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城里走的时候,心情越来越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要不是阿兰从那个富人家里拿了那些珠宝,要是他要这些珠宝时她没有给他,他的所有这些新地一辈子都不可能买到。但他想起这些事时,心里更来火了,他像故意与自己的心作对似的说:“哼,她并不知道她是在做些什么。她拿那些珠宝是为了好玩,就像一个小孩子拿一把红绿色的糖果一样;如果不是我发现了,她会把那些珠宝永远藏在怀里的。”
这时他猜想她是否仍然把那两颗珍珠藏在怀里。但以前他觉得新奇的地方,有时他会渴望并在头脑里描绘的某种东西,现在想到时却有一种轻蔑的心理,因为喂过好几个孩子以后,她的乳房松弛了,像油瓶一样吊着,再没有一点魅力。把珍珠放在这样的乳房间是愚蠢的,而且是一种浪费。
不过,如果王龙仍然是个穷人,或者如果水没有淹没他的田地,那么所有这一切很可能都不算什么。但他有钱了。他家的墙里藏着银钱,新房子的砖地底下埋着一罐子银钱,在他和妻子睡觉的屋里,箱子里放着用包袱包着的银钱,他们的床垫子里缝着银钱,而且他的腰里也缠满了银钱,一点都不缺钱用。因此现在从他身上出钱不仅不像割肉出血,而且钱在他腰里摸着都烫手,他真急于想这么花花那么用用;他开始对钱满不在乎了,而且开始想做些什么事来享受一下他的男子汉的生活。他觉得一切都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他以前常去的那家茶馆——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乡下人,进去时缩手缩脚——现在在他看来是又脏又简陋。以前他坐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他,连跑堂的也对他傲慢无礼,可现在他一进来人们就会互相议论,他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低声说:“那就是从王家庄来的那个姓王的,他买了黄家的地,那是闹大饥荒那年,老爷子死的那个冬天。他现在富了。”
王龙听到这话后坐了下来,表面上并不在意,但心里却对自己的地位深感得意。不过今天他刚指责过妻子,因此这样受人尊敬也不能使他高兴起来。他郁闷地坐在那里喝茶,觉得他生活中没有一件事像他想象的那么好。接着他像突然想到似的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要在这个茶馆里吃茶?他的主人是个眼睛长萝卜花的小老头,他挣的还不如给我种地的长工多,我有土地,儿子又是学生。”
于是他迅速站起身,把钱扔到桌子上,在任何人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之前就走了出去。他在城里的街上徜徉,不知道自己希望做些什么。他曾经路过一个说书摊,在挤满人的长凳子的一头坐了一会儿,听那个说书的人讲古代三国的故事那时候的将军又勇敢又狡猾。然而他仍然感到烦躁,不能像别人那样被说书人的故事迷住,再说那人敲铜锣的声音也使他厌烦,于是他又站起来走了。
当时城里有一家新开的大茶馆,是从南方来的一个人开的,那人对茶馆业务非常熟悉。王龙在此以前曾经从那个地方走过,那时想到把钱花在赌博和婊子身上他总感到害怕。但是现在,为了摆脱因闲散而引起的烦躁,为了忘掉他曾经对他妻子不公平的想法,他朝着那个地方走去。他想看见或听到某些新鲜事儿的愿望驱使着他。于是他便走进了那个摆满桌子的又大又明亮的屋子。尽管那房子对街开着,他还是走了进去,姿态相当勇敢,甚至极力显得胆子很大,这是因为他心里胆怯,他想起了只是在过去几年内他才成了富人;以前不论什么时候,他也只能有一两块银钱的积余,再说自己还在南方城市里拉人力车卖过苦力呢。
起初他在大茶馆里一句话不讲,他默默地买了茶,一边喝着,一边惊异地观望四周。这间茶馆是一个大厅,屋顶漆成了金色,墙上挂着一些绘在白绢上的女人画像。王龙偷偷地观看这些女人,觉得他们只能是梦里的女人,因为他没见过世上有一个女人像她们那样漂亮。第一天,他看了这些女人,匆匆喝完茶便走了。
但洪水仍然未退,因此他便天天上这家茶馆喝茶。他一个人坐着喝茶,观赏着那些美女画像。每天他都多坐一会儿,因为家里地里都没有什么事可做。他本来可以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因为尽管他在十多处藏着银钱,但他仍然是乡下人的样子,在那个富丽的茶馆里,他是唯一一个穿布衣而不穿绸衣的人,而且他还留着任何城里人都不留的辫子。然而一天晚上,他正坐着喝茶,从大厅后面的一张桌子观望的时候,一个人从靠在远处墙边的一条窄楼梯上走了下来。
当时除了高高矗立在西门外的五层“西塔”之外,这家茶馆是那个城里唯一一座二层楼的建筑。但那座塔越往上越窄,而这座茶馆的二层和底层一样大小。晚上,女人的高唱声和轻笑声从上面的窗子里飘出,伴随着姑娘弹琵琶的美妙的乐声。尤其午夜以后,人们可以听到音乐声飘溢到街上。这对别人来说倒不仅是个喝茶的地方,还赌,还说笑。
因此,这天晚上王龙没有听见他身后一个女人从狭窄的楼梯口噔噔走下来的脚步声,所以有人拍他的肩膀时,他吓了一大跳,他万没料到在这里会有什么人认识他。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一个瘦长而又漂亮的女人脸,这是杜鹃,也就是他买地那天把珠宝放到她手上的那个女人,她曾经紧紧抓住老爷发抖的手帮他在卖地契上盖好印章。她看见他时呵呵地笑着,她的笑声彷佛是某种尖脆的耳语。
“噢,种地的王龙!”她说,不无恶意地把“种地的”三个字拉长,“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到你!”
王龙觉得,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这个女人明白他不仅仅是个乡下人,于是他哈哈一笑,声音有些过大地说道:“难道我的钱不是和别人的一样可以花吗?我近来不缺钱用。我已经有相当多的家产。”
听到这话杜鹃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像蛇眼一样又细又亮,她的声音像从瓶里往外倒油一样滑溜。
“这事谁没听说过?这里是富人享受、阔少爷寻欢作乐的地方,一个人有钱还能比在这种地方花着更痛快的吗?哪里的酒也比不上我们的——你尝过没有,王龙?”
“到现在我还只是喝茶。”王龙回答,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动过酒,也没掷过骰子。”
“只喝茶!”她听后惊叫道,尖声尖气地笑着,“可我们有虎骨酒、白酒、甜米酒为什么你要喝茶呢?”这时王龙低下了头,她又温柔而狡猾地说:“我想你还没有见过别的东西,是不是,嗯?还没有见过那些纤纤的手,那些又可爱又香的脸蛋,是吧?”
王龙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热血涌上了脸颊,他觉得彷佛附近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地望着他,听着那女人说话。但他鼓起勇气斜眼瞥瞥四周时,竟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掷骰子的声音仍然啪啪作响,于是他慌乱地说:“不,没有——还没有,光是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