要是到上头告状,就说一个小瞎子洗劫了我的财物,而那个十八岁的姑一娘一则几乎把我沉入海底,岂不遗笑大方?
算上苍睁眼,一大早就有了走的机会,我便离开了塔曼.那个老太婆和那个可怜的瞎子如何收场......我不知道.再说,人们的悲欢祸福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一个云游过路的军官,而且身上还 带有公务在身的驿马使用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