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很眼红地听完老二这番话,他知道自己要花很多钱,要花的钱比他现有的多得多,他有气无力地答道:“好吧,我再看看,或许卖得比原先想的再多点,然后再和你一样把钱贷出去。不过,看看再说吧!”在谈卖地这件事情时,两个人都不由地低压了嗓子,彷佛他们担心埋在地下的老人还可以听见他们讲话似的。
这两兄弟竭力压制自己不耐烦的情绪,等着三年服孝期满。荷花也在等,边等边发牢骚,因为三年之内她不可以穿绸缎衣服,而只能规规矩矩穿棉布衣服;她边等边叹气,因为她实在不喜欢穿布衣服、而且这三年之中,她不可以去赴宴、作乐,要去也只能偷偷地去。荷花交上了五、六个老妇人,家境都不错,这些人整天坐着轿子走东家串西家,饮酒作乐,打牌聊天。这些人都过了怀孕生孩子的年纪了,因此一点都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如果她们的丈夫还没死,那他们也早就去找更年轻的女人去了。
荷花常在这帮女人面前埋怨王龙,她说:“我把一辈子当中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了他,全都给了他,不信你们可以问杜鹃,我年轻时可漂亮了。我一直跟他住在乡下这间土坯房子里,从未进过城,直到他发了财买了城里这套房子才搬来住。我从不抱怨,对他百依百顺。他什么时候想拿我取乐,我都答应他,但他还嫌不够。等我年纪稍大一点之后,他马上把我的一个丫鬟收去当了二房。那个丫鬟又白又弱,我是出于可怜才收留她的,她根本做不了什么事。现在他死了,我得了什么?就那么几两破银子。”
听完这番话之后,总会有这个或那个女人安尉她两句,人人都装着不知道荷花结婚前只是在茶馆卖唱的歌女。有时会有个女的大声嚷道:“唉,男人都是这副德性的,等我们人老珠黄了,哪怕就是他们把我们整得人老珠黄的,他们就另寻新欢!我们当女人的全都是这个命!”
她们一致同意两点:一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邪恶、自私的;二是她们是所有的女人中最值得同情的,因为她们做出的牺牲最彻底。取得了一致意见,而且每个人把自己的男人数落一番,说明他是最坏的之后,她们就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然后再摆开牌局,大战一场,荷花就是这样一天天打发日子的。杜鹃也很起劲,因为照一般规矩,牌桌上赢的钱总要赏一些给佣人的。即便如此,荷花仍然希望这三年服丧期快点结束,那时她就可以脱下棉布丧服,重新穿上绸缎衣服,彻底忘记王龙。有时,全家都要到王龙坟上烧纸烧香,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荷花也不得不去,除此之外,要不是每天清早穿棉布丧服、晚间脱棉布丧服的话,荷花根本就不会想到王龙,因此荷花希望尽早扔掉这身棉布丧服,那样她就根本用不着想起王龙了。
只有梨花一点不着急,她经常到王龙的坟上去悼念他,而且总是挑没人的时候去。
在服丧期间,两兄弟,以及他们的夫人、孩子,都必须生活在一起,住在这个大院子里。妯娌间一向不和,住在一起并不容易。妯娌俩不和,闹得弟兄俩也心烦意乱,因为她们俩谁也不会把话憋在肚子里,有机会单独和自己丈夫在一起时,她们总要诉说一番苦的。
王大的太太以她惯用的矜持口吻对王大说:“说来也怪了,自从嫁到你们家,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应该有的尊重。老爷子在世时,我想我只好忍着,我不想让孩子们见到他们的爷爷是多么的粗鲁,多么的无知,我嫌丢人。我所以肯忍受,是因为我应该这么做。现在老爷子去世了,你是一家之主了。老爷子愚昧无知,因此看不清你弟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她是怎么对待我的,可现在你当家了,你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了,为什么你还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女人呢?她从不把我放在眼里,还以为我同她一样,也是粗俗的、不吃斋念佛的乡下女人哩!”
“她又对你说什么啦?”王大哼了一声,尽量耐着性子问道。
“倒不光是她说些什么话,”这女人冷冷地答道,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语气冷冷的,“关键是她的行为和品行。每回我走进有她在里面的屋子时,她总装着在忙一件脱不开手的事,于是既不起身打个招呼,也不给我让座儿。她那副俗气相,别说在我面前讲话,就是从我身边走过,我都受不了。”
“得了,我总不见得去对老二说,‘你太太那副俗气相,我夫人实在吃不消。’”王大边摇头边说,说着,顺手去摸腰包里的烟斗。他为自己的这番巧妙的答话感到得意,居然冒着被太太骂的危险笑了笑。
这个女人就是没有那种尖嘴利舌的本事,事实上,好多次她都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和别人来一场唇枪舌剑,可就是心里有话,舌头的反应却没那么快。她恨老二的太太,正是恨她的尖嘴利舌。还没等这位城里女人想好一篇正儿八经的答话,那位乡下女人眼珠早转了好几转,嘟嘟嘟一顿快人快语把城里女人弄得狼狈不堪,以至旁边站着的仆人、丫头都背过脸去,怕大少奶奶看见他们在发笑。有时,某个年轻丫头一不小心咯咯地笑出声来,其他人也忍不住笑起来,大太太十分没面子,于是便更恨那个乡下女人了。听完老大的答话,这女人盯着她丈夫看了一下,看看他是不是也在拿她开心。只见他悠闲地坐在藤椅上,笑眯眯的。她挺直腰板坐在硬木椅子上,垂下眼皮,把嘴收得又小又紧,冷冷地说道:“我很明白,连你也看不起我!自从你娶了那个烂污女人以后,你就看不上我了。我要是没有嫁人就好了。要不是为孩子着想,我真想出家当尼姑算了。为了把你这个家搞得象样一点,至少比农夫的家象样一点,我花了多大精力,可你呢,连声谢谢都没有。”
她边说边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泪水。然后,她站起身来,走进她的房间。隔了一会儿,王大便听到她高声念经的声音。这位夫人上了年纪之后常常求助于尼姑、道士,求神拜佛的事做起来是一丝不苟。她自己花不少时间念经不算,还常请尼姑到家来指点她。尽管没有起誓说要吃素,但是她一再声明自己几乎是动不得荤腥的。她在富人家,这样做就不像穷人家那么必要了,穷人家为了保险起见是非这样做不可的。
现在,她又像往常生气之后那样,到房间里去高声念经了。王大听到后,无可奈何地用手摸了摸脑袋,叹了口气。的确,自他娶了二房之后,大太太一直不肯原谅他。二太太原先是个头脑简单的小美人,是他有一天逛街时在一个穷人家门口见到的。当时,她坐在大盆边上的小木凳上洗衣服,她年轻、漂亮,弄得他神魂颠倒,走过她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张望还看不够,后来干脆来回在她跟前走过。她父亲见她能嫁到这么有钱的好人家去,真是求之不得,王大也确实给了他不少钱。但这个女人的确头脑极其简单,王大现在对她已了如指掌。有时,他不免纳闷当时自己怎么会那样迷恋她的。她对大太太怕得要命,自个儿一点脾气都没有。有时,王老大叫她到他的房里去过夜,她竟会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说:“那么大太太能答应我今晚去你那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