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们便在庙前的平地上摆开了宴席,石缝中的野草顽强地向上长,已经把石头都撑裂了。平地的中央有个一人多高的铁鼎,满身是锈,看来是有年头了。此时天已大亮,初升的太阳把阳光倾泻在他们身上,凉飕飕的山风使他们更是感到饥肠辘辘,他们聚在一起畅怀大笑,闻着香喷喷的肉味,急不可待地大嚼起来。人人都吃得饱饱的,到处是欢笑声,因为他们觉得在他们年轻、勇敢的新头领的领导下,新的、更美好的一天开始了。这个新头领将带领他们去占据新的地盘,那里有吃有喝有女人,有血气方刚的男子汉所需要的一切。
在稍稍吃了几口充饥之后,他们便打开酒坛的封口,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倒满了酒。他们喝啊,笑啊,一会儿提出敬这个一碗,一会儿提出敬那个一碗,大多数都是敬他们的新首领的。
那位老眼昏花的隐士在外边的小竹林里惊奇地看着这帮人,嘴里不断嘀嘀咕咕;他瞪眼看着这帮人拼命地吃喝,心想这帮家伙一定是魔鬼。当他看到他们撕开烤得香喷喷直冒烟的鸡鸭时,他的口水流了出来。但是他不敢出来,因为他不知道这帮人是干什么的,怎么会突然间来到这个宁静的山林。三十多年来,他一直独自居住在这儿,靠一小片地养活他自己。有一个士兵,吃饱喝足之后,顺手把他啃过的一块牛腿骨扔了,这块骨头正好落到小竹林边上,老隐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骨头,悄悄地带进竹林,二话没说就啃起来了。他一边啃一边颤抖起来,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吃过肉,现在都已记不得肉味是什么样子的,肉是多么好吃了。他什么也不顾了,只顾在那儿啃骨头。虽然他已经有点胡涂了,但是在啃骨头的时候,他心里也明白,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罪孽。
这些士兵吃饱了,骨头吐得满地都是。这时,王虎一跃身跳到一个石头乌龟的背上。平台的一边,有一棵高大的刺柏,石乌龟就伏在这棵刺柏的旁边。这个石乌龟原先是名门望族的墓地的标志,它的背上还驮着一大块碑石,上面刻有称颂死者的碑文。但是后来那棵刺柏往上生长的劲太大了,终于顶翻了碑石继续往上长,而倒在一边的碑石已经裂开,上面的碑文也因长年日晒雨淋而变得无从辨认了。
王虎跳上这个石龟,站在上面往下看着他的部下;他手握剑柄,脚踏龟头,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两道黑眉毛紧蹙着,露出骄横的神情,两道目光炯炯有神、寒气逼人。他看着属于他自己的这批人时,热血沸腾,全身就像要爆炸一样,他心想:“这些是我的人啦——是发誓要效忠于我的人。我终于盼到了这个时刻!”他那洪亮的嗓音穿过了寂静的山林,在庙前的空地上回响:“我的好弟兄们!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和你们一样是穷人。我爹是种地的,我也是种地的。但是在种地之外,我另有一种命运,于是,很小的时候我便从家里出来,加入了老司令的革命队伍。
“弟兄们!起先,我做梦都想打仗,杀尽那些贪官,老司令当初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这个人胸无大志,大家也都知道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不能再替他卖命了。我看到老司令的那套革命没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我也看到现在到处是贪官污吏,人人都在为自己拼命,于是我想,我应该把老司令手下那些最卖力气又得不到好处的弟兄们召集起来,自己去闯出一块天地来,一块没有贪官污吏的天地。我不用说你们也清楚,当官的没有一个是好的,说是什么父母官,可是老百姓被这些当官的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从前就是这样的,五百年前就一直是这样的,英雄好汉们就是要劫富济贫。我们也要这么做!弟兄们,英雄好汉们!跟我干吧!我们同生死、共患难!”
他站在那儿,用低沉的嗓音喊出了上述这番话。他的双眼闪动着,望着面前蹲在石头听他讲话的弟兄们,他那两道粗眉像两面摊开的小旗似的,忽高忽低,改变着他脸上的表情。他讲完话,所有的人全站起来,高呼:“我们发誓永远跟着你!”
这时,有个爱开玩笑的家伙尖着嗓子喊道:“嗨,我说,他真像个黑眉虎啊!”
王虎的确像只黑眉虎,他个儿很高,比较瘦,行动敏捷,下巴较窄但颧骨又高又宽,眼睛亮亮的,很有神,还透出几分野气。眼睛上面是两道粗黑的眉毛,它们往下生长,几乎挡住了双眼,因此当他把眉毛往下一压的时候,他那双眼睛就好像是从山洞里往外看人似的,而他一扬眉毛,一双眼睛就从眉毛下边蹦了出来,整个面孔突然间大了许多,真像跳出来的猛虎。
听到这话,大家都放声大笑,接着这个人的话头大声嚷道:“对啊!老虎,黑眉虎!”
可怜的老隐士在一旁听见他们大喊老虎,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一带山里有时是听得到虎啸声的,老隐士最怕老虎了。听他们这么一嚷,他在竹林里东张张西望望,然后连忙跑回庙后边他平时睡觉的小屋,插上门,一骨碌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躺在那儿边发抖、边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后悔刚才尝了那块牛肉。
王虎也真有老虎一般的谨慎,他明白他的闯荡生涯刚刚开始,他必须时时警惕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叫手下的人睡一会儿,醒醒酒。他们睡下之后,他又叫了三个比较机灵的家伙出来,要他们乔装打扮一番。他叫其中的一个把衣服脱了,换一身破烂衣服,把脸抹得像叫花子那样又脏又黑,然后交待他到老司令驻军的城市边上的村里去讨饭,任务是弄清楚老司令是不是在准备对他们进行追击。他叫另外两个到城里的当铺弄一身农民的衣服,再弄一副挑子,买上点东西担到市场上去卖,边逛边留心周围人的谈话,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有没有说起老司令手下的精兵强将走了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或者会发生什么事。到了关口那里,王虎又派出他的亲信豁嘴,叫他到附近的乡下去仔细观察,如果有大批人马在附近活动,就立即回来报信。
送走这几个人,等其他人醒酒起身以后,王虎便开始清查兵力。他坐下来用毛笔在纸上记下现有兵力的人数、枪枝弹药数,士兵们衣服、鞋子的情况,看看是否适于长途跋涉。他命令士兵列队从他面前走过,以便他仔仔细细地观察每一个士兵。他发现,除了他那两个侄子之外,共有一百零八个棒小伙子,没有一个年纪太大的,而且只有几个人身体不太好,当然红眼睛之类的小毛小病没有计算在内,这种谁都可能得的小病根本不算病。当士兵们从他身边慢慢走过时,他们惊讶地看着王虎在纸上做着记号,在这些士兵中,最多只有两三个人是识字的,因此他们对王虎更是钦佩不已:没想到除了打仗,这家伙还有这么两下子,能把字写到纸上,过后看过还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王虎查点清楚了,除了士兵之外,他还有一百二十二支枪,每个士兵的子弹袋都是满的,另外还有他从老司令仓库里捞的十八箱子弹。这些子弹箱是他叫他的亲信一箱一箱背上山来的,就放在庙里的菩萨后面,因为这一处的屋顶最好,漏的地方最少,而且菩萨正好可以挡住从裂开的门缝中打进屋来的雨水。
至于服装,士兵们目前身上的衣服穿到冬天到来之前是没问题的,每个士兵还都有一床被子。
王虎很满意自己目前的装备,剩下的食物还够他们吃三天的,他计划当晚开始行军,尽早赶到他在北方的新领地。即便王虎不讨厌南方,他也要开拔到另一个地方去。因为老司令太懒了,在这儿一蹲就是十多年,逼老百姓给他纳粮交税,把老百姓刮得囊空如洗,所以王虎怎么也得换块新的地盘。