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三部曲之二《儿子》
【一】
王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他躺在他自己田地中间的土坯房子里,那房子又小又黑。他躺在年轻时住过的那间房间,而且正好就躺在当年洞房花烛夜睡过的那张床上。在城里,他还有一栋大房子,如今是他的儿孙们住着。大房子里的一间厨房都比他现在的这间屋子平坦些。不过,反正早晚都得死,那么能死在这儿他也挺满足了:这儿是他自己的田地,房子是父辈们传下来的旧房子,屋子里桌凳做工并不很好,甚至连油漆都没上,床上吊的是老蓝棉布做的床帐。
王龙心里明白自己的死期已不远了,他看着守在他身边的两个儿子,他也知道他们在等他死,而他的确快要死了。两个儿子为他从城里请来了好大夫,这些大夫带着针和草药,又是号脉,又是看舌苔,但是临了收拾好针药要走之前,大夫们说:“年岁到了,终究挡不过这一关呀!”
王龙接着听到他那两个儿子在说悄悄话,他们是专门赶来陪他,为他送终的。他们以为老人家睡着了,其实他并没睡着,他听见他们说话了。他们俩神情庄重地对视着,并且说:“咱们得赶紧派人去南方把咱兄弟叫回来,咱兄弟也是他的儿子啊!”
老二回答道:“可不是吗,就得赶紧啦!谁知道他跟着他那位将军在哪儿瞎闲逛呢?”
听了这些,王龙知道他们已经在为他预备后事了。
王龙的儿子为他买的那口棺材就停在他床边,为的是让他看了舒坦些。这口棺材可真不小,是用一棵木质相当坚硬的楠木做的。棺材把那间小屋子挤得满满的,弄得进进出出的人都非得绕着走而且还非得蹭着棺材的边儿才过得去。这口棺材花了近六百两银子,不过这一回连老二都没说什么,尽管这小子平时过日子抠得很。的确,王龙这两个儿子这回倒真没心疼这银子,主要是王龙太满意这口棺材了。只要稍微觉得好受一点了,他就会伸出那只颤抖的黄手去抚摸那黑得锃亮的棺材。棺材里还套着一口内棺,光滑得跟黄绸缎似的,里外两个棺材套得那么合适,就像人的灵魂装在人的躯体里一样。真是一口谁看了都会满意的棺材。
尽管如此,王龙倒不像他父亲死得那么干脆,虽然他的灵魂有数次都打算上路了,但他那强健的肉体却一次次坚持不让灵魂动身,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当肉体与灵魂在体内搏斗时,王龙感觉到了,他害怕见到这场灵与肉的搏斗。年轻时,王龙是个粗壮、精力充沛的人,他是个肉多于灵的人。他不能轻易地让肉体逝去,在他的灵魂打算悄悄溜走的时候他感到害怕。他哭了,嗓音沙哑而哽咽,没有一个词儿,像孩子的哭声似的。
每当他这样哭时,他那年轻的姨太太梨花就会伸出她的细嫩的小手去抚摸他的干瘪的手,她是日夜守在他床前的;他的两个儿子也会急忙上去安慰他,跟他一遍遍地讲述他们打算要做的一切,尤其是如何举行他的葬礼。他的大儿子弯下那满身绸缎的硕大躯体,对着干瘪老汉的耳朵,大声嚷道:“我们都去给您老人家送葬,出殡的人至少得排一里多地。您的太太、姨太太们都会去哭您,还有您的儿子、孙子,都给您披麻戴孝,村里人和您的佃户们也都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您的魂轿,里面放着我们请画家为您画的像,跟着就是您那口最体面的大棺材,您老躺在里面就跟皇上一样,装裹您的新衣服都为您预备好了,我们还租了顶绣花棺罩,深红的底,金色的花纹,可好看了,把棺材抬着走过大街时,把罩子盖在棺材上让镇上的人都能看到!”
他就一直这么嚷着,直嚷得面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要知道他很胖,当他直起身子喘口气时,王龙的二儿子又接着往下说。他身材瘦小,面色黄黄的,一副狡诈的样子,他的声音从鼻子里出来,尖声细气的。他说道:“我们还要请和尚念经为您超度。我们还专门雇了哭丧的和抬棺材的,穿的是红黄色的袍子,还要扛上我们为您命赴黄泉之后准备的各种东西。大厅里已经糊好了两套房子,一套跟这里的一样,另一套跟城里的那套一样,房子里有家具、奴仆、轿子、马,反正您需要的全齐了。这些纸糊的东西做得可讲究了,各式各样的,葬了您之后,在坟头就烧掉它们,我敢说哪家的纸人纸马也比不上您的这一套好。这些东西都得排在出殡的行列里,让人人都瞧得见。老天保佑出殡那天天气好!”
这下子,老汉高兴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想……全镇的人……都会去的!”
“那当然,全镇的人都会去的!”他的大儿子大声喊道,一边用他的软软的大手比画着,“大街两旁会站满来看出殡的人,要知道从来还没有过这么大排场的葬礼,从黄家最体面的时候到现在,从来没有过!”
“啊……”王龙说道,他感到舒心多了,又一次忘了自己是个垂死的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可是就这么点舒心的日子也维持不了多久,老人病危的第六天清晨,这种舒心的感觉消失了。王龙的两个儿子等得不耐烦了。长大成人之后就没住过这房子,他们已经住不惯了,太窄了,再说,他们父亲那种不死不活的劲头也已经把他们拖得筋疲力尽了,因此他们早早就到里面的小院去歇息了。那小院是很早以前王龙娶第一房姨太太荷花的时候盖的,那时是王龙最威风、最神气的时期。临去睡觉之前,他们交待梨花:万一老爷再次出现要死去的情况就立刻叫醒他们。王龙的大儿子睡的那张床,在王龙以前的眼里是那么美好,他在上面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云雨欢爱的良宵,但他大儿子却嫌它不好,嫌它太硬而且都旧得有点摇摇晃晃了,不过,一旦躺下去之后,他也照样呼呼大睡。王龙的二儿子则睡在墙边的一张小竹床上,他睡得安安静静的,像只猫似的。
可是梨花却一点没睡。整整一夜她都静静地坐在一张小竹凳上,一动也不动。那小竹凳很矮,梨花坐在床边时,她的脸离王龙的脸很近,她把老头干瘪的手握在自己温柔的掌心里。她的年岁小得都可以当王龙的女儿了,但她看上去倒也并不年轻,她脸上那股稳重劲儿,做事情的那股耐心劲,真可说是尽善尽美,训练有素,一般年轻人是绝对没有的。她就这样坐在老人的身边,并没有流泪,尽管这位老人对她非常好,可以说比她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像是她的父亲。她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王龙那张垂死的面孔。王龙如死了一般的安静的睡着。
然而,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王龙睁开了双眼,他感到极度虚弱,似乎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躯壳。他眼珠转动了一下,看见梨花坐在那里。他身体弱得自己都开始害怕了,他一口气艰难地冒到嗓子眼,又从牙缝里勉强挤了出来,好像耳语一般:“孩子……这就是……死吗?”
她看到他那惊恐的样子,便用她那自然的口气平静而大声地说道:“不,不是,老爷——您好多了,您不会死的!”
“真的吗?”他又轻声问道,她那自然的口气使他好受多了,他眼睛露出光来,牢牢地盯住了她的脸。
梨花看出苗头不对,感到心跳加快。她站了起来,俯下身子对他说话,仍然用那温柔而自然的口气:“老爷,我什么时候骗过您?您瞧,我握着您的手都觉得出来,温温的,挺有劲儿的——我想您是一点点在好起来。老爷,您好多了!您根本用不着怕——什么都不用怕——您好多了……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