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着他说下去,她感到了他身体中的血气。像一朵花从花梗上垂下一样,她一下子趴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脚。他慢慢地说:“孩子——我老啦——年纪很大了……”
在黑暗里,她说话的声音像是桂花树的呼吸声。她说道:“我喜欢老人——我喜欢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那么善良……”
他弯身靠近了她一点,温柔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嫁一个高高大大、腰板笔挺的青年——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姑娘。”他心里想说的是“像我儿子”,但是他不能够大声说出来,因为如果那样,姑娘就真的会产生那个念头,而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是,她说:“青年人心肠不好——他们太残忍。”
他听着她那孩子气的颤抖的声音,他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女孩怜爱的情感。他用双手把她轻轻地扶了起来,领她进了自己的院子。
事情过后,晚年时的情欲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使王龙感到惊奇。因为他对梨花姑娘的爱,并不像从前对待他认识的其他女人那样直接扑在她的身上。
他没有扑上去,而是轻轻地把梨花搂住。她那年轻的身躯贴在他臃肿粗糙的肉体上,使他感到满足。白天,只要看上她一眼,他便感到满意。夜晚,他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衣角,她的身体安静地轻轻地靠着他。
梨花是一个情欲未谙的姑娘,她依偎着他,像女儿依偎着父亲。在王龙看来,梨花既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这件事并没有很快地透露出去,因为他一点儿也没有走漏风声,他是一家之主,为什么要走漏这样的消息呢?
但是眼尖的杜鹃首先有了察觉。她看见梨花早上从王龙的院子里溜了出来,她拦住了那姑娘,哈哈笑着,老鹰一般的眼睛闪着亮光,用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打量着她。
“喂!”她说,“老爷子的毛病又犯啦?”
王龙在屋里听见杜鹃说话的声音,很快地束紧长袍,走了出来。他又是害臊又是自豪地说:“是这么回事!我说,她最好去找一个年轻小伙子,可她看中了我这老头。”
“最好去跟你的姨太太讲一声!”杜鹃说,眼睛里闪着凶光。
“我自己也稀里胡涂的,”王龙慢慢地回答道,“我也不想在我的院子里增加其他女人了。可事情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接着,杜鹃说:“那好吧,这事必须告诉姨太太。”王龙最害怕荷花生气,因此央求地对杜鹃说:“如果你一定要告诉她,那就随你的便吧。如果你能使她不冲着我发火,我就不会亏待你。”
杜鹃仍然哈哈笑着,笑得脑袋直晃动,但她允诺了。王龙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停了一会,杜鹃回来跟他说:“喂,这事讲过了。姨太太非常生气,但在我提醒她你早就答应为她买她想要的外国闹钟的事儿后,她的气才消了。她要玉石手镯,要一对,一只手上戴一只。她想起别的东西还会向你要。她还要一个丫头代替梨花,不准梨花靠近她。你也不准很快去见荷花,因为她看见你就恶心。”
对于这一切,王龙都急切地答应了。他说:“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花多少钱我都不心疼。”
他也很高兴,在荷花的那些要求得到满足并不再生他的气之前,他用不着很快去见荷花了。
剩下的就是他的三个儿子。在他们面前,王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他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说:“难道我不是我家里的主人吗?难道我不能娶我自己用银钱买的丫头?”
但是,他既感到羞愧,也有点儿自豪,就像一个人在别人眼里是祖父辈了,但自己仍觉得人老心不老。他等着儿子们来到他的院子。
儿子们是分头来的。二儿子先到。来到之后,他便谈起了土地,谈到了收成,谈到了夏天的旱灾,这场旱灾使今年的收成减少了二成。实际上,这些日子王龙根本不考虑阴雨干旱,因为即使今年歉收,还有去年存下的银钱。他仗着家里存满了银钱,粮行里也欠了他的账,他还有钱放高利贷,他二儿子会替他收的,因此,他不再关心他那片土地上空的天气了。
但二儿子还是照样地谈着。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偷偷摸摸地瞧着屋子的周围。王龙心里明白,他是在寻找那位丫头,看他听到的是否是真情。于是,他干脆把梨花从藏着的卧室里叫了出来,他喊道:“孩子,给我端茶来,给我儿子泡茶。”
她走了出来,她那细嫩白皙的脸蛋儿像鲜樱桃那么好看。她低着头,两只小脚轻轻地挪动着。王龙的二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是直到现在他才相信他听说过的事情。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谈到了土地的情况,或是哪一个雇工在年终要辞退啦,或者有的雇工光抽大烟,根本不去收割地里的庄稼啦等等。王龙问二儿子有关孙子们的情况,二儿子答道,孙子们得了百日咳,但不是大毛病,因为天已经转暖了。
就这样,父子俩一问一答,喝着茶。二儿子在房间里看了个一清二白,然后转身走了。王龙对老二也放了心。
就在同一天,刚刚过了中午,大儿子来了。他身材高大,风流潇洒,由于老练成熟而自视清高。王龙最怕他那种高傲劲儿。他开始时并没有把梨花叫出来,他只是等待着,抽着他的烟袋。而大儿子却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十分得体地询问王龙的健康状况和生活状况。王龙迅速而稳重地回答说,他身体很好。当他用眼睛看他的儿子时,一切恐惧感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看清了他的大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身材虽魁伟,但害怕从城里娶的老婆,惭愧自己的出身不像她的那么高贵。王龙自己以前都未察觉到的像大地一般的粗犷性格,正在他身上增长壮大。就像从前一样,他根本没把大儿子和他那漂亮的面容放在眼里,于是他突然很随便地喊道:“喂,孩子,再替我的另一个儿子泡茶!”
梨花这一次出来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她那椭圆形的脸蛋像梨花一样雪白。她进来的时候,眼睛下垂着,动作呆板,她做完了让她做的事情之后,又很快走了出去。
梨花倒茶的时候,父子俩坐着一声不吭,梨花走了之后,两人才端起茶碗。当王龙直瞪瞪地瞧着他儿子的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种艳羡的眼神,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暗暗羡慕时才有的眼神。接着,他们将茶一饮而尽,大儿子才用一种浑厚、刺耳的声音说:“我不相信这事是真的。”
“为什么不相信呢?”王龙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家。”
儿子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回答说:“你有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一个男人要一个老婆是不够的。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