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女孩子微笑着低下头,突然间像个少女而不像孩子了。
当天晚上,王龙到后院的时候,对杜鹃说:“你去看看这件事能不能办成。”
那天夜里他在荷花身边睡得很不踏实。他醒过来,想起了这辈子的生活,想起了阿兰怎样成为他所认识的第一个女人,她怎样成为他忠实的仆人。他想起了女孩子说的话。他感到悲伤,因为尽管阿兰愚笨,但她却看透了他的心。
此后不久,他把二儿子送到城里,签好了二女儿的婚约,谈定了二女儿结婚时的衣服和首饰等嫁妆。等一切安排停当,他心里想:“好啦,孩子们的事都安排好了。只有可怜的小傻子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坐在太阳底下耍弄着布片傻笑。至于最小的儿子,我得把他留在家里务农。他不能再去上学,有两个孩子读书已经够了。”
他感到骄傲,因为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在读书,一个是商,一个是农民。他不再为孩子们的事操心了。但是不知怎的,他心里不由地想起了给他生育儿女的阿兰。
娶了阿兰这些年,王龙头一回开始想起她来了。即使在阿兰刚娶到家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他已经娶了她,他忙,没有空暇时间去想。现在呢?孩子们都已安排好,冬天已经来临,地里的工作做完了,他和荷花的关系也正常起来。自从上次把她打了之后,她对他已百依百顺。他现在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到了阿兰。
他望着她,这一次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也不是因为她长得难看、瘦骨嶙峋、皮肤又黄又干。他望着她是因为一种奇特的内疚感。
他看见她越来越消瘦,面色憔悴,皮肤蜡黄。她曾经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因为在地里工作,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现在,大概除了收获季节之外,她已多年不下地了。他不愿意她再下地,唯恐人们会问:“你这么富了,老婆还下地工作吗?”
然而,他没有想一想,为什么她终于愿意留在家里,为什么她手脚越来越慢。现在他回想着她的情况,记起了每当她从床上爬起来或弯腰往灶里添柴的时候,常常会听到她的呻吟声。只有在他问“嗳,怎么回事?”时,她才突然停止。现在,望着她和身上出现的奇怪的浮肿,他心里充满了内疚,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他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如果我因为爱小老婆而没有爱过她,那不是我的过错。因为男人都是不爱大老婆的。”他还如此安慰自己,“我没有打过她,她要银钱时,我就给她。”
然而,他仍然忘不掉孩子说过的话,这使他深感不安,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因为他自己心里在斗争时,总觉得他对阿兰来说是个很好的丈夫。他比大部分做丈夫的男人都好。
由于无法摆脱他对她的这种负疚感,因此每当阿兰给他端饭或在屋子四周走动的时候,他总是望着她。一天,他们吃完饭,她正弯腰打扫砖铺的地板时,他看见她的脸因为身体里的某种痛苦而变得煞白。她张着嘴,吃力地喘着粗气。她把手按在肚子上,依然弯着腰,似乎还想扫地似的。他疾言厉色地问:“怎么回事?”
但她把脸转开,恭顺地答道:“只不过是身子里的老毛病。”
然后他两眼盯着她。他对小女儿说:“你拿笤帚扫扫地,你娘病了。”接着又用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和善态度对阿兰说:“进屋到床上去躺躺吧。我叫女儿给你拿点开水,好好休息一下,暂时别起来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照他说的做了。她走进自己的屋里,他听得见她沉重的脚步在屋里移动着。她终于躺了下来,开始微弱地呻吟。他坐着听她呻吟,但到后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他站起来,到城里去打听哪里有医生诊所。
他二儿子现在工作的那家粮行里的一个伙计给他介绍了一家诊所。他去时,医生正在闲坐着喝茶;他是个老头儿,垂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一副像猫头鹰眼睛那么大的金丝边眼镜架在鼻子上。他身上穿了一件很长的灰布长衫,长长的袖子遮没了双手。当王龙将妻子的症状告诉他时,他的嘴噘了起来。他打开身边桌子的抽屉,拿出一包用黑布包着的东西,说:“我现在就去。”
他们来到阿兰床边的时候,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的上唇和前额沁出了像露水一样的汗珠。老医生看到这情况摇了摇头。
他伸出一只像猴爪似的又干又黄的手,按着她的手腕诊脉。他按了好长一会儿后,又严肃地摇了摇头,说:“她的脾肿大,肝脏也有病。子宫里有人头那么大的硬块。肠胃功能紊乱。心脏跳得很慢。她肚子里肯定有虫子。”
听到这话,王龙自己的心差点儿停止跳动。他精神紧张,焦急地喊道:“赶快给她开付药吃吃吧。”
他说话的时候,阿兰睁开眼睛看看他俩,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由于疼痛,她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
老医生说:“这是个难症。如果你不要求给她根治,我只收十块银钱。我给你一剂药,这药是用草药、虎心和一条飞龙的牙齿做的。让她煎了喝下去。但是,如果你要我完全治好她,那就要五百块银钱。”
阿兰一听到“五百块银钱”这话,立刻从昏睡中醒来。费劲地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撑起头虚弱地说:“不,我的命不值那么多钱。那能买好大一块地啊!”
王龙听到她这么说时,心里又泛起很深的内疚感,他激昂地说:“不,我不能让家里死人!我拿得出这个数目!”
老医生听王龙说“我拿得出这个数目”时,他的眼睛里射出了贪婪的光。然而他知道,如果他说话不算数,这个女人死了的话,他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于是他有些后悔地说:“不,看了她眼白的颜色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如果要我保证完全治好她,我得要五千块银钱。”
王龙默默地看了看医生,他明白了。除非他把地卖掉,他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银钱。但他知道,即使他把地卖掉也无济于事。医生的话等于说,“这女人要死了”。
于是,他同医生走了出去,他付了医生十块银钱的药钱。医生走了以后,王龙便走进昏暗的厨房。阿兰大半辈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但是现在她不在那里,没有一个人会看到她。他把脸转向被烟熏得乌黑的墙壁,呜呜地哭了起来。
【二十六】
但是,阿兰的生命还不至于这么快结束。因为她还没有过完她的中年,生命不会轻易地从她身上消失。她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整个漫长的冬天她都这样躺着。这使王龙和孩子们第一次认识到她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的重要。她曾经使他们所有的人感到舒适,而他们对此却毫无感觉。
现在,好像谁都不知道怎样把柴草点燃,怎样让柴草在灶里燃烧。谁都不知道怎样在锅里翻鱼而不把鱼弄碎,或为何鱼的一面已经烧糊了,而另一面却纹丝未烧。谁都不知道炒什么菜用什么油。残渣剩饭撒在了方桌底下也无人打扫,王龙实在忍受不了那臭味时,才从院子里唤来一条狗把渣滓舔光,或是把小女儿叫来,让她把那些脏东西铲走,倒掉。
最小的儿子跟他年迈的爷爷一起,尽量做他母亲做的那些工作,但老人已像孩子一样,帮不了多少忙了。王龙无法使老人理解,阿兰为什么不再给他泡茶端水,伺候他的起居。他喊阿兰,阿兰居然不来,他便发起脾气来。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那样将茶碗摔到地上。后来,王龙把他扶到阿兰的房间里,他看见阿兰躺在床上。他用他那双昏暗的半闭的眼睛看着阿兰,呜呜地抽泣起来,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