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自己不说?”老太太问。
“他是个傻子,太夫人。”看门人说,捻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这话惹急了王龙,他愤怒地望了望看门人。
“我只不过是个粗人,尊贵的太夫人,”他说,“在这种场面我不知讲什么好。”
老太太仔细地、十分威严地打量着他,似乎正要说话,但一只手却抓到了一个丫鬟给她装好的烟枪,于是,她好像一下子把他给忘了。她俯下身,贪婪地在烟枪上吸了一阵。她敏锐的眼神不见了,一层惘然的薄雾蒙上了她的眼睛。王龙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直到她的眼睛瞟过来,看见了他的身影。
“这男人在这儿干什么?”她突然发怒地问道,好像她已经把什么事都忘了。看门人脸上毫无表情,什么话也没说。
“我在等那个女人,老夫人。”王龙非常吃惊地说。
“女人?什么女人……”老太太又开始说话,但她身旁的丫鬟弯下身低声提醒了她。她想起来了:“啊,是的,刚才我忘了——一件小事——你是来领一个叫阿兰的丫头的。我记得我们答应她嫁给某个庄稼人。你就是那个庄稼人吗?”
“我就是他。”王龙回答。
“快把阿兰叫来。”老太太吩咐她的丫鬟。她突然像是要赶紧把这件事了却,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大屋子的寂静中抽她的大烟。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了,她领来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那女人身上穿着干净的蓝布衣服。王龙看了一眼便把眼睛转开,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这就是他的女人。
“过来,丫头,”老太太不在意地说,“这人是来领你的。”
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低着头,合手站在那里。
“你准备好了吗?”老太太问。
那女人慢慢地像回声般答道:“准备好了。”
王龙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趁她站在他面前,看了看她的背影。她的声音很好——不尖,不娇,朴实,显得脾气不错。她的头发整齐光滑,衣服也干净。但有一刻他失望地看到她的脚没有缠过。但对这点他未能细想,因为老太太已在对看门人说话:“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门口,让他们走吧。”接着她叫过王龙说,“我说话时你要站在她身边。”等王龙走上去时,她说:“这女人来我们家时是个十岁的孩子,她一直住在这里,现在已经二十岁了。我是在一个荒年买下她的,那年她父母没有饭吃,逃荒来到南方。他们原籍在山东北部,又回那里去了,关于他们的其他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看得出,她有那地方人的强壮的身体和方正的脸庞。她会在田里很好地给你工作,打水和其他各种工作也都会让你如意。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你并不需要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有没事干的男人才需要漂亮女人来寻欢作乐。她也不算聪明,可是你叫她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好,而且她脾气也很好。就我所知,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她不够漂亮,即使她不当厨房的丫头,也不会使我的儿孙们动心。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也只能是个男佣人。可是院子里有无数漂亮的丫头随便走动,我想不会有谁看上她的。把她带走吧,好好地待她。虽然她有些迟钝,可她是个好丫头,要不是我在庙里许愿晚年积些功德,给世上多添些生命,我还会留着她呢,因为她在厨房里做得挺不错。不过,如果有人要我的丫头,我就把她们嫁出去,老爷们是不要她们的。”
然后她又对那女人说:“听他的话,给他生几个儿子,多给他生几个。把头生儿子抱来给我看看。”
“是,太夫人。”那女人恭顺地说。
他们站着犹豫不定,王龙觉得非常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了,去吧,你们走吧!”老太太不高兴地说。王龙慌慌忙忙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那女人跟在他后面,她后面是看门的人,肩上扛着她的箱子。他把这只箱子放在王龙转回来找篮子的那个过厅里,不肯再往前扛了,实际上,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然后王龙转向那女人,第一次面对面看她。她的脸方方的,显得很诚实,鼻子短而宽,有两个大大的鼻孔,她的嘴也有点大,就像她脸上的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她的两眼细小,暗淡无光,充满了某种没有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悲凄。这是一副惯于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她耐心地让王龙端详自己,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直等到王龙把她看了个够。他看见她的脸确实一点也不漂亮,一副黑乎乎的、普通的、病恹恹的脸。不过她的黑皮肤上没有麻子,她的嘴唇也不豁。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那副耳环——他买给她的那副镀金耳环——,她的手上戴着他给她的戒指。他转过身去,心里暗暗兴奋。是啊,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
“把这两个都提上,箱子和篮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弯下身,一句话没说,提起箱子的一头,把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她在重重的箱子下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他望着她,突然说道:“我来拿箱子。你拿着篮子。”
于是他把箱子放到自己背上,顾不得他穿着最好的长衫。她仍然没有说话,把篮子提了起来。他想着他走过的上百个院子,想着他扛了箱子的怪样子。
“要是有个边门就好了。”他低声说。她想了一会后点了点头,好像她并没有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带路穿过一个不用的小院,院子里长满杂草,水池也干了;院子里还有棵弯弯的松树,树下有个陈旧的圆门,她拉开门闩,他们穿过那个门走到街上。
有一两次他回过头看她。她跟随他走着,没缠过的大脚走得很稳,好像她这辈子一直跟着他走似的。她宽大的脸上没有表情。在城门那里,他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一只手在腰里摸索他剩下的铜板,用另一只手把肩上的箱子扶稳。他掏出两个铜板,买了六个小的青桃。
“拿着这些桃子,你自己吃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像个孩子似的贪婪地抓住那些桃子,把它们攥在手心里,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沿水田田埂走着时,他再次看了看她,她正在小心地一点点啃一个桃子,但当她看到他瞧着她时,她又把桃子攥在手里,下巴也一动不动了。
他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了村西地边的土地庙。这个土地庙是座很小的房子,只有一个人的肩那么高。它是用灰砖造的,顶上盖了瓦片。王龙的爷爷曾在这块地上耕作,现在王龙自己也靠它为生,是他爷爷用手推车从城里运来的砖盖了这座小庙。庙墙外面抹了灰泥,在一个收成好的年头,曾雇了画匠在白灰泥墙上画了一幅山和竹子的风景。但是由于几年雨水的冲刷,现在只剩下模糊的像羽毛似的竹子,原来画的山差不多完全看不见了。庙里坐着两尊小而严肃的神像,它们是由庙周围田里的泥土做的,在屋顶下受到很好的保护。两尊神像是土地爷本人和土地婆。祂们穿着用红纸和金纸做的衣服,土地爷还有用真毛做的稀疏下垂的胡须。每年过年时,王龙的父亲都买些红纸,细心地为这对神像剪贴新的衣服。因为每年雨雪飘进来,夏日的太阳照进来,都会毁坏祂们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