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高兴了三天。在这段时间里,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于是,当王龙清晨进来问她夜里感觉如何时,她对他说:“我死以前,还有件事要做。”
听到这话,他生气地说:“你总是说死,别让我不高兴啊!”
她慢慢地笑了起来。在笑容还没有从她眼睛里消失时,她回答道:“我肯定要死了,我自己感觉得出来。可是我要等大儿子回来和这个姑娘成了亲才死。这个姑娘是我的儿媳妇了。她把我照顾得很周到,端热水的脸盆她端得那么稳;我浑身疼得冒汗,她知道什么时候替我洗脸。我要让我的儿子回来。因为我肯定要死了。我要让他和这个姑娘成亲,这样我死了也安心,因为知道你就会有孙子——而老人也会有一个重孙子了。”
她从来没有说这么多的话,即使在没病的时候,她也不说这么多的话;而且她说得非常有力,好几个月来她从未如此有力地说过什么。王龙对她声音里的力量感到高兴。她在期望这一切时显得那么精神焕发。虽然王龙为了给大儿子举行盛大的婚礼需要很多的时间,但他不想使阿兰失望,因此他亲切地对她说:“好吧,我们就这么办。我今天就派人去南方找儿子,把他带回家里来成亲。但你一定得答应我的,要集中力量使你身体好起来,因为这家里没有你简直像个狗窝。”
他这样说使她十分高兴。她确实感到高兴,尽管她再没有说话,只是躺下去闭上眼睛,微微地笑了笑。
于是王龙找了个人,对他说:“跟小少爷讲,他母亲病重了。她若是看不到他回来成亲,她的灵魂就永远不能得到安息。如果他还看得起我,看得起他母亲,看得起这个家,他一定要立刻回来。三天以后,我就要备筵请客,他就要结婚了。”
王龙说到办到。他叮嘱杜鹃准备上好的宴席,并让城里饭馆的厨子来帮她忙。他把银钱放到她手里,说:“要办得和大户人家在这种时候办的一样。多花些银钱也没关系。”然后他便到村子里去请客人,男的,女的,凡是他认识的都请。
他又到城里请了他在茶馆和粮市上认识的每一个人。然后,他对他的叔叔说道:“我儿子结婚,你爱请谁就请谁吧!你的朋友,你儿子的朋友——认识的都行。”
他说这话,因为他一直记得他叔叔是什么人。王龙对他叔叔毕恭毕敬,把他当尊贵的客人看待。从知道他叔叔的身分那一刻起,他便一直是这样的。
结婚前一天的晚上,他的儿子回到了家里。他大步跨进了房间。这个年轻人在家时惹的麻烦,王龙早已忘得一乾二净。他已经两年多没见儿子了。现在他回来了,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又高又结实的男子汉,魁伟的身材,高颧骨,红脸膛,一头短发闪着油光。他穿着一件人们在南方铺子里常能见到的那种紫红色的绸子长衫,长衫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马褂。王龙看着他的儿子,心里充满了骄傲。眼下,除了这个英俊的儿子,他把什么都忘了。他把儿子带到了他母亲的床边。
年轻人坐到她母亲的床边,看到他母亲那种样子,眼里噙满了热泪,但他尽量说些高兴的话,比如,“你看上去比他们所说的要好得多,你还会活好多年的。”但阿兰却简单地说:“我看你成了亲,就能放心的去死了。”
现在,那个要结亲的姑娘当然不能让这个年轻人看见,所以荷花便把她带到后院,为她做结婚的准备。荷花、杜鹃和王龙的婶子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于是,这三个女人便带着这个姑娘,在姑娘成亲的那天早上,她们替她把身子洗干净,用一块新的白布裹了脚,外面又穿了一双崭新的袜子。荷花先往姑娘身上擦了些她自己的香气扑鼻的杏仁油,然后,她们给她抹了香粉和胭脂。此后又替她穿上她从家里带来的嫁衣,紧贴着她那温馨的少女皮肤的是白色的绣花绸衣,外面是一件精致的羊毛衫,最外一层才是那件大红的绸缎嫁衣。然后,她们在她的前额上搽了石灰粉,用一根打结的线巧妙地替她把眉毛上方的汗毛拔去。她们把她的前额梳理得又高又宽又亮。然后又给她搽了香粉和胭脂,用眉笔在她的眉毛上画了两道细眉。她们给她戴了一顶凤冠,披了头红,给她的小脚穿上绣花的鞋子。她们还在她的指尖上涂了颜色,在她的手心里搽了香水。就这样,她们给她做好了结婚的一切准备。姑娘默默地听任她们摆弄,很害羞。一个将要成亲的姑娘都是这样。
这时,王龙、他的叔叔和父亲以及来宾们都在堂屋里等着。年轻的姑娘由她带来的老妈子和王龙的婶子扶着走了进来。她进门时低着头,显得非常谦恭和端庄。她走路的样子像是很不情愿嫁人,非得有人搀住才行。王龙很高兴她这样稳重。他心里暗想,她确实是个好姑娘。
然后是王龙的大儿子进来。他还是像先前一样,穿着红袍黑马褂。他头发又滑又亮,脸也刚刚修过。他身后是他的两个兄弟。王龙看到他那些排列成行的儿子,心里得意得很,因为这些儿子将会延续不断地为他传宗接代。老人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声对他的呼叫,这时也突然明白了过来。他呵呵地笑出声来,用他那低弱的老嗓子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成亲了!成亲了,我就有孙子了!”
他笑得开心极了,所有的客人看到他那高兴劲儿也都笑了起来。王龙心里想,这大喜的日子,要是阿兰能从床上起来该多好。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王龙都悄悄而又敏锐地注意儿子是不是看那个姑娘。他发现儿子确实在偷偷地用眼角斜着瞟她,而且他的样子也显得很满意,于是王龙自豪地对自己说:“哈,我替他挑了个他喜欢的人儿。”然后新郎和新娘双双向老人和王龙鞠躬行礼,接着他们又去阿兰躺着的房间。阿兰费了很大的劲穿上了她那件好看的黑上衣,他们进来时,她坐了起来。她的脸上显出两圈红晕,王龙把这错当成是健康的征兆,于是他自豪地说:“她的病就要好了。”
当两个年轻人走上前去给阿兰行礼时,阿兰用手拍了拍床沿,说:“坐在这儿,在这儿喝合欢酒,吃合欢饭。我一定要看着你们把这些事做了。虽然我就要死去,并且被抬走,但我很高兴这能当做你们的合欢床。”
在这个时候她说这种话,谁也没有接她的话,两个新人默默地并肩坐了下来。王龙的婶子走了进来,她虽然身体臃肿,但此时表现得非常庄重。她手里端着两杯热酒。两位新人分别喝了一些,然后将两个杯子里的酒搀和起来再喝。这标志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了。接着他们吃饭,然后又把饭搀和起来再吃,这也是他们生命结合在一起的标志。这样他们就算成了亲。然后,他们向阿兰和王龙鞠躬行礼,接着又走出去一起向客人们鞠躬。
接下来宴席开始了。屋里院里摆满了桌子,到处充溢着酒菜的香味和人们的笑声。远远近近的来客很多,有许多人王龙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因为他有钱,遐迩闻名,遇上这种事,他家里的酒菜是无论如何不应错过的。为准备宴席,杜鹃从城里请来了厨师。因为许多精细的佳肴在农民家的厨房里是做不出来的,因此厨师来的时候,就带了几大篮已经做好的下酒菜,只需再热一下就行。他们挥动着油腻的围裙,跑进跑出,忙忙碌碌。每个人都大吃大喝,开怀痛饮,他们全都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