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可受不了这个,这口棺材她日夜守护着,怎么能这样随便地摸呢!她大声喝道:“不许摸!”她握紧了胸前的小拳头,牙齿咬住下唇。
荷花听到这喊声之后,大笑起来,她喊道:“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向着他呀!”她的笑声中明显含着轻蔑。她坐了一会儿,看着蜡烛毕毕剥剥地烧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腻烦,于是穿过院子走了。在她好奇地打量院子里的一切时,突然见到傻子坐在太阳地里,她叫了起来:“啊?这小东西还活着?”
听她这么一喊,梨花赶紧起身站在傻子身边,心里又是一阵厌恶,差点忍不住了。荷花走后,她找来了一块布,把刚才荷花用手摸过的地方擦了又擦。她给了傻子一块甜饼,傻子高兴地接了过去,由于出乎意料,傻子边吃边乐。梨花伤心地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说道:“只有你爹一个人对我好,不把我当下人。他给我留下的就只有你了!”傻子只顾吃甜饼,她既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对她说的话。
梨花就这样一天天等着出殡那天的到来。那些日子基本上非常安静,只有和尚念经的几个钟头有点响声,王龙的两个儿子也是能不来就不来,待在停尸的房子里总让他们感到不安、害怕。王龙生前那么结实,他身上的七魂是不容易散去的。他的七魂似乎真的没有散,整个房子里总是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女仆们夜里躺在床上也会喊出声来,说是阴风抓住了她们,弄乱了她们的头发,要不就是她们听到窗格上发出格格的声音,再不就是厨子的锅会忽然失手掉在地上,丫鬟端的碗也会打翻在地。
听到佣人们这些传闻之后,王龙的儿子、儿媳装着不在乎,笑话佣人的无知和愚昧,但是事实上他们也感到不安。当荷花听到这些传闻后,她大喊道:“这老东西一向就是倔脾气!”
可是杜鹃却说:“太太,人都死了,他爱怎么就怎么吧。下葬之前,咱别说他坏话!”
只有梨花不害怕,她现在还像王龙活着的时候那样,和他住在一起。只有看到穿黄袈裟的和尚来了,她才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那儿听他们念经敲木鱼。
死者的七魂一点一点地被放走了,每次过完七天,主事的和尚就会对王龙的两个儿子说:“他身上的七魂又走了一魂。”他每次来说一趟,都会得到赏银。
就这样,七七四十九天,一天天过去了,出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现在,全镇的人都知道风水先生为王龙这位大人物选定的下葬的日子,就是春分那一天。当妈妈的催着孩子们早早地吃完早饭,免得他们磨磨蹭蹭耽误了看送葬;地里工作的人这一天也只好把农事先撂一撂;店铺里的掌柜和伙计们在琢磨葬礼行列经过的时候,怎么站才能看得更清楚。这一带的人全认识王龙,都知道王龙从前也是和其他人一样在地里工作的穷人,后来发财了,置了房产,给儿孙们留下了一笔财产。穷人想看葬礼,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值得细细琢磨: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穷人居然能死得如此排场、如此风光,这正是每一个穷人都在暗自祈求的结局。富人也要看葬礼,是因为他们知道王龙的两个儿子现在很富,所以富人们当然得悼念这位了不起的老人。
可是在王龙的家里,这一天却是乱哄哄的,要把这么大场面的丧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大忙得团团转,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了,什么都得照顾到了:他得安排几百个人的孝服,还得为夫人和孩子预备轿子。忙是忙,但他为自己的重要地位感到骄傲:那么多人跑进跑出,大声请示他这个或那个该怎么办,由于焦急,他脸上的汗水淌得像是在三伏天似的。他的眼睛忽然转到一边静静地站着的老二身上,他越是热,越是觉得老二的冷静叫人生气,他大声说道:“你把什么事都推给我,你瞧瞧你,连自个儿的老婆孩子衣服穿没穿好,脸洗没洗干净都管不了。”
听到这番话,老二不紧不慢,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讥笑答道:“既然你只有自己做主才感到高兴,那么别人何苦去瞎忙呢?我和我老婆知道得可清楚了,这种事情最能使你和你太太高兴,而我们最想让你们高兴了!”
王龙的两个儿子在父亲的葬礼上也照样唇枪舌剑。部分的原因是两个人都因为老三没回来而心情不好,而且都把老三没能及时回来的责任推给对方:老大怪老二没给带信的人足够的盘缠,老二怪老大派人带信晚派了一两天。
整个大院里,这一天只有一个人是平静的,这就是梨花。她穿着丧服,丧服的规格等级仅次于荷花。她静静地坐在王龙的棺材旁边等着。她一早就穿好了衣服而且又给傻子穿上了孝服,尽管这可怜的人根本不懂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劲儿地傻笑,而且不喜欢这些古里古怪的衣服,想脱下来。梨花给了她一块饼,又让她拿着她那块红布条玩,总算把她哄住了。
对荷花来说,这一天可真难熬:普通的轿子她坐不了,她的块头太大,轿子抬到她跟前,她试了这顶试那顶,真要命,哪个都不行,她不明白为什么如今的轿子都做得这么小。她哭了,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没法加入送葬的行列,而死去的这位大人物正是她的丈夫啊!她看到傻子也穿好了孝服,于是就把气朝她身上发去,她冲着老大喊道:“什么——她也要去送葬?”她抱怨说,“像这种公开的场合,傻子就不该抛头露面。”
但是,梨花却软中带硬地说:“不行,老爷专门嘱咐过我,叫我什么时候都得带着他这可怜的孩子。我可以让她不闹,她听我的,我也习惯了,我们俩不会给谁添麻烦的。”
老大让别的事搅得昏头昏脑,碰上这种小事也乐得“小事化无”拉倒。看到老大那副着急的样子,轿夫们可抓住了敲竹杠的好机会,抬棺材的人也跟着抱怨棺材太沉路太远。佃户和镇上的闲人都拥到院子里,挤得哪儿都是,傻愣愣等着看热闹。更添乱的是老大的太太一个劲地埋怨、责备老大,嫌这个那个没有弄好,于是老大东奔西跑、汗流浃背,他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听他的。
在这一片忙乱中,老三突然从南方回来了。到了最后的一刻,他进来了。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他,看他有哪些变化。他离家出走十年了。从王龙收了梨花的那天起,大家就没再见到过老三。就在那一天,老三带着莫名其妙的满腔怒气出走,从此再没回来过。走的时候他是个带点野性的大小伙子,两道粗黑的眉毛几乎盖住了眼睛,他是带着对父亲的怨恨出走的。现在他已经完全是个成年人了,仍然是三弟兄中最高的,不过面容改变得很厉害,要不是他皱眉头的那个老样子和那张阴沉的嘴,大家可能会认不出他来。
他迈步跨进大门时,是一身军人装束,不过不是普通当兵的那种装束。上衣和裤子都是上等的深色料子,上衣的纽扣像是镀金的,皮腰带上佩着一把剑。身后跟着四个扛枪的士兵,都是很有精神的男子汉,只有一个人是豁嘴,不过体格上也和其他三个一样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